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不想带走我吗?

九月初九,庭前梧桐落尽,池上芙蕖开彻。

扶樱刚刚经历了一场离别,三哥买通大理寺,包庇府中门人,被逼入了大慈恩寺,遁入空门。

她站在一方花架下避雨,秋雨瑟瑟,难免惙怛伤悴,水面上的芙蕖将谢,几滴雨水透着缝隙打落,不堪一击。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参着几道细弱的喊叫声,甚是凄惨,可不多时,那喊叫声便渐渐弱了下去。少女微微皱眉,不顾雨势,跑了出去。

乌泱泱一大群人,各个穿白着孝,哀乐震天响,后头抬着两口楠木棺椁,撒来的纸钱飘散在空中。

可骇人的是,东边那口棺椁里头不断传来拍打声,抬着的几人却并无惧意,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扶樱忽然想起刚刚的几声惨叫,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这间,几个急急忙忙寻找公主的婢子跑了出来,为首的看到人平安无事,这才道:“二公主,回吧,遇上送葬,未免太不吉利。”

少女却微微回身,朝身后的侍卫递了个眼色,侍卫立刻呼啦啦上前,挡住了送葬的队伍。

队伍中一位老者瞧见这派头,自知来人身份定然不凡,便恭恭敬敬上前问安。

扶樱瞧了眼后头不太安分的棺椁,问:“打哪儿来的?”

老者弯了弯身子,识趣的递上几两银子:“东郊同福巷子的,家中女儿女婿都没了,恰逢今日送葬,以求死者安息。”

说这话时,老者那枯槁的眼眶里,已经流下两行老泪来,确实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欲绝。

“是吗?”这间因为哀乐停下,那棺椁里的动静越来越大,时不时还传出几声闷闷的叫声,扶樱便不由得反问。

老者心里发慌,只能道:“确是如此。”

少女一双杏眼,犹如白玉般润透,似乎能照出任何的不堪与肮脏:“那棺木里头从刚才开始就动静不断,老丈听不见吗?”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老者额角滑落,那棺材里的人,已经闹了一路了,想必是那小子没死全,还妄图能有人救他。

今日是给女儿送葬的日子,东边那口棺椁里,的确是他为女儿寻的夫婿,只不过,是刚刚才拜过堂的,寻常的贵人见了,收过银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索性,他又加了几两白花花的银子。

“还请贵人笑纳。”

可面前的少女并未接下,而是错身走过他,指了指棺木:“里头怕是有活人。”

“贵人,定是您听错了罢!”

可随着老者的狡辩,那棺木里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了外头的情况,将头不要命的磕向了板子上头,一下又一下,震的整个棺材板都发颤,求生意识强烈!

“打开棺木!”少女嗓音软软的,可是却含着力道。

老者有些为难,可一位长得实在凶神恶煞的侍卫忽然拔了剑,他瞬间腿软:“是!是!小的立刻叫人开棺!”

他想着,那小子在里头都憋那么长时间了,刚刚又不要命的撞头,不死也快一命呜呼了,索性在那小姐查看前,将人捂死便好了。

可少女却执意道:“不劳烦老丈了。”

“嘎吱”一声响,棺木便被撬开了,里头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身着大红的玄端礼服,勒着绳索,口中堵着红布,腾的一下坐起身子,呜呜有声的挣扎。

瞧着他额角流淌的血迹,明眼人立刻就能知晓,他是极不情愿的,扶樱上前一步,伸手帮他取下了嘴中厚厚的棉布。

他可真漂亮,一双眼亮的灼人,不由叫人心生怜悯:“你还好吗?”

刚刚还在狰狞下怒吼的裴砚,见到面前少女的一瞬间,忽而就安静了下来,雨后娇棠,风前芙蕖,灼灼如明珠般掩映生姿。

这般玉软云娇,竟然只是个豆蔻梢头,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却足以窥见日后的瑰姿艳逸。

“撞傻了?”扶樱见他呆头愣脑的模样,不禁道。

裴砚回过神来,艰难的跪在那棺椁里头,声音凄凄惨惨的:“奴叩见贵人,恳求贵人救奴一命!”

这样华贵的衣着,还有刚刚他草草撇了眼后头的侍卫,像是皇宫里出来的,他估摸着,这少女身份定然是非富即贵。

这样一张皮囊,讲的又如此招人怜悯,自然是要听听的,少女便道:“那你且说说怎么回事?”

“一年前,奴的阿母重病,刘家便找媒婆上门说亲,当时我们已经一口回绝,可今日他们却拿来造假的一纸婚书,非说两家已定了亲,喂药后强行将奴压着拜了堂,之后,他们更是惨绝人寰将奴钉在棺椁里,要奴殉葬!”

然后,他用力将头磕下,重重撞在了棺材板子上,鲜血直流:“奴不愿意,自始至终都不愿意!”

这些话,听的扶樱生气极了,光天化日,竟然会有如此欺负人的无耻恶霸!

“好了,你莫要担心,本宫会为你主持公道。”

接着,那一双怒气腾腾的杏眼,看向了刚刚的老者,明明是柔柔弱弱的娇娇样儿,可就是不自觉极有贵气养出的威仪,叫老者双腿一软,瘫跪在地。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竟敢如此大胆的强抢良民,至大魏的律法何处!”

