4 CHAPTER FOUR

西班牙佬踉跄踏入这座城市之前,这里是蒂奥——曾经辉煌灿烂,而后破败荒废,正如尘世间的一切都会破败。是西班牙人将它命名为梅里达。广阔的剑麻种植园让庄园主们赚得盆满钵满,一座座大屋随之建立,彰显着屋主的财富,溅满泥土的街道也被碎石路面和公共照明设施取而代之。梅里达的上层社会人士宣称,这座城市之美堪比巴黎,他们模仿香榭丽舍大道建造了蒙特霍大道。人们认为欧洲是文化修养的摇篮,因此梅里达最好的服装店售卖的是法国的潮流服装和英国的靴子,女士们则会说些charmant[1]之类的词,来证明她们接受了外国教育的。富人们雇佣意大利建筑师来为自己建造住处。巴黎的女帽制造商和服装设计师每年都会来这座城市巡回一次,推销最新潮的款式。

虽然发生了革命,“神圣阶层”依然保留下来。或许亚基人不会再被人驱逐,赶出索诺拉州,被迫去剑麻田里干活;或许朝鲜工人不再会因为受到挣快钱的诱惑而变成契约奴;或许龙舌兰纤维的价格已经下降;或许机器在不少种植园里已不再开工生产,但要从富人的口袋里掏出钱来,始终不是件容易的事。财富转移,好几个波菲里奥时期[2]的显贵家族与暴发户家庭联姻;其他人则不得不用更少的钱来凑合过活。梅里达在改变,但它依然是个富有的白人上层阶级享受美宴,穷人不得不忍饥挨饿的城市。与此同时,一个处于变动中的国家也始终是个充满机会的地方。

卡西奥佩娅想提醒自己,这是她好好看看梅里达的机会。虽然情况与她想象的不一样,但不管怎么说,始终是个机会。

梅里达熙熙攘攘,街上挤满了人。人们来去匆匆。她没什么时间去感受那些庄严的建筑。一切形成了一片色彩与噪声的模糊残影,而这其中又有些彼此冲突的元素,它们都证明了建造这座城市的暴发户的品味:摩尔风格、西班牙风、准洛可可。她想抓住那位神的手,让他暂时停下脚步,好让她看清停成整齐一排的黑色汽车,却没能鼓起勇气。

他们经过了市政厅和它的钟塔。他们穿过如梅里达的跳动心脏一般的市中心广场。他们绕过大教堂,建造这座建筑的石材是从玛雅神庙上拆下来的。她不知道胡·卡姆看到它时是否心生不快,不过他甚至连看都没看它一眼,便走进小巷,远离喧嚣和人群,将闹市区甩在身后。

胡·卡姆在一座建筑前停下,它有两层,外立面漆成绿色,看起来低调而正派。它那沉重的木门上方有一个石刻,描画着用弓瞄准天空的猎手。

“我们这是在哪儿?”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的脚走得很痛,前额挂满汗珠。这一路上,他们没有吃东西,也没有交谈。此刻,相比于惊恐,她更多的是觉得精疲力竭。

“洛雷的家。他是个外国来客,一个恶魔,因此可能会很有用。”

“恶魔?”她说着调整了她的披巾。路上的尘土已经把它染脏了。“见他安全吗?”

“我说了,他是外国来客,因此行动中立。他对我的弟弟不会有任何忠诚可言。”他回答道。

“你确定他在家?或许我们应该晚点再来。”

胡·卡姆将一只手抵在门上,门开了。“我们现在就进去。”

卡西奥佩娅没有动。他在前走出几步,注意到她没有跟上,便转过脑袋。

“不把你的灵魂卖给他就不会有事。”他简洁地说道。

“这听起来挺简单的。”她回答,话音里带着点儿咬牙切齿。

“确实简单。”他说,声音里既没有挖苦,也不带任何关心。

卡西奥佩娅深吸一口气,走进屋里。

他们沿着一条宽阔的走廊向前,地板上装饰着蒂库尔出产的橙色石头,墙壁则涂成了黄色。走廊通往中庭,中庭角落里栽种着一棵藤蔓缠绕的树,边上则有一口汩汩涌动的喷泉。他们走进一间宽阔的起居室。白色的长椅,黑色的涂漆家具。两面乌木框的镜子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一张矮桌上摆着白色的花。能形容这个房间的唯一一个词语就只有“充沛”,虽然它的形式与她外祖父的家并不相同。她觉得这里更强调轮廓,偏向于极简主义抽象艺术。

