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船东主算是倒了霉,先前那名叫锦鸾的女子溺水而亡,惹得东主心头老大不快,却压住性子好生安抚了那马书生。
船上稻谷抵得上东主小半身家,若沾染上人命官司,以那贪官酷吏的手段,只怕这一趟便要赔个底掉。
好说歹说,劝那书生不走官面,只当寻常溺毙,又给了二十两烧埋银子。
好容易将此事揭过,不想刚刚睡下,竟又死了人!死的还是先前那马书生!
东主头大如斗,只谈命犯太岁,急忙忙将随船郎中请将出来,仔细查验。那郎中不过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出马书生如何丧命?
假模假样查看一遭,只说‘忧思过度’‘惊惧而亡’。
若船上只有自家人,自可抛尸入水。奈何船东贪财,沿途搭载了十来口入神京的客商,此事自然不能再如此处置。
船东命船工将二者尸身挪至甲板,心中咒骂不已,苦着脸逐个舱室敲开门,言说两句作揖不迭,只求来日到了神京,同船客人能给做个见证。
说不得,此一遭须得上下打点,破财免灾了。
薛振鍔一口应下,不曾拿捏、索要好处,那船东拱手不已,这才退下。
待关了舱门,薛振鍔回身看向妙真,但见其身侧多了个虚影,正是白日里薛振鍔瞥见的那半张脸。
这幽魂暂且算不得鬼魅,只是沾染了煞气,戾气十足。那虚影左右绕动,每次探手,未曾触及妙真便缩将回去。
薛振鍔看妙真身上金光咒逐渐暗淡,当即手掐法诀默念咒文,剑指点在妙真眉心,但见妙真周身又腾起金光,旋即又隐去,这才看向那幽魂。
妙真一无所觉,略略躲了下才道:“你又做甚?”
薛振鍔笑着撩开衣袍盘膝趺坐,说道:“自然是做老本行——超度亡魂。”
“啊?”妙真吓得脸色苍白。她天生周身窍穴打通,感知比照常人不知敏锐了多少。即便有那金光咒加持,幽魂在侧,依旧让其遍体生寒。
偏生她没薛振鍔那双窥破阴阳的双眼,四下警惕环视,只觉得看哪里都像是藏着鬼魂,顿时吓得又朝薛振鍔凑近了几分。
薛振鍔却是不理会妙真,只低声诵念《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
……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薛振鍔声音低沉而清明,内中一丝真炁随声四散,波及幽魂身上,那幽魂便好似被反复洗刷一般,身形缥缈,每凝聚一次,身上便少上一份凶煞戾气。
待三遍往生咒念过,那幽魂已褪去一身戾气。薛振鍔搭眼看去,见那幽魂身形中等,颇有几分颜色,看年岁好似二十出头。
幽魂说不得人言,却已恢复神志,知晓自身已死,当即略略叹息,朝着薛振鍔微微一福。待起身,其身形飘飘渺渺逐渐消散,崩散开来只唯三点亮光,旋即飞腾而去。
薛振鍔搬运真炁,行了个小周天,待真炁补足,这才起身落座。
妙真刻下再也感知不到幽魂纠缠,心下熨帖了不少,只觉凑在薛振鍔身边,整个人都安心了不少。
她出言道:“道长方才所念是何经文?”
“往生咒。”
“可有效用?”
薛振鍔笑着说:“自然有用,否则师太刻下又怎会安心?”
妙真双掌合十,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愿枉死之人去往西天极乐。”顿了顿,又道:“道长既修成阴阳眼,方才可是见了……见了那幽魂?”
“倒是看了两眼。”
“那她可曾言说何故枉死?”
薛振鍔诧异道:“又不是贫道害的,贫道为何要理会她是怎地枉死的?”
妙真心绪大坏,方才才生出些许好感,此刻顿时荡然无存。她皱眉叱道:“你这道士好不晓事!道门既口称慈悲,碰到这等惨事,怎能不管不顾?”
“奇了,这天下枉死之人不知凡几,若贫道都要管顾,哪里还有大自在?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害她之人又不是妖鬼,自有官府去管,又干贫道何事?”
