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着腥气的药引顺着碗口,滴滴流入热气腾腾的药汤之中,棕黑色汤水上层盘旋着诡异扭曲的丝丝猩红。
继恩拿起汤匙,舀了三大勺,毫不犹豫地吞入口中。
他拉开房门,对着正午的太阳端坐椅上,冬日暖阳笼罩全身,金黄色的光线极为缓慢无形地挪动着它的浩影灵踪。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觉半边身子曾经迎接的炽热逐渐将息,而自身仍旧安然无恙,这才笃定起身,又将碗中剩余汤药对着火炉重新加热,连带着佛龛木屉里的《金光明经》一并取出,置入食盒上层,方才飘逸而去。
“同平章事,你今日怎么来了?”见到平日几乎很少踏足大殿的继恩,此时此刻竟然出现,这让內侍梁巩颇感意外。
继恩冷冷回答,“每月十五,都是陛下去祈安殿烧香祈福之日,今天陛下无法亲身前往,就由继恩来为陛下榻前诵经了。”
“这事恐怕不行,现如今圣上病重,金吾军和殿前军分周轮值,李将军倒好说话,可王殷将军治军严明,三令五申,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梁公公对圣上推选继恩为黄门同平章事一事背后颇有怨言,如今见他日渐落魄,心中愈发觉得痛快,他随意朝院门外挥挥手指,“不凑巧,今日正好王将军轮值。您呐,请回罢。”
“梁公公,要知道,你无权拦我。”
“奴家是无权拦您,可王殷将军有权拦您,”梁巩冷笑嘻嘻,“您是同平章事没错,可走出百里外也逃不掉‘黄门’二字,沾了黄门,便是奴才,把自己当主子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了。”
“梁公公,您觉得哪位主子命薄呢?”
梁巩抬头一看,吓得立刻跪地参拜,“请晋王妃安!是同平章事今日请求觐见,王殷将军说闲杂人等不准入内。”
“同平章事是本王妃邀请来给圣上诵经的,”安歌睥睨着匍匐在脚下的內侍兵将,咄咄逼人地说道,“我看您们是觉得王殷将军是主子,而本王妃是闲杂人等了。”
“奴才不敢。”
“将垂拱殿内清场,本王妃要为父皇诵经祈福。”安歌的右脚刚跨过门槛,便停下来,回过头嘱咐次翼,“在圣上寝殿前说些不吉利的话。梁公公老了,经不住板子,你代本王妃先赏他十个巴掌罢。”
方一阖上殿门,继恩阴沉着脸色,“王妃不该随奴家搅这趟浑水。”
“今日殿外都是金吾军的人,此时重进已率殿前军在宫外待命,圣上和我们一旦有事,他就会冲进来。”安歌对上一双依旧显得未经世事的干净眸子,“许多反叛都只需一个借口,王殷之流才不会管陛下死活。而我们为了陛下攸关性命,必须趟这浑水。”
继恩拿起汤水,放在榻边小桌前,“药奴家已尽数试过,王妃若不信,奴家再试一遍。”
“不必,我信你。”
继恩抬手轻轻撬开郭威的嘴,将一勺汤药放在他的唇边,又与安歌重重对视,见安歌坚定点头,他终于横下心,将勺中之物细细灌入圣上口中。
反复数次,碗中之药终于见底,突然殿外响起窸窸窣窣的沉重脚步,安歌依稀听到次翼反抗的声音,“放肆!我是晋王妃的人,你们要做什么?”
