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鑫鑫家有些拥挤,一进门就是客厅,左手边有两间房,门是关上的,估计是卧室;右手边是厨房和厕所,跟厨房相接的墙,也就是大门对面的那扇墙,除了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外,还有一道小门,连接一个仅供一人行走的长方形阳台,阳台上有条竹竿做的晾衣杆,晾衣杆上还挂着几件衣服没收,防盗网上挂了几双大小不一的袜子。对面是隔壁栋的阳台,透过阳台,可以看见对面客厅的大致模样。
寥寥扫了一眼,全屋面积估计在40平左右。
客厅靠门的这扇墙,放着一张木质的长沙发,沙发上堆满了杂物:旧书旧报纸、还堆着一堆衣服,看样子是刚收进来的,衣架还在上面。沙发边上放着一架落地风扇,风扇叶上沾了些灰尘。落地风扇的脚下,放着一个没盖紧的电压力锅。落地风扇旁边就放着相叠成柱的红塑料椅,刚刚周淼淼就是从这叠椅子里拿了两张出来。
左边的两间房门各在一边,空出来的一面白墙上,张贴了一些奖状,墙脚放着一张半人高的木柜,柜门估计是松了,合不上,露出里面放着的东西——锅碗瓢盆、五谷杂粮。
整个客厅,除了长沙发、木柜门,就是大圆桌了。大圆桌上放着摊开了的书本和作业本;大圆桌下放着4张红椅子,椅子脚下立着两个书包,一个红一个黑。
寥寥走到大圆桌前,坐在了红椅子上。季凉风也坐了下来。
“许老师喝水,季叔叔喝水。”周鑫鑫拿着两杯水放在两人的桌前,接着说,“我妈妈还要半小时才下班呢,许老师你饿吗?”昨天下午放学,寥寥就跟周鑫鑫提过,这周要来她家家访,让她提前跟父母说。
“老师不饿,你吃完饭了吗?”已经7:30了,寥寥看了眼手表。
“吃过了,哥哥给我做的蛋炒饭,可香了!”周鑫鑫坐在寥寥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你是在写作业吗?”寥寥看了看圆桌上的作业本。
“嗯!但是我每次写作业之前都会把桌子擦干净的,我的作业本再也没有油渍了,许老师。”周鑫鑫一脸得意地说。
周鑫鑫二年级的时候,寥寥发现她的作业本突然变得脏兮兮的,凡是写了作业的页面都是油渍,所以就把她找来问,一问才知道,她家破产了。原本他们是住学校附近的麓城小区的,破产后就搬到了离学校较近的兴宁村,而新家卧室窄小,根本放不下书桌,所以她只能在吃饭的桌子上写作业。
感叹世事变化无常、心疼周鑫鑫年纪小小就要看到生活的巨变之余,寥寥教周鑫鑫,在写作业之前,用沾了洗洁精的抹布清洁桌子,再用干毛巾擦干。之后,周鑫鑫照着做,她惊喜地跟寥寥说:“许老师,你的办法真好,我写作业的时候,能闻着柠檬的清香味写作业呢!”
“这都值得你得意?有本事考100分啊!”周淼淼看着自己的妹妹憨傻憨傻的,不由得语带嘲讽。他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想出言不逊。
周淼淼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家破产后,生活条件发生巨变后,周鑫鑫还能这么乐观。他就做不到,尤其是班上同学穿着两千多的阿迪或彪马球鞋上场打球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极度不平衡,这些东西都是他以前唾手可得的,但是现今呢,家里背了一身债不说,大房子也不能住了,只能来这个破房子挤着,他以前的房间都有这个新家大,可是现在他得和妹妹住上下铺!也请不起保姆了,他还成了保姆!要给小鬼做饭、照看小鬼!
“哥哥!我会考到100分的!我已经能考95分了!离100分不远了!”周鑫鑫气鼓鼓地撅着嘴辩驳。
“呵!”周淼淼冷笑一声,用脚踢开阳台上的铝合金门,走了出去。
“哎!哥哥怎么又生气了……”周鑫鑫低着头喃喃。
寥寥和季凉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这哥青春期有点偏激”的意思,寥寥微微转了转脸,用眼神示意季凉风:去开导开导他。
季凉风得到指示,也跟去了阳台,他还特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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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淼淼坐在阳台上,眼睛无神地看着楼下。
季凉风探出头去看了眼,楼下都是两栋楼之间延伸出来的防盗窗,每个防盗窗都用铁片做顶,有些铁皮顶上粘了些杂物,衣架、袜子、抹布……看起来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只是经过雨水的浸淋,这些杂物非但没有掉到一楼去,反而粘牢在了铁皮顶上,有些东西已经褪色了,看来有些年头了。
“想跳楼。”季凉风双手撑在阳台上,肯定地说。
周淼淼肉眼可见的慌张,那是被戳穿心思的慌张:“你……胡说什么?”
