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一夜无梦,睡得极是香甜。她睁开惺忪睡眼,抓过桌上的手表一看,已是十点了。她急忙唤来房外的史儿,说:“史儿,怎么把窗帘拉上了,害我以为还很早呢。”史儿走进来,见她起身,边拉开窗帘边说:“昨晚小姐睡得晚,我故意拉上窗帘让小姐多睡会。”一把刺眼的日光射进来,瞬间让她睁不开眼睛,她迷糊着眼睛说:“下次别拉上了,怪暗的。”史儿答应了一声,忙把窗帘往回拉了拉。
待洗漱完毕,她端坐在西洋式带大玻璃镜子的梳妆台前梳着头发,史儿站一旁夸道:“小姐今日面色红润,格外美丽。”
她含笑道:“就你嘴甜。”说完简单化了一个淡妆。
史儿上前清理台上的碎发细尘,忽拾起一枝枯花递到她眼前,问:“小姐,这个还要不要?”
她伸手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才发现那花柄处沾着些许血痕,不禁心头微微一热,说:“史儿,帮我拿个玻璃盒子罩起来,就放在我床头柜上。”
史儿接过枯花,奉命去办。
她换上了一身西式裤装,打算今日到徐统制那清点兵力。但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事挂心,她高声问:“史儿,萨长官今早有来过吗?”
史儿正从侧房的储物间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玻璃盒子,说:“还没。”见她嘴角一沉,又说:“听伙房的下人说,萨长官昨晚等陆长官回来,陪他吃过饭才睡下的,许是太晚睡了现在还没醒。”
她忽觉好笑,她不也是现在才醒。她对着全身镜左右照了又照,想着不如约上他一起吃个爱心早饭,便兴冲冲地出了门。她走出小院,在月洞门前顶头碰上了陆林,略微惊讶,陆林却似专程而来,欣然对她问好,“早。”
她直接问道:“早,你找我有事?”
陆林欠了欠身,说:“我特意前来和谷小姐当面告别,感谢谷小姐这几天对在下的照顾。”
她想到他和萨怡臣的关系,问:“你的萨萨还在这,你要去哪?”
陆林嬉笑道:“他不还有你照顾着,我得回色木国治眼睛,不然变成独眼龙了,哪有姑娘会正眼看我。”他见她并没有领会到他的幽默,忙从手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资料,正色道:“当然,还有破译这份东西。小姐的那个副本我已经按照你给的地址寄出去了。”
她说:“谢谢。怎么走得这么急?”
陆林将资料放回包中,说:“昨晚萨萨才跟我提起,我也没想到安排如此之快,要不是我贪睡了一会,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专车专机都在等我,所以我才匆匆过来跟谷小姐当面道别。”
“一路顺风。”她停了一下又说:“不喊他起来送送你?”
“不用了,让他多睡会。”他说完举手敬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
谷雨犹豫再三,看要不要去叫醒他,终究是按捺不住内心想见他的冲动,身体如受到了磁铁的吸引,很快就来到了他的门前。她举手在门上轻叩了几下,里面无人应答,她又敲了两下,里面仍是没有响动。她垂下手,想着许是他昨天太累又休息得晚,酣睡之中听不见敲门声亦是正常,欲转身离开,却见几名下人慌慌张张地往这边院落赶来。其中一个眼尖看到史儿向他招手,赶忙跑到谷雨面前。史儿问:“发生什么事了,慌里慌张的?”
下人回,“小姐,昨天你让我们锁住的那个小姑娘不见了,管家要我们四处找人,看是不是还在府上。”
谷雨微微一震,问:“什么时候的事?”
下人回,“昨晚晚宴结束的时候,丫鬟们给她送饭,谁知道被她打晕锁在了房里,她还扒走了一个丫鬟的衣服。”
史儿嘴快,撅着嘴说:“昨晚的事怎么现在才发现,那人估计早就跑没影了?”
下人一时语噎,谷雨见他面露难色,想着昨夜情况特殊,他们忙得晕头转向,一时失察也情有可原,便说:“快过去帮忙吧。”
她昨天早上才刚见过她,对她的初印象只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小姑娘。没想到她脑子不笨,逃跑的时机和方式都极为恰当,只是就算逃出了谷府,这偌大的谷堡她怕是再难逃脱。就在她细细回想分析的时候,那一幕“非礼”场景忽然跳入脑海。她虽接受西式教育,学到些洋派风气,对此类穿着清凉并未感到不适,但是女性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小姑娘眼里的浓情蜜意真实不做作。她冥冥中也正是受了这一点的小刺激,才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甚至想要抓紧他。如今她逃之夭夭,他还未露面,她不由心里七上八下,必须即刻见到他才觉心安。她忙命人撞开萨怡臣的房门,三步并作两步走入里间,发现床上并没有人,床头柜上随意丢着一张纸条。她抓起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我与你的小郎君私奔了,勿念。
她心念一燃,纸条被拧成了纸团。她不但不笨还聪明得紧,居然能从她眼皮子底下把一个大活人给带走。
她懊恼不已,找来管家细细一问才知昨天夜里四点左右,萨怡臣和一名下人驱车出了府。她问:“萨长官当时意识如何?”
