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在首辅府是当马奴的差,他年纪最小,可干活却是最利索的。
今日喂了马,他正受管事的吩咐往前头院子送一支挑灯的玉丈,就见不远处有说说笑笑的声音,正要好奇瞧过去,却猛的被一旁的小侍从拉到一旁,一手将他的脑袋往下压。
“别说话,贵人来了!”那小侍从对他一向不错,压低声提醒他。
不远处,扶樱正随着姑姑赏那自西域移植而来的名贵菊花,凤凰振羽,她姑姑长乐长公主可是喜爱的紧呢。
“阿樱,你快瞧瞧,这花长势多好呀,赶明儿个,姑姑挑几束最好的,送到宁安殿,可好?”长乐拉着那可人儿的小手,笑的开心。
“只要是姑姑送的,阿樱自然欢喜,就看姑姑舍不舍得了!”少女声音动听极了。
长乐声音宠溺:“对阿樱,姑姑什么舍不得?”
二人走过那小花园,谁都未注意到角落里恭恭敬敬躬身站着的两个小奴才。
当那双小巧的足尖走过自己时,裴砚的心快速跳动,他认得这双玉足,也忘不掉那声音。
抬起头,看着那华贵的背影,微微发愣,直到一旁的小侍从拍了拍他的肩膀,才猛然惊醒。
回身问:“刚刚那人,是谁?”
小侍从自然知道他认识长乐长公主,便回道:“你说二公主啊?她就是那个皇上最看重的宁安公主啊,金尊玉贵的,不是咱们这种人能仰望得起的。”
裴砚点了点头,眸中情绪莫辨,即刻随着小侍从快步离开了。
而扶樱,则在姑姑被季首辅唤走后,一个人在花园里发呆,秋雨绵绵又起了,她站在海棠花旁,为一束艳红芙蓉撑伞,入了秋,原本热热闹闹的芙蓉园,就剩这一束还未凋谢了。
站了不知多久,手脚都僵硬了,便抱着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蹲了下去,顺手将油纸伞插进土里,时不时伸出莹白的小手,将倾斜的伞柄扶正。
忽而,她听到一阵含着讥笑的吵闹声,有人扬着恼怒的调子大骂:“你这下贱的小奴隶,打搅谁不好,偏偏打搅小爷我!既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今日小爷就好好赏你一顿教训!”
是个稚嫩的少年音,可落下的皮鞭声却是声声震耳,不必亲眼目睹,只是听响,便可以预见鞭子落下时,是如何的皮开肉绽。
好不容易停了,又有其他人接过皮鞭,顽劣的凑热闹:“该我了!该我了!”
这声音扶樱倒是认出来了,是季家三房的大儿子。
这季平往日里顽劣,被季首辅教训的次数最多,久而久之,便被扶樱记住了,可是季家一向对子弟的私德甚是严谨,断不容出现欺辱奴人之事,今日之事,倒叫她微微吃惊。
季平正伙同自己的几个小跟班,肆无忌惮的嘲讽,那趴在地上,背后被打的血肉模糊,爬都爬不起来的小奴隶,哈哈大笑间,扬起手里的皮鞭,还准备一逞威风!
他一脚踩在小奴隶的头上,顽劣的逼迫:“下贱的胚子,抽你你还敢闷不作声,有能耐不是?识趣点就叫两声!叫的小爷高兴了,兴许能少打你几鞭。”
可那小奴隶呢,身上低廉的粗麻布衣,早就被泥渍血迹沾染的不成样子,蓬头垢面,面颊朝下的趴在地上,可就是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然后,在腰腹再次承受极重的一鞭后,竟然是挣扎着爬了起来,那脆弱的脊背,刚刚还和弯弓似的,这会又直了起来,僵直似一只濒临死亡的困兽,固执的要命。
那双早已经充血的猩红双眸,恶狠狠的盯着季平,带着点原始的血腥野性,叫一向以纨绔作乐的小公子们,都下意识内心颤了颤。
“让你瞪!再让你瞪!今天抽不死你!”季平在晃神后,恼羞成怒,一脚踹在那小奴的肩膀,直将人踹的吐血!
可没人注意,艰难直起身子的小奴,正目视前方,眼里的神色晦暗不辨。
“住手!”
扶樱站起了身子,呵斥了一声。
原先蹲在海棠花丛里的娇小少女,被浓密的绿叶掩盖了身影,这会儿突然站起来,让几位小郎君恍惚以为,这是天降的仙子,各个都顿住了。
等季平看清了来人,冶容多姿鬂,芳香已盈路,可不就是宁安公主,便立刻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盈盈:“公主,你是打哪冒出来的?”
扶樱知他顽劣,无奈的摇摇头,瞧了眼那伤重的小奴,脚发麻,走的极慢,质问季平:“为何要如此欺辱他?”
季平显的有些窘迫,忙解释:“是他有错在先。”
少女又瞧了眼小奴惨不忍睹的模样,不禁道:“纵使他犯了错,你训斥几句,最重不过交由京兆尹处置,做甚要动用私刑,平白折辱人呢?
季平急的跳脚,下意识狡辩:“公主你看看,我头上的伤疤,就是这小奴用石子儿故意打的!”
