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呼救

他欲要开口回绝,门外一名卫兵快步跑了进来,说:“报告司令,小司令来了。”众将领幕僚纷纷引颈往门外探去,他们同司令一样也好久没见过这个小司令了。他没好气道:“他来做什么,黄花菜都凉了。”众将领幕僚哪一个不是人精?深知父子没有隔夜仇,季以鼎哪会跟现在唯一的儿子较真,于是一边互相交换着眼色,一边陆续过来打圆场。

“司令何必动气,小司令定是过来为您分忧解难来了。”

“是啊,小司令年轻有为,不失为一个好帮手。”

“司令就让小司令进来吧。”

“既然小司令有心过来,这是南临之幸,之福。”

季以鼎见众人七嘴八舌为他说话也不好失了台阶,但想起上次见面时他泪流满面地指责自己的窝囊像,以及哥哥出事后他的不闻不问,心中不觉烦闷,只怕他尚未振作起来,只是胡乱到这给他添堵来了,不情不愿地闷声道:“让他进来,我倒看看他是不是有心过来帮忙。”

众将领幕僚一听,喜笑颜开地等着小司令进来。他们虽尚未与之共过事,但素闻他为人西派,心里既期待又担心与他不好沟通。

季川禾着一身戎装,步伐矫健地跨过门槛,立正行礼,举止间别有一种英挺的俊朗。众将皆投去赞赏的目光。季以鼎顿觉眼前一亮,内心阴霾一照而光,不由暗喜——这小子的帅气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季川禾对在座的诸位问了声好,声如洪钟道:“司令,儿今日前来,只为一事。”季以鼎心里微微一紧,隐隐担心他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但好奇又驱使着他继续听了下去,“今日我特意前来向您向诸位将领幕僚表明我的态度和决心,儿从今往后愿意任您调遣,誓要为哥哥报仇,与您一起把色木人赶出玉矶岛。”话音刚落,众将纷纷拍手称赞,在这危难之际,惟有父子连心才能其利断金。

季以鼎不想他颓废这么久,忽然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既惊又喜,他好像瞬间长大了,懂事了,不再是忤逆他的意,不听他的话,不支持他的小孩了。他想着一定是他大哥的牺牲唤起了他的斗志,不由无比欣慰地弯了弯嘴角。他差点就要起身朝他走去,但是在此之前觉得还是有必要考验一下他的决心,于是问:“让你做什么都愿意?”

他眼神坚定自信,不带一丝犹疑,“司令请说。”

季以鼎心念一转,故意卖弄关子,环视一圈才问:“众将和我商议多天,依你们看,该给小司令指派什么任务?”

众人面面相觑,季川禾再次表明决心,说:“诸位将领经验比我丰富,但说无妨。”

过了一会,终于有一人暗自揣度完毕,小司令这种新兵最适合的去处自然是活轻但紧要的地方,斗胆道:“如今只有亚明之事未定,不如让小司令过去督办,确保万无一失。”

季川禾却说:“督办这种小事很多人可以去,我倒想率兵和色木军决一死战,听说他们的援军已经拍马赶到了。”

季以鼎微斥一声“匹夫之勇”,转头却对那位建言者说:“这位爱将的提议甚好,亚明那边就你过去督办。”

亚明是玉矶岛东海岸新区,那里不同于南临谷堡这种老派城市,洋化程度严重,最是像季川禾这种年轻翩翩公子赶时髦的好去处,而且实验研究这样的先进玩意自然是季川禾比他们这帮老古董更为熟悉精通。

既然是爸爸亲自开口,他这上门讨活的断然不敢拒绝,直说:“遵命。”

散会后他被季以鼎叫上了车,两人同乘回府。季以鼎并没有看他,只是一直望向窗外,看似自言自语却是有所指,说:“这么多天,终于想通了?”他沉声说:“爸爸,都怪我感情用事,从未想过为您和哥哥分担政治军事上的忧虑。今后儿子必然收起心,和爸爸并肩作战。”

季以鼎猛然转过头来,见他哀伤的脸上眼睛放出光亮,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这一拍拍散了父子之间的心结,拍掉了他连日来的沉闷心情,这种感觉变成一种他心理上的担子,挑在肩头,责任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

