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柔将那天在宴会上,他们讨论时的情形大致跟燕贤妃说了。尤其是燕女郎哭着说的那些肺腑之言,还有后来在武德殿殿外,她说得那些话。
燕贤妃默默地听着,最后剑也不擦了,而是就那么握在手中,若有所思一般。
后来武柔说完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突然将长剑拔了出来。
那剑鞘雕刻的花纹美丽,但是好像有些年头了,握手的地方有些磨损不清。
她拔了一半,锋利坚硬的剑刃摩擦着剑鞘的空腔,发出一阵嘶鸣,里头剑刃雪白,隐隐能看到上头经常打磨的划痕。
燕贤妃看着剑刃,喃喃地说:
“原来是求个用武之地啊……”
她的眸光跟剑刃的锋芒交相辉映,亮如星辰,又坚定地接了一句:
“确实该当如此。”
说着就又将剑刃合了回去。
武柔看着她这样好看又爽利的架势,于是开口问道:
“娘娘会武艺?”
燕贤妃将剑放了下来,伸手摸了一下剑身,似乎十分的眷恋,又带着可惜,说道:
“后宫女子的花拳绣腿罢了,算不得会。”
她身后跟着的女官突然开了口,说道:
“娘娘过于谦虚了,以前陛下还是秦王的时候,有一回遇刺,还是娘娘救的呢。”
那语气里满是骄傲。
燕贤妃扭过头瞪了她一眼。
武柔十分的艳羡,忍不住笑开了花,微微偏了偏头说道:
“娘娘这么厉害?……那日我看燕女郎好像也会,她在马上拿着球棍跟晋王殿下过招,还打赢了呢,真是英姿飒爽。燕家的女子是不是都要学一些?”
燕贤妃叹了口气,说道:
“我们燕氏是鲜卑人,从魏到周朝,再到隋朝,一直有人在朝中领兵打仗,身居高位,武艺乃是家传的本事,自然要竭力传承。
武艺跟学问不一样,极其依赖天赋,同样的招式,有天赋的人和普通人练出来是两回事,威力自然也不同。
学问可以记在书上,只要后世之人认字,即便是断了代,也能拾起来。
但是武艺不行,不是画在纸上几个图片就能说得清的,需得人一代一代的亲身传授。
为了不让燕家的武学因为人的天赋差异而丢失,燕家的孩童,不管男女都会教招式,日日苦练。
如果幸运的能出一两个有天赋之人,就会带着燕家的其他人精进武艺,保持传承。
比如我阿耶,他因为祖父获罪于隋朝,根本就没有机会做官,而且走的是文路,习武天赋一般。
但是他依旧按照家训,将武艺招式练了出来,然后又一板一眼的传给了我们。
我天赋还行,小有所成,可惜,我是个女人,做不了武将,也就在后宫里无聊动几下,全当强身健体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遗憾,说道:
“所以我十分懂四娘的心思,这世上,能给女子发挥才能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武柔看着她的侧脸,见她神情萧索地望着外头,也跟着难过了起来,喃喃地唤了一声:
“娘娘……”
谁知燕贤妃听了这个话,回过神来看她,见武柔耷拉着眉眼,少女的脸庞稚嫩,本来就平缓清丽的眉眼这么一耷拉,更显得凄楚可怜。
她飒然一笑,有些无语地说道:
“别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我。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惨。
别看我现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但在当年我可是咱们陛下的贴身女侍卫,跟着他出入过军营打过仗的。”
她说着又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一边伸手按在剑上,一边望着远处的景色说:
“咱们陛下是明君圣主,跟着他的人,不论男女,他都能发现其才能,给人一个施展的机会。
耿直的有耿直之用,狡猾的有狡猾之所。
即便是后宫的女人,他也没有单纯的将人看做一个生孩子的工具,而是尊重我们每一个人的才能和德行。
我敢说,古往今来,再也没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君主,我们能赶上这个时候,遇见他,是万分之万的幸事。”
武柔也因为她的话,忍不住心潮澎湃。
燕贤妃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对于四娘也是如此。……先前我还觉得她命不好,替她可惜,现在看来,陛下要用人,这不正好么?”
她神情高兴极了,跟刚刚武柔来时,那几乎震塌了大殿的愤怒截然不同。
武柔不由地也跟着高兴起来,应道:
“娘娘说得极是!”