安歌刚绕过万马红木屏风跑到殿门前,便听“轰”的一声,大门已被人重重推开,王殷全副武装持剑立于廊下,身后跟随数十名铠甲重将,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可见一斑。
“王将军,你这是要造反么?”安歌一人当关,手中悄悄握着藏在厚重袖口内的鸳鸯刀匕,依旧如常镇定。
“王妃带人来服侍圣上,臣原本不该过问,但听闻黄门同平章事携带食盒入殿,却无人查验,臣不过来亲自查一查他所带的东西,如有惊扰之处,还请王妃见谅。”
“王将军尽职尽责,本王妃佩服至极。”安歌唇角挑起一抹艳笑,“不过你先是绑我侍女,后不经本王妃允准擅自闯入,这账我先要和你算上一算。”
“王妃息怒!是属下之人办事不利,本将已经重重责罚了他们,若王妃仍旧不喜,尽可任凭您处置。”与被贬谪的王峻惯常表现出来的蛮横无理不同,王殷以极其忠孝为名,其母过世后,王殷不顾郭威数次挽留,执意放弃高官厚位,返乡丁忧三年,再回朝堂,更是为他博了个好名声,又被晋封为“天雄军节度使”,掌管地方和金吾卫军,“但今日这垂拱殿,事关圣上安危,只能容本将无礼了!”
此人虽然一举一动尽数彰显毕恭毕敬,安歌明了,他才是更加难以对付的一个。
王殷显然并没有把这位年纪轻轻的王妃放在眼里,他不顾安歌威仪阻拦,以尽忠职守为名,从其身后执意绕至内室御榻之侧,打眼便看到床头孤零零地摆放着一方食盒。
见他要掀开翻看,继恩携着经书起身阻拦,被他狠狠推倒在地。
“这便怪了,你这锦盒空空如也,拿他来御前做什么,嗯?”
王殷阴沉地脸质问间,利剑出鞘反射的阳光已迅疾打到安歌眼前,直晃得她满目金光,“你放肆!竟敢御前拔刀见刃,你果然要造反么!”
“晋王妃,容臣再说一遍,臣之职为保卫陛下安危,此人举止乖张怪异,臣不管他是否是您的人,都要秉公处理,好好查他个遍,不能有任何漏网之鱼。”
王殷见继恩心神忐忑地用余光不住瞥视御榻,便赫然瞧见那衾被内侧隐隐的圈碗印记,当即觉得此次瓮中捉鳖已是成竹在胸,“这屋里,或许可能隐匿你对君上不利的凶器!”
说着,他的手已伸到郭威身上所覆的明黄厚衾边缘,扭着头对着背后目瞪口呆的女子和黄门,气势绝顶,“请王妃饶恕微臣的不敬之罪了!”
“啊!”下一瞬,王殷只觉左手被人牢牢攥住,回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郭威正死死盯着自己,恫吓得他三魂失了七魄,一下蹲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王殷……你竟要行刺朕!”
见突然清醒的郭威连带着言语吐字都较发病时清楚许多,安歌、继恩急忙奔驰跪拜龙榻之前,喜极而泣,山呼万岁。殿内外将领內侍也已欢腾喝彩一片,唯独这段时日与晋王分庭抗礼、权柄独揽的王殷,终于等来了御前不敬之罪的穷途末路。
晋王与殿前都指挥使问讯赶到后,安歌在次翼搀扶下,从垂拱殿侧门悄悄撤出。看着高阶之下御道之旁集结的数十殿前军卫,她一个失神,脚下几乎踩空,幸得继恩突临将她扶稳,方才不致两位女眷一并滚落高台。
“都处理好了?”伴着激烈跳动的心脏,安歌弯着腰,呼吸急促地诘问。
继恩故意轻扶帽檐以示意,“都已处理好。除了您和都指挥使,此事无人知晓。”
安歌惊魂未定的目光缓缓移到他泛着密麻汗珠的鼻尖,“若是陛下没有醒来,或者药汤被王殷发现,恐怕一场宫变在所难免……这时大周可能已经不姓郭了。”
“天地感怀圣上仁德,也感怀王妃至孝之心,因果相依,善恶也必将有报。”继恩长舒口气,露出其冰颜之上少见的浅笑,更显其宽疏眉眼间荡漾的浓厚礼佛净质,“不对,如今该唤您一声‘太子妃’了……”
自此,随周帝从地方节度使一路走到至尊之为位的“二王”——王峻、王殷,自掘坟墓地走完他们“飞鸟尽、良弓藏”、最终还是被皇权和过分自信而碾压的人生,围绕“二王”旗下不屑晋王号令的诸多老臣,也被纷纷贬谪而走。与此同时,晋王监国期间,有出色表现的少壮将领纷纷拔擢升迁,韩通、王审琦等人脱颖而出。
周帝清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即刻册封晋王郭荣为皇太子,自此树立了郭荣名正言顺的储君和监国地位,终令朝廷内外自郭荣兖州归来之后,物议如沸的“子甥婿”夺嫡大战,甚或可能重现“禅位重臣”的纷纭揣测,追随着这卷黄纸固封,落定尘埃。
或许是睡了太久,天色尚早,郭威便再无睡意,瞥见背对着床榻半尺处的墙根依稀跪坐着位小憩的侍女,他便轻声叨了句“朕想喝水”,那姑娘遽急起身,端着茶壶上前服侍。
郭威借着熹微的烛火,只觉她手腕上的攒金赤环这般眼熟,顺着衣袖抬首,惊诧得连口渴都忘了,“董儿……你怎么在这儿?”