扶樱瞧了眼少年额角小小的伤口,是流了点血,有些诧异这瞧起来如此乖顺的小奴会先动手,便不由的打量他。
头发乱糟糟的,血水混着污泥从额角,一下一下的滴落,长长的血线拉扯着叫人头皮发麻的伤口,他低着头,面颊隐匿在暗色中,辨不出神色,只是颈间那凸起的,隐隐跳动的青色脉搏,出卖了他,该是疼痛极了。
可是等自己真的走近他,那点隐忍的闷哼声,又被他强硬的吞吃入腹,安安静静,比那只皮毛小畜生还要乖顺,还要不愿替主子惹麻烦。
她微微弯下腰,问:“他所说属实?”
小奴没有抬头,只是点了点头。
扶樱直起了身子,脚麻也好了。
这下季平得意得很:“公主,你可冤枉我了,下次记得帮我带宫里的芙蓉糕!”
可是将人打成这样,到底是心虚,真被父亲知道了,免不了一顿毒打,索性还是开溜,这不,回了个礼,便拉着同伴们火速逃离现场。
裴砚下意识看向那些锦衣玉食的小郎们,眸光中暗色更甚。
然后,他盯了一眼面前沾了点泥土的绣花鞋尖儿,少女的声音传入耳中:“顽劣的小奴,为何要先招惹旁人?”
裴砚小心翼翼的抬头,一双凤眸静静凝望那高贵美丽的少女,她身后海棠开尽飘香玉,芙蓉一点艳无双。
可同她出色的容颜比起来,竟然是,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然后,没有丝毫犹豫,他捡起地上还沾着血迹的皮鞭,如同仰跪神灵,双手将鞭打自己的利器诚心诚意奉上。
声音沙哑似隔了层砂纸,一说话,那腥甜的鲜血便前赴后继的往上涌,咕噜碰撞,直到沸腾,哀求她。
“奴,求公主殿下赏鞭。”
扶樱倒是不解的微微蹙眉,这是何意?
裴砚察觉到那鞋尖退后几步,急忙解释:“殿下,是他们先骂了奴的阿母,奴一时没忍住,才掷了一枚小石子,可没成想,竟然是将五郎君砸伤了。”
原来是这样,护母心切,是为人之常情,倒也能理解,扶樱下意识想着。
可再回看少年,他低至尘埃的跪在自己面前,将那手上的皮鞭举的更高了,眼巴巴的瞅着自己,那双眼,亮的惊人,毫不夸张,那是她见过得最漂亮的一双眼。
期盼中,带着楚楚可怜,瞳仁里盈盈流转的神光,璀璨极了,灼灼下让她想到父皇前年送自己的那枚海棠滴翠珠子碧玉步摇,这双眼就是那下头坠着的玉涡色滴翠珠子,摇摇晃晃,握不住。
莫名有点熟悉,难道是在哪见过?
可是他真的太脏了,污泥与血迹沾的满身都是,扶樱再未见过比他还脏的人。
“你走吧,我不会罚你,今日这事就算完了。”少女天生纯良,自然不会为难他。
裴砚心里清楚得很,却忽而急切的跪走了两步,声音惴惴不安,诚惶诚恐:“殿下,您若不惩罚奴,奴会死的!今日过后,您不在跟前,五郎君会打死奴的!”
怪不得,扶樱先前还没见过主动求鞭挞的人,现下明白了,可仍是道:“我不会罚你,但你大可放心,季小郎君日后不会再欺辱你,本宫会同他交代清楚。”
这间,小奴终于扔下了手里的皮鞭,可是却着急的抓起路边散落的枯树叶子,不管不顾的在自己沾满污秽的面颊上用力擦抹了几下,终于露出原本苍白的肌肤,五官也渐渐显露。
扶樱盯着瞧了会儿,只觉得熟悉,可脑海中仍是搜寻无果,便准备回身离开了,就听到那小奴着急忙慌的叫住了自己。
“公主殿下!”
“嗯?”少女不解的回身。
“您、您不记得我了吗?”小奴小心翼翼的问,眸光中闪烁了期待。
扶樱眼神微动,她每日要见多少小奴,不可能每个都认得,便微微蹙着眉,思索。
“殿下在大慈恩寺前救了奴,殿下、殿下忘了?”
这话一出,记忆瞬间回拢,少女盈盈一笑:“原来是你啊,怎么每次见,都是这样一副,满身是血,惨兮兮的模样呢?”
裴砚窘迫的笑笑,郑重其事的磕下头:“殿下,奴恳请您庇护奴。”
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扶樱却只是轻声道:“本宫身边的人已经够多了,留在这首辅府,也是个好差事呢。”
话落,少女已经缓步离开,带走一阵芙蕖花香。
被……拒绝了。
裴砚有些眷恋的瞧着那娇贵的身影,果然,不是他能高攀起的金枝玉叶,但少年眼底的暗色,如潮涌般袭来。
“蹬蹬蹬”的脚步声,一直躲在暗处不敢出来的小侍从跑了过来,他扶起满身是血的少年,不禁道:“砚哥儿,你今日可是头脑发昏了?平日里对五小郎的咒骂欺辱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挨上顿骂也就过去了,今日怎么敢还手呢?”
“我且带你去擦药,下次可不能如此鲁莽了,那些个贵人,不是咱们能得罪起的!”
裴砚听着这絮絮叨叨的话,掩藏了眼底的阴暗,抬眼间已经是扬起一个充满少年气的纯良笑容,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