管家招来值班岗哨,岗哨说:“萨长官意识正常,只是脸上通红异常,汗也涔涔,我心想可能是喝了不少的缘故,未敢细问。”
她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开车,他们该不会已经出了城。她坐立难安,惟驱车赶到指挥所,将情况如实汇报给廖师长,求证心中的猜想。廖师长听完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刚才城防守兵来报,黎明时分他们看到小臣开车出城,以为他去执行任务,并未阻拦。”
她听到这话一时方寸大乱。
廖师长看她面含忧色,怕她因人在她府上出的事而自责,忙安慰道:“谷小姐不用担心,小臣智勇双全,就算一时受了胁迫,也会想方设法脱身的。”
她理了理脑中混乱的思绪,心里到底是相信他的能力,渐渐宽了宽心,只是这一别,不知何时才会再见,她不愿与他隔着烽火连天,隔着另一个女子的觊觎。她说:“廖师长,虽然萨队长智谋但该名女子显然不好对付,我看还是派出一小队人马,悄悄寻去接应,助萨队长脱身才好。”
廖师长欣然答应,对身边一位副官耳语了几句,才对谷雨说:“谷小姐考虑周全,希望他们能尽快寻回小臣。”
谷雨亦是怀揣着这样的盼望,不由暗暗点头,却听廖师长喊了她一声,她回过神来,凝听,“谷小姐,我军援助的三个师一个星期之后登陆玉矶岛,届时还望谷小姐安排入驻事宜。”
谷雨果决地说:“廖师长放心,我定会安置妥当。”
廖师长说:“等援军一到,我们就可以共同商讨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了。”
谷雨只连连点头,此刻她还腾不出多余的心思来想这些事,一心还在搜索谷沐带走萨怡臣整个过程中的破绽。忽然朱副师长从外面步履匆匆走回来,她以为这事有了进展赶忙循声望去,朱副师长脸上波澜不惊,语气却激愤暗涌,说:“西线船厂告破了。”他将手上的一份战报交予廖师长,廖师长接过来急忙展开,迅速看了一遍,脸色铁青,破口大骂道:“这帮孙子真不是人。”
谷雨第一次听到廖师长骂人,意外又惊奇,不由伸手去拿廖师长手中的战报。但他此时正在气头上,完全没有留意到她想看,只是双手不觉越握越紧,那不厚的战报在他两手的箍握中就快皱得面目全非。谷雨心下一急,忙大声喊他回神,“廖师长,请给我看看。”廖师长如梦初醒般,松手给她,她一把接过来,把两侧稍稍抚平了些才捧起来从头看起。
那一行行字清清楚楚地映入眼帘中来,起初还带着胜利的喜悦,中间夹叙夹释,描述李师长他们截杀强突的敌军,奋力扑灭因敌军引爆事先埋在建筑体内的炸弹而引起的大火,继而攻陷了那里。可读到最后,字里行间编织出的血淋淋的场景仿佛让她顷刻回到南临军突袭之夜的战场上,只是她再三确认,才看清战报所述在建筑体里发现的是几百具用袋子或者油桶装着的实验人员和色木百姓的尸体,而非战死沙场的士兵。她霎时激愤难言,她没想到南临军所为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她的下限,任何年代残杀平民都是最为士兵所不耻的,这些人愧对身上所穿的军装,其行径已和强盗土匪别无二致。
她将战报往身旁桌子上一丢,顺势坐了下来,思绪万千。
朱副师长说:“初步确定,这些人的死亡时间是在火灾之前,很明显,这是敌军奋力突围前的集体灭口。”
廖师长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连宝贵的实验人员都下手,害怕落到我们手上,肯定在那里没干什么好事。”
朱副师长说:“他们引爆的皆是里面的实验室,几乎摧毁了那里的一切物证,我们捡不到任何有用的证据。”
廖师长说:“光他们残杀平民就能令人人发指,如此无耻的行为,我军必定登报广而告之,看南临王对此作何解释。”
朱副师长说:“我已将这份战报发回筑奕,相信不久我们便能见报。”
谷雨这时才站起来说:“廖师长,朱副师长,我想我们捡到了最重要的证据,不久也能见报。”
廖师长和朱副师长惊诧地看着她,异口同声地问:“什么?”
她把获得副本的来龙去脉给两位师长详细讲了一下,又说:“待陆林或者我的那位同学破译以后,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就是证明南临王行不仁之事的证据。”
廖师长深想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如此说来,小臣的不告而别许是深入敌营,寻找更重要的证据去了。”
次日,玉矶岛西线船厂色木平民被南临军残杀一事登上国际报刊头条,图文并茂,刿目怵心,各国读者一阅,纷纷强烈谴责南临军犯下的暴行,甚至有记者专程从国外飞来,蹲伏在季府大门前围堵季以鼎,向无端罹难的色木平民讨个说法,也为自家报社抢个独家。
府外聚集的记者越来越多,但他们