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工作队的老胡找到爷爷时,爷爷正在南坡上摘绿豆,夏日炎炎,晒得他一头一背的明晃晃汗水。爷爷左手提着竹篮,右手摘豆。绿豆的成熟不一致,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熟透的豆荚是黑的,上面也没了茸毛。没熟的豆荚是绿的,上面有淡白的茸毛。当然,绿色的豆叶和棵藤之间还有些白花正开着,散发着一丝丝香味。因为南坡地不肥,地主福明善没让种玉米大豆之类的秋庄稼,只种些绿豆,让爷爷随便挑了几担土肥过去,说反正也不指望它,长成啥样是啥样。但这一年的绿豆长势不赖。福明善拍拍我爷爷说,豹子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是赚的,咱们三七分成吧。
摘绿豆不是什么重活,大人小孩都干得了。但南坡上连棵树都没有,太晒,离村子又远,除了偷绿豆的穷人,没人愿意到这儿来。爷爷选在午后这个最热时段来摘豆荚,那是他觉得这个时候那些穷人最喜欢下手,别说南坡这块贫地,就是村东头大块的肥地里,也很少有人去看护。
爷爷没戴草帽,光着晒得黝黑的脊背,右手手腕上缠了一条手巾,等汗水蒙了眼的时候,他就抬起手腕子朝额上抹一下,实在热得燥心时,他会跑到坡下的小河里冲洗一下。河水不深,但清澈见底,水流也不急。蛙鼓之声也像水流一样如烟似雾,源源不断。河南岸倒是有些杨树柳树,那是蔡都集的地盘,爷爷平时不往那儿去。即使他下河洗澡,也很少去对岸的杨树柳树下凉快……这也是地主福明善交代过的,现在是乱世,尽量不要与外边的人搭腔说话。爷爷有时看到那边的树荫里有几个人吸烟说话,声音隐隐约约,但他不会往那边多看一眼。他听说蔡都集来了土八路,来了共产党,加上那儿原先就有“红枪会”,经常与清静坡和几十里外野马滩的土匪斗,所以他多长个心眼哩。
这天工作队的老胡从坡下的月牙河里上来,招呼他歇会儿吸口旱烟时,他惊奇了一下子,然后就平静了。
这老胡三十上下年纪,面色赤红,有些络腮胡子,跟个庄稼人没两样。只是平时喜欢将手巾缠在头上,让福村的男人笑话他。在福村,只有娘儿们才将手巾缠在头上遮风挡雨的,男人从不这样,男人只将手巾缠在腕上,为的是擦汗方便。因此大伙曾经笑话老胡,老胡也不介意,反而笑笑,指指他们说:“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这世上男女都一样。”
老胡从蔡都集那边过来,最先找的人是老孙头。
那时候还是麦收季节,老孙头扬场水平高,满场的人都围着他转。地主福明善也抬举他,人家碾场、翻场、起场,推长长的小麦纹子,甚至抛大糠,干了多半天了,老孙头还在树底下睡觉。地主不喊他,别人更不会喊他。老孙头除了爱喝酒,就是爱睡觉。连地主都在麦场里抛大糠了,把长长的小麦纹子都抛光了,他的午觉还没有醒过来。一般情况下,他就干两样,扬场和垛垛。这两样活儿不光靠体力,还要有技术,不是一般农人能做得好的。因此,他能搞特殊,比人家多睡一个时辰的午觉。连地主都说,有本事的人都有怪癖,别人谁还能说什么呢?
