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飞遐

百战功成翻爱静,侯门渐欲似仙家。

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

自安歌生辰之日伊始,汴梁城一带大雨滂沱,昼夜不息,已近四日,随着夜半震庭惊雷一道传来的,还有郭威摔到在地、重陷昏厥的消息。

“陛下夜里醒来时说,雨声清脆,甚是好听,便让我扶他到廊下看天望雨。”德妃伏在闻讯赶来的安歌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他就直直栽了下去……”

安歌与守在一旁的李重进隐忧相望,只因他们都记得那句锦囊中的话——“此法独不可见大水,大水冲而势破”,高僧玄医可治得病,却挡不住命数天定。

安歌谨慎至极,当即一面命韩通出城召回外地督巡的郭荣,一面命夏虞侯前往青州知悉父亲,以防范不测之事迸起。只因此刻皇帝垂危,太子尚未坐镇宫中,万事极易生变。

好在重进带着对他虽然心存芥蒂却始终为皇亲阵营的张永德,一个外城、一个内城,没日没夜地加紧布防守卫,遥控京中舆论,将皇帝病重的消息成功封锁在宫闱高墙之内,众多外臣都根本无从知晓毫厘。

自王殷僭越一事起,安歌便有心除去梁巩等陛下贴身近侍之职,此番风雨欲来,她迅疾命人将其软禁,置于宫中僻所,对外宣称梁巩久病不愈,又将继恩等一众新人扶持以代,才彻底拔除了內侍与前朝千丝万缕的联系。

好在外臣虽然疑窦丛生,但早已在皇帝清醒之初的一整套雷霆人事整治之下,削去众多高位,翦去繁茂羽翼。

宫门如密,盾如长城,防人之口,胜于防川,经过此番安排,甚或连一只鸦雀都莫想自由出入。

郭荣尚未回京前,安歌只得日夜武装坚守在皇帝寝宫垂拱殿之内。这日,不知是着凉还是奶娘侍奉有差,忽然传来宗训高烧不止的消息。

“次翼,皇上这里我不能离开。你快回西宫,照看宗训!”除去郭荣,此刻她最惦念的便是独留后宫的孩子,安歌强撑着精神,努力理清头绪,“宗训的病来得太过凑巧,实在不知究竟真着了凉,还是有人要蓄意谋害……你一定要寸步不离,每一份吃到嘴里、涂到肌肤、嗅到气味的东西,绝不可掉以轻心!”

安歌话音未落,次翼早已心急如焚地朝殿门奔去,“夫人,有我在,他们谁都欺负不了小少爷。”

“等等!”安歌连忙上前止住她拉开门闩的手,“你今晚带他到慈寿殿去住。”

次翼双眼瞪得滚圆,“慈寿殿?”

“对,请李太后庇佑曾孙。前朝后宫,此时,没有人会想到她。”

“可是,万一她要对小少爷不利……”

“她不会。”提及李后,安歌不由得泛起酸楚愧疚,却仍对她有着不可言喻的信任,“太后风烛宫中,孤老寂寞,当有孙辈膝下环绕,以享含饴弄孙之乐。你对她说,宗训特地前来,为祖尽孝。”

提心吊胆的夜里,安歌与三位太医一同值守到寅时初刻,便已疲累到极限,刚要稍微端坐入梦,便听一人狂拍殿门。

只闻漆黑宽阔的寝宫外,传来次翼一片哭天抢地的崩溃之音,“夫人!夫人啊……小少爷殁了!李太后把他勒死了!”

“什么!”安歌脚下一软,重重从高椅跌坐在地,万物混沌之间,只觉一双暗黄色战靴疾速而至,将全身几乎瘫软无力的自己快速扶起。

“安歌,安歌!快醒醒!”

听见有人在耳畔不住呼唤,安歌这才睡眼迷蒙地重归清醒,得见眼前之人,这才终于明白那日那句“眼前人为心上人”的踏实满足,飞身扑入他的怀中,泪眼涟涟,“荣哥哥,宗训出事了!他出事了!”

