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或许,你们可能会问,我们请你来谈谈妇女与小说——然而,这和自己的房间有什么关系呢?我就和大家说一说这其中的原因吧。当我收到邀请,来谈谈妇女与小说这个主题时,我就坐在岸边,开始研究这几个字眼的确切含意。我也许可以简单评论一下范妮·伯尼[1]的小说,对简·奥斯汀[2]再多说上一些,然后再称赞一下勃朗特姐妹[3],对冰雪覆盖的霍沃斯牧师寓所做一个大概的描述,若有可能,再拿米特福德小姐[4]打趣一番,然后恭恭敬敬地引用上几句乔治·艾略特[5]经典原文,再提一下盖斯凯尔夫人[6],这样就可以大功告成。但转头一想,这几个字可不是那么简单。妇女与小说这个主题,可能是要谈谈妇女以及她们的形象——这或许才是你们的本意;要么,也可能是要说说妇女和她们写的小说;不然,就是聊聊妇女和那些描写她们的小说。抑或是,这三者错综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而你们想让我从这个角度来思考这一话题——这种方式倒是最为有趣,可我很快就发现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我永远也无法得出结论。我知道,我永远也不能履行一个演讲者所应尽的首要责任——让你们在一个小时的访谈之后,能在笔记中记下纯粹的真知灼见,可以永久地留存在壁炉台上。我所能做的,只是在一个次要问题上向大家谈谈我的看法:一个女人如果要写小说的话,那她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妇女的天性和小说的真谛这类重大问题仍然悬而未决。不过,稍作补偿,我打算尽其所能,向大家解释我是怎样得出关于房间和钱这一观点的。我会把导致我产生这个想法的思路向诸位原原本本、毫不掩饰地讲明。也许,如果把我的观点背后的种种想法,或者说种种偏见,向大家原原本本地一一说明,你们就会发现,这和妇女与小说都有某些关系。不管怎么说,一个备受争议的话题——牵扯到性别的任何问题都是如此——很难指望有谁能说出些真知灼见来。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把自己如何得出某些观点——不管这观点是对是错——老老实实地把它讲出来。我也只能让听众觉察到演讲者的局限、偏见、癖好之后,从而得出他们自己的结论。在这种情况下,小说倒有可能比事实包含更多的真相。因此,我打算利用自己身为作家的自由和特权,把我来这儿的前两天里发生的事情跟大家谈谈,在知晓你们所给的这个话题之后,我是如何的不堪重负,如何的绞尽脑汁。我在日常生活的里里外外,都在为此费尽心思。显而易见,我接下来所描述的一切纯属虚构:牛桥大学(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合称)只是杜撰,芬汉姆学院也是一样,所谓的“我”也不过是为了方便起见所给的称谓,并非真实存在的某人。“我”也会信口开河,但有些真相会和谎言混淆在一起,这就需要你们自己来细心甄别、去伪存真,再由你们自己决定,哪些话值得牢记在心。倘若没有,你们当然可以把这些整个儿丢进废纸篓,将其统统抛在脑后。

话说一两周前,那是十月里的一个好天气,我(姑且叫我玛丽·贝顿,玛丽·塞顿,玛丽·卡米克尔,或是随便你们,想叫什么叫什么——这都无所谓)坐在河边,想事情想得出神。妇女与小说这个话题,那可是我肩上的重负,已经压得我抬不起头来,这个话题一提起就会激起各种偏见和冲动,我还不得不为之下一个结论。我的左右两边长着一丛丛灌木,有的金黄,有的绯红,斑驳闪亮,鲜艳夺目,看上去仿佛熊熊燃烧的火焰。河对岸,杨柳垂绦,随风拂动,似乎在无休无止地轻声啜泣。天空、桥梁,还有岸边那红彤彤的树丛在河水中的倒影清晰可见。一位大学生划船而过,倒影被冲碎了,再次合拢起来,一切如初,好像这个学生从未来过一样。在那里,一个人似乎可以一坐一整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思考——不妨给它一个更加高雅的称号吧——把它的钓线沉入这涓涓的河流之中。一分钟又一分钟,钓线在倒影和杂草间摆晃,上下沉浮,随波漂动,到最后——你们知道,就那么轻轻一拉——钓线猛地一沉,一团思想便凝聚起来,上了钩。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将它摆放在草地上。我的这个思考过程,看起来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无足轻重,就像一条小鱼,精明的渔夫会把它丢回河里,让它长得更肥大些,直到有朝一日,可以下锅上菜,让人大饱口福。现在,我不想拿着这个想法来让你们费神伤脑,然而,如果你们仔细留心的话,便可以从我下面的讲说中,感受到这一思考过程。