季以鼎话锋一转,问:“你去看过你大嫂了吗?”一听到这个,他情不自禁,眼睛里泛出水一样的光泽,忙把头微微一仰说:“这几天有去看过几次,嫂子精神状态很好,叫我们别担心,她说一定给季家添个大胖小子。”他边说着这些边回想起往日哥嫂的恩爱场景,那么登对的两个人,最后嫂子连哥哥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哥哥连个全尸也没留给她,他被突然炸成了千千万万块碎片,直直插入他们三个人的心窝里无声溃烂,日夜疼痛他们却不忍拔除,惟用恨意麻痹才能缓解些许。

季以鼎赞许道:“不愧是季家的好儿媳,你哥哥眼光好,没选错人。”

哥哥确实没有选错人,嫂嫂独自一人坚强地等待着他们的孩子降临,她说她要好好活着,为他们的爱情留下见证。推人及己,他不由反问自己,难道是他选错了人,选择了一个跟自身政治立场相背离的女子?可这还有什么重要,她还不是和哥哥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说过要陪他一生一世,他说过要带他周游世界,可最后他们都狠心地抛下了他。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他再无软肋,唯一能伤害他的只有他自己。然而为了爸爸他不能再伤害自己,他必须要迈出他们曾经给予的美梦,努力去构筑自己无坚不摧的世界。

这些天以来谷雨都是和徐统制,或和朱副师长,或和回城的李师长一起出城布防。他们三位都是长者,领军带兵经验又丰富,她陪同几日下来学到不少实战知识。这日防线工作几近尾声,她怕有疏漏,独自出城连贯性地巡查一圈。原本设在谷堡周围的防线整体往南推了推,东至莲花湾,南至九井,西至西线船厂。不假时日在这条东西防线上,他们皆有兵可守,有炮可打,到时玉矶岛南北割据之势初见雏形,背水一战端倪渐显。

她巡查完防线夏日悠长的白昼也谢下了帷幕,天色渐渐暗淡,直至西边天际吞掉了夕阳的最后一尾金色羽翼,周围彻底暗了下来。车窗外偶然闪过村庄农家,点点灯火犹如流星一闪而过,却给人温馨暖溢之感。路边草丛中虫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合唱着一段段优美的副歌,替迟迟未登场的月亮暖场。凉风透着夏日的热烈,习习往脸上扑来,夹杂着些许绿色的清凉气息,她不由将车窗完全摇下来,极目望去,只是地面一望无尽的黑暗和天上繁星点点的微茫,晚风游走其中,不甚轻柔。

“阿嚏”她不禁打了一个喷嚏,听说打喷嚏是代表有人在背后说你坏话或者有人在想你。她拿出兜里的手绢擦了擦,脑中不由掠过那日在陵园,她拿给他白手帕的情景,或许是他想她了。那支小队自那日派出之后便杳无音信,这么多天没有消息,她也不是没想过亲自追出去找,只是有了上一次的贸然行事,徐统制保不准每次都行好运,所以将她看管得比较死。何况大战在即,南临军吃了上次的败仗,必定来势汹汹,他们必须全心全意备战才能力保城门不失。若万幸再次取胜,乘胜南下推翻南临王,两族人民的友谊就有望再续了。轻重缓急,孰轻孰重她亦是分得清。

汽车疾驰,一晃驶入谷堡极高的城墙内,里面街市灯火璀璨,行人如织,喧闹声四起。居民一改之前战时的惊慌,三五成群结伴出门消暑。色木人南临人相互问候,谈笑风生。如今城内的生活恢复如初,特别是色木军三个师进驻之后,居民安定生活的信心更加强烈。如此盛世,正是父亲所愿,亦是她从父亲那接过的对人民的承诺。

只是,她听到路边有卖报孩童的叫卖声,探头叫住了他,跟他买来一份西文晚报。司机眼尖,见她身子往后座一靠,双手展开报纸,连忙打开了车顶灯。她快速扫视一遍正面,不作停留把报纸翻过来,又浏览了一遍背面,才抓住想看的东西。玉矶岛西线船厂平民被残杀之事一经上报,各国人民起先纷纷谴责这种不人道的行为,但时间一久,矛头在瑞肯的挑动下调转了过来,各家又无端指责这显然是色木军的手笔,他们本来就是侵略者,南临军死无对证只是被他们拿来背锅罢了。如今报纸上仍是一片对色木军声讨质疑的声音,色木军虽再三重申这个事实确凿无疑,但双拳难敌四手,逐渐处于舆论下风。