“安歌,你梦魇了。”郭荣连连安抚地拍着她的纤背,又在她高系盘立的发线间奉上温热吻啄,助她快速恢复元神,“次翼今夜从未来过这里,宗训也是好好的。”

他摩挲着安歌的肩膀,心疼得望着她满目憔悴,“如今我回来了,这里有我,便没有谁能欺负你和孩子。”

安歌还是不放心,连甲胄都赶不及换下,已匆忙赶到宫城东北角的慈寿门外。这里与内殿外朝皆不接壤,在庞大的紫宸殿右配殿外侧,单独辟出了一条修长且墙面立体高耸的甬道,将这方地块彻底与外界永世隔绝。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漏半,安歌独自举盏灯笼,走在永巷中央,只觉一阵哀风似魂叫嚣从耳旁掠过,烛火逆风而灭。

好似这条永巷的尽头,便是死亡的尽头。

当她忽然从漆黑的甬道现身慈寿门外时,足足吓了两个守门的侍卫一跳。

永巷之孤绝漆黑,足以吞噬覆灭一切生机的希望和光芒。

安歌示意两人莫要做声,只是拉开院门缝隙一角,让自己顺利跻身。

宫苑之内,每走一步,都会触及枯叶清脆的折断和树枝无形的牵绊,加上石砖早已磨损,凹凸不平,令人跋涉难行。

直至此刻,大殿之上突然油灯亮起,才令她终于相信,果真有人居住于此,竟还是位帝国名义上的太后至尊。

“父皇狠么?”脑海中的诘问令安歌不禁打着寒颤,又只得自己说服自己,唐太宗可对唐高祖如此,唐肃宗可对唐玄宗如此,亲生父子尚且如此,一位前朝太后仍可以太后身份,于此了却残生,或许已是一份优待罢。

孩子低哑的哭声倏然传出,在这安静得几乎听得见尘埃落地的院落尤显清晰,安歌昂首快步跑向高耸的石阶旁,看到宽大疏落的木窗之上,一位肩披长发、佝偻着身子的老妪,将孩子靠在肩头,轻轻拍打着他的身背,另一位轮廓熟悉的年轻女子,悄悄上前为她增披一件外衣。

待安歌再回过神来,孩童哭声已低至不见,他的头紧紧靠在老人侧颊,习惯性地吮着拇指,安稳睡去。

老人稍斜过脸,让孩子更加舒服地枕着自己,这才在重归往昔安静到没有边界的夜晚。感受着怀中身体不时的策动扭捏,沾染着他温热唇口不住流淌的涎水湿意。就这般,触着生命的灵动,端坐至一个相同又与众不同的月落天明。

朝霞判腾,橘烛残热。

慈寿门再一次彻底合拢的瞬间,安歌已将这幅画面深深镌刻在脑海。

她会在宗训长大后告诉他,曾经有过一位在他记忆中未曾谋面的祖奶奶,彻夜未眠地抱着他,护他度过波澜诡谲的天变风起,陪他挨过精神短浅的促疾难耐,对他露出人世末尾的超然宠爱。

原来纵然败身涂地,真正的王者君子,仍可永葆凌云轩昂,傲骨犹芳。

如此两月病势反复,郭威日趋风痹疾重,时醒时睡,食饮甚难。

郭荣与一众亲侍已悄悄将喜木备下,更择选军中亲卫加快吉地筹建步伐,虽是极尽其所能,以彰天下孝,只因乱世混战,财政捉襟,自责无法斥资为他准备一处能与其毕生功绩相当的雄伟帝陵。

安歌深知夫君执念辛苦,又知重进、韩通、永德等人此时皆固守城内,无暇分身,便向郭荣自请亲去嵩山督造帝陵进度,方令其苦闷悬心暂时消弭。

腊月二十七日晌午,安歌正带人翻炒硝石硫磺以熟土,便听闻重进心腹重将韩通亲自驾马前来,原是皇上近日身体忽然转好,昨日还与百官同见滋德殿,愈发觉得病情大好,便想赶在翌年末尾,前往南郊祭祀先祖先亲,郭荣与重进规劝已久,但皆阻止不住他的执拗意念,于是便连忙召集亲族众人,一并前往。