在一张长椅上坐着一名男子。他身穿灰色外套,系灰色领带,戴了一枚玉石领针来提亮色彩。他的脸有着精妙的轮廓,外表看起来华丽而年轻,你可能会猜他的年纪不超过三十二三岁,不过他的眼睛会消除这种印象。他的眼睛看起来要年老许多,呈现出自然中不存在的绿。他的右肩站着一只渡鸦,它正梳理自己的羽毛。她知道这只鸟和这个男子是超自然的存在,他们和与她同行的神类似,只是来自于不同的古老时代。

绿眼睛男子咧嘴一笑,高扬起头,看向天花板。

“你们怎么进来这儿的?门和窗子上都有监护措施。”

“无论是锁还是监护措施,都没法把希泊巴之主挡在屋外。死神能进入任何居处。”

“死神可真没礼貌。我以为你的弟弟已经把你放逐了。”

“是囚禁,”胡·卡姆不带任何语气地说道,“这是一段令人不快的经历。”

“哦,好吧,那现在你自由了。还带着一个脏兮兮的拖油瓶,我看到了。这姑娘已经脏得完全没有个女孩样儿了。”

绿眼睛男子看着她,单手荡在长椅的椅背后面。卡西奥佩娅觉得自己的脸颊因为屈辱而发烫,但她没有回嘴。她听过更难听的侮辱。

“箭之侯爵洛雷,我向你介绍滕女士。”胡·卡姆的手做了个动作,说道。

他用上了“女士”,吓了她一跳。卡西奥佩娅盯着胡·卡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她。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想叠扇子一样把自己的身子折起来。

恶魔的脸上显出了微笑,于是卡西奥佩娅挺直腰板,直视着他。马丁说她傲慢自大。在这一刻,她觉得没有任何假装谦卑的理由。她认为在洛雷面前那么做将是个错误。

“很高兴见到你。”她说着,向他伸出手。

尽管她的手上满是脏污和汗水,洛雷依然站起身,与她握了握手。“我很高兴能见到您,女士。也很高兴能再见到您,胡·卡姆。您和您的同伴,都请坐。”

他们坐下了。卡西奥佩娅很感激这个休息的机会。她想脱下她的瓦拉什鞋[3],搓一搓双脚:她的脚趾上生了个水泡。在披巾下,她的头发也已凌乱不堪。

“我想你们不是来喝红酒吃芝士拼盘的,不过若你们想,那这屋子里总有酒水可用。你需要我做什么?”恶魔坐下,伸展双腿,问道。

“我少了身上的某些部件,必须取回它们。你认得我的弟弟,也曾与他交易。或许在你们的交易中,他透露过一两个秘密。也或许,就像你惯常做的那样,你从其他人那儿挖掘出了那些秘密。”

“亲爱的胡·卡姆,你可能不在人世太久,忘了一个细节:我不过就只是个恶魔,并没有与你弟弟交易过。”洛雷说着,夸张地将一只手抵在心口。

“你与所有人交易。”

“所有人。”渡鸦重复了一句,盘旋飞下,落在洛雷身旁。那恶魔点了点头,望向那只鸟。

“我与所有人交谈。但这与交易是两回事。”

“把这些复杂的定义都留给你自己吧,别拿这套来烦我,”胡·卡姆说道,“你能活下来就靠兜售秘密。卖我一个。还是说你打算告诉我,你们已经不再联系了,想让我失望?”

“不再联系。”渡鸦表示同意,飞往房间的另一头,在一只光滑的白色酒柜上落下。

洛雷抬起一边的眉毛,“咯咯”笑了起来,中间停顿了一会儿,朝那只鸟露出恼火的表情。“好吧。如果我告诉你,我只知道你失去的一部分身体在哪儿,你或许确实会失望的,胡·卡姆。”

洛雷站起身,从那只白色酒柜里拿出一瓶深色液体,给自己倒了一杯。理论上尤卡坦州是整个国家里少有的几个“无酒”州之一,但这项法规实施得非常随意,因此,在洛雷家这么奢华的屋子里备有不少烈酒,也不算什么叫人吃惊的事。

