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溪河上,一舟顺流而下。其上一尼茫然四顾,一道悠然自得。
薛振鍔只行了个小周边,便将耗损真炁恢复。睁开双眼,看那妙真焦急的模样暗自失笑,旋即祭起法诀,以小搬运术挪动舟船。那舟船渐渐偏离河心湍流,朝着一侧芦苇荡靠去。
待船侧靠岸,提心吊胆的妙真总算舒了口气,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二人好歹没落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薛振鍔笑着驳斥道:“瞎说,若非小道方才诵《真武经》,你我怎会平安无事?此必为真武大帝庇佑。”
妙真哭笑不得:“这般光景,你这道士怎还执拗这些?我看四下都是烂泥,却是不好走脱。”
薛振鍔起身,冲着妙真勾勾手指:“这有何难,贫道自由妙法。不信师太且上前一步。”
那妙真闻言半信半疑,到底上前一步,开口道:“你又有何……诶呀!”
惊呼声中,薛振鍔揽了妙真腰身,纵身踩在船头,运起轻身功夫,这一纵便是十几丈。待落地之后,那妙真惊魂未定,薛振鍔收了右手,稽首一礼:“事急从权,师太勿怪。”
妙真羞得脸面涨红,嘴唇张翕半晌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只一跺脚胡乱撒气。
薛振鍔四下观量,遥指远处道:“那处房舍鳞次栉比,想是繁华村镇,你我不若在此寻了成衣铺子,改头换面一番再行赶路。”
妙真嚅嚅不言,只闷声点了点头。
薛振鍔目光落在其脖颈处,但见一缕黑气纠缠过来,触碰脖颈顿时被金光弹得化作青烟。
古战场向来是凶煞滋生之地。此等凶煞为阴邪汇聚,无有灵智,寻常人等沾染上,大抵会发病一场。可若是妙真这等开了周身窍穴的,说不得便是一桩祸事。
薛振鍔方才于船上行了金光咒,此咒护持之下,一时半刻倒是不用担心。
他照例头前领路,心中却想着方才茶肆遭遇。那劳什子铁面判官究竟是从何处得了假消息,这才来截杀自己?
昨夜至今不过十来个时辰,这消息若非传扬得到处都是,也不会这般巧撞见铁面判官等江湖客。
那放出消息之人心思歹毒,栽赃栽得有模有样,任自己生了一百张嘴也无从辩驳。江湖中人或许有任侠之气,但大多利字当先,哪里会讲甚地道理?
只怕这百多里路程是不会太平了,也不知会遭遇多少截杀的江湖客。
也是奇了,好端端的为何会栽赃自己?
薛振鍔暂且想不通,待回神,那市集已在眼前。此处颇为繁华,一条长街店铺十余间,脚店、茶肆应有尽有,布庄也有,偏偏没有成衣铺子。
薛振鍔带着妙真先行进了布庄,循那残图样式裁了三尺棉布,又兜转一圈,找了一户人家,舍了银钱买了两身衣装。
待二人换过衣装,薛振鍔褪下一身蓑衣、斗笠,换了青衫,头戴逍遥巾,转眼成了读书的相公;那妙真换了一身袄裙,帕子缠头,脸上图了姜粉,却成了黄脸村妇。
薛振鍔眨眨眼,好半晌才将眼前人辨认出来,当即一挑大拇指:“师太好手段,如此装扮,便是迎面撞见那铁面判官,对方也辨认不得。”
妙真只给了其好大白眼,转头又要诵佛号,只诵到一半便止住,抬眼看着薛振鍔道:“你我待会子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
薛振鍔道:“水路便利,且去码头瞧瞧有无路过船只,搭船而行,明早便能到神京。”
二人将衣装收好,扮做寻常夫妻,问明码头所在,一路朝北行去。
不等出得集市,遥遥便见有提刀带剑的江湖客神色不善地闯入集市。有骄横者,径直叫住路人、店家问询,可曾见过蓑衣俊俏道士。
妙真骇得不敢抬头,薛振鍔却神色如常,迈着四方步缓缓而行。
他这般落落大方,反倒让人不曾起疑。待出得集市,行不过二里,便到了码头之上。
薛振鍔操着半吊子‘子曰诗云’,扫听一番,倒是探得恰好有船只两刻之后便要起行。那船自安庆而来,东主押送一批稻米送往神京发卖。
薛振鍔与管家模样的老者攀谈两句,谈妥了船资,随即引着妙真上了那大船。
待进得舱室之中,迎面便见一虚浮书生撞将过来。薛振鍔侧身略略避开,那书生踉跄几步这才站稳,起身拱手一礼:“诶呀,在下脚下打滑,险些冲撞了仁兄,罪过罪过。”
薛振鍔笑道:“无妨无妨,我观仁兄定有急事在身,这才脚下慌乱。”
“是极,仁兄,咱们回头再叙话,在下先行一步。”
那书生快步出了舱室,薛振鍔扭头便见舱室内有一俏丽女子露出半张脸观望,瞥见薛振鍔目光,旋即缩了回去。
二人在船工指引下进了空闲舱室,各自找了凳子落座,静待船只出行。
过了两刻,外头船工呼喝声中,以长杆驱离码头。风帆升起,大船顺流朝着神京方向行去。
薛振鍔与妙真说了会子话,便探知此女心思单纯,却戒心不小。谈及师父、寺庙,妙真是知无不言;谈起出家前种种,却又闭口不言。
想那曹道人说此女家逢厄事,说不得是犯了官司。
且妙真虽明面气恼,暗地里却没少偷眼观量己身,再加上带发修行,薛振鍔便知此女出家只是权宜之计,当真是尘缘未了。
薛振鍔不想再招惹,干脆止了话头,趺坐养神。待暮色四合,二人正待船工送来饭食,便听得噗通一声,随即有男声哭喊:“锦鸾,你怎地寻了短见!快来人,我娘子跳水自尽啦!”