妙真气得俏脸煞白,偏偏这几年带发修行,佛经倒是会念几部,奈何不知甚解,一时间竟无从辩驳。只气得胸口起伏不已。
薛振鍔心下却略有所得,眼前妙真空有好皮囊,奈何腹中空空。他先前调笑一番,多少还存了些许心思,刻下却是再没了念头。这等好皮囊,还是留待有缘人罢。
他抻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夜深了,贫道困乏,有话不妨留待明日再说。”
转头铺了铺盖,薛振鍔径直打了地铺,转眼就睡将过去。那妙真思绪繁杂,生了好一会子闷气,待借着月光瞥了半晌薛振鍔的面庞,也不知怎地就消了气,和衣而卧,不片刻也睡了过去。
转眼天明,薛振鍔早早醒来。出舱室问船工要了清水洗漱一番,旋即去到甲板放风。
大江之上烟波渺渺,听船工说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是以江上生烟。
此时船行不快,那老船工说,只待半个时辰便能到神京。
东主贴身账房找将过来,提了笔墨文书,与薛振鍔攀谈两句,便请薛振鍔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薛振鍔接过文书扫了两眼,便干脆了签了名字。
又过一刻,众人次第醒来。有富态员外带着随从也来放风,几个人言说几句,便道那马书生与锦鸾伉俪情深,妇死夫随,便是到那阴曹地府也要做一对苦命鸳鸯。
薛振鍔听罢笑容更甚,待隐约瞥见城郭,这才进得舱室之中。
那妙真也醒了过来,只是眼睛发红,显是没睡好。见薛振鍔进来,妙真便气愤道:“那马书生害了女子,转头却落得个好名声,真是让人憋闷。”
“人死如灯灭,你理会那么多作甚?”
“我就是不忿此人行径!”
薛振鍔笑道:“世人多七情六欲,自私自利者不知凡几,是以每每有善行善举、舍己为人者,便会广为传颂。这等生死相许的美事,便让世人多了几分向往,有何不好?何必非要拆穿?”
“可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
薛振鍔只觉此女单纯至极,摇头笑道:“世人愚昧,哪里理会得了这般真真假假?师太,你着相了。”
妙真沉吟不语。
薛振鍔卷了铺盖,将包袱斜跨在身上,言道:“神京一刻便到,还是赶快拾掇了行礼罢。”
待妙真收拾好,二人一先一后出得舱室,迎面便见一漆黑城郭绵延几十里。
薛振鍔看得目不转睛,只嘟囔道:“这便是神京啊。”
江面上船只往来如梭,待船只转入河口,便又显得逼仄几分。有官服轻舟往来调度,薛振鍔所乘船只收了风帆,一众船工来回撑杆,好半晌才停靠河心洲码头之上。
听闻那船工说,神京有两处水门,奈何民船不得行。薛振鍔领着妙真下得传来,便见往来脚夫无数,或挑或扛,将一件件货物挪腾下来。
稍远处牛马嘶鸣,聚拢了各色车辆。更有小贩提了篮子四下游走,叫卖声不绝于耳。他们二人好似初入神京的小夫妻,只觉得两只眼睛不够用,左瞅瞅右看看,脚步比之旁人慢了三分。
有牙人当面截了二人,抱拳一礼:“相公伉俪可是初来神京?不知可要赁屋、住店还是乘车、轿?”
薛振鍔饶有兴致问道:“乘车甚地价钱?”
那牙人如数家珍道:“相公请了,这牛马骡价钱自不相同。牛车拉的人多,每位十二个大钱;骡车稳当,便要二十个大钱;马车只能包车,这价钱可就贵了,最少二百大钱。”
薛振鍔从袖袋摸出散碎银两丢将过去:“我等不耐等候,干脆包了马车进内城。”
那牙人接过碎银,当即眉开眼笑:“相公这边请。”
牙人引二人上了外边一辆马车,又与车把式分说半晌,拿了好处又转头去招呼旁的旅人。
马是老马,胜在稳当,车把式呼喝两声,也不动鞭,马车便吱吱扭扭开动,进得江东门,朝着内城而去。
薛振鍔与那车把式攀谈半晌,这才得知神京内外四城,外郭十八门,内城十三门。尤其是内城十三门,取那南斗六星、北斗七星之意。
一路辚辚而行,薛振鍔见得莫愁湖畔勾栏瓦舍繁多,士子仕女泛舟而行;又见那秦淮河上丝竹之声起伏不绝,画舫往来,端地是一派六朝粉面、纸醉金迷之地。
过得石拱桥,眼前便是石城门。一门之隔,便分作内外两城。
神京内外四重,皇城占去两重,余下内外两城才是百姓居所。
方才入得石城门,薛振鍔便心有所感,只觉隐约被一股神识扫过。奈何其修为有限,不得追溯其源。
马车刚行出百十步,那车把式一声呼喝便强行停将下来。
妙真奇道:“怎地停下了?”
车把式在外间道:“二位客观,有兵丁围将过来,你二人莫不是沾惹了官司?”
薛振鍔心中纳闷,掀开帘子就见一老者带着十几名绣衣番子挡住车架。那老者偏生极为面善。
薛振鍔当即跳下车来,稽首笑道:“顾老修行,真是久违了。不想小道方才入神京,顾老修行便知晓小道行止。”
那顾定阳抚须细细观量,惊诧道:“咦?原来是薛小友!三年不见,若非薛小友相认,老朽怕是不敢胡乱认人。方才内城阵法触动,老朽好道是哪个不讲规矩的胡乱闯了内城,不想竟是薛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