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血多到你喝不完”

听我说,这些话于你乃是良言:

把我儿子还我,滚出我的国家。

——托米丽司(Tomyris),公元前530年

马萨格泰是一个粗野而不发达的民族,波斯帝国金碧辉煌的王庭对他们所知甚少。居鲁士大帝(Cyrus the Great)也鲜少会想到他们,如果想到,也不过是当作一个普通的征服目标而已。

公元前540年,居鲁士大帝已经缔造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之一。他以强大的军队力量为基础,征服了米底人、巴比伦人,战胜了小亚细亚诸王,纵横捭阖,成就大业。他的诸多称号——大帝、王中之王、世界四极之王——反映出了广袤的波斯帝国的辉煌和威势。

波斯帝国西及地中海,东至印度河,幅员辽阔,面积超过200万平方英里。东北方向,居鲁士大帝将国土扩展到丘陵和高原,远达阿拉克斯河畔[1]。而在河的另一边,西亚的高原上驰骋着一个游牧民族,这便是马萨格泰。

马萨格泰人横跨在文明与野蛮两个世界之间,强壮而饱经风霜的马萨格泰骑手们因其宽腿裤、尖顶帽和多彩的厚重外套而广为人知。他们纵马驰骋、厮杀征战以及庆祝的方式都透着习惯于艰苦的民族热情。在居鲁士及其洞明世事的朝臣们看来,马萨格泰人的生活方式原始而野蛮。

在有“历史之父”之称的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笔下,马萨格泰是一个由牧民和渔民组成的神秘部落,那里的人崇拜一位太阳神,以肉和鱼为主要食物,喝牛奶。他们的武器、盔甲、马具和个人饰品由青铜制成,经常装点着黄金。

部落内的男女关系比那些文明开化的邻居灵活变通。“每个人都有妻子,”希罗多德写道,“但所有的妻子都是大家共有的……如果一个人想要一个女人,他所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箭筒挂在她的马车前面,然后就可以毫无疑虑地‘享用’她了。”

同样毫无疑虑的,还有马萨格泰人的“退休庆祝”。当部落成员太老无法再打猎、战斗或悬挂箭筒时,他的亲人们就会为他举办一次盛宴。在吃吃喝喝、讲讲故事的过程中,宴会的主宾会被充满仪式感地杀死。肉被从他依然温热的骨头上剥离下来,煮熟之后由家人分食。希罗多德说:“他们认为这是最好的死法。”

反正这是和平时期的死法。在战时,马萨格泰人都是令人生畏的战士。驰骋奔袭的骑射手和长枪骑兵能刹住敌人的势头;步兵紧跟在骑兵身后,手举斧头,压低长矛,步步紧逼,准备大开杀戒。

管辖这些淫乱而好武的骑手的,是托米丽司女王——前任马萨格泰国王的遗孀。她温和稳健,头脑冷静,喜欢务实的外交政策。之后几百年中,她的后代在亚洲和欧洲横行无忌,推翻国王,屠戮邻国;但托米丽司却与之不同,她基本上一直在避免冲突——尤其是避免与波斯的冲突。

她一直头脑清醒地谨守阿拉克斯河一侧的领土。尽管周边国家大都安守本分,竭力避免挑衅居鲁士,然而他缔造的广袤帝国依然肆意践踏它们。托米丽司看着居鲁士吞噬一个又一个王国,她怀疑,波斯人将剑指向她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但她并不想主动挑起这场战争。

阿契美尼德的入侵

刀光剑影在公元前530年终于到来,居鲁士在这一年将精力投向了东北边境。大帝多年征伐,征服者的盛名令他信心满满,于是他一开始尝试以怀柔政策对待托米丽司:他想要用温言软语和诱人的提亲来征服这个蛮族女王。

但居鲁士的魅力传达到马萨格泰后便黯然失色了。“女王很清楚,他想得到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疆土。”希罗多德说。托米丽司看透了这场王室联姻的本质——不过是获得她的土地的策略而已——于是拒绝让居鲁士把箭筒悬挂在她的马车外面。他既不能上她的床,也不能踏足她的王国。

除非开战。

情场失意,居鲁士便养精蓄锐,准备开战。他在波斯东方边境集结人马,筹备武器和粮草,然后离开首都亲征,满心以为马萨格泰会被轻而易举地拿下,就如同他从巴克特里亚[2]摘下成熟的无花果那么轻易。吕底亚、巴比伦、埃及,甚至印度,都已经被阿契美尼德[3]的军队扫平。敌军将领被砍头,国王们在大帝面前俯首称臣。现在,大帝只是再去吞并一个国家,将它纳入帝国版图而已。