但不管我的想法有多渺小,都和同类一样,具有其独特的神秘性质:只要重新放回脑海里,它就立刻变得令人兴奋,并且意义非凡。它时而猛冲下沉,时而东游西窜,让人思想上感到汹涌澎湃,上下波动,静坐细思断无可能。我就是这样,快步跑起来,不知不觉中踏进一块草坪。刹那间,一个男人的身影便出现在我面前,拦住了我的路。一开始我也不明白,这个家伙看上去稀奇古怪,外面套着件白天穿的燕尾服,里面却搭了件晚上穿的白衬衫,原来是在对我做手势。他面露恐慌,表情愤怒。幸好是直觉而不是理性提醒了我,他是教区执事,我是女人。这里是草坪,那里是路。只有研究员和学者才可以踏上草坪,而我只能走碎石小路。这些念头瞬间闪过我的脑海。等我回到那条小路,教区执事的胳膊就放了下来,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碎石小路走起来是没有草地舒服,但也没什么大碍。不管什么大学的研究员或是学者,我所能提出的唯一控诉就是:为了保护他们这片被踏了三百年之久的草坪,却把我的小鱼吓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现在已记不起来了,让我如此大胆地擅闯草地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想法。安宁的心灵就像一片祥云从天而降,它会降落到什么地方呢?那准是在这个美好的十月清晨,降落到牛桥大学的庭院和四方形的广场上。漫步在大学里那一条条古老的走廊上,现实的不快似乎也烟消云散了。身体似乎被容纳在一个神奇的玻璃房子里,任何声音都不能穿透这个房间,而心灵也摆脱了世间的纷繁复杂(除非你又擅自闯入那片草地),可以自由自在地沉浸在与此时此刻正相宜的冥想里。好像某种机缘一般,不经意记起的某篇旧文中提到的假日重访牛桥大学的经历,又让我想起了查尔斯·兰姆[7]——萨克雷[8]把兰姆的一封信放在额头,尊称他为:圣查尔斯。的确如此,在所有去世的前辈中(我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兰姆是最和蔼可亲的一位。人们不禁想问他:“那么请告诉我,你是怎么样写随笔的呢?”我觉得,他的随笔要比马克斯·比尔博姆[9]更胜一筹,尽管比尔博姆的散文造诣很高,尽善尽美,但他那狂野的想象力,行文中迸发出的天才式的闪电般的灵光,使他的散文出现了瑕疵或者说是缺陷,不过,倒是处处闪耀着诗意。大概一百年前,兰姆来到了牛桥大学。他确实写下了一篇随笔——名字我记不清了——内容讲的是,他在这里看到了弥尔顿[10]的一首诗的手稿。那首诗大概是《利西达斯》,而兰姆写道,当他想到《利西达斯》诗作中的字词可以更改时,感到大为震惊。弥尔顿对这首诗进行了改动,在兰姆看来,这种事情连想一想都是一种亵渎神灵的行为。我也尽力在脑海里回忆这首诗中的字句,去揣测哪个字是弥尔顿更改过的,为什么要这样改,这对我来说却是乐趣。接着我便想到,兰姆所看过的那份手稿近在咫尺,倒可以追随兰姆的足迹,穿过四方院,到那家著名的图书馆,便可以一睹珍藏多年的那件宝贝。当我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的时候,我还想到一件事,正是这家著名的图书馆,还保存着萨克雷的《埃斯蒙德》手稿。《埃斯蒙德》被评论家誉为是萨克雷最完美的小说。可是我记得,这本书矫揉造作的文风,以及它对18世纪写作风格的模仿,只会让人觉得束手束脚,除非对萨克雷来说,18世纪的风格的确算得上自然——看看手稿便可证实这一点,到底是萨克雷修饰了文风,还是丰满了文意。但是另一方面,要先分清什么是文风、什么是文意才行,这个问题——刚想到这儿,此时我已经站在那扇通往图书馆的大门前了。我一定是打开了那扇门,因为这时一位满头银发、看似和蔼的绅士走了出来,挡住我,他就像一位堵路的守卫天使,只是他张开的并非一双白翼,而是一袭黑袍。这位绅士一边不以为然地挥手,示意我回去,一边声音低沉、略带遗憾地告诉我,女士不得入内,除非有学院的研究员陪同或者带有介绍信。