老者立刻哭喊解释:“天地良心,您听小的解释呦!是那小痞子收了我刘家整整五十两银子,心甘情愿与我女成婚,怎么就成了小的强抢良民了!贵人,您莫要相信他!”

裴砚已经连滚带爬的跌出了棺椁,他匍匐在少女脚边,满眼都是那只月白色的紫绡翠纹绣花鞋,带着哭腔。

“贵人,您信奴,奴的阿母一口回绝了这婚事,五十两银子更是一文未收!”

可他骤然间靠近的举动,却惊的一众侍卫上前,将人死死拉住,暴力的拽到一旁,被牢牢制服的动弹不得。

扶樱也被吓得后退一步,可抬眼间,她觉得有什么亮灿灿的,原来……是那少年的眼眸,闪着细碎的光耀,带着渴望被信任的希翼,雾气凛然湿漉漉的盯着她。

宁安殿里养的那只皮毛小畜生班竹,回回迎接她时,就是这样兴奋又充满期待的眼神,好像她只是招招手,就能彻底满足了似的。

这个人……就差摇尾巴了。

一想到这儿,她倒觉得面前那人挺招人待见的,而且他反抗的这样激烈,怎么会是心甘情愿呢?

便转头对着那一脸尖酸狡诈的老者道:“事实是如何,本宫看的见,也自有定夺,你自个儿去京兆尹领板子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叫那老者被人拖走了,裴砚不由的自心里猜测,这等天潢贵胄,到底是何身份呢?要知道,刘家也算是富甲一方的地痞恶霸了。

正想着,那双精巧的小鞋尖便缓步走近自己,连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芙蕖花香萦绕在鼻尖,惹的他不动声色用力嗅了下。

少女微微弯下腰,似乎是在细细的打量少年那小花猫般的面颊,忽然就展露了笑颜,伸手递过去一枚玉佩。

嗓音娇娇软软的:“你受伤了,本宫没有银钱,你就将这玉佩拿去,典当了换点银子,也好寻个医馆抓药。”

裴砚内心一动,状作怯怯的瞧了眼那玉佩,立刻不要命似的将头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扶樱瞧见他这副模样,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好了,再磕真要撞出问题了,拿着吧。”

少女的娇笑,比银铃更清脆好听,让他想到了细雨压梨花的调性,偷偷看了眼自己沾满污血的手,不动声色在袍角上蹭了蹭,这才小心翼翼伸出,轻轻自少女掌心拿走了那枚玉佩。

一瞬间的触碰,裴砚却触感清晰的要命,那莹白又绵软的小手,比芙蕖花瓣还要滑腻,还要莹润,酥的全身发麻。

她看起来可真贵啊……

所以,人走的时候,他还是没有说出口:“贵人,你……”

扶樱有些疑惑的回头,不知他还想讲些什么。

裴砚却只是安静的低下了头,态度卑微的匍匐在地面:“奴,恭送贵人!”

其实,他只是想说……你不想带走我吗?

柳条巷靠西边的破旧民居,一处破败窄小的平屋,里头的油灯将灭不灭,昏暗的紧,在无尽的夜色里,微不足道。

西北角的窗下,一张用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简易床榻,上头直挺挺的躺着个黄干黑廋,面容憔悴的老妪,她费力咳嗽着,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气若游丝的唤了声:“砚哥儿?”

一道声音传来:“阿母,是我。”

迎着昏暗光亮走进的少年,比同龄人高大些,可因为常年食不果腹,很是瘦弱,他手里提着油纸包的药材,额角伤口红肿的十分明显。

“砚哥儿,你怎么了?是同人打架了吗?”齐婆颇有些担心的问着。

“不小心摔了一跤,”裴砚摊开药包,准备熬煮:“咱们有药了。”

齐婆立刻道:“你哪里来的钱抓药?”

“主家可怜我,施舍了几个碎银子。”裴砚回答的漫不经心。

齐婆知道,前些日子,砚哥儿在当朝首辅,季家寻了一份差事,这才微微放下心。

见阿母不再追问,裴砚才敛起了眉,其实他骗了阿母,这抓药的钱就是刘家给的五十两,阿母的确一口回绝了那荒谬的婚事,可他私底下答应了。

想着将钱骗到手,再逃跑。

“阿母,什么样的人,会自称是本宫呢?”良久,裴砚问了这句无厘头的话。

齐婆以为他是在首辅府见着贵人了,好奇,便道:“宫里头的娘娘,不然就是公主,怎么啦?”

裴砚摇了摇头:“无事,好奇问问罢。”

这话,却听的齐婆心里一阵酸楚,雾气糊了眼眶,又回想起了,大约十几年前大魏王廷里,那些纸醉金迷的龙楼凤阁。

掖庭鳞次栉比的碧瓦红墙是满满的流霞金辉,连绵的宫阙,由整肃得金吾卫严正以待的守卫,大明宫梨园最拔尖的乐师,吹竹弹丝夜夜不停歇,鸿图华构的皇家猎场,斗拱飞檐,琉璃兽脊,全都是天潢贵胄的销金窟。

她乖巧的砚哥儿,从来都不该被困在这狭窄又简陋的一方平屋里头,更不该穿着最低廉的衣裳守着家徒四壁同她饔飧不继。

他应该住在那宏伟壮丽的皇宫中,骑上一匹汗血宝马大显身手,使人望其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