季凉风没理会周淼淼的情绪:“从这跳下去,死不了,最多残废……你还得找电锯把这防盗网锯掉,房东肯定不让……这么多防盗网,估计没两楼你就被挂住了。”
“我没想过!”周淼淼瞪着季凉风,大声吼道,希望以此掩饰心中的秘密。
“上次为什么和陈博林打架?”周淼淼打开木门的那一瞬间,季凉风一眼就认出了他是上次打架的学生之一。
“不为什么!”周淼淼很不耐烦。
“搬到这里之后很憋屈吧?我不是你老师,也不是你家长,跟我说说也无妨。不然,你心里的话还能跟谁说?”季凉风转头看了眼满身戾气的周淼淼。
周淼淼眼眶湿漉漉的,他确实憋屈,一年了,他真的不习惯现在的生活,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因为家庭变故,浑身长满了锋利的刺,昔日的好友都被他刺伤了,都不愿意跟他玩了。明明以前他才是班上最张扬最受瞩目的男生,可是现在他恨不得躲在角落里不想让人看见。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陈博林总是在班上得瑟他的新球鞋,他上次故意用他的球鞋踩我,我还了他一脚,所以我们就打起来了。”周淼淼好久没跟人讲过心里话了,“呵……如果我们家没破产那该多好,我们不用住这破房子,我也不会任人在我面前得瑟……为什么我父母不好好经营我们的服装厂,非得跟人搞投资,结果亏了不说,还负债累累!为什么我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我不服!”
季凉风并没有嘲笑周淼淼的“幼稚”,而是很认真地问他:“你有跟着父母一起赚过钱吗?”
周淼淼愣了。他没有。他一出生,他家里就有钱了。
“说到底,你们家的钱都是你父母赚的,跟你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要说有关系,也就是你是他们的儿子,他们有抚养你的义务。现在他们负债了,那你有去赚钱还债吗?”
周淼淼说不出话。
“你看,家里的钱不是你赚的,家里的债也不需要你还,你还好好的在上学,跟那些小小年纪就要辍学去打工的人来说,你已经算不错了,只不过物质条件没那么好了,买不了你想要的东西了。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伸手要东西也太不男人了吧?是男人,自己想要什么,就凭本事、走正道去争取。你父母不欠你什么,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他们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你们兄妹创造最好的生活条件。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作为子女,是无法选择父母和出身的,但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权利却掌握在自己手里。与其指望着你的父母让你成为富二代,不如自己争气些,做个富一代。”
周淼淼被说得满脸通红,就想偷偷抹了妈妈腮红的小孩子。
“还有,是男人,就要保护好家里的女人,动辄打骂才算是伤害吗?有时候,语言暴力也是伤害。你已经初三了,不小了,别把气撒在你妹妹身上,你妹妹没义务承担你的不平、忿懑。”
“男人,不会轻易被打败的,也不会轻易就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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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季凉风给周淼淼做思想工作,屋内的许寥寥给周鑫鑫做思想工作。
“许老师,其实我知道哥哥为什么生气。”周鑫鑫双手撑着小脸,一双澄净的眼睛看破了哥哥的内心,此刻,这一双澄净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寥寥。
寥寥摸摸周鑫鑫的脑袋:“哥哥是心情不好,心情好了就好了。”
“许老师,我不知道什么是破产,但是来到这里后,我知道了,破产就是大房子变小房子,回家得爬楼梯,不能坐电梯了,也不能买洋娃娃、不能买漂亮衣服和漂亮发夹了。哥哥就是这样,他买不了他喜欢的东西,所以不高兴了。”
“那你生气吗?”
“我不生气,妈妈说我喜欢的东西还会有的。但是哥哥不相信妈妈说的话。”
寥寥听着周鑫鑫的话,沉默不语。
有些沉默,是因为不爱交谈;而有些沉默,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
寥寥看着这样懂事乖巧、天真烂漫的周淼淼,不知如何开口。
表扬她吗?说你真是个好孩子,在困难前面依旧乐观。可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小小年纪的她在经历家中变故后,心里一定害怕过、惶恐过。
安慰她吗?说你想要的东西迟早都会有的。可是钱这东西,太过捉摸不定了,有时候不是光靠相信就会有的。
“许老师,你说我会考到100分吗?哥哥总说我笨,考不了100分。”
“这么想考100分?”寥寥用右手撑着下颌,歪着脑袋问周鑫鑫。
“也不是,就是我没考过,哥哥又总说我……其实,妈妈说我不一定要考100分,她说只要我认真了、努力了,考不了100分也没关系。”
周鑫鑫是那种“不是很聪明但却很认真很努力”的学生,她现在能考95分,都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可是上了三年级,再想考100分就难了,英语数学还好,但是语文却不容易。
可是,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包括分数,不是凭借努力就能达成所愿的。可是再难,也不能放弃追逐心中所愿;人一旦没了目标、念想,就会过得浑浑噩噩、行尸走肉。
寥寥正了正身子,万分严肃地告诉她:“鑫鑫,你一定可以考100分!而且不止一次哦!但是考100分可不容易呀!需要你上课认真,做题细心,在家要复习、预习,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学习习惯……这些你能做到吗?”