“你渴吗?”他问卡西奥佩娅。

她摇了摇头,表示否定。胡·卡姆同样拒绝了这饮料。恶魔耸耸肩,左手拿着酒杯,重又坐下。

“我知道你该去哪儿找你丢失的耳朵,但也只知道这么多。不过,问题在于,你能为我的协助付什么价,还有要是你的弟弟听说我帮了你之后大发雷霆该怎么办。”

“说得好像你真会惧怕诸神或夜晚似的,弓手,”胡·卡姆回道,“你就直接开价吧。”

“‘弓手’。我们之间怎么变得这么拘谨了。好啦,你知道的,如今我的行动范围受到了限制,只能在这座城市里活动。都怪某人施在我身上的荒唐咒语。”洛雷说。

“你是自作自受。要是你不想待在这儿,那就不该跟着那些法国人参加他们小家子气的征服战争。”

“我年轻时犯的错!人要想变得更明智,得过上一两个世纪。让我离开这儿,在这片土地上行走。打开希泊巴的漆黑之路,让我能行走其上。”

“打开。”那只渡鸦模仿着他的主人,重复道。

胡·卡姆看着这个恶魔。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始终有些不悦,但最后他还是动了动脑袋,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等我取回我的王座,你就能行走在大地之下的希泊巴的道路上,不过中间世界不是我的领地。”神提醒他说。

“这就够了,我完全可以轻松地想出办法,从希泊巴回到中间世界来。”恶魔回道,“我会告诉你,现在拥有你耳朵的人是谁,但你可能不会喜欢我的答案。很不幸,是玛拉卜,你明白这意味什么,是温柔的雨还是猛烈的雷,都有可能,谁也说不上来。我看不起这些气象神,他们太情绪化了。”

洛雷放下酒杯,视线落在胡·卡姆身上。她不知道他预期中听到这个消息的胡·卡姆该有怎样的反应,是失望还是愉快,但她确实注意到了,那位神的表情有些阴沉。他什么也没说。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哪一个?”

“最年轻的那个,因为只可能是他。说吧。在哪儿?”

“你说对了,就是最年轻的那一位。我以为你的弟弟才是预言家!”

“侯爵,别嬉皮笑脸。”胡·卡姆简单说道。

洛雷叹了口气。“精确位置?很难确定。是与气象神打交道时常会遇到的问题。但已临近狂欢节,我赌他会去韦拉克鲁斯。你们得先去普罗克雷索,然后搭船才能到那里,近年来有不少船只在那个港口里进出,所以应该也不成问题。如果你们想,我可以给你们安排船票,”恶魔以极为礼貌的口吻说道,“你们甚至可以明天再走,这样一来还有时间休息。”

休息,对。这趟旅程,与一位神祇同行,抑或是她手上的骨片,不管是这其中的哪一样,都让卡西奥佩娅觉得自己难以抑制地需要在床上蜷成一团,睡觉。

“来。你们会喜欢这儿的客房的。”洛雷说着,领他们穿过他的家。

洛雷说得对。她的房间宽敞通风,采光良好。但她几乎没怎么停下来看看四周,直接倒在床上,脑袋一挨上枕头,立刻睡着了。

醒来时,卡西奥佩娅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她犹犹豫豫地睁开眼,盯着精美的高吊顶,接着以双肘撑起身体。

“早上好,小姐。”一个女仆说道。

“早上好。”卡西奥佩娅重复道。

那位女仆递给她一只托盘和餐具。在此之前,卡西奥佩娅一直习惯于服侍他人,此时便以警惕的目光望着早餐。

“洛雷先生找了几位‘巴黎人’的店员,上午他们会到家里来。”

“那是什么?”她问。

女仆皱眉。“是一家店。他们会给你带裙子来。你得去洗个澡。”

卡西奥佩娅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早饭。女仆一直催她,说裁缝随时会来。她基本上是被女仆推进浴室的。浴室和她习惯用的简单淋浴设备完全不一样。这里有一只巨大的浴缸,它有铁质脚掌的装饰,置物架上也摆放着几十个瓶瓶罐罐,装有昂贵的香油和香水。

她把热水一直放到浴缸边沿,从几个瓶子里倒了点香油进去。玫瑰,紫丁香,还有其他类似的甜香玩意儿。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她会在水盆边将她的头颈和脸冲洗干净,每周日上教堂之前,则能获准冲个澡。外祖父说他们不应该用热水,年轻人需要好好用冷水淋浴,这样能把那些有害的念头从他们的脑子里清除出去。卡西奥佩娅一直开着热水龙头,直到整个浴室里都充满了蒸汽。接着她躺进浴缸,让水没过下巴。她一直有种本事,能在心里静静地孕育反抗之情。