一旦大糠扬出以后,该干扬场的细活儿了,老孙头便从树荫下爬起来,到场头找到盛淡醋(详见附件二)的水罐子,咕咚咕咚喝上一气。然后抬起右手,用腕上的毛巾抹抹下巴,扶扶草帽,自觉地走向没了大糠的小麦纹子。他也不弯腰去抓扬场的木锨,而是用右脚面轻挑木锨把儿,把儿直立起来,他伸手抓去,不偏不倚,刚好抓到锨把儿,再往手心吐唾沫,推锨向小麦纹子,胳膊一抬,哗啦一下,大半锨糠麦抛向半空,在风中糠皮斜飞一边,麦粒直落到地上……这时候地主会瞅向场边歇息的人,喊一声“豹子”。我爷爷赶紧吸完那锅烟,走到老孙头这边,握起一把扫帚,给老孙头扬落的麦堆打落子。老孙头扬场水平高,这帮长工中打落子的人都伺候不了他,只有我爷爷,勉强能当他的下手,给他打落子。老地主的庄稼活儿也不一般,总是对我爷爷说,豹子呀,你还年轻,可得好好练练,你打落子才有七成,人家老孙头扬场可是十成呀!
别说工作队老胡,就是半吊子都能一眼看出,老孙头在这群人中的威信极高。种庄稼,跟其他百行百业规矩差不多,谁有水平,人品又不差,大伙就佩服他,抬举他,围着他转。因此,老胡先找老孙头做工作,叫他参加革命。
老胡问:“老孙呀,你觉得苦吗?”
“庄稼人,还不都一个样,没啥苦不苦的。”
老胡又问:“你不觉得地主剥削你吗?”
老孙头说:“咱种人家的地,咋能说他剥削咱。他不让种地,咱真给尿憋死啦!”
老胡卡壳了,不晓得如何让老孙头跟自己的思路赶在一个频道上来。他又不能停住,只好像后来的书本和电影里说的那样开导老孙头,说地主租种土地,不劳而获,就是剥削穷人。不料他还没说完,老孙头不乐意了,嗓门提高了八度,说俺东家天天干活,谁说他不劳,他“劳”得很呢!他种庄稼,一般人还赶不上呢,就这十几号长工中,比得上他的,鸭子拉屎——稀稀的。
这情况老胡早有耳闻。有一年麦罢天,两个长工为地主溜麦秸,下午二人很快起了场,扬出了麦粒。准备回家时,地主福明善到场里一看,用脚踢踢麦秸,连连摇头,指着那二人说不中,你们至少贪了我半斗落场麦。这二人大惊失色,忙将藏好的半斗落场麦端了出来……这老地主精明过人,却又极会笼络人心,长工们对他没怨气。这就给老胡的工作开展带来了麻烦。
老胡找的第二个人是赶车的老李。老李就是当年为福明善溜麦秸的二人之一。老胡找他时,先从那次溜麦秸让地主追出半斗落场麦开始。这个谈话切入点应该恰到好处,进可以说地主的压榨盘剥,退可以说长工太粗心大意,有的聊。他刚扯开话题,老李就连连摆手,讪讪地笑起来,而且面红耳赤。他说老胡,你别说了,那不是俺俩粗心,实在是不该起歹念头呀,东家没有赶咱滚蛋,实在是仁至义尽,叫俺羞愧难当啊!
老胡见发展他无望,只好跟他对了个火,离去了。
老李喊住他:“老胡,听我一言,再走不迟。”
老胡听他话中有话,马上回来,说老哥,请多指教。
老李叹了一声说,老胡,我看你不是孬人,斗胆劝一句,不管你是哪一头的人,在福村发展不起来。俺这片地块太硬,当初野马滩的强人、清静坡的土匪,都来过人,没有踩松动。后来蔡都集闹“红枪会”,又涉河来人,叫入伙,共同对付土匪,保大家平安度日月,又没有踩松动。好说歹劝,天花乱坠,就是没人愿跟,你说奇也不奇?最后老东家叫他们也别耽误工夫了,说俺福村这块地,南到月牙河,北到老龙岭,西到清静坡,东到大狼沟,是黑土地,像老鳖壳子,太硬了。什么样的土地养出什么样的人,人仿地,地佑人,一个脾气,都太硬,谁都踩不动啊!