来自一个女人的诅咒,对一所著名的图书馆来说,完全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它庄严肃穆,把宝贝全都安全地锁在怀里,心满意足地酣睡着。不过对我而言,它将永远这样沉睡下去。我怒气冲冲地走下台阶,发誓永远不会惊扰它的好梦,永远不会再次要求它的款待。距离午餐还有一个小时,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在草坪上走一走?到河边坐一坐?当然,十月的上午秋高气爽,红叶飘落遍地,散步或闲坐,都不是什么苦差事。一阵音乐声又传到了我的耳边。应该是有人正在做礼拜或是举行什么庆祝活动。当我经过教堂门前时,管风琴奏着如泣如诉的庄严乐曲。那基督门徒的哀悼,从安宁静谧的空气中传来,更像是对忧伤的回忆,而不是忧伤本身。甚至连那古老管风琴的哀鸣,也被这片安宁恬静所融化。即使我有这个权利,我也不想推门进去,教堂执事大概又会把我拒之门外,向我索要受洗礼的证明或者教区长开具的介绍信。不过这些宏伟壮丽的建筑物外观之美通常毫不逊色于其内部之美。除此之外,看教堂的集会也挺有趣的,会众从教堂的大门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就像一群蜜蜂拥在蜂巢的入口。大多数人身披长袍、头戴方顶帽;有些肩上披着毛皮制的穗带;另一些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还有一些,虽然未过中年,但脸上已起了褶子,似乎被劳累压得奇形怪状,让人不由得想起水族馆旁的沙滩上费尽力气、喘着粗气、爬来爬去的那一只只硕大的螃蟹和龙虾。我斜倚在墙上,眼前的大学顿时就像一个庇护所,保存着各类稀有物种,若是把他们全部丢在斯特兰德大街的人行道上,让他们为生存而战,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有关以前的系主任和学监的陈年旧事又在我脑海里浮现,在我鼓足勇气吹响口哨之前——据说,当时一听见口哨声响,那些老教授会立刻拔腿就跑——那些令人尊敬的会众早已进了教堂,只留下教堂的外墙供人观瞻。你们知道,那教堂的穹顶和尖塔夜晚点亮了灯,在几英里之外山的那头都看得见,就像远方一艘总是在航行却从不靠岸的帆船。不妨设想一下,曾几何时,这块方形广场,还有整齐的草坪,以及宏伟的建筑物和教堂,都是沼泽湿地,当时荒草连天,野猪拱土觅食。我想一定有一队队的牛马拉着四轮货车,把一车车的石头从遥远的乡村拉过来,然后一群群的工人费尽千辛万苦将大石头一块一块地砌好,我才得以在这灰色的长石旁纳荫乘凉。还有油漆工给窗户安装玻璃。几百年来经常有泥瓦匠带着铁铲泥刀,在穹顶上涂抹油灰水泥。每逢周六,一定有人从皮制的钱袋里把金币、银币倒进那些老工匠们手里,他们才能在晚上喝酒和玩撞九柱戏的游戏。我想,那金币银币一定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流进这座院子里来,只有这样,一车车的石头才能运进来,泥瓦匠才能不停地忙碌着:平地、开沟、挖掘、排水。不过那时还是信仰时代,金银财宝滚滚而来,这些石头就变得根深蒂固了。当房屋建好以后,更多的金银从国王、王后以及王公贵族的金库里流出来,以确保这里能颂歌长传、诲人不倦。有人赏赐土地,有人缴纳税费。而当信仰时代结束,理性时代来临,金币银币依然长流不息:既设置了研究员的奖学金,又增添了讲师的岗位。只是那些出钱的不再是国王,而是换成了商人和工厂主,那些靠工厂发财的人。他们在遗嘱中,把一部分财产慷慨地捐赠给他们学到本事的大学作为回报,因而大学添置了更多席位,请来了更多的讲师和研究员。因此,今天便有了图书馆和实验室,有了天文台,有了现在立在玻璃架上价格昂贵、做工精密的高级设备。而这里,几个世纪前,也曾荒草连天,野猪拱土觅食。我在这庭院里信步闲逛,的确如此,脚下金币与银币夯实的地基足够深厚,建在那荒草之上的人行道路也足够结实。头顶浅盘的男人们匆忙地从一个楼梯走向另一个楼梯。艳丽的花朵在窗口花坛里盛放。留声机响亮的旋律从屋内传来。不去细思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想到什么,也只能到此为止。钟敲响了,吃午饭的时间到了。

让人奇怪的是,小说家总有办法让我们相信,午餐聚会让人怀念,想必是有人在餐桌上说了什么妙趣横生的话、做了什么聪明睿智的事。但他们对于所吃的食物只字不提,对鲜汤、鲑鱼和乳鸭避而不谈,这已成了小说家的惯例之一,就好像鲜汤、鲑鱼和乳鸭根本不值一提,就好像未曾有人吸过一支雪茄喝过一杯红酒一样。然而,我要在这里冒昧地挑战一下这个惯例,告诉你们,这次午餐先上的是比目鱼,盛在一个深沿的盘子里,学院的厨师在上面浇上了一层雪白的奶油,只零星露出些褐色印记,像雌鹿肋腹上的斑点一般。接着上来的一道菜是鹧鸪,但是如果你们以为那是一两只棕色的、褪了毛的鸟,那你们可就大错特错了。这道鹧鸪肉做法众多,色泽各异,口感不同,一并端上的,还有调味汁和凉拌菜,不论是辛辣还是香甜,都井然有序。配菜里的土豆片薄如硬币,不过没硬币那么硬;而球芽甘蓝好像玫瑰花芽,但又更加鲜嫩多汁。烤鹧鸪及配菜刚刚用完,那位静候一旁的男仆——也许就是教区执事本人——表情较先前温和了许多,将餐后的甜点端了上来,餐巾环绕在四周,白糖宛若从水中翻涌而出的浪花。倘若把它叫作布丁,从而把它和大米、淀粉联系起来,就未免不够风雅了。与此同时,玻璃杯中的酒,饮空了又斟满,这酒的颜色,就在淡黄与烈红之间交错。小酌几杯之后,我们会感到灵魂之所在——脊柱中央,逐渐被点亮,不是那种刺眼的、闪耀的灵光,那灵光只能在我们的唇舌之间进出,而是一种更深邃、更敏锐也更隐秘的理性之火,在人与人的理性交流中燃起的金色火焰。不必匆匆忙忙,不必光彩照人,不必成为别人,只做自己。我们都会升天,且与凡·戴克[11]为伴——换句话说,就像现在,点上一支好烟,靠在软垫上,坐在窗边,生活多么美好,回报多么甜蜜,怨恨、不满似乎多么微不足道,唯有友谊相伴、志同道合才值得称颂。