似乎因为有燕贤妃的力挺,燕女郎和亲吐谷浑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过了几天之后,按照陛下的安排,她先是离开了燕家,悄无声息的过继到了李氏一个宗亲的名下,入了李氏宗籍。
然后就被册封为弘化公主,寓意弘扬教化之意,住进了长乐公主府,等待着明年开春之后,送嫁吐谷浑。
这一段时间,武柔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时常想起燕女郎的样子,想着她说过的那些话,想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
想着这么大一件事情,对于她而言,又是一次命运的翻天覆地,她会害怕忐忑吗?她会不会有后悔的时候。
……
……
燕女郎获封弘化公主一个月之后。
暑气渐浓,武柔想起来自己头一年进宫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她就又开始焦虑起来。
这一天,宫里的内侍省突然出了诏令,要所将有东突厥的奴婢都集合起来,送回突厥领地生活。
阿瑟斯也在其中。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内侍省的小宦官来通知,让阿瑟斯去掖庭宫收拾东西的时候,所有人的都是懵的。
“这是为什么啊?”武柔焦急地问小宦官。
“咱也不知道,听说是因为前段时间突厥人在行宫行刺陛下的事情。”
阿瑟斯本来吓得僵在那里,一听这个话,立马跪在了武柔的面前,拉着她的披帛哭着喊道:
“才人……奴婢不回去,奴婢在突厥什么都没有,跟那些人也都不认识,奴婢想留在大唐,求求才人救救我,才人救救我啊。”
她仰着头,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和恐慌,死死抓着武柔的衣服,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浑身发抖。
武柔心思急转,眸光闪动,安抚她说道:
“你别着急,我去问问,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宦官见状,斜着眼睛劝说道:
“哎呀,谁都知道大唐好,都不想走呢。可这是陛下的诏令,赶紧去掖庭宫集合吧,去晚了宫里的侍卫就会来拖你,到时候还不是连累武才人。”
小宦官说完就走了。
阿瑟斯跌坐在了地上,脸上还挂着泪,却再也没有了声音。
武柔快速地说道:
“阿瑟斯,你先别急,你是高昌人种,又不是纯正的突厥人,我去找……我去找晋王问问,肯定还有回旋的余地,你等我回来。”
说着抬脚就跑了出去。
……
……
武德殿,没有陛下诏令不得靠近。
若是不开眼的去那儿叨扰,不必禀报陛下,侍卫们就会将人打一顿拖走。
好在前些日子她也曾经被陛下召见过,又跟晋王同进同出过,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武才人,你来干什么?可有诏令?”站岗的侍卫们一斜长枪,正好挡住了她,面色冷漠地问。
武柔连忙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擦了一下头上的汗水,将发丝捋好,然后两手置于身前,端庄且郑重地说:
“晋王殿下在吗?我有急事求见。”
那侍卫迟疑了一瞬,嘴唇动了动,看着武柔没吭声。
她见有戏,眉眼又耷拉了下来,清丽平缓的眉眼透着急切和可怜,直视着他哀求道:
“请替我传个话吧,晋王殿下肯定愿意见我的,真的有急事。”
侍卫冷漠的脸这才动了,扭过头跟旁边另外一个人说了一句什么,那人就往里头去了。
武柔看着那人进去的背影,焦急地等着,想着晋王会不会闹脾气不来呢,上一次分开之后,他好像有些不高兴,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
正在忐忑间,就见那侍卫带着一个接引官宦出来了,那宦官她见过,是陛下身边的人。
武柔心头一惊,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会惊动了陛下?
她以前从来没有找过晋王,都只是恰巧在弘文殿碰见了而已,这一回要求人,直接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找晋王,是不是不合规矩?
她毕竟是陛下的嫔妃,而晋王……经过上次马球赛的事情,说明他都已经到了可以选王妃的年纪了,她再将人当孩子,是不是不太合适?
“武才人,陛下传你过去。”接引的宦官说。
“好。”武柔应了一声,强自镇定地跟着去了。
这样也好。
直接求见陛下她怕见不到,现在如果能见到,当面替阿瑟斯求个机会,岂不是更好?
武柔进了内阁一看,皇帝和晋王正好在一起。
皇帝手里拿了一大幅纸张,上头满满当当地写了字,晋王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他的身旁。
那纸张武柔之前见过,晋王送给她参考学习的课业,就是这个样子。
看来是皇帝正在检查晋王的功课。
“才人武柔,参见陛下,见过晋王。”武柔躬身行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