老胡一言不发,最后将旱烟袋别进腰里时,老李看见他腰里还别着把二把盒子。老李不奇怪,说你也踩不动。
老胡起身告辞时淡淡一笑说,我还就不信邪了。
2
老胡不死心,又在福村找了王百贵。
王百贵与先前的老孙头和赶车的老李完全不同,他不是长工,他自家有几十亩地,有牲口,有农具。兄弟三人,过的是自给自足的日子。这人呢,读了几年私塾,能看懂《三国演义》《水浒传》,冬天大家在南墙根晒暖,都爱听他讲些三国、水浒的故事。平时,这一片的百姓围着村中间的大坑吃饭,也数他的话最多,天文地理的,不愿住嘴。老胡以为他有点远见,比老孙头和老李应该容易动员,便瞄上了他。
这一次他调整了策略,不再谈“剥削”问题。
那天早上,王百贵去拾粪——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他没有绕村子,而是一下子走到了大狼沟那儿,因为昨天他发现那儿有人放牛,他判断沟底畔的草地上应该有几堆棕黄的牛粪才对。
牛粪没寻到,却碰上了老胡。因他已见过几次老胡,对老胡的事略有耳闻,并不紧张。老胡双眼肿胀,一看便知夜里没有睡安稳。但他一说起话,眸子一下子亮了许多。老胡说,我知道哪儿有牛粪。王百贵问他怎么不拾,老胡说我拾它没用,我不种庄稼。王百贵“哦”了一声,问远不远。老胡用手指指北边的沟畔,说也就半里路吧。那儿是大狼沟与老龙岭相接的地方,有一片大些的草滩。
王百贵不光看到了牛粪,还有几堆人粪,还有一小堆纸烟头。本地人吸纸烟的少,他判断是老胡这些外地人吸的。拾完粪,他往四周瞅瞅,只有远远的村庄影子。这儿倒是个僻静地方,可能是老胡他们商量事的地方吧。
他点上旱烟,问老胡:“说吧,你找我,有何贵干?”
这种直截了当,让老胡提前准备的话也没了用场,那就开门见山了。老胡笑笑说:“你有文化,出来干点事吧。”
“我天天干事,从没闲着过。你说吧,跟着你,能怎样?”
“能过上好日子,穷人不受人欺负。”
“我现在日子就不错,谁也没有欺负过我。”
他的话让老胡又卡了壳。老胡心想,怪不得先前老李告诉他,这块土地属老鳖壳子,黑硬黑硬的。你听听,这儿的人说话也与众不同,反客为主,而且气势逼人。但他毕竟有工作经验,马上稳住阵脚,说咱们革命成功,你可以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王百贵呢,毕竟经常给人讲三国、水浒什么的,心里有自己的一把算盘,不会轻易跟着别人拨算盘珠子。马上反问:“要是不成功的话,是不是就掉脑袋啦?像瓦岗英雄、梁山好汉吧。”
老胡涨红了脸,他想说“怕掉脑袋还革×命”,但没有说出来,而是说了一句“革命靠自觉”,这就等于他放弃了争取王百贵革命的机会。反过来,王百贵开始给他上起了政治课,一下子把他变成了小学生。王百贵喜欢讲话,好为人师已经习惯了,对老胡,一点客气也不留。
王百贵说,去年秋后准备种麦时,我正在南地耙地,却被“两广”的队伍号上了。他们用长枪指着我,吓得我立马蹲下来,差点尿了裤子。他们卸去俺正在耙地的骡马,拉着去官道。俺家的骡马对我有感情,咴儿咴儿叫着不走。那些大兵用枪顶了我的后背,叫我帮他们运送些弹药。他们全都是些夜叉模样,又用大枪顶着,我手无寸铁,岂敢反抗。本以为送上二三十里就能回来,谁想一下子送到了驻马店南边的正阳县。三天后,我才回到福村,家里人都找疯了,我大嫂子小心眼,还造谣说我带了地主家的三小姐私奔了……我连累带饿,还有害怕,病了一场,脱了一大层皮啊!老胡呀,你不说身份,我也能猜个八八九九的。谁知道这场“拉锯”能拉到什么时候结束,你能确切地告诉我,谁能胜谁会败吗?他还说,咱能不能签个合同?