这种把数百条鲜活生命当成脏水泼过来的报道不看也罢,毫无公义,简直就是嗓门大即正义。她索性将报纸往旁边一放,斜靠在窗旁,眼睛彻底畅游在街头巷尾的繁华夜景里。但脑子仍旧停不下来,这次舆论战色木军丧失舆论高地,瑞肯是关键一环。他们肯花大力气争夺舆论主导权也是她没想到的,他们可是一向主张民主和人权,看不出是会支持南临王实施种族灭绝的帮凶。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她之前对瑞肯和南临先入为主的印象完全被颠覆,看来她得重新认识这帮政客的嘴脸了。

尽管这一天起早贪黑,奔波得身心俱疲,但她回府用晚餐之后仍不忘到后花园的亭子边上坐一坐。月亮还没出来,朦胧的夜色里花色不明,人心随之彷徨,犹还在昨夜梦中摇晃。待定神一看,但见落英缤纷的步道上,亭灯映出自己的影子,却是孤孤单单的一个。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回房。斯人如彩虹,只可惜宛若园中昙花,短暂一现。

黎明的灰白曙色揭去夜幕的轻纱,湛蓝的天边一角吐出灿烂的晨光,遥遥的院外店铺的开门声,赶早市的吆喝声,车马的往来声,嘈嘈切切依稀可闻。萨怡臣睡意朦胧,迷迷糊糊的他仿佛回到了花园里,一团团浅粉大丽花,一盆盆浅紫矮牵牛,一簇簇粉色胭脂扣,还有娇艳欲滴的黄玫瑰,成片成片的黄白洋甘菊,缀满枝头的粉色小木槿,爬满亭台的绯红色樱霞,花团锦簇,招蜂引蝶,盎然之意,溢满庭院。他瞧见他和谷雨偎坐在亭子里,那馥郁的花香仿佛长了脚,纷纷往他们鼻子里钻,往他们浓情蜜意的情话里窜。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头,搂在她的腰间,抱在她的........

又是这样的春梦,这几天已经做过太多。他不由竭力挣扎,不料从床上跌落下来。微弱的意识猛然打开,橙色的格子窗映入眼帘,他忽地环视一周,发现这是一间西洋式的房间,自己并没有在车上。

他闭目回想,记忆碎片在脑中凌乱。他强自镇定,把时间点拨回到出城那一刻,错乱的碎片被逐一串了起来,终于完整的画面浮现。

出城后他假意放松警惕,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目养神,实则偷偷眯眼记录行车路线。谷沐不理他也不说话,认真开着车,直到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他们开到一个小镇上才停下来。谷沐独自下车把他锁在车内,买了一些吃的回来。他们匆匆吃完,他以为谷沐会接着往前开,正在琢磨怎么留路标。忽然谷沐给他递过来第二颗解药,他饱受春梦的摧残,一把接过来吃了下去,没想到却一直断断续续地昏睡。只要她给他水喝,一会晚上醒来,一会中午醒来了,一会傍晚醒来,吃饱了她燃起一阵玫瑰香,他又睡了过去。他好像在倒时差,完全不知日夜。后面他都侧躺在汽车后座上,醒来的时候看到她在前座,完全失掉往日的嬉笑怒骂,倒像一个不苟言笑的饲养员,每日只是唤醒他让他进食,又让他睡下,他在她眼里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任人鱼肉的小白鼠。

他暗暗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的顺藤摸瓜怕是要摸到一根铁蒺藜骨朵了,不破层皮是抓不住了。

更烦人的是只要他一想起谷雨,欲望就会涌上心头,溜进热烈的梦里。依稀在昨天他实在受不了了,尽管他知道自己吃下的第二颗不是解药,但还是说:“你现在已经出城了,快给我第三颗解药。”她犹豫了一下,掏出一颗药丸给他,但吃了上一次的亏,他又不敢轻易吞下去,只能含在口中。她看出他的谨慎,狡黠地说:“吞进去吧,这次是真的,不过你还剩最后一颗哦。”

他料想她应该快到了,也不需要他继续沉睡,便将药丸吞了进去,可是症状也只是减轻了一些,他依旧会做这样的梦。在这样的梦中醒来既失望又庆幸,失望的是现实赶不上梦境,庆幸的是还好自己定力非常够。

他又环顾一周,确认她没躲在犄角旮旯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的手脚均被绳子捆着,完全用不上力。他费力地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跳到门前甩出身体往上面撞了两下,门上的铜制西洋锁只“哐当”响了两下又安静如初。他转念一想,跳到格子窗前,放眼望去,楼下西洋式修剪齐整的草坪,水门汀路两旁皆是整齐的行道树,茂密的枝叶间隐约浮动着两个人头,仿若两滴及时雨,他不禁失声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