外间嘈杂一片,妙真面色纠结,料想应是想要出去观望一番,却也知晓此时不该随意抛头露面。
薛振鍔却只不管不顾,略略睁眼便又继续闭目养神。
妙真忍不住道:“外间有人落水,你不出去瞧瞧?”
薛振鍔只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你若想去观望,自去便是。”
妙真哼哼两声,不言语了。
好半晌,外头嘈杂渐歇,总算有船工送来饭食。妙真出口问询,那船工只说搭乘的一对夫妇,女子一时想不开投了水。待捞出来却也救不过来,东家直道晦气,刻下正耐着性子与那书生商谈赔付事宜。
外间书生哭嚎之声隐约听闻,妙真唏嘘不已,只道那伉俪情深,想着来日得遇良人,嫁做人妇,若自己先走了,也不知良人会不会这般情深。
待那船工走了,妙真低声诵了一声佛号,说道:“可怜比翼双飞的一对良人,如今却阴阳永隔,只落得个形单影只。”
薛振鍔睁开眼,胡乱扒着饭食,嗤笑一声道:“你道那书生是良人,只怕那死去女子心中书生却是歹人。”
妙真气恼至极,嗔道:“你这道人惯爱哗众取宠,我说东,你偏要说西。那书生哭声做不得假,怎地就是歹人了?”
薛振鍔道:“若那女子当真是想不开而投水,你当我会坐视不理?可惜那女子早已死去多时,贫道却无活死人、肉白骨之能。”
“啊?你又怎地知晓那女子早已死去?”
薛振鍔一双筷子比了比双眼:“师太可曾听闻道门阴阳眼?贫道不才,恰巧会这一手本事。方才登船之时,贫道就见舱室内有一女子阴魂游荡。过了一个时辰又有女子投水,呵,你说这事哪有这般巧的?”
妙真兀自不敢尽信:“怎会如此?若你说的是真,何不揭破那书生面目?”
“师太此言差矣,无凭无据,贫道总不能作法招来那女子阴魂来佐证吧?”
妙真思量一番,说道:“不若靠岸之后径直告官。既是那书生下的毒手,舱室之内总有蛛丝马迹残余。”
薛振鍔笑道:“这却不劳师太挂念了。”
“此话怎讲?”
薛振鍔随手一指脚下,说道:“此地为旧时古战场,煞气汇聚。那女子便是身死,魂魄一两日也不会消散。那书生身形虚浮,阳气衰败,贫道料定其必遭阴魂所命。却是不用师太出手了。”
妙真将信将疑,旋即又道:“稀奇,道士不是捉鬼驱妖么?怎地会放任阴魂索命?”
薛振鍔正色道:“旁的道门不说,我真武一脉只捉残害无辜的鬼祟。如那并无恶行的妖修,再如此间索命阴魂,却属天道。我等真武一脉只静观其变,不可随意插手。”
这般说辞妙真却是头回听闻,见薛振鍔不似作伪,便暂且按下心思。旋即又忐忑起来,生怕那阴魂狂性大发,残害无辜。
转眼夜半,妙真白日里赶了不少路程,刻下手撑香腮,螓首一点一点,却始终不肯睡去。
舱室内烛火闪烁,薛振鍔突地睁开眼,低声道:“来了。”
妙真恍然惊醒,只四下观望,也不知想了什么,只觉遍体生寒,抱着双臂寒颤不已。
薛振鍔挑了包袱丢将过去,转头看向舱门之外,不片刻便有一声惨叫传来。须臾间脚步声杂乱,拍门声急促,旋即就有船工惊呼道:“哎呀不好,这马书生怎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