倘若凑巧手边有一只烟灰缸,不必随手把烟灰弹到窗外,倘若事情与实际情况略有不同,我又怎么会看到,譬如:一只没有尾巴的猫,那个突然出现,短了一截尾巴的小家伙悄悄地穿过那方形广场,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弦,心境也随之不同,就像有人投下了一道影子,光线的强弱也随之变化。或许那美酒已让我心醉神迷了。我看见那只曼岛猫[12]在草坪中央停了下来,好像它在思索宇宙万物,显然是欠缺了些什么,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一边听着别人谈话,一边问自己:欠缺的是什么,不一样的又是什么?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得不想象自己已离开这个房间,回到过去。确切地说,是回到战前,来到了另一场午餐聚会,就在离这里不远的房间里,但那与现在可是千差万别,一切全都变了样。我在想象时,宾客们交谈甚欢,来客众多,大部分人都很年轻,有男人,有女人。一切都很顺利,交谈融洽,轻松自由,惬意风趣。与此同时,我把另一场交谈和眼前的交谈进行比较,毫无疑问,此次交谈即为上次交谈的后代,简直就是其合法继承人。什么也没有改变,没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只不过我竖起耳朵,并不是去听他们在说什么,而是在听那话语之外的低沉声音,或者说是气流声。是的,不同就在这里。在战前这样的午餐聚会上,人们聊的话题和现在完全一样,只是他们说起话来,语气却大不一样,因为那时,他们腔调里有一种嗡嗡声,虽然并不清晰,却和谐悦耳,让人兴奋,它改变了话语本身的价值。难道人们可以给这些语调配上文辞吗?或许这只能借助诗人的力量。在我身边摆放着一本书,我随手翻开,完全在不经意间翻到了丁尼生[13]的诗。这里,我听到丁尼生在吟唱: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下

落在那门前怒放的西番莲花上。

她来了,我的小鸽子,我的爱人;

她来了,我的生命,我的命中注定的人儿;

红玫瑰在呼叫:“她近了,她近了”;

白玫瑰在哭泣:“她来晚了,她来晚了”;

飞燕草在倾听:“我听到了,听到了”;

百合在低语:“我等着她,我等着她”。

难道这就是战前男人在午餐聚会上吟唱的诗句吗?那女人呢?

我的心房,像一只唱歌的鸟儿

它的巢筑在挂满露水的嫩枝;

我的心房,像一棵苹果树

累累的硕果压弯了它的枝头;

我的心房,像七彩的贝壳

它在静谧的海湾嬉水;

我心中的欢乐胜过这所有一切

因为我的爱人已来到我身边。

难道那就是战前女人在午餐聚会上吟唱的诗句吗?

一想到在战前的午餐聚会上,男男女女在低声哼唱这样的诗句,我就觉得非常滑稽,便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不得不指着那只曼岛猫来为自己的笑声作托词,那可怜的小家伙没了尾巴,站在草坪中间,看上去确实有点滑稽。它是天生如此,还是出了意外失去了尾巴?这种无尾猫,虽然有人说曼岛上就有,然而比想象中少得多。它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与其说是美丽,倒不如说是新奇。一条尾巴竟会产生如此大的区别,真让人匪夷所思——你们也知道,这类话不过是要等到午餐聚会曲终人散,大家各自去取大衣、帽子时所说的。

这次午餐聚会,由于主人的盛情款待,一直持续到很晚。十月的夕阳西沉,我走在林荫大道上,秋叶从树上纷纷飘落。一扇又一扇大门似乎都在我的身后轻轻地、毅然决然地关闭了。数不清的教区执事将无数把钥匙塞进油润的锁眼里,宝库又将安然无恙地度过一晚。走过林荫道,外面是一条大街——我记不清名字了——只要你不转错弯,就能直通芬汉姆学院。不过,时间尚早,要到七点半的时候才吃晚餐,而且刚刚吃过这么一顿大餐,晚餐大可不必再吃了。奇怪的是,头脑里依稀记得这么几句诗,就让双脚随其韵律一路走下去。那些诗句——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下

落在那门前怒放的西番莲花上。

她来了,我的小鸽子,我的爱人。

诗句在我的血液里歌唱,此时,我正快步朝着海丁利走去。然后,在河水拍岸的地方,我又转向另外一个音步,唱道:

我的心房,像一只唱歌的鸟儿

它的巢筑在挂满露水的嫩枝;

我的心房,像一棵苹果树……

多么伟大的诗人啊!我放声大喊,就像人们在黄昏时分会大喊大叫一样,他们是多么伟大的诗人啊!