德妃低头咬唇,声如蚊蝇,“呆在陛下身边服侍,臣妾才觉得踏实。”
“你是朕的德妃,这后宫最尊贵的人,怎么还做这等粗活儿?”
董氏微笑不语,一边听着郭威充满宠溺的埋怨,一边拿起手边的方枕摞在其背后,让他舒服地半依在上面,又帮他提了提衾被,塞住可能漏风的边角。
见她动作这般熟练连贯,郭威心知肚明,恐怕很多这样的寒冬漏夜,她都是这样陪自己度过的,不禁泛起一阵心疼,他向榻里靠了靠,拉着她躺到身边。
“陛下,我身上有凉气,再传给您……”
郭威不由分说地焐着她冰冷的双手,将她想要推脱又略显僵硬的身体拥在怀里,只想再给她一些自己不知还能给她多久的温暖和宠爱,只是,他不知为何,给予越多的温暖和宠爱,便感受越多的愧疚难耐。
“董儿,朕这段时间病着,不能说话,脑子里一直想着一件未曾向你吐露的事,”郭威摩挲着德妃皲裂的手指,艰难开口,“若是朕将这个秘密带到棺材,恐怕是不能瞑目的。”
“皇上,您别这么说……”
“朕讲完这件事,自会给你出路,你可以恨朕、埋怨朕,朕都不会怪你。”
“陛下,您大病初愈,不应该说这么多的话,董儿惊扰了您的清梦,是时候该退下了。”
德妃似乎察觉到圣上此话背后的深不可测,只想挣扎着即刻离去,郭威却依旧抱着她的软腰,不让她动弹半分。
“董儿,朕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
德妃大脑一片茫然空白,无数次的梦境里,她抱着那样软糯如玉的小人,穿着自己为他缝制的百福肚兜,躺在自己的臂弯上,闪动着乌黑的清眸,太多次的魂牵梦萦,都让她恍惚现实与梦境或许并不分明,她一直以为自己体弱多病,最终与这个生命失之交臂,她一直担心小人会恨这个母亲,没有照顾好自己,她更担心年长的皇帝,再一次悲哀失去重新做父亲得来不易的机会。
所以很多夜晚,她宁愿守在陛下身边,都不敢回到那个偌大冰冷的宫殿,独自舔舐着梦里一次次失而复得之后的泡影无踪,孩子的笑、肌肤的软、身体的香气,梦境的真实,全部映衬着清醒后现实的无情冷酷与无法重来。
原来失去的,就是错过的,缘份尽了,便再也没有了,无论谁犯的错,往昔的离别当下皆无法追回。
德妃泪如雨住,紧紧攥咬着被子,拼劲全身力气发泄着半年来拼命掩饰却依旧无处安放的肝肠寸断,很多次,她都觉得自己下一瞬便要哭晕过去,却都一次次生生挺了过来。
原来,自己积攒的悲伤竟有如此无穷无尽,对孩子,对命运,还有对这一生得到或者未曾得到的幸福,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并化作飞雨,喷薄而出,泪湿沾巾。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竟哭得这般勇敢酣畅,仿佛褪去了半缘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神志略微清醒,感到身后的君王爱抚着她的头,竟陪自己一同隐隐流泪。
“董儿,朕对不起你和孩子。”
“我是您的妃妾,孩儿是您的孩子,我们都只听您的话。”德妃抬起手,为年老伤心的夫君轻轻擦干眼角泪滴,“虽然董儿未曾做过母亲,但仔细想想,哪个母亲不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他……若他果真是位皇子,即使我不想争,也会有别人让他争,或者他自己要争。我不想他度过那样悲惨的一生,更不想他一出世便让您左右为难。陛下,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董儿,不会怪您。”