老胡的思想准备有限,也根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即使肯定地回答,共产党肯定胜,国民党肯定败,那有点字墨的王百贵也未必能信。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他将草丛中的那些纸烟头用脚驱成一堆,蹍碎,让人看不出有烟头的样子。然后对王百贵说,你粪筐也满了,可以回家了。
王百贵拎起粪筐系子,说老胡,咱哥儿俩算有缘分,我欠了你一筐粪。别的忙我也帮不上,什么时候饿了、困了,可以到我家吃个肚儿圆,睡个囫囵觉……
3
老胡在福村短短时间内,碰了三鼻子灰。但他是共产党人,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所以他虽然有点灰心丧气,但看到别的工作队员开展工作迅速而顺利,有种不服输的气概。他用拳头使劲击打着脑壳,说我就不信在福村发展不上一个!他甚至发誓,如果再发展不了一个,我就申请回解放区去,不能再在这儿担个副队长的虚名了。
当然,他毕竟是受过培训而且有些文化的人。他检讨自己的过失,又酝酿新的办法。共产党人都有不服输的顽强性格。这是集体性格,具有普遍性。不加入共产党,你是不会晓得的。
等他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见到我爷爷时,他先是观察、静听。我爷爷是个戏迷,赶庙会时就喜欢往戏台边钻,没人时就爱哼哼几句戏词。当我爷爷哼到“我正在南坡摘绿豆,老王爷叫我坐徐州”时,正在河边灌木丛里解手,同时已经观察我爷爷好长时间的老胡乐了。
他对我爷爷说的第一句话是:“豹子兄弟,我能叫你坐徐州,只要你跟我干。”
爷爷放下竹篮,二话没说,朝他一拱手,打趣道:“难道朝廷来了访将的不成?”
老胡接道:“正是如此!”
奇怪得很,爷爷真就愿意跟着老胡干起了革命。爷爷指指竹筐里大半筐黑色的绿豆荚,说我该把这些东西送哪儿去?老胡说,既然你同意跟我干,那就得听从我的分派。爷爷双手将竹筐递过去,说某愿听调遣。这筐绿豆给了老胡,算是革命的见面礼。
……爷爷后来告诉我,他活了二十多岁,还没见过一个像模像样的人对他这样过,而且许他“坐徐州”。坐成坐不成徐州,另在一说,人家的客气和尊重,让他受宠若惊,就这么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4
刚开始,他只是帮助老胡找找睡觉的地方。很难想象,老胡这些人连个固定的窝儿都没有。爷爷让他住自己家。三间茅屋虽然简陋,但多睡几个人不成问题。但住了几夜,老胡不住了。爷爷想想,可能跟自己老娘有关系。我这个曾祖母倒算个胆大又有主见的人。她是个半篮脚,走路轻快矫健,比那些小脚女人壮实多了。据爷爷讲,她倒是喜欢爷爷交朋友。有时天阴下雨,爷爷领其他长工来家喝闲酒,她还是蛮喜欢、蛮热情的。
但她却不喜欢这个老胡。她让爷爷离老胡远点,更不能带到家里来。
爷爷不解,说他就是个逃荒要饭的,在咱家住两天又有什么呢。曾祖母说,你还太嫩,鼻子不好使吧。爷爷连忙吸吸鼻子,扇动几下鼻翼,说好使着呢,又没伤风又没感冒的,咋能不好使?
曾祖母说:“你闻见他身上的气味了吗?”