“能!我能做到!”周鑫鑫端正坐姿,笔直地举起右手,大声宣誓。
“好!那为了100分,我们现在做作业吧!”寥寥把圆桌上的作业推到周鑫鑫的面前。
“嗯!”周鑫鑫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起笔写起作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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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来分钟后,周鑫鑫的妈妈提着一大袋东西回来了。
“不好意思,许老师,我知道您要来家访,但是还让您等我,真是抱歉!”周鑫鑫的妈妈一米五几,穿着朴素,人也长得朴素,但是这样朴素的人,精气神却很好,她身上完全没有颓废的迹象。
一年级的时候,寥寥就跟当时的班主任一起去过周家家访,那个时候的周妈妈就很朴素,周爸爸也是很朴素。从不见他们因为有钱就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所以现在家道中落,也不见周妈妈邋遢随便,好像对她来说,无论有钱还是没钱,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我买了些饮料和水果,你先喝饮料,我去洗个水果。”周妈妈把饮料拿出来放在寥寥的面前,袋子里还有蔬菜瓜果,她提着东西就进了厨房。
寥寥跟了进去:“鑫鑫妈妈,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周妈妈有点慌张,连忙说,“怎么能让您来帮我呢!您快去客厅里坐。”
“一起吧,我正好跟您聊聊。在外面,我们也不好当着鑫鑫的面聊。”
“好,那麻烦许老师了,厨房里没有坐的地方……”周妈妈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寥寥和周妈妈站在水槽前洗葡萄。
……
接下来,寥寥跟周淼淼说了一下周鑫鑫在学校的表现,包括学习状态、学习情况、单元考试情况、作业情况、和同学相处的情况等,顺便也提了一嘴哥哥刚刚的情况,希望周妈妈能多注意注意哥哥的心理状况。
“许老师,其实我觉得很对不起两个孩子……”周妈妈估计也是心里藏了很多话,无处跟人说,所以见到和善、温柔的寥寥,她一下就打开了话匣子,“前两年,我们夫妻俩合计着送哥哥出国读高中读大学,就想着多赚一些钱,所以就跟着人炒股,刚开始赚了一笔……也是我们贪心不足,想着投入越大、回报越大,却没想到要承担的风险也越大……厂子赔进去了,工人的工资发不出,只得卖了房子来这租房……两个孩子的兴趣班、补习班都停了……哥哥现在正是青春期,冲动偏激,也爱虚荣,要是以前,孩子们要什么我们哪有不满足的,可是现在,我们想满足也满足不了……我和他们爸爸现在就是接点小单在做着,可是很少有客户会收小单的……别人不收的我们就去摆摊儿……”
寥寥觉得不知该如何安慰周妈妈,就跟刚刚不知道如何接周鑫鑫的话一样。没有体验过对方的苦,是不存在感同身受一说的,而对身处困境的人来说,语言太过苍白无力,雪中送炭,给予对方想要的东西,胜过千言万语。
“周妈妈,一定会好的!”寥寥思来想去,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嗯!”周妈妈点点头,她点头的样子和周鑫鑫如出一辙。
聊得差不多的时候,寥寥提出告辞,两人从厨房出来,周妈妈看到坐在客厅里的季凉风,愣了一下:“这位是?”
“他是……”
“他是季叔叔,是我们许老师的男朋友!刚刚和哥哥一直在阳台上说悄悄话!还不告诉我!”周鑫鑫抢断了寥寥的介绍。
寥寥看了眼周淼淼,发现他神色不像刚刚那么偏激了。
“哎呀!我刚刚回来时都没有留意到,真是不好意思啊季先生!来来来,快吃点葡萄!”周妈妈热情地招呼季凉风,希望以此弥补自己刚刚的疏忽。
“没关系的,鑫鑫妈妈。”季凉风站了起来,把凳子让给了周妈妈。
“是啊,你别客气!”寥寥坐在凳子上,从包里拿出家访表,让周妈妈签字。
周妈妈签好字后,寥寥把家访表放进包里。接着她摸摸周鑫鑫的脑袋,说:“鑫鑫,我们先走了,明天学校见。”
“许老师,明天见!”周鑫鑫仰着小脑袋,笑眯眯地说。
季凉风拿上寥寥的东西,提前打开门走了出去。
“不用送了,我们走了。”寥寥跟三母子挥手,和季凉风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再见许老师!”周鑫鑫语调欢快。
“再见许老师!不好意思季先生招待不周。”周妈妈语带歉意。
“再见季叔叔!”周淼淼平静的声音中含着一丝感激和、憧憬?
看不到季凉风和许寥寥的身影了,周家母子三人才关上门。
已经9点了,周妈妈催促俩孩子洗漱睡觉,她则坐在客厅里检查女儿的作业,并签上自己的名字。
“哐当——哐当——”今晚的风越发大了,窗户外的铁皮顶被吹的发出了抗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