或许,对先人赞美的同时,也为我们这个时代而感到些许嫉妒这样的先人。尽管这样比较愚蠢、荒唐,可我还是想知道,平心而论,谁能说出两位还在世的诗人的名字,就像当时的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那般伟大?我朝着那泛起浪花的河水望去,显而易见,在我的心中,他们是无与伦比的。那时的诗歌之所以让人心醉、让人痴狂,就在于它所称颂的,是那些我们也曾拥有的某种情感(也许是在战前的午餐聚会上),所以人们会轻而易举地被触动,不用再三琢磨,不用与此时此刻的任何情感相比较。而如今的诗人所表达的,却只是那些生造出来、又被剥离的情感,人们一开始会感到陌生,出于某种原因,人们还惧怕这种情感,不敢面对。每每读到,就迫切地将它与熟知的往日情怀相比较,不免让人心生妒忌,疑惑重重。现代诗歌难懂就由此而来,正是由于它们晦涩难懂,谁还记得住哪个优秀的现代诗人连续两行以上的诗句?因此——我的记忆力也不怎么样——也拿不出什么材料来佐证我的观点。我一面朝着海丁利继续走去,一面问自己,为什么在我们的午餐聚会上,再没有人低吟浅唱了?为何阿尔弗雷德(丁尼生的教名)不再唱道:

她来了,我的小鸽子,我的爱人;

为何克里斯蒂娜不再随声附和:

我心中的欢乐胜过这所有一切

因为我的爱人已来到我身边?

我们是否可以将此归咎于那场战争?当1914年8月的枪炮声响起,难道男人和女人的面容就在彼此眼中变得毫无魅力,浪漫已被扼杀?在炮火中看到统治者的嘴脸,真让人大为震惊(对女人来说尤其如此,因为她们对读书受教诸如此类的事情心存幻想)。那副嘴脸真是丑陋至极——德国的、英国的、法国的统治者们——真是愚蠢透顶。但不管我们将过错归咎于何处,归咎于何人,那曾激起丁尼生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热情,让他们为爱人的到来忘情歌唱的幻觉,跟此时相比,已寥寥无几。我们只能去阅读,去观察,去倾听,去回忆。但为什么要说“归咎”呢?如果那是种幻觉的话,为何不去赞扬那场使幻觉破灭、使真相浮出的灾难?且不管它是什么灾难,因为真相……只能靠这些省略号来记录了。在寻找真相的时候,我忘记该拐弯去芬汉姆了。是的,的确如此,我问自己,何谓真相?何谓幻象?譬如说,对这些房屋来说,什么才是真相?此刻,它们在薄暮中昏暗朦胧,却由于红色窗子而显现出节日的喜庆,而到了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它们又由于散落的甜点、乱丢的鞋带而显得粗俗肮脏。还有那柳树、长河、沿岸的花园,此刻它们由于笼罩在上面的薄雾而模糊不清,但若艳阳高照,它们便会显得金光灿烂——那对它们来说,何谓真相?何谓幻象?我不用你们为我的辗转纠结大伤脑筋,因为在前往海丁勒的路上,我也没能得出结论。很快我就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于是又往回走,回到通往芬汉姆的大道上。

我已经说过,这是十月里的一天,我不敢更换季节,去描述垂在花园墙头上的丁香花、番红花、郁金香或是其他春天盛开的花,生怕辱没了小说的美名,从而让你们大失所望。小说必须忠于事实,越是贴近事实,小说就越精彩——我们听到的都是这种说法。因此,此时仍然是秋天,树叶依旧枯黄、随风飘落,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树叶比以前落得稍微快了些,那是因为现已近黄昏(准确地说是7点23分),凉风拂起(准确地说是西南风)。但尽管如此,总有些莫名奇怪的感觉:

我的心房,像一只唱歌的鸟儿

它的巢筑在挂满露水的嫩枝;

我的心房,像一棵苹果树

累累的硕果压弯了它的枝头——

或许是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句,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这种荒唐的幻象——当然它不过只是幻象——丁香在花园的墙头摇曳,黄蝶翩翩起舞,飞来飞去,空气中花粉弥漫,随风飘动。一阵风吹来,也不知来自哪个方向,却把新嫩的叶子掀起,于是,空中便亮起了闪闪的银灰色的光。正是夕阳西下、夜色初起的时刻,各种色彩更加浓郁,紫红色的火焰和金黄色的火焰在窗玻璃上交错燃烧,像一颗兴奋的、跳动不已的心脏。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世间的美刹那间喷涌而出,却又转瞬而逝(这时,我推开花园的大门径直走入,一定是有人大意了,门没有锁,而教区执事也不在附近),那即将逝去的人间之美,犹如一把双刃剑,一面惹人喜爱,另一面却惹人痛苦,令人心碎。芬汉姆学院的花园在春天的暮色中一览无余,空旷开阔,芳草萋萋,星星点点的黄水仙和野风信子肆意生长,或许,即便在花开最盛的时候它们也依旧凌乱不堪,更何况现在疾风吹拂,它们便摇曳摆动,似乎要被连根拔起。那大楼上的窗户,仿佛是惊涛骇浪中轮船上的窗子,沉浮在红砖卷起的浪花里,春日的云朵飞速掠过,不时在窗上投下影子,一会儿亮如柠檬色,一会儿暗如银灰。有人躺在吊床上,有人在草坪上快步跑过,在这昏暗的薄暮中,那都是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像是真实,又像是幻觉——难道没有人出来阻止她吗?然后露台上探出了一个半弯的身影,像是出来透口气,顺便看一眼这花园,衣衫朴素,前庭饱满,谦逊恭谨,令人敬畏——难道是那位著名的学者?会不会就是J.H本人(为伍尔夫所仰慕)?一切皆是灰暗,却又如此强烈,好像薄暮为花园笼上的围纱已被星辰或是利刃扯成碎片——那是可怕的真相露出的锋芒,它以自己的方式从春天的心脏里跳跃而出。因为青春……