待安歌历时一日半,急匆匆赶到汴梁南郊,恰好赶上祭典开始,她虽与德妃一同站在女眷之首,却找不到郭威的身影,直至郭荣、李重进、张永德、继恩四人稍稍散开,才发觉众人正小心翼翼围着的圣上愈发瘦削驼背的身体,心中也更觉凄然恍意。

平时以常服示人的郭威,此时少有地身披卷龙衮服,额带十二冕旒衮冠,在左右侍从搀扶下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因礼数所限,郭荣只能在台阶之下凝着眉头焦急注视,安歌看着父皇虚弱朦胧的背影,好似即刻便要与这寂冬里的蒙蒙雾气融为一体、羽化登仙,她冥冥有感,如此执意,如此郑重,或许真的将是他最后一次敬谢天地了罢。

泪水已趁低头垂目之时悄然坠地,砸到泥土之上,形成一个个浅浅泪坑,却砸不穿溢满心胸筵席将散、骨肉分离的沉绵愁绪。

“当啷!”郭威手中的酒斛突然掉落翻滚在地,人也低头瘫软在祭台之上,幸而有左右內侍相架才稳住形势,更莫提下跪叩首之举。

郭荣连忙命人请君入后殿休憩,又以储君之身,匆匆接替上君完成剩余祭礼,草草叩拜献酒方才收尾完毕。

如此反复施救整日整夜,郭威终于稍有好转,但仍未见清醒。

适逢新年伊始,京中为给皇帝冲喜,各处皆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又隔着墙根传来远处村中的爆竹连绵、锣鼓喧天,从近亲至远亲携带各自婴孩稚子住在离宫配殿,守在御前不敢离去。

安歌心思细密,命骓儿每日在清晨、傍晚两个时段放飞麾下信鸽,她一面守在榻前,一面闭目倾听着此时铃歌飞旋,幻想着置身于若干年前那个晋中温馨的郭府,可重新得见康健的伯父和圆满无恙的画面。

“呵,你们都来了……”

听闻圣上忽然开口说话,安歌兴奋地扑到床前连声呼唤“父皇”,只见他睁着混沌发散的瞳孔,疑惑地发问,“是荣儿媳妇么?我听到青哥、宜哥也在。”

安歌微微一怔,挤出些许笑容安抚,“父皇,我是小昭华,您的媳妇,您的女儿……”

“小昭华啊……”郭威稍显清醒几分,对着她所守方位,恍然咧了下唇角,抬起右手胡乱摸索,“要记得那日父亲对你说的话,荣儿喜欢事事躬亲,你要从旁多帮他、多提点他,我希望你们在上位仍能固守初心……但要知,他人之心变幻莫测,你们万不能过于纯善。”

郭威冷若冰木的掌心与安歌的双手紧紧握着,传输着此生积聚的心血和勇气,在她手背上留下深红的甲痕印记,“帮父亲守好子民,守好天下,守好这个家!”

“父皇,我会的。”安歌连声应和,潸然垂泣之间,郭荣已闻讯赶来,他掀开帷帐,心急火燎地进入内室,“父皇!父皇您醒了?”

“荣儿吗?”郭威深浅呼吸几次,遂稍稍侧头,“你去把重进、永德叫来……”

内室帷帐内高足烛台火苗攒动,从旁一置的博山炉酝酿着袅袅沉香,三人围跪榻前,强屏抽噎,帐外高阶将领赤手围站两排,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甚长,更倒影着低泣之音愈发高亢穿心。

“听闻这些时日,军中有异动,还有嫌弃朕的赏赐比唐明宗稀薄的话!”郭威面色阴沉,想要将床头的瓷碗推搡下地,却扑了个偏角,继恩对圣上之意心知肚明,眼疾手快地将它朝帷帐深处狠狠摔下去,着实将帐外兵将狠狠惊吓一番。