等她将一路上的尘土都清洗干净,浴缸里的水也变得泥泞,她“哗啦啦”地起身,用一块大毛巾包裹住身体。她拧干头发,梳理了一番。踏出浴室后,她发现屋里散落着大量的盒子,三个女人正从这些盒子里拉出长裙、短裙和内衣物。这些女人直言不讳地谈论卡西奥佩娅。只瞥一眼,她们就知道她是个乡下姑娘,并对她品头论足。

“你会觉得她从来没穿过胸衣。”一个女人说道。

“也没穿过吊袜带。”另一个回道。

“甚至袜子都没有。她有双乡下人的腿,光秃秃的,不过至少这样一来就没什么要剃的了。”第三个女人总结道。

“要剃什么?”卡西奥佩娅问,但这三个女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顾展示袜子的正确穿着方法,彼此聊天时好像她根本不在场,或者更糟,好像她是个任她们打扮的娃娃。

女人们将物品一件件递给她,问她的想法。卡西奥佩娅只拥有一条好裙子,她上教堂时才会穿,因此在评价这些服饰时很是艰难,有好几次,当她结结巴巴地说出回答,女人们都发出了“咯咯”笑声。最后,她穿上了一件象牙白的裙子,配亮绿的撞色腰带,这裙子轻得叫她害怕,裙边比她穿过的任何一件衣物都更短,才到她的小腿肚。外祖父觉得裙子长度应该到脚踝才合适,但这些女人坚持说到小腿肚才时髦。

这些看起来是杂志上的女孩们穿的东西。大胆无畏,就像这一整场旅行。

各种用色大胆的查米尤斯绉缎、巴里薄纱和格子花布堆在床上,女仆则开始折叠卡西奥佩娅挑上的,或者至少她默认的衣物,将它们放入手提箱里。另一个女仆进屋,说洛雷想和她聊聊。

卡西奥佩娅很高兴自己不用再盯着有蕾丝花边的丝绸胸罩看,走回了起居室。一看到她,那位恶魔便微笑着走向她,抬起她的手。这会儿那只渡鸦没有停在他的肩膀上,而是站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向他们高扬起脑袋。

“你来了,你看起来可真不错。”

她不清楚他的目的,便只是点了点头。他握住她的手,亲吻了它,是从前的绅士会做的事。他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得原谅我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对你太粗鲁了。这是我的缺点,有时候我会变得很傻气。”

“没事。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费事给我这些好衣服。”她回答道,同时将手从他双手中抽出来,又轻轻拉了拉修饰她臀部的腰带。打扮成这样的感觉实在古怪,她想知道他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钱。

“我就是觉得你可以换身行头,我想得没错,”洛雷说着,朝她微微一笑以示赞赏,“此外,这么做或许能帮助我们成为朋友。”

他在设法引诱她,但卡西奥佩娅并不习惯被人引诱。村里的男孩们几乎完全不注意她。假如她只是个普通的仆人,那他们或许会追求她,偷吻她,但她是莱瓦家的一员,无论这身份多么有名无实,他们也没有这样的胆量。在这方面,她几乎没有任何经验。

也正因此,她没有脸红或垂下眼睑,而是诚心诚意地做出了激烈的反应。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恶魔和神明没有多少朋友。”她说。

“你说对了。但我想为你破例,因为我喜欢制造神话。你明白自己即将踏上的是怎样的旅程吗?”

“我知道如果我想帮自己,就得帮助胡·卡姆。”

“当然,但你明白其中的危险之处吗?”他问。

她一无所知。就像一个梦游之人,无论胡·卡姆给她指引出的是何种道路,她都沿着它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这不是说她的行为缺乏自主意识:她只是彻底糊涂了,甚至不清楚正在发生的每一件事究竟是否真实,她的每一个行动凭借的都是直觉。不过,她很好奇。

“那你告诉我。”她知道接下来她会听到一个故事,与她父亲给她编织过的任何传说与天方夜谭一样精彩。

“很久很久以前,一块石头陨落到地面。它撞击大地,留下一道疤痕。每当这么强烈的事件发生,都会留下一些东西,”洛雷对她说道,他似乎很乐于讲述这些,“力量嵌入半岛,并从此地向外辐射。这儿有许多魔力。在这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古代的神都已陷入沉睡,这是因为诸神虽然不会死亡,却会因为信徒与祭品中的忠诚减少而不得不蛰伏。