我的汤来了。正餐就摆在大厅。其实,现在这是十月的晚上,远非春日。大家都聚集在大餐厅里。正餐已经准备好了。汤端上来了,是那种清淡的肉汤,里面没有任何能引发人遐想的东西。汤清澈见底,若是盘子底部印有什么图案,那真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可惜连盘子也那么平淡无奇,没有任何装饰。接着端上来的是牛肉,配的是土豆青菜——家常菜里最常见的三位一体的搭配,让人不禁联想到周一清晨,女人拎着编织袋,走在泥泞的菜市场上,在钩挂着牛后臀的肉摊前,或是对着叶边儿卷曲、发黄变色的卷心菜讨价还价。既然供应充足,我没有理由对我们的一日三餐不满。不用说,煤矿工人吃的肯定比这要差得多。接下来上的是西梅子和蛋奶糕。虽然有蛋奶糕来缓解一下,还是有人抱怨西梅子这没营养的蔬菜(甚至不是水果),这西梅子就像守财奴的心脏一样多筋,渗出的汁液就像守财奴静脉里流出来的液体。这守财奴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更舍不得去施舍穷人,这抱怨的人也该想想,这些西梅子就算是他们大发慈悲了。接下来上的是饼干和奶酪,此时水罐便开始在人们手里递来递去,因为饼干本来就很干燥,何况这饼干是干到骨子里了。这就是所有的一切。这顿饭到此为止。每个人都嘎吱嘎吱地把椅子推到后面,双开式弹簧门来来回回地不停旋转。不消一会儿,大厅里就收拾一空,一点儿饭菜的影子都没有了,毫无疑问,他们又准备好了明天的早饭。英格兰青年们在走廊里、台阶上,打打闹闹,放声歌唱。而一位客人,一个外人(因为和三一学院、萨默维尔、格顿、纽纳姆或是基督教学院相比,我们芬汉姆学院,没什么权利可言),难道能说,“饭菜一点儿也不好”,或是说(现在我们,玛丽·塞顿和我,正在她家的会客厅里),“难道我们不可以在这里单独享用晚餐吗?”对外人而言,这房子非常漂亮,充满了欢声笑语,生机勃勃,要是我说出这样的话,怕是像在暗中窥探和探查这家人的经济情况。不,这种话可不能说。说实在的,交谈片刻就变得索然无味。人体结构就是如此,心脏、躯体、大脑浑然一体,而不是属于各自隔开的空间。毫无疑问,即使再过上千百万年也是如此,所以,这顿饭吃得好不好就极大地影响到话谈得愉不愉快。一个人要想头脑清醒、爱情甜美、睡眠酣畅,若是吃不好,肯定是不行的。心灵深处的那盏明灯靠牛肉和西梅子是点不亮的。我们大概都会升入天国,我们希望凡·戴克就在下一个路口等着。这就是一日辛劳后,靠着牛肉和西梅子滋养出来的心境,将信将疑,还觉得自己蛮有资格。所幸,我这位教科学的朋友,橱柜里还有一坛酒,几只小巧的杯子——不过那首先得有鲑鱼和鹧鸪来开胃——我们才得以围坐在炉火旁,弥补这一天的生活所带来的缺憾。不到两分钟,我们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你一句我一句,谈的不过是那些没来的人,是他们引起了我们的兴致,再次相聚也是如此——有人结了婚,有人还没有;这个人这么想,那个人那么想;想不到有人会飞黄腾达,有人却每况愈下——一旦开了头,就难免会落到揣度人性上,然后对我们身处的大千世界说长道短。虽然嘴上在对这些评头论足,我已经暗自羞愧起来,因为心中又滋生了另一个念头,任由着自己的思绪随风飘荡。你可能在谈论西班牙或者葡萄牙、图书或者赛马,但不管说些什么,其实这都不是你真正的兴趣所在。吸引你的,是大约5世纪前,泥瓦匠们在高耸的屋顶上忙碌的场景。国王和贵族把一大袋一大袋的钱埋在地里,这个场景总会生动地浮现在我的面前,而在这幅场景之外,我还看到瘦得皮包骨头的母牛,泥泞的菜市场,枯萎的青菜以及老人满是筋络的心脏——这两幅场景,既不连贯也毫无关系,看上去荒诞可笑,却总是争先恐后地交互出现,让我万般无奈,只好听之任之。想要不让交谈被曲解,最好的做法就是把我头脑中的画面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如果凑巧的话,我披露的想法就会像先王的头颅,在温莎古堡的墓棺被打开时,便褪色碎裂。于是,我简明扼要地告诉塞顿小姐,多年以来泥瓦匠们一直在教堂的房顶忙碌;还告诉她,国王、王后还有贵族们肩上扛着整袋整袋的金币银币,又一铲一铲地把它们埋到地里。我猜,在我们这个时代,那些金融大亨把支票和债券放进了别人曾经存放金银的地方。而这些,我说,全都长眠于那几所学院之下。但是,我们身处其间的这所学院,在那厚实的红砖下,在那花园中荒芜凌乱的野草下,又埋藏着什么东西呢?在我们吃饭用的那些平淡无奇的盘子背后,还有(我还没来得及停,话便脱口而出)那些牛肉、蛋奶糕、西梅子的背后,又蕴藏着一种怎样的力量呢?