“朕自即位以来,粗茶淡饭,不喜金银,都是以犒赏军队为念。国库积蓄,四方进贡,除了抚恤军队之外,几乎没有盈余,没想到你们还是如此欲壑难填!如今竟然纵容凶人血口喷人,不顾及朕勤俭治国,也不察觉国家贫瘠,更不反思自己有何功而受赏,只一味怨怼于朕。想想死去的同僚和百姓,你们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吗?”呵斥话语连密崩下,郭威已是高咳不止,“你们……你们别以为朕病在深宫,想造反的,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众人皆惶恐,叩首谢罪,又忙将散播谣言惑乱军心的十数罪魁斩首屠戮,这才止住郭威竭尽全力的暴怒无休。

郭威歇息许久,直到众将退出殿外,才缓缓开口,“荣儿,以后你要懂得恩威并施……这些人不好教养,要让他们知道错误的代价是他们的性命。该杀的时候要杀,该狠的时候要狠!”郭威忽然坐起身,瞪着通红又无法聚焦的眼神,使劲锤着,震得木榻吱吱发响,“李重进,张永德,你们跪下!”

本已跪着的重进与永德泛起一阵凉意,急忙伏地不起。

“不是给朕!”郭威露出狠厉之色,端肃至极,“你们给郭荣跪下!”

继恩将郭荣搀扶起身,二人遂匍匐其脚下,正视拜礼。

“你们跟着朕念。我李重进、张永德,发誓毕生效忠郭荣,若有贰心,当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重进与永德双手指天,郑重起誓,郭荣已是感动不已,连忙扶起表弟与妹夫,三人六拳紧紧相握,“父皇,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您放心,我们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好!好!”郭威一直屏住的神经终于稍稍松懈开来,他畅快地不住微笑,终因体力不支重新平躺下去,“还有一事……你们一定要遵循朕的意思。”

继恩拿着皇帝早先备好的圣旨代为通传,“昔吾西征,见唐十八陵无不被盗,原因无他,只是其中珍宝滔天。朕死后,必以纸衣瓦棺殓葬,墓穴毋用石器,瓦甓即可,亦禁兴师动众,禁地宫及石像生招人耳目也。葬后,招募三十户守墓足矣,务必免其徭役赋税。”

郭威眼中浮荡着挂碍了去后的彻然通透,“你们帮朕在墓碑上刻上一句便够了,‘周天子平生好俭约,遗令用纸衣、瓦棺,嗣天子不敢违也’……你们胆敢违背,朕绝不庇福你们。”

听此简陋薄葬之礼,又觉圣上几近弥留之时,依旧惦记着他们于世风评,堂下三人携继恩一同痛哭流涕,不能自持。

“莫哭,记得事事以万民为重,以天下为重。”郭威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只感困倦疲累席卷毕身,“德妃陪伴朕数年,你们要好生待她,以她为尊……此生已结,我再无遗恨。”

郭威自此次醒来,双眼便再也未看到过东西,他知道脑中所生凝血肿物已阻挡住自己视线,唯有双耳依旧灵敏如常,他听闻耳畔排山倒海哭声震天,心中默默慨叹,再一睁眼,竟未成想,重新瞧见全族亲眷在郭荣带领下,齐齐守护在奄奄一息的自己的躯体跟前,其中,有此生注定愧对的德妃,有悠宁抛下的一方儿女,还有安歌视如己出的可怜婴娃。

他手头猛然发力,柴皇后送予自己的一只荷包便从其腰间落下,不偏不倚地掉在宗训怀里,郭荣端倪着这蹊跷落下的物拾,知晓此物于圣上有何重要用意,便想重新绑回到他腰间,却连带子都忽然断了。

安歌从旁觉察端倪,哽咽着伏在自己耳旁轻声问,“父皇,这是您要赐给孙儿的么?”

幸而此时魂身之意仍旧相连,他看着昏沉的肉身鼻中终于逸出“嗯”的一声,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此刻,泪涕横流的宗训扑到眼前,肉手紧握荷包,跪在榻边,张口大声唤着“爷爷”,教早无知觉的郭威眼角流出两行清泪,是难舍,亦是道别的印记。

“爷爷!”

“爹爹!”