“但在这儿,诸神还在尤卡坦半岛上行走。他们可以深入丛林,进入地峡,或是游荡到更北边,进入有响尾蛇盘旋的荒漠,不过,他们离出生地越远,就会越虚弱。尤卡坦半岛是力量的涌泉,而希泊巴的至高之主能挖掘这种力量。”

“力量。”渡鸦说道。

洛雷抬起头。渡鸦横穿房间,停在他的手腕上,恶魔轻抚它的羽毛。

“在一系列不幸的事件之后,我发现自己被锁在了这座城市里,我现在只想离开。如果能下潜,进入希泊巴,我就能超越将我困在此处的禁制……这么说吧,找到让我离开的通道。不过,没有许可,我没法在希泊巴行走。”

“胡·卡姆会给你许可。”她说。

“当然了,这是赌博。胡·卡姆可能会失败,而他如果失败,我也会有麻烦。他的弟弟是个苛刻的人。”

说到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卡西奥佩娅没有考虑过的细节,即反抗一位神祇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之所以跟着胡·卡姆,是因为她觉得有必要这么做,但另外,也是因为她对自由的渴望——甚至连一双吊袜带都没有的“乡下人”也能感受到冒险的呼唤——推动她向前,让她对可能要面对的危险视而不见。但既然洛雷提到了,那显然就有许多值得担忧的地方。这不只是恶魔所说的这几句话,还包括了他说这些话时的口气,虽然安静,但她注意到他从不直呼胡·卡姆的大名。

武库布·卡姆,她在心里想着,将这个名字留在自己的嘴里。

“我想留一手。这一手也能给你带来好处。”洛雷说道。

“我不明白。”她回答道。

“你身体里有个奇怪的东西,对吧?他的一部分,冥界留在你身上的标志。”

“一枚骨片。”

她摊开手掌,看向自己的手指。她不知道这个信息是胡·卡姆主动告知的,还是洛雷通过其他方法自己发现的。

“冥界之主没法在中间世界行走自如。他们得利用信使才能与凡人交谈,或是在夜里才能显形,而且只能在很短的一段时间以内。只能显形一个小时。”

“但我们在白天旅行。”

“这是因为胡·卡姆现在不完全是神。因为你的人类鲜血与他的不朽的精华混合,替他挡住了阳光,也滋养了他。他现在这么虚弱,倘若没有你的血,他会迷失。”

她将手握成拳头,感受着手指里的骨片。它仿佛一个活物,隐藏在她鲜血流淌的潺潺声下。

“他说这个骨片会杀了我。”

“没错。假如不把它取出来的话。但当然了,他自己是没法取出它来的,在他现在的状态下,他也不会希望这么做。但他又非做不可。从你身上吸收的生命力越多,他就会变得越接近人类。这于你们两方而言都是亏本的买卖,却又没有其他办法可用。”洛雷面容严肃地说道。

渡鸦点了点头,像是在强调这个观点。

“但如果形势逆转,胡·卡姆在他的探求中失败,这场交易或许也能帮到我们。”他的唇上出现了微笑。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旦他没能找回失去的部件,一旦他的弟弟抓住了你们,情况危急之时,你就切下你的手。”洛雷简单地说道。

“什么?”

他做了个动作,像是手里握着一把砍刀,切下了自己的手臂。

“切了它。这样就能切断你和胡·卡姆之间的联系。”

“这怎么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了?”

“它能帮助我们。他会因此而变得虚弱。”

他这“我们”说得倒是很轻巧,好像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似的。任何凡人都可能会因这恶魔的声音、他的微笑和他的表情而眩惑,但卡西奥佩娅有足够的常识能保持警惕。生活已经教会了她不能轻信。像她父亲这样的梦想家和浪漫主义者的生活不会顺利,而她,尽管在乌库米尔也曾做过梦,却梦得很安静,隐秘。一旦有人路过,她就会合上自己正在看的书。她将所有的渴望都藏在一只老旧的锡罐里。她从未告诉任何人自己期望什么。

“对帮助他击败兄长的女人,如今在位的希泊巴之主会和善以待的。”洛雷说道。

“而我会失去一只手。”她回道。

“有时总得付出牺牲。如果真到了这一步,切一只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会伤到他。”

“重点就在这儿。”

“那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来试试切了我的手?”