郭威从未想到,这个一向胆怯羞涩、甚或在他人眼中身无长物的女孩子,在历经地位脱胎换骨地擢升之后,竟未被宫中的尔虞我诈、权柄诱惑浸染半分,依旧清澈如水,世间难有,更难于上青天。
就如同若干年前,他不后悔在雨中与柴皇后惊鸿相逢一样,他同样不后悔那个傍晚与纤纤董女的缘定雨檐,后宫唯一的三妃之尊,平凡如她,却只有她值得这份担当。
当夜虽是一袭简朴常服装扮,但依旧掩饰不了她花骨朵一样的青涩韶华未歇,一想到此后这样美好干净的人物,便要陪伴残生不多的自己一同蹉跎,郭威只觉于心不忍。
“董儿,你的人生还长,朕想把你托付给个好人家。”
“陛下……”德妃万般惊讶,连忙下榻跪踞在地,抹着汹涌的眼泪,拼死摇头,“您在胡说些什么?”
“朕恐怕不久于世,更不想耽搁你剩下的人生。”郭威心平气和地诉说着这段时日埋藏在心底的秘语,放心之余,舒畅开怀,原来爱才是这个世间私欲与博大斗争中最勇猛无畏的战士,“娇儿本年少,何必枯繁茂。”
“陛下,董儿一辈子都是您的妃妾,您若不在,臣妾愿随您一同离去。”
“朕知道你未曾喜欢过朕,不论晋封你多显赫的地位身份,朕都不过是插足你命运的不速之客。有些原本的轨迹,是时候该回去了,”郭威喘息片刻,抬高声音唤了句,“重进,进来罢……”
夜里值守的李重进见君王夫妇二人相对呜咽,心中存疑地行了拜礼。
“重进,朕有一事要你襄助。”郭威稍显费力地坐立于榻上,语气无比恳切,“朕知道董儿一直喜欢你,是朕夺人之美而不自知,朕老了,恐怕将命不久矣……所以希望你能代朕好好照顾她,朕走之后,让她去了德妃封号,与你归家罢。”
虽然李重进大大小小受过圣上无数次试探盘问,但唯独这次,他无法怀疑上位之人此刻发自心底的真诚恳求,七窍玲珑如他,竟不知该如何启齿,“舅舅……”
“陛下!”德妃突然打断李重进的答复,手持一方白绢高举头顶呈表,“您不是不速之客,当您那日递给董儿丝绢的时候,就注定了我此生只会是您的人,您也只会是董儿此生唯一的夫君。”
她侧头望了眼那个如今再看仍旧令自己心头荡漾的身影,压抑着强烈涌上的无奈凄然,砍断后半生可能的生路,“都指挥使心中已有她人,董儿不该做别人的不速之客,只想做一辈子陛下的德妃,生死相随。”
郭威悠长叹息后,终于被德妃言行感动,不再强求,他微微张开臂膀,德妃跪行着上前投入那个环绕着药味汗气的英雄残躯。
王者迟暮,仍能得红颜不离不弃,可感可慰,可叹可敬。
重进慨叹着默默退出殿外,阖上殿门,不自知地绽放着释然微笑,望着千里之外的桂宫兰树,枝繁叶茂地穿梭于夜云之中,终为那位数年前站在汴水河畔等待自己的女子,飘散心头最后一抹愧疚与抱歉。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到一年深秋。
大半年时日,诸多朝政事宜几乎都交由太子郭荣代为查办批阅、会议群臣,前朝被太子及朝臣打理得井井有条,民间战火暂平、休养生息,郭威的病症也大有起色,他似乎也笃定主意不再事必躬亲,乐得放手让后辈充分施展才干。
这日午后,安歌哄着近日愈发顽皮的宗训睡下,便接到郭荣命人传来的一纸鸿书:符妹,速到万岁山,急务!