“咋能闻不见,有汗腥和脚臭呗。”
曾祖母当时正在打稀饭,爷爷为她烧锅。曾祖母用搅面糊的筷子狠狠敲了他一下子,白色的面点点涂在了爷爷的脸上。爷爷抹一把脸,说有事说事,你动武干啥,瞧瞧,头都给你敲烂了,白脑浆子都流出来了。
曾祖母笑了,说傻瓜,你没闻见他身上的血污气吗?我敢说这老胡杀了人的。你没瞅见他腰里有二把盒子吗……
跟了老胡好长时间,老胡再没有问过他的愿望,当然“坐徐州”已经成了泡影。除了这个,老胡只让爷爷帮他往蔡都集上偷偷传了几个纸条,半路上爷爷偷看,上面的字一个也认不得,他只读过几天书,学的字早就就饭吃掉了。
这年冬天,老地主请几个长工喝酒,酒是刚刚酿出的黑谷明溜子酒。老地主倒是大方,农忙时会割肉,为长工改善生活,农闲时,自己酿酒与长工们一块儿喝着乐。这次刚喝几盅,他指着爷爷说,你叫老胡一块儿来喝吧。
虽然刚喝几盅,爷爷的头已经晕了。原因是下午出的头淋子酒,有大半罐子,地主倒出来半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叫爷爷也品评一口。这不是一碗普通的酒,是酒头,劲大。以往,喝酒头全是老孙头,今儿个老孙头走亲戚去了,才轮给了爷爷。
爷爷踏着暮色,真就把老胡找来了,老胡正倚在一个麦秸垛洞里,冷得打哆嗦呢。一听到有人请喝酒,起身跟爷爷就走。他哪里想到这是老地主摆的鸿门宴啊!
福明善叫人捆了老胡,没收了老胡的手枪——哪有好人玩这个的。老胡说这是乱世,带枪为了防身用。这时候爷爷有点傻眼。他没有多考虑,拦着不让送官。如果送到保长那里,保长再将他送到县里,不光老胡有麻烦,自己也脱不清干系。他顺手抓了把扫帚,横在腰间,拦在门口,说明善叔呀,老胡不是坏人,又是我喊来的,您抓了他,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福明善沉着脸,说这儿没你的事了,如果你不想染身上血,干脆回家,只当啥都没发生。
老胡连忙辩白,嘴上也喊着明善叔,我真不是什么坏人,我在村子转悠,不是一天两天了,没偷过鸡,没摸过狗吧?你们村连根柴火都没有少吧?咱们虽然不是朋友,也不能当成敌人吧?
但是地主就是不缓劲,说老胡,你不能怪我,也是有人叫我这么弄的。你到了去的地方,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咱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没必要冒犯你。我只是送你去那儿,一路上你一根汗毛都不会少的。
他们给老胡蒙上眼睛,老李牵出马,套好地主的轿车子,下午走亲戚的老孙头也回来了,地主说正好,你和老李到保里走一趟吧,把这把枪也带上。
爷爷仍在苦苦哀求,都快下跪了。
老胡这时候口气突然硬了起来,说福明善,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老子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豹子兄弟,我不怪你,别求他了。你该明白了,咱穷人是他们的天敌啊!
老李过来,将爷爷推到一边,低声告诉他,抓老胡不是东家的主意,是咱们保长叫抓的。前几天,他叫东家去坞坡寨里喝酒,我赶车去的,在门外听的,虽然听得少胳膊掉腿的,但大意不差。你还是闪开吧,别蹚这浑水了。我爷爷委屈,说他们既然要抓老胡,为啥不自己抓,非要我叫他来才抓,这不是叫我坐萝卜吗?!
老孙头也过来,推开他说:“谁让你坐萝卜啦,你还是等着老王爷招你去坐徐州吧!”