这个问题非常大胆。她变得大胆起来,而且改变得很快。

“亲爱的女孩,如果我用小刀抵住你的皮肤,那什么结果也不会有。你会在瞬间完好如初,”他说着抚摸了她,在一秒内擦过她的手臂,像是在强调这个观点,“任何敌人都无法让你受伤,或是强制你自残,只要有一位希泊巴之主走在你身旁时就不行。即使是已经失去王座的主宰也是如此。要造成伤害,必须用你自己的手,而且只能由你自己的手。要出于你的自由意志。”

“你说的这些都没有意义。”

“只是让你知道你还有这终极的选择。这或许能救你,也能救我。”他说。

恶魔的脸上带着一丝兴味,仿佛他很乐于说出这些话来。在彬彬有礼的外表之下,她觉察到了某种潜藏的恶毒。

“如果你告诉武库布·卡姆,是你建议我这么做的,他就会原谅你?”

她提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要测试他的界限,因为他自己不敢将它宣之于口。而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恶魔脸上兴味盎然的表情不复存在了。

“或许吧。”他喃喃道。

“如果我现在就把我的手切下来呢?”

“太早了。胡·卡姆仍有可能赢回他的王座。”他在那白色酒柜前立定,打开它,又隔着肩膀看身后的她,“另外,很不幸,你有大胆而善良的心。”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心地如何?”

“你当不了好棋手,亲爱的。你都没法隐藏你自己。”

她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偶尔会下棋的人是她的表兄,而不是她,虽然此刻她已踏入了一场相当复杂的棋局。

洛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当他将酒杯贴到唇上时,胡·卡姆走入起居室,他身穿白色亚麻外套,手中拿着一顶时髦的草帽,头颈上还系了一条黑色的围巾。要注意到他少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又成了件难事。但这倒不是说他故意做了修饰。只是因为他太过引人注目。是那种超越自然的美,让卡西奥佩娅不由得在一瞬间低下头,垂下视线。

“早上好。”洛雷以欢快的口气说道。他的渡鸦此时已迁徙到了他的肩头。

“早上好。”渡鸦重复了这句致意的话。

“相信你已经为我们取得船票了,侯爵,”胡·卡姆说,“我不想磨蹭。”

公事公办,直击重点,但仍保持礼貌。外祖父总是大吼大叫,用拐杖敲地板,以此让人听从他的话。马丁则以威胁的方式令她服从。胡·卡姆这种形式的权威于卡西奥佩娅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在这件事上,我会让你失望吗?”洛雷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恼怒,“今天晚上正好有条船会从普罗克雷索出航。是快船。两天内你们就能抵达韦拉克鲁斯。”

“我的行踪必须保密。”

“我会尽我可能,但你的弟弟有他的办法。他可能已经在找你了。”洛雷提醒他。

“我制造了一道幻象。在一段时间内,它能隐藏我已逃脱的事实。”

他俩的交谈有些沉重,恶魔抬起酒杯打断了它。

“好啦!和我喝一杯。我可不会让你有机会说我不好客。我们得痛饮一番。很快我们的运气就会改变,希望它能变得更好。”

“一旦我取回王座,就会和你喝上一杯的。”

这答案不是恶魔想要的,但这位神多多少少放缓了语气。“你提供的衣服是个体贴的细节。”胡·卡姆补充道。这算是一种隐晦的表达感谢的方式。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它。最时新的样式。大礼帽的潮流已经过去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你可能会觉得现在的音乐很有趣。舞蹈也更活泼。上一个世纪太呆板了。”

“我关心凡人跳什么舞干什么?”胡·卡姆说道。

“别这么无聊。你会把女士吓跑的。”洛雷对他说。

恶魔的脸上再度浮现出些微的恶意。他又倒了一杯酒,递给卡西奥佩娅,同时倾下身,以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

“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他说,“如果你必须站在输家那边,那至少在赢家身边留个机会。无论谁输谁赢都一样。”

接着他与她碰了碰杯,脸上显出微笑。卡西奥佩娅抿了一口酒。


[1]法语,迷人之意。

[2]指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波菲里奥·迪亚兹将军担任墨西哥总统的这段时间。

[3]墨西哥传统凉鞋,发源地就在尤卡坦州一带,传统上以手工编织而成,经久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