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殷素卿,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小儿女的娇嗔。眼见其神色不见半点失落,薛振鍔奇道:“既已知晓,怎不见你……”
那殷素卿俏皮眨眨眼:“我虽不得录入道牒,不承字辈,可好歹得开坛授箓,算是门中真修。后山禁忌虽多,寻个由子隔三差五去上一遭又算甚地?”
是了,殷素卿得名师收徒,也算作真武真修。如此,便不用分隔两地了。
薛振鍔心花怒放,拉着殷素卿说了好一会子体己话。待日到中天,二人这才恋恋不舍回返紫霄宫中。
薛振鍔思绪繁杂,暂且无心修行,寻了笔墨打算修书一封与薛珣,提了笔却踌躇半晌,一时间不知如何落笔。
想着左右还有两日光景,便将写信之事暂且放下。待到了晚间,李玉蓉亲自登门相请,薛振鍔此番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当即欣然受邀。
刘师兄与李玉蓉小两口分了一处小院,位于紫霄宫后,毗邻南岩宫。屋舍不大,上覆茅草,周遭扎了篱笆墙,不远处便是一汪泉眼。
此地有山有水,鸟语花香,端地一个世外桃源。李玉蓉亲手烹制一桌菜肴,色香味俱全,偏一道牛肉汤让薛振鍔错愕不已。
真武循正一例,有五荤三辛四禁食之忌,这牛肉为四禁之首,怎地刘师兄与李玉蓉偏偏整治了牛肉?
见薛振鍔神色犹疑,刘振英与李玉蓉相视一笑,后者笑道:“薛师弟怎地不动筷?可是这菜肴不可心?”
薛振鍔指着牛肉汤道:“师兄、师姐,这牛肉汤……乃四禁之首啊。”
李玉蓉娇笑道:“那又如何?我出身清微,你们师兄弟出身真武,为何要循那正一之规?”
刘振英放下酒盅道:“五荤三辛,略微牵强附会,若不曾入道,倒可服其规。待筑基之后,此等荤辛于人无碍,自不必忌讳。那四禁食之说更是无稽之谈,我等修行之士本就返本求真,事事循规蹈矩,又如何羽化飞升?”
道门五荤三辛四禁食就跟佛门茹素一般,都是一种宗教手段。南朝梁武帝之前,和尚们荤素不忌,酒肉不绝,照样不耽搁大和尚修成正果。
待梁武帝之后,佛门才逐渐茹素。到了如今,和尚茹素仿佛才是正理,又有几人记得和尚们曾经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只怕这五荤三辛四禁食也是此理,就是不知是何时流传下来的陋规。
薛振鍔转眼便想明关窍,赔罪一声,抄起筷子便夹了一块牛肉。入口滑嫩,肉中吸足了汤汁,引得薛振鍔赞叹连连。
席间推杯换盏,刘振英夫妇又旧事重提,李玉蓉斟了酒起身赔罪,引得薛振鍔避席连道‘当不得’。
李玉蓉如此做派,如今又与刘师兄结成连理,薛振鍔便是心中有疙瘩也将其埋藏起来。
此事一笔带过,一场酒席倒吃了个宾主尽欢。
转过天来,薛振鍔盘算着此番入山不知何时有空下山,便与都管知会一声,去到县城之中采买了一番。
方才回到山门,便有知客道人笑着道:“薛师弟,老监院回山了。”
薛振鍔大喜过望,连忙问道:“师兄,监院何时回的山?”
“午初便进了山门。”
谢过知客道人,薛振鍔先到紫霄殿中寻了一圈,得知监院已然回了静室,当即去到西道院静室叩门。
“进来!”
薛振鍔推门而入,先行恭敬稽首:“侄孙薛振鍔,见过伯祖。”抬头观望,但见伯祖陈德源趺坐床榻之上。将近一年不见,鬓上风霜愈多,气色尚好。“伯祖一向可好?”
陈德源喜眉笑眼招手:“小薛鍔,莫要外道,近前来说话。”
薛振鍔上前,拉过一张椅子与陈德源相对而坐。陈德源打量一番,说道:“好,一年不见,小薛鍔身子已然大好,身量抽条,老道听闻你已入道?”
“是,师父传下法门,侄孙如今不过炼谷化精。”
陈德源道:“此为根基,小薛鍔耐下心思夯实根基,来日必振翅高飞。”
说了会子闲话,陈德源问起当日都管、都厨情形,薛振鍔一一言明。
听罢,陈德源感叹道:“朝局波谲云诡,非但官场人心不安,便是这山门里人心也难安。”顿了顿,又道:“也是奇了,离山之前老道曾托老都讲许求宣照拂与你,怎地还生出这等事端?”
