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天家无真情 三棒败天南

时入冬月,薛珣以三品按察使之职,持王命旗牌擒自巡抚王友年以下五品官一十六人,当日上书参劾王友年欺上瞒下,营私舞弊,私放铜矿之禁,私铸延康通宝计一百九十三万吊。

奏报八百里加急送往神京,半月之后,延康帝下旨,枷送王友年等一干犯官入京待审,特旨升薛珣正三品通议大夫散爵。

薛珣接旨之后,又上表为家中独子祈婚。

这一表引得神京皇城里宫闱纷乱。王皇后闻听奏表,当即大喜过望。自宋以来,天家女难嫁。公主名号说着好听,实则高门大户瞧不上,有进取之心的寒门士子避之不及,余下能挑选的不过勋贵当中不能承爵的子弟。

大郕开国一百七十余年,勋贵早已腐化,其子弟飞鹰走马、欺男霸女,难有成器者。

王皇后膝下只一子一女,殷素卿为长女,王皇后费尽心思,选来选去才选得魏国公府子弟,此举不过是矬子里选高个罢了。那徐甫惯于混迹脂粉丛中,小小年纪便发卖了几个贴身俏婢,又哪里是良人?

薛珣为天子近臣,素闻治家严谨,想来家中子弟是个好的?

王皇后当即遣人扫听,待得了消息,当即喜忧参半。喜的是,薛锷名声不显,自幼居于内宅,从无混账之举;忧的是,传闻之中,那薛珣竟是个痨病鬼,前年险些便咳死过去。

王皇后心有不甘,又遣人扫听,这才得知,薛锷早在一载之前便被薛珣送去了武当山,而今一年有余,这痨病想是好了。

王皇后再也端坐不住,暗自庆幸幸好不曾将殷素卿婚事定下,当即寻了延康帝,吹了好一通枕边风。

延康帝执掌朝堂三十余年,哪里看不出薛珣此举是为明哲保身?自古天家无亲情,帝王心术,又岂能容许臣子妄自揣测?

当即暗生闷气,只下了旨意与薛珣,说六女栖霞自幼寒毒伴身,赐婚之事为时尚早。这旨意方才驳斥了薛珣,转头魏国公便上表为其三子求娶皇六女栖霞公主。

一家女两家求,一时间朝堂纷乱,争执不休。偏那薛珣数载为官,得罪仇家无数,竟引得朝堂之上群起攻之。

几日之间,好似殷素卿的婚事便要定下,结果转眼便有六百里加急送抵,言说皇六女栖霞公主自入冬以来寒毒反复,九日前一举发作出来,若非真武向求真出手,殷素卿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思及最为宠爱的殷素卿,延康帝到底念了一丝骨肉亲情,便干脆就坡下驴,早朝时言明此时,只说栖霞公主身子不安,婚事暂且搁置。转头又派了内监,于内库之中遴选珍稀药品,快马加鞭送往武当山。

大雪簌簌而下,崖边伊人持伞俏立,一身暗红兜帽披风,好似傲雪寒梅。

衣炔挂风之声渐近,女子回首观望,便见一少年自树梢翻落。落地之后疾走两步,上前拉住她一双柔荑,双目关切道:“素卿,身子尚未将养好,怎地这时候便出来?”

殷素卿面色如玉,双唇不见血色,只噙笑摇头道:“不当甚地,连服了两丸暖馨丹,昨儿身子就大好了。”

薛振鍔接过竹伞为其撑起,又移动身形为其挡住些许微风,凝眉道:“听师祖说,你那日情形端地凶险。若非师祖以十二金针护住心脉,又哪里熬得到暖馨丹起效?

素卿,以后万万莫要行此险招。”

殷素卿却道:“亏得我这苦肉计,若非如此,只怕你我今生便要有缘无分。”

“何出此言?”

殷素卿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信笺,缓缓递给薛振鍔。薛振鍔接将过来,一目十行看罢,只引得倒吸一口凉气。

“嘶……你父皇,竟……竟……”

“刻薄寡恩?”殷素卿轻笑道:“再是宽仁厚道之人,坐在那等龙椅之上,也成了孤家寡人。时日一长,又哪里有甚地恩义?”

毕竟是殷素卿之父,有些话薛振鍔不便言说。他沉默一阵,长出一口气,探手揽住消肩,半晌不言。

殷素卿却道:“你可知此信是谁人所书?”

“不是你在神京中遗留的探子?”

“呵,我不过是无权无势的公主,此前从未出皇宫,又哪里有光景邀买人心?”

“不是?那莫非是皇后?”

殷素卿摇头,道:“此信为我幼弟福郡王所书。”

薛振鍔思忖一番,笑道:“你那弟弟心思不小啊。”

殷素卿点头:“是呢,竟想引你父为臂助,真是想瞎了心。”

薛振鍔转而道:“听闻今上上个月又缀朝半月?”

殷素卿当即捶了其一拳,嗔道:“好歹是我父皇,你怎地还盼着他殡天?”