这段时日东至青州、徐州,西至丹县、慈县,北自贝县、镇县,南到安州、复州,各地皆报大水成灾,郭荣带着亲信各处亲临探访,与安歌相见,已是近乎整月前的事。
安歌望着略见晦暗的天色,一袭男装之外,背上两顶蓑帽,便已迫不及待地驾马沿甬道一路北上踏烟而去。
莅临万岁山巅时,雨色渐走,微阳光复,她深吸吐纳地席地转了好几个圈,又连忙整理着一路被风吹乱的发髻,擦干额头鼻尖的淋漓香汗,这才敢激动地踮着脚到处张望。
无意间,她得见半山腰处一座矮屋的耳室旁,正立着一位再熟悉不过的挺拔身影,便兴高采烈地振臂高呼跑跳着冲去,“荣哥哥!荣哥哥!”
忽然,从那屋内踱出一位捧着三四个花篮的清韵女子,喜盈盈地走到郭荣身前,娇弱一拜,郭荣连忙帮她接过手中物拾,举手投足间,两人似乎默契泰然,交谈甚欢。
安歌急匆匆躲到一棵柏树背后,感受着心中狂风骤雨和晴天霹雳迅疾逼近。
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害怕和惊诧,透过树干再行窥探,只见那女子扬着一张不施粉黛的清秀美面,眉眼弯弯地与对面之人晏晏笑颜,因身材娇小,郭荣高大的身影投射着,似乎已将她包裹个完全。
一瞬间,安歌觉得自己失去了全部色彩,丢掉了整个世界。
她不自觉地回身朝山顶缓缓挪步,失魂落魄,肝神俱裂。
“安歌!”
郭荣顺着花女指尖方位,这才终于发现心尖之人踽踽独行的背影,便连忙迈开大步,追赶她去。
“安歌,听不到我在叫你么?”郭荣三步并作两步,急忙拦住她的去路,玩笑般戏谑,“几日不见,竟连我声音都听不出来么?”
安歌饱含泪花的褐瞳寒意刺骨,当即甩开他的手,“几日不见,你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郭荣了。”
“看着我的安歌天女散醋的模样,真是又让人心疼,又让人好笑。”聪明如郭荣,立即猜出安歌无缘无故的狠绝来自何处,他嘴角高高翘着得意的笑,又要拉起她的青葱玉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去!”