薛振鍔道:“老都讲性子清冷,等闲不现身。若当面欺侮,老都讲必然插手。奈何贼子胆大妄为,竟私纵魔修……想来老都讲也不曾想到。”
陈德源点点头,道:“难怪先前求见,老都讲避而不见,想是有负所托。”
论起来陈德源得称许求宣一声师叔,偏二人年岁相当。此中龌龊薛振鍔不便妄言,便转而问道:“伯祖,朝堂局势到底如何?”
陈德源叹息道:“还能如何?先前调我去神京朝天宫,本道是宵小调虎离山之计,不想到了神京才知,此事竟是陛下之命。”
“啊?”
“去岁陛下两次昏厥,缀朝数月,老道进宫一探才得知,陛下受小人蛊惑,每日服食阴枣。旦旦而伐,肾水不存,若非每日药补,陛下只怕去岁便要殡天。”
这……延康帝顽得这般花哨?阴枣,又名泡枣,盖以干枣塞于少女不可描述处,隔日取出服食,有还精壮阳之效。
东晋《拾遗记》描述西王母与周穆王中便有记载。薛振鍔本源历史上的明代红丸案,那东西算是阴枣的高级形态。乃至《白鹿原》、《废都》中都有描述。
“伯祖,今上这般不节制?不说今上崇道么?”
陈德源轻笑一声,说道:“今上崇道,不过是想富贵千秋,又哪里受得住万般诱惑?”
薛振鍔心道,李隆基那等人物,年老之后都昏聩不已,延康帝又如何免得了俗?
就听陈德源又道:“亏得老道会一手岐黄之术,又寻了个法子,教了今上两手吐纳、导引功夫,今岁陛下倒是收敛不少。老道怕今上耐不住几月便要故态复萌,干脆求了恩旨,这才回返武当。”
薛振鍔若有所思,延康帝这般昏聩,可见朝堂之上必然文恬武嬉。几位皇子必定趁机扩张势力,无怪陈德源说朝堂上波谲云诡。
“如此看来,我真武当早做打算……就是不知,几位皇子品行如何?”
陈德源摇头叹息,说道:“魏王色厉胆薄,且刚愎自用;楚王有文名,偏多谋寡断,性子懦弱;齐王面似忠厚,实则心中藏奸;福郡王年岁尚小,可传闻此子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薛振鍔皱眉,若这般说来,延康帝膝下四子岂不是无一人有人主之相?
就听陈德源道:“若非此番下山,老道也不知朝堂如此凶险。小薛鍔,你父如今颇为凶险,当知进退之道,早做打算。”
薛振鍔恭敬稽首:“谢过伯祖提点,侄孙这就修书一封,说与大人听。”
陈德源点点头,又道:“先前与掌门真人见了一面,说你来日便要入后山。小薛鍔,掌门真人与你颇为赞赏。入得后山,当勉力修行。朝堂之事你插不得手,提点两句便是,你父精似猴儿,莫要为之挂念。”
“是,侄孙记得了。”
又说了会子闲话,待从伯祖静室中走出,薛振鍔暗自思量。延康帝四子,无一人有人君之相,来日必有夺嫡之争。
只是不知,前番对自己出手的幕后之人,又是哪一位皇子……思量一番,薛振鍔总觉得此事更像是魏王做下的。
派人行刺大员之子,这等蠢事,也唯有色厉胆薄、刚愎自用的魏王才能做下。
薛振鍔暗自心中记了一笔,来日总要还了魏王这一番盛情。
匆匆回得耳房,薛振鍔提笔写信。他与薛珣往来信笺,大多托付游方道人或商贾,内中密辛自然不敢写在纸面,他便只说与殷素卿情投意合,相信以薛珣的智慧,总会察觉自己的心意。
写了信笺,薛振鍔将其投于十方堂,只待来日有道人下山路过江西,便会将此信笺转送。
又过一日,薛振鍔习练过后,便随侍伯祖陈德源左右。顶着侄孙名号,好歹要进一番孝心。
好似一年神京之旅,耗费了陈德源太多心神。薛振鍔只觉比之一年前,陈德源精力大不如前。虽一整日强打精神,却难掩疲乏之态。
薛振鍔关切问询,陈德源却只道舟车劳顿,调养一番便会恢复。
待第三日清早,不用火工居士相请,薛振鍔便提了拾掇好的包袱,背着晨光穿过紫霄殿,于父母殿前驻足回望一番,这才从角门离了紫霄宫。
行不多远,便见一人立于道旁,身形挺拔,肤色黢黑。
薛振鍔奇道:“武师兄怎地在此?”
武振川道:“自是在此迎薛师弟。”
“可要等一等王师兄?”
“振良自有修行在身,早已进了后山。莫要耽搁,我带你进后山。”
武振川话不多说,扯住薛振鍔,纵身便落于枝头,不片刻施展轻身功夫,带着薛振鍔攀上峭壁。盏茶光景,二人落于枝头,武振川伸手一指:“薛师弟且看,此地方为真武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