居鲁士将军队集结在阿拉克斯河畔马萨格泰的边境线上,然后派工兵建造一座桥以及多处渡口,以便军队渡河。

而在河东岸,马萨格泰人的侦察骑兵不断向女王通报波斯人的先锋部队和大部队的动向,以及那座用心险恶的桥的建造进度。随着波斯人将支撑的桥柱沉入水中,敲敲打打钉起横跨于上的桥板,时刻戒备的托米丽司稳定心神,准备与世界上最强大的势力开战。

战斗打响之前,托米丽司尝试劝阻居鲁士不要跨越边境到她的领土上来。“米底人的国王[4],我建议你放弃你的企图,”她给居鲁士传信,“统治好你自己的臣民,我的臣民交给我统治。”

这是一个理性的外交开场白。然而,当意识到居鲁士无意放弃武力征服之时,女王的言辞也变得冷酷起来。被迫开战的她向居鲁士提出在开阔场地上好好打上一场。

“若你一心要与马萨格泰人兵戎相见,那么就不要再费事造桥了,就让我的军队后撤三天的路程,你率领军队渡河过来。或者,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把你的军队退出同样的距离,让我们到你们那边和你们相见。”

面对女王傲慢的提议,居鲁士一开始不知该做何反应。他轻抚胡须,琢磨该如何回复,还召来大臣们咨询。

大臣们几乎众口一词地建议,让托米丽司到波斯土地上来,在河这边将她打败。女王的军队不可能长时间在波斯作战,因为一旦她渡过阿拉克斯河,那么波斯帝国的骑兵能轻而易举地从她后方切断她的粮草和箭支的供应。如果波斯军队在战斗中将她击败——十有八九是这一结果,溃败的士兵也会在泅水渡河时被波斯骑兵干掉。而万一马萨格泰人在战斗中占了上风,居鲁士则可以轻易地后撤到熟悉的疆土上,等待援兵到达,或等到托米丽司带着深入的孤军退回本国。

就在事情几乎议定之时,有人提出了异议。克洛伊索斯(Croe- sus)曾是吕底亚的国王,几年前被居鲁士击败。居鲁士很喜欢这位精力充沛的昔日国王,没有砍下他的脑袋,而是让他作为谋臣效忠自己。

克洛伊索斯极力主张应该到阿拉克斯河东岸将托米丽司击败。因为从军心来分析,“在一个女人面前后退,这对冈比西斯之子居鲁士来说,绝对是无法容忍的耻辱”。尽管波斯不太可能战败,但如果在波斯的领土上被击败,那么帝国的东方就相当于敞开了大门,任由马萨格泰的骑兵劫掠。

不知是担心被女人羞辱,还是为了避免后退,总之,居鲁士接受了这位昔日国王的建议。他派信使回复托米丽司,要求她从河边撤退。她信守约定,向后撤退,波斯军队毫无阻碍地渡过了阿拉克斯河。居鲁士和他的军队在马萨格泰人的领土上扎营,谋划下一步动作。

居鲁士又一次采纳了克洛伊索斯的建议,将营帐建造得富丽堂皇,如同王庭。他在指挥官和军需官的帐篷中大摆宴席,还痛饮海量甜酒。然后,他带着军队主力进发,只留下一支战力不佳的小队守卫营地。

大帝丰富的物资如同火烛吸引飞蛾一般吸引着马萨格泰人。在侦查人员将波斯主力部队动向报告上来之后,托米丽司女王军力的三分之一在其子斯帕尔伽彼赛斯(Spargapises)王子的带领下袭击了波斯人的营帐。他们攻入营地,杀死卫兵,然后便扫荡藏酒。马萨格泰人平时喝的酒都是度数不高的奶子酒,不胜酒力,王子的士兵很快就都喝得酩酊大醉。

居鲁士谨慎地安排了撤回的时间,当他估计马萨格泰人正派兵袭击他设下的陷阱时,他便调转方向,开始回营,并确保在自己的军队到达时斯帕尔伽彼赛斯和他的人马都已经睡熟——即便是醒着,也已大醉。

波斯人轻而易举就获得了胜利。居鲁士的军队屠杀马萨格泰士兵,并活捉很多俘虏。而在这些俘虏之中,有托米丽司的儿子斯帕尔伽彼赛斯。

尽管马萨格泰人的男女关系非常随便,但家人之间的忠诚却至关重要。托米丽司是一个保护欲极强的母亲,得知儿子被俘以及受到羞辱的方式之后,她勃然大怒。她无法克制言辞行为,再也无法让剑安于鞘中,于是派人给居鲁士送去了最后的警告。

“如你这般嗜血无厌,却没有理由因今日之事得意扬扬,此事毫无军人之勇!”她严厉指责他:

你以葡萄的果实作为武器……阴险地使用这种毒药将我儿子抓获。听我说,这些话于你乃是良言:把我儿子还我,滚出我的国家,如此做你可以不损兵折将,你已经踏足过马萨格泰三分之一的国土,就此满足吧。如果你拒绝,我以我主太阳神之名起誓,不管你多么嗜血,我给你的血之多,都会多到你喝不完。

居鲁士没将一个狂怒母亲的恨意当回事[5],继续向东进军,最终与托米丽司的主力部队遭遇。

按照希罗多德的说法,那场战争,“据我判断比有史以来希腊以外的国家之间的任何战争都要激烈”。两支部队冲锋进入射程便开弓放箭,箭矢如云,遮天蔽日,直至双方箭筒都射空。箭雨停下之后,幸存的步兵便拉近距离,进行殊死一搏。

这场战役完全算不得战术上的典范,没有蓄谋设计的侧翼包抄,没有精心安排的声东击西,没有精巧的排兵布阵。仅仅是纯粹野蛮的血腥搏斗。挥汗如雨的战士挥动战斧、长矛和刀剑,杀向彼此。双方都不会手下留情,也都不退缩半分。士兵们被刺穿心脏、开膛破腹,他们嘶吼呐喊,血流不止,最后倒地而亡,尸体被践踏到烂泥之中。双方统治者在战场两端对峙,将兵力投入到浴血的屠杀中,直到屠夫哼唱的小曲告终,战场上只剩一方。

剩下的,是马萨格泰人。

波斯军队几乎被全歼——拉丁作家查士丁(Justin)给出了一个没有根据的数字,他认为有20万波斯人死于此役。帝国军队的残部退回到阿拉克斯河另一畔,以保卫波斯帝国。

托米丽司赢得了胜利。

关于居鲁士的命运,有数种说法。有很多人认为大帝死于与托米丽司女王的战争,不过,关于其尸体的下场,则存在分歧。有人说托米丽司将他的尸体钉在了十字刑架上;其他人则说,尸体被运回波斯,埋葬在了都城帕萨尔加德。

不过,历史之父希罗多德认为下面这个说法最为可信:

在战役结束后,托米丽司下令在波斯人的死尸中搜寻居鲁士的尸体;找到后,她把他的头按入了一只装满人血的皮囊中,边做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边放声嘶喊:“我战胜了你,我活了下来,但你阴险地夺走了我的儿子,彻底毁了我的生命。看看吧——我实现了我的承诺:血多到你喝不完。”

波斯帝王——至少是他的头颅——落入一位怒火中烧的战争女王手中,结局极为不体面。而时移事易,没有真正永恒的敌人,也没有真正永恒的盟友。两代人之后,一位来自当今土耳其境内的女王会在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战中效忠于居鲁士的孙子。和托米丽司一样,这个女人也以其睿智的谏言、富于谋略的眼光和精于计算的无情而令希罗多德铭记。


注释

[1]希罗多德(Herodotus)的《历史》(Histories)写于居鲁士大帝死后一百年,其中数次提及阿拉克斯河,但并没有明确其位置。有些现代资料——如《伊朗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Iranica)——指出阿拉克斯河就是现代的阿拉斯河,位于里海以西,在伊朗位于高加索地区的西北边境区域。有其他说法认为它是现代的药杀河,即锡尔河,最终注入里海东面的咸海。希罗多德并未留下太多可依赖的证据,所以,这条河在现代地图上的位置并未确定。

[2]巴克特里亚王国是希腊殖民者在中亚建立的国家,位于帕米尔以西的阿富汗一带。公元前550—公元前330年为波斯行省。——译者注

[3]阿契美尼德王朝,由居鲁士大帝开创,又被称作波斯第一帝国。王朝以阿契美尼斯(Achaemenes)为祖先,故有此称。——译者注

[4]波斯本是米底帝国的附属,居鲁士大帝的母亲是米底国王阿斯提阿格斯(Asty-ages)的女儿,相传因有预言说女儿的后代将征服米底,国王故意将女儿嫁给了身份低微的波斯王子冈比西斯(Cambyses),令将来的外孙缺少优势。居鲁士统一波斯多个部落后首先征服了米底,并以米底为根基向外扩张,所以托米丽司将其称作“米底人的国王”。——译者注

[5]托米丽司再也没能见到她的儿子。懊丧羞恼之中,斯帕尔伽彼赛斯恳求看守解开束缚。出于对王子的礼仪,波斯人慷慨同意。斯帕尔伽彼赛斯立刻自杀身亡,令居鲁士失去了与狂怒的马萨格泰母亲讨价还价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