嗯,玛丽·塞顿说,那大概是1860年吧——哦,那个事你也知道,她这样说——可能是说的次数多了,而感到厌烦。然后她告诉我——房间被租用了。委员会的委员碰了面,信封上写了地址,公告贴了出来。会议召开了,信件被宣读了;某某人做出重诺。而相反,某先生连一个子儿也没出。《星期六评论》可不会口下留情。我们去哪里筹钱来租办公室?要不要搞一次义卖?能不能找个漂亮姑娘来撑门面?让我们看看在这件事情上约翰·斯图尔特·密尔[14]是怎么说的?有没有人能说服某报的主编把那封信刊登出来?能不能请某夫人为那封信签个名?某夫人眼下不在城里。六十年前的事情就这样办成了,付出的辛苦非同寻常,耗费的时间过于漫长。经过长期的争取,最终克服了重重困难,大费周折才募集了三万英镑。[15]显而易见,她说,我们喝不上美酒,吃不上鹧鸪,用不起头顶托盘的仆人,更不用说沙发和单间了。“安逸舒适,”她引用了一本什么书上的话,说道,“还是等以后再说吧。”[16]

那些女人,年复一年辛勤劳作也难以挣到两千英镑,她们竭尽全力,却筹了三万英镑。我们义愤填膺,忍不住为女性遭受的贫困处境疾声呐喊。我们的母亲一直都在干什么,一分钱也没给我们留下?忙着涂脂抹粉吗?在盯着大商场的橱窗吗?还是在阳光灿烂的蒙特卡罗大街上招摇过市?壁炉台上面挂着几张照片,玛丽的母亲——如果那是她的照片的话——也许她空闲时就知道享乐(她和教堂里的一位牧师生了十三个孩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些奢靡享乐的生活,在她的脸上留下的痕迹真是微乎其微。这位老太太看上去相貌平平,她将自己包在一块格子花披巾里,用一枚大别针扣住。她坐在柳条椅上,哄着一只长耳猎犬向镜头看,表情有趣却略带紧张,因为她知道只要照相机快门一按,她的猎犬准会直扑上去。倘若她当初从商,成了人造丝的制造商,或是证券交易所的大亨;倘若她为芬汉姆学院留下二三十万英镑,今晚就会变得舒适安逸,而我们的话题就会是考古学、植物学、人类学、物理学,还可以研究原子属性,探讨数学、天文,聊聊相对论、地理。倘若塞顿夫人,还有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都学会了赚钱的伟大技能,就像她们的父亲和祖父一样,留下钱财,专为女性设置研究员和讲师职位、设立奖项和奖金的话,我们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单独享用一顿大餐和美酒,可以理直气壮地去憧憬生活,期待在某个靠慷慨捐赠的职业庇护下,体面愉快地度过一生。我们可能正在探险或者写作,在旖旎的风光里信步闲逛,坐在帕特农神庙的台阶上冥想,或是十点钟去办公室坐坐,下午四点半舒舒服服地回家写首小诗。只是,如果塞顿太太们从十五岁就开始做生意的话——这个观点说不通的地方就在于——那就不会有玛丽了。我问玛丽对此做何感想。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十月的夜晚甜美静谧,渐渐枯黄的树上挂着一两颗星星。她是不是情愿牺牲她应得的那份财产,也甘愿抹去她对苏格兰的回忆——少时在那里的嬉戏、争吵(她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虽然是一大家子人),那里的清新空气和可口的糕点让她赞叹不已。要换得芬汉姆学院那大约五万英镑的捐款,只需她动动手,大笔一划?须知,若是给学院捐款,势必要以牺牲家庭为代价。既要赚大钱,又要生养十三个孩子,没有人能受得了。想想这些现实情况吧。首先,生孩子先要十月怀胎。其次,一朝分娩后,还要三四个月的时间为婴儿哺乳。哺乳期过后,又要花上大约五年的时间陪孩子嬉戏玩耍。似乎也不能让孩子满街乱跑。有人在俄国看到四处撒野的孩子,便说,这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人们还说,孩子一到五岁期间,正是性格养成时期。我便问,倘若塞顿太太一直忙着挣钱,那你对嬉戏和争吵还有什么回忆?苏格兰在你心中又是什么印象?那里清新的空气、可口的糕点,以及其他一切,你还有什么印象?只可惜这些问题毫无意义,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你就根本不会来到人世间。另外,如果塞顿太太和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积攒了大量财富,埋在学院和图书馆的地基下,又会发生什么呢?这个问题也同样毫无意义。因为,首先,赚钱对她们来说是不可能的。其次,即使她们有可能赚到了钱,法律也不会承认她们有权利把这些赚来的钱据为己有。塞顿太太拥有自己的一便士,也不过是最近四十八年才出现的事情。而在此之前的千百年,那一直都是她丈夫的财产——而塞顿太太和她的母亲,以及她母亲的母亲,一直都被证券交易所拒之门外,这种推测大概也是理所当然。她们可能会说,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丈夫的,他完全可以自行决定钱怎么花——或许就捐赠给巴利奥尔学院[17]、国王学院,设一项奖学金、添一项研究员的职位。所以说,即便我能赚钱,我对赚钱也提不起多大兴趣。这件事还是让我丈夫去做吧。

