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颗种子,它八岁发芽,十八岁茁壮成长,二十八岁风华正茂,三十八岁奋力挣扎,四十八岁归于寂静。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常在梦中窥探我的命运之路。以前,我总以为很多事情会因为我们一代人一代人的努力而改变,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我依然在重复老一辈的路,思维的固执己见就道无形的枷锁,锁住我们每一代的命运。那是个很平常的午后,在我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女儿错愕后的淡然,我震惊的发现,家族的命运正在延续,所以我们谁也得不到幸福。
我总是想起我的祖父,一个并不懂得用爱温暖他人的人,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那时候他还不是思想迂腐,行为刻板的老头,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常年奔跑于广阔的田地间,他就像家族每一个出入社会的愣头青一样固执的以为,只要努力,即使大字不识也能过上想要的生活,娶个心仪的女孩,生几个儿子。
或许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的某一天。他明白世界残酷的生活法则,是在出生的那刻早已注定,也或许,他在看透和糊涂间选择了后者,所以直到他九十岁时,从未为了某种利益和虚伪的人际关系讨好过任何一个人。
在他十九岁还是二十岁那年,他已经记不清了,那时村里的人都不叫他的本名,叫他小树林,他就像颗小树一样茁壮成长,不惧风雨。树林听妈妈说隔壁村有个女孩和他家室差不多,他从小没了爹,她没了妈。两个人相辅相成或许能成为一段美好的姻缘。
开始树林是满怀期待的,有天他趁着饭间偷偷去看了女孩,看到她不足一米五的身高,消瘦的身子背着背篓摇摇晃晃仿佛下刻就要摔倒的模样,还有她嘴唇凸起的样子像……就是三弟课本封面上有种又黑又壮动物的长相。他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下午干活都不得力,他想不明白这哪里是为了婚后的相辅相成,两个人的脑子加起来都理解不了这个成语的意思,不就是贫穷人家的门当户对吗?
傍晚收了工,家里水缸见底,他挑起水桶就往井边跑。乡里他是出了名的勤快,干活又麻利,人又长得高大俊郎,和他年纪相仿的差不多都结婚,就他还单着,连个说媒的都没有。这两年他多多少少想明白了些,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虽然同龄人也有没上过一天学的,但好歹有间自己的屋子,而自己已经过了成家的年纪,阿爸也没要给他盖间房子的意思。
好歹年轻力壮,两桶水的重量压在肩上根本拖累不了步伐。三步并作两步走,一下就来了几个来回。三弟下课回到家,他把桌子搬出门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借着落日余晖做起了作业。
树林又看到那张熟悉的图画,他放下担子,走过去,指着邻村姑娘有着相似的嘴唇,又黑又壮的动物问:“它是什么?”
三弟捂着肚子笑这个长他十几岁,空长身体不长脑子的大哥,“这都不知道,叫黑猩猩!”
树林羞愧得无地自容,憋着气不好发作,他脸涨得通红,“胡说,星星在天上,怎么可能是这个模样。我去涪陵的街上看到过,和它差不多,别人都说是猴子。”
“哈哈哈,猴子和猩猩都分不清,那你鸡和鸭分得清不?”
树林的火气一下上来,一巴掌拍在三弟的后脑勺,三弟抱着脑袋哇哇的大哭,他赶紧挑起水桶逃离现场,暗自庆幸幸好阿爸还没回家,他要听到准会挨顿骂,自己不服气和他嚷起来,妈妈晚上又得哭。
昏暗的煤油灯里,妈妈抹了抹脸,灶里的柴火把她的脸印得通红,她的眼里像含泪,她并未伸张,而是像往常一样站起来搅动锅里的晚饭,说是晚饭,其实一颗米也没有,半碗玉米糊糊加一大盆青菜。青菜又苦又涩,一滴油也没有,盐也异常珍贵,她总是象征性的撒几粒,树林觉得并没有撒进去,因为他从未尝到除了苦涩其他的味道。
盛了五个碗,阿爸是主劳力,二弟正值青春期,三弟年纪还小,他们碗里的玉米糊糊居多,树林和妹妹的就是一碗青菜,青菜上还是挂有少量玉米糊糊的,五碗已经让锅见了底,妈妈会在掺进去半碗水,水带下来的玉米糊就是妈妈的晚饭。
每当他闻到阿爸和两个弟弟呼哧呼哧喝着玉米糊糊,闻到玉米香甜可口的香味,他就想,等哪天我要吃一整碗的玉米糊糊,不加一点青菜,到时也给妈妈和妹妹来一碗。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出门了,直到天黑前才回家。这时正直农忙,家家户户都忙着挣公分,她还有空出去一天。晚饭依然是玉米糊糊,却出奇的多了几个油炸麦粑,那可是过年都难得吃上一回的好东西。树林分了半个,吃完只觉意犹未尽,要是吃它吃饱吃撑,那也不过是神仙般日子,他想想就很满足了。
晚饭喝了半碗水,半夜尿憋得难受,已经四月了,夜里凉幽幽的,他正懊恼不该喝水的,白白受冻。他揉揉迷糊的眼睛,床上二弟和三弟四仰八叉的躺着睡得正香。隔壁穿来呜呜呜的啜泣声,因为家里穷得连张门板都没有,隐隐的啜泣声像是为了掩饰巨大的悲哀而发出的低鸣声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真切,树林内心一颤,晚饭自己并未抢食,阿爸为何又和妈妈争执。树林走过去,昏暗的煤油灯下,妈妈背对着他,消瘦的身子一起一伏的抽动着,树林心里难受极了,妈妈身形高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瘦成了这般模样。
他依然记得很小的时候,那时家里都能吃饱,妈妈的肩膀还很宽厚,他最喜欢趴在妈妈的背上撒娇,甚至妈妈劳动时也要背着他。爸爸不做事,闲时就去集市逛一圈,回来时会给姐姐和我带点小零食。家里的一切都由妈妈操劳,从邻居口中得知,妈妈比爸爸大十几岁,妈妈也是奶奶从小养大了,但她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注定不是女儿。树林以为日子会像道平静的溪流缓缓的流淌着,后来父亲不在带小零食回来,他整天整天的不在家,即使在家的时候也是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长烟斗,还不时的往里加黑漆漆的东西,他人已瘦得不成人型,慢慢的家里再也没了顿饱饭,妈妈在那个时候开始哭。直到一个清晨,父亲倒在了门前的空地里,嘴里塞满了播娘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