见她如此愤恨难耐,郭荣二话未说便已将她扛至肩头,安歌真心发了狂,朝他肩膀便是用力一咬,郭荣闷哼一声,愈发牢牢攒紧她的腿,扛着她朝山后背风向阳处飞身趋步。
“再咬,你就要口弑亲夫了!”郭荣气喘吁吁地将她放下来,用尽全力扭过她执拗的身子,闪身与她双肩并立,“今日符妹生辰,这片花海是送给爱妻的薄礼,希望你喜欢。”
郭荣后退半步,安歌这才看到,眼前的漫山遍野皆是赤红与纯白相见的木芙蓉,摇曳在瑟瑟秋风中,占尽深秋旖旎风情烂漫。世人皆知霜来花落,唯有这英姿飒爽的芙蓉锦簇,不畏将寒争相盛放,令人心摇神驰,醉意沦陷,此目得见,再不见别处万花滔天。
“蓓蕾连绵山上山,萼蕊斑斓次第开,风姿妙趣浓荫覆,芙蓉三变为尔栽。”郭荣扳过安歌的肩,感受着她抽泣的鼻尖一蹭一蹭擦拂在胸前,已是心潮澎湃,“安歌,山莀姑娘是王审琦的堂妹,也是我们的花房女官,代为照看这些芙蓉花,盛夏时日便开始播种,为的就是生辰这天,让你欢喜、让你笑颜……我的安歌,这一年,着实辛苦了。”
“为什么要种芙蓉啊?”安歌顽皮地钻出郭荣的怀抱,跳到花丛中,牵过手旁一朵粉红娇嫩,观摩细嗅,明知故问。
“符安歌的符,郭荣的荣,芙蓉为你我,永世盛开,花开不败。”
安歌终于背着他偷偷开怀展颜,她秀瞳一转,心生一计,也想好好捉弄捉弄这个令自己平白出糗的夫君,“可是,我很早便喜欢芙蓉了,在没遇上你之前。”
“记得那年及笄礼前,你交给我一包芙蓉花籽,我视若珍宝,便将它们种在府中,”郭荣忽然眼中一黯,“怕不是那个孟昶送你的吧?”
“是啊!”安歌见郭荣走进圈套,心中不禁团团窃喜,装模作样地刺激他,“因为他说要为我遍城种上芙蓉,还说什么‘待到来年歌,锦绣真锦城’,没想到,今日竟借你之手得见他诗中之景,也算值得了。”
“是么?”郭荣猛然把安歌拉回怀中,单手抬起眼前这方傲然于世的丽颜,面露微忡,“看来,此芙蓉非彼芙蓉。那我也问你一句,眼前人究竟是不是心上人?”
“荣哥哥……”安歌觉察自己的玩笑开得过了火,似乎引爆了他罕见的怒发冲冠。
郭荣突然埋头对着她启动的唇齿狠狠亲吻下去,安歌被他桎梏得难受,只想退步抽身,脚下一个打滑,两人便跌倒在半人多高的草丛之中。郭荣看着压在身下的安歌,澎湃着许久未见的想念与盘旋胸腔的妒火,开始略显愤怒地扯着她的衣襟。
“柴荣,你别……”安歌捂着衣领刚要说话,郭荣已顺势堵住她的嘴,早已拨开挡在眼前的一切阻碍,烦乱的思绪牵引着敏捷双手,将她的衣饰尽数抹去。
此时,一只海东鹰嘶吼着从山顶飞临滑落,带着韵律努力扇动双翅,盘桓在灰白苍穹之上,好似在明目张示着它的无上盛怒与全权占有。
对着他怒气冲冲又充满心疼的眼眸,安歌无力地张了张口,终于疲累地昏睡过去。
一声霹雳震雷从天而降,惊醒了安歌的安稳沉睡。
她见此刻正被郭荣紧紧抱着,侧坐在他的腿上,倚靠在他的胸前,全身上下业已恢复来时齐整。
郭荣闪躲着她审视的凝望,悄声说道,“对不起,我刚才气急了,才……”
“眼前人是心上人。”安歌顶着两团驼红,打断他的道歉,“画面真美,宛如惊梦。”
狂风起时,安歌抓着衣领,迅疾立身背对,“外地路遥,你快赶回去罢,我也先回宫了。”
“安歌……”郭荣茫然若失,面对她的冷若冰霜,自责不已,“生辰快乐。”
安歌余光瞥着雪颈深处的红斑,又掀起一阵心绪翻飞,如鹿乱撞,只得神色慌张地奔袭下山,策马离去。
不过,她选择刻意乘骑绕山一周,才敢再度远眺,山那端深浅隆重的芙蓉花海一片,还有深埋其中的霸道强取与缠绵无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