无论如何,且不去提该不该责怪照片上那位忙着照看猎犬的老太太。毫无疑问,出于某种原因,我们的母辈把她们自己的事情搞得一团糟。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以供我们“安逸舒适地生活”,更别提让我们吃上鹧鸪,喝上美酒,请得起教区执事来监管草坪,读书、抽雪茄,去图书馆和闲暇自在。能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修起光秃秃的墙壁,她们已是竭尽所能了。

我们就这样站在窗前东拉西扯,俯瞰下方,和每晚成千上万双眼睛一样,注视着这座著名城市里的穹顶和尖塔。在深秋的月光下,它们如此美丽,如此神秘。古老的石墙洁白庄严,让人想起那里收藏的书籍,想起挂在木雕饰壁上的老主教和知名人士的画像,想起在过道上洒下圆圆星点和弯弯新月的彩色窗子,想起匾额、纪念碑、铭文,想起喷泉和青草,想起方形广场两侧静谧的房间。我还想到(请原谅我的这种想法),那令人羡慕的香烟、美酒、深深的扶手椅和柔软的地毯;想到温文尔雅与端庄体面都来自奢侈、舒适、安逸的生活。这些都是我们的母辈不能为我们提供的——毕竟她们要攒三万英镑比登天还难,她们还为圣安德鲁斯的牧师生十三个孩子。

于是,我便返回旅馆。走过那幽暗的街道,我左思右想,一天工作结束后的人们都会这样。我在想,为什么塞顿太太没有钱留给我们;贫穷对心灵有什么影响;富有对心灵有什么影响;我又想起上午见到的那些肩披毛皮穗带、稀奇古怪的老先生们;又想起要是有人吹口哨,不知哪位老先生会拔腿就跑;想起教堂里管风琴发出低沉的哀鸣以及图书馆紧闭的大门;而后又想起被拒之门外,心中颇为不快;但转念一想,被锁在里面说不定更糟糕;还想到了男人享受富足安逸,而女人却要忍受贫穷不安,还有传统观念的缺失对作家的心灵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最后我想,是时候该把这一天被蹂躏的外壳,以及各种争论、印象连同这一天的愤怒欢笑,统统卷起掷进篱笆墙里。蓝色夜空中,千万点星光闪耀。而在这个神秘莫测的社会中,人人都似乎形单影只。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或卧或躺,悄无声息。牛桥大学的街头巷尾,杳无人迹。旅馆大门突然开合,却全然不见那只推它的手——连杂役也睡了,没有人为我掌灯,送我就寝,夜已深了。

注释

[1]范妮·伯尼(Fanny Burney,1752—1840),英国女作家,代表作《埃维莉娜》。

[2]简·奥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英国女作家,代表作《傲慢与偏见》。

[3]勃朗特姐妹,即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安妮·勃朗特三姐妹,代表作是《简·爱》《呼啸山庄》《艾格尼丝·格雷》。

[4]米特福德(Mary Rusell Mitford,1787—1855),英国女剧作家、散文作家、诗人,代表作《我们的村庄》。

[5]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英国女作家,代表作《米德尔马契》。

[6]盖斯凯尔夫人(Elizabeth Gaskell,1810—1865),英国小说家,代表作《玛丽·巴登》。

[7]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1779—1848),英国随笔作家,著有《伊利亚随笔》等。

[8]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英国小说家,代表作《名利场》。

[9]马克斯·比尔博姆(Max Beerbohm,1872—1956),英国漫画家和作家。

[10]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英国诗人,代表作《失乐园》。《利西达斯》是弥尔顿为悼念亡友而作的哀歌,手稿现存于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

[11]凡·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比利时画家,英王查理一世的首席宫廷画家。

[12]曼岛猫,Manx,可译作曼岛猫,一种短尾家猫。

[13]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英国桂冠诗人,代表作《悼念》等。

[14]约翰·斯图尔特·密尔(John Stuart Mill,1806—1873),英国哲学家、经济学家和逻辑学家,代表作有《政治经济学原理》《论自由》等。

[15]“我们被告知,至少得要三万英镑……考虑到在大不列颠、爱尔兰和各个殖民地中只有一所这样的学院,考虑到为男子学校筹集巨款轻而易举,这也不算一笔大数目。但考虑到很少有人希望女子受到教育,这的确又算一笔巨款。”——斯蒂芬夫人,《艾米莉·戴维斯小姐传》(原注)

[16]“攒下的每一个便士都被用来盖房子了,因此安逸舒适还是等以后再说吧。”——R.斯特里奇,《事业》(原注)

[17]巴利奥尔学院,牛津大学所属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