被塞进轿车子的老胡大声说:“豹子兄弟,不关你的事,你别管啦,他们奈何不了我。”
地主冷笑一下说,奈何不奈何你,我们说了不算,你去了就明白了,别在这儿死鸭子嘴硬了。他一挥手,老李往马屁股上甩一鞭,轿车子轱辘吱扭一响,老孙头一个箭步蹿过来,跳到了轿车子的旁板上。轿车子快速出了大门。爷爷心想,完了,老胡这次凶多吉少。
5
没有想到,第二年一开春,老胡又来了。这回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两个,身后跟了个小马,算是他的卫士吧。
他俩来福村全赶在晚上,多半也不进福村,只在寨河外边学斑鸠叫,咕咕咕,咕咕咕,不多不少,就三遍。我爷爷听到了,马上出门。曾祖母呢,虽不硬拦,说出的话却像是诅咒他:“一个老胡差点见了阎王,这回好,又多了个小马,见阎王多了个伴呀!也好呀,我儿在阳间坐不了徐州,去阴间,说不准就坐成了。”
爷爷不跟她计较,出门时忘不了回敬她一句:“等我坐了徐州,回来搬你进城享福,四个丫鬟伺候你。”
曾祖母说:“别扯犊子了,还四个丫鬟呢,你都多大了,先自个儿娶个女人吧。”
……跟老胡熟了以后,爷爷有时开玩笑,对他说:“既然让我坐徐州,一年多了,总该给个压寨夫人吧。”也是有点醉意才说的。
老胡严肃起来,甚至带点悻怒,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儿女情长,不是封建一套,不是荣华富贵,革命就是奉献。老胡口中喷着酒气,指着爷爷,又用手指敲敲桌子,说:“革命者就是放自己的血,让穷人喝。”
爷爷又傻眼了。他已经明白,跟着老胡弄的事,对穷人有利,对地主没利,但怎么就能放自己的血,让穷人喝呢?他捅捅小马,问你明白老胡的意思吗?小马比爷爷小,却精明能干,两只眼睛闪闪发光,透明透亮。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爷爷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你小子贼精,啥事都不跟我说。小马说,有现成的老师,你不请教,非要问我这半吊子,我能说个啥?
老胡拍拍爷爷的头,说你这脑袋呀,是得用新知识更新了,别整天想着压寨夫人,显得没有出息。
爷爷继续开玩笑,说那咱也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儿吧,革命人也得有后代啊!小马,你说说,他老胡娶老婆干啥?老胡说,谁说革命就打光棍儿啦?谁说革命就打光棍儿啦?
……
老胡的女人在蔡都集小学里教书,那所小学是蔡都集的蔡军长出资办的。蔡军长黄埔军校毕业,老蒋的嫡系,如今在南方正与共产党打仗呢!他没有想到,家乡的小学已经基本让共产党占领了,里面多半老师要么是共产党,要么是共产党家属。我爷爷之所以认得老胡的女人,是因为老胡领他去那儿听过工作队大干部讲课,课的内容他没记清,却清楚记得那大干部没有一点架子,讲完话,下台来与这些人握手,还给了他一支纸烟。他吸完觉得烟劲儿不够,比起旱烟像白开水……就是这次,老胡将一个留着剪发头、长得清清爽爽的媳妇叫来,对他说,这是俺孩子他妈。他女人伸手与爷爷握了一下,那手真个软呀,但她嗓门很高,聒耳膜,叫爷爷不舒服。这可能是她当老师练成的。就这一次,他便记住了她。闲暇时,他拿她跟福村的大闺女小媳妇比较,从前福村到后福村,没几个能比上她的。喜欢讲故事的王百贵的妹子,脸盘、身段、说话,啥都不赖,就是因为小儿麻痹成了个瘸子,和她没的拼了。
老胡也注意到了这个女人。他告诉爷爷,前福村有个女人不错啊!爷爷问是谁,他说是王百贵的妹子,叫百灵——你听听,也只有她,能配得上这个名字……没等他说完,爷爷说老胡,共产党人放血给别人喝的,可不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吧。
老胡笑起来,又拍了两下爷爷的光头,说你不傻呀,脑子里弯弯绕多呀,可惜光知道想女人。
这时,爷爷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站起来辩驳,谁光想女人啦,你别那个、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行不行?你去村里打听打听,俺豹子从来不爱谈女人,跟了你才学坏的。
老胡笑道,你小子,学会站着翻身,没理也赖三分了。我的意思是说,王百灵不赖,除了腿不好。她那声音多好听啊。如有可能,我帮你撮合撮合去。
爷爷沉默下来,在夜色里吧嗒吧嗒吸自己的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