薛振鍔实话实说道:“你我之事,只怕你父皇存活一日,便要拖延一日。”

便在此时,大雪骤停,有阳光划破铅云刺将下来。迎着那耀目光线,殷素卿举手遮掩,噙笑道:“存了念想便好,你我不急一时,只盼来日白首如新。”

“呵,神仙眷侣岂不是比相伴白头更吉利?”

一双杏眼白了其一眼,殷素卿道:“这些时日我修行可不曾缀下,说不得来日比你更早步入炼精化炁之境。对了,王师兄可有进展?”

薛振鍔摇摇头:“哪里那般容易?王师兄除去每日修行,余下时间大多都在穷举符阵。倒是摆弄出一套小玩意,待我修成炼精化炁,演示与你瞧瞧。”

殷素卿略略颔首,说道:“那张道人果然古怪,前儿师父听闻府城中有道人形似那张道人,连夜带了师兄弟去府城找寻,偏又扑了个空。”

“那张道人滑不留手,岂是那般容易捉的?师祖起了六爻,前以卦卜算张道人在武当山东,下一卦便在北。那张道人有趋利避害之能,再想撞见怕是不易。”

殷素卿沉默一阵,窸窸窣窣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与薛振鍔。

“此物……是给我的?”

殷素卿羞怯道:“上月见你帕子洗不出来,便寻了个样式胡乱绣了一阵,你……你莫要嫌弃便好。”

薛振鍔笑着打量一番,但见那帕子上绣了一方巨石,其后为零散翠竹,恰为二人相会之所。

他作怪一揖道:“女侠情意铭感五内,此物必贴身以藏。”

“又作怪!”

薛振鍔笑嘻嘻拉了手儿,正色道:“长这般大,第一次收到帕子,多谢了。”

“嗯。”

二人又说了会子体己话,薛振鍔便将其送回紫霄宫,自己转而又回了后山。

修行苦闷,薛振鍔逐渐适应下来。待入得腊月,闲得发慌的薛振鍔到底忍受不住,缠着武振川与其试招。

结果不言而喻,任薛振鍔守得如何密不透风,武振川或以奇招,或以力降,十招之内总会被那哨棒打落长剑,而后点在咽喉三寸之前。

起初薛振鍔懊悔一番,起了意气之争,每日纠缠武振川不迭。待到后来,心绪平复,那一双有神的眸子便从哨棒路数之中窥得一丝感悟。

世间兵刃路数分解开来不过那几样,或快或慢组合起来,却是妙招无穷。偏那武振川出招好似从无章法,又暗暗契合太极、阴阳、八卦之理。

待年前撞见掌门真人,薛振鍔忍不住出口问询,掌门真人却言,武振川茅、棍之术巧夺天工,出招不拘于形,已有几分以技近道之意。

真武横压武当山,非止求字辈有掌门真人这等老顽童,更让人艳羡的是德字辈方露峥嵘,振字辈又群星闪耀。

王振良若放在三山符箓,必为嫡传弟子;老好人刘师兄这等资质放在寻常门派都算得上不世出;更遑论武振川这等奇才!

听得真人之言,薛振鍔对武师兄高山仰止,绝了气馁之意,只每日纠缠,盼着从喂招之中窥得几分能耐。

翻过年来,殷素卿又病了一场,引得薛振鍔心中不安。待好容易寻了机会相聚,才知晓殷素卿又行了一场苦肉计。

好在此一遭寒毒发作并不如何凶险,薛振鍔心中揪紧,与殷素卿说了良多,心中却知,殷素卿此举是为了欺瞒今上。

做戏做全套,若没这一遭,只怕以今上的性子又要旧事重提。

三月三,真武大帝诞辰。

真武一脉尽出,于各宫观连翻斋醮。薛振鍔困居后山数月,好容易得了契机,与殷素卿结伴下山好一番游荡。

待回得山门,却听闻武师兄竟禀明掌门真人,要下山游历。

武振川痴迷以武入道,性子看似寡淡,实则助益薛振鍔良多。思及此一遭武师兄不知何时归山,薛振鍔便邀了殷素卿、刘师兄夫妇、王师兄等,做了东道为武师兄送行。

菜肴是李玉蓉烹制,酒是上好的菊花白,武师兄酒到杯干,转眼一坛子菊花白下肚,豪气顿生,掷杯朗声道:“此一番下山,是为会遍天下英豪,融万般技法,寻那以武入道之机!不入道、不回山!”

言罢大笑而去,纵身坠下山崖。

隔日便有信报传来,武振川于山门外三棒击伤清微宫大弟子李天南,随即醉伏于野,李天南折服于其技,看护其至天明。待武振川醒来,感念李天南仁厚,当即以十三路醉棍相传,一时间引为美谈。

昨日与宴人等面面相觑,薛振鍔憋闷良久,才嘟囔道:“武师兄这是撒完酒疯不好意思了罢?”

王师兄顿时应承:“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