突闻一阵熙熙攘攘的呼唤,仿佛比眼前这些呼唤更加真切,郭威连忙转过头去,看着帷帐之后,青哥与宜哥手拉手欢脱着飘逸而来。

“爹爹……”悠宁和刘氏两人并肩而立,分着淡粉与鹅黄纱衣,在少年身后茕茕孑立,楚然笑靥,“我们来接您了。”

四人簇拥着他往门外走,待到跨过门槛的最后一刻,他们情不自禁,再度回眸留余世间的至亲家人。

刘氏弯着好看的翘唇,珠目凝泪,如水殿风来。

已复归年轻时温柔娴静的悠宁则轻抚故嫂削肩,示意她抬头看着眼前一圈圈与青芒天际间韵动飞舞的白鸽,好似为他们画出穿越人间与天界的通道圆圈。

郭威扬着头微笑,身上所覆的日月衮服已不知不觉变为一袭飘逸白衣,他朝白鸽萦绕的闭环中央缓缓升起,直至来到一位长发绰约、如湄如兰的娉婷女子身侧,眉眼含笑,心跳如狂,“星华,是你么?”

柴后回眸一笑,炽如金乌,仍同初见,双手牢握,“夫君,我一直都在。”

金风轻拂,侠骨纷飞。盖代声名,兰堂传颂。

万事东流,岁无烦忧。星宿缨转,大梦织归。

显德元年正月未过,大周太祖郭威崩殂于南郊祭殿,时年五十一,郭荣承继帝位,对外秘不发丧。

“太祖立于乱世,成于行伍之间,英伟通达,天命有归,辅帝三朝,爱民忠国,唐后已无人能及。洎北攻河中,南平凤翔,征檄契丹,讨伐内乱,毕生战功赫赫,分明正义,后运英特之气,功格上玄,敬以帝位,千斯万年,弘远兴启。内除前朝弊病累疾,整饬纲纪,轻徭薄役,万民休养生息,外纳困苦流民,中原熙攘,德昌彰明,人心思归。太祖毕生节俭,不好银盆金器,得即下发百姓,犒赏卒兵,自身不留分厘。今日飞遐归去,殓衣用纸,棺椁用木,宝顶用瓦,上下万世帝王,存乎几世可胸怀天下,比拟万一?嗣荣必时念太祖之德绩功勇、言传行迹,既哀恸别离,感伤难持,更镌念前惕,颂歌总集。犹嗟乎,霸风豪蕴,德盛万年不灭,题文昭武,万世建极绥猷。哀頌!”

安歌一袭白衣从旁研磨,眼见郭荣强撑着完成这篇泪痕斑驳的祭文,一笔一泪,洇湿着团团墨迹,如同这静夜深处从天而降的瓢泼大雨,透着远方地平线上依稀可见的微红霞光,涤荡着大地新生,更是放开故人旧亲曾经背后相扶相护的手掌,独自让后人走向历史的中央,迎接属于大周和他们自己新时新力的天地明光。

郭荣怔怔放下笔管,忽地冲出殿外,瘫伏于地,痛哭不已,“父亲……”

安歌飞身扑去,将哭得像孩子般的夫君紧紧揽入怀中,两人伴着敲打周身的清明雨滴,静嗅着当中空濛纯净的盈盈香气。

郭荣依靠着安歌,“父亲最喜欢这样的雨天,今日是我陪他看的最后一场雨。”

“荣哥哥,你还有我,我永远陪在你身边。”安歌仔细捧着郭荣被雨水浇湿的泪颜,长歌当哭。

两人抱头竭泣,静静告别往昔。

或许,前方将有迎面而来的危急密布与霹雳荆棘,但此时,安歌与郭荣,就像那个郭府惨遭屠戮的暗黑夜晚,紧紧相靠,依偎扶持,只为重新向彼此输送再次前进的勇气和动力,只为做彼此最坚定不移的避风塘与竹伞笠。

郭荣抬首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滴,顺着屋檐形成道道珠帘绵密,含泪微笑,叹出一口荒凉白烟,“在这样雨天离去,想必,父亲已经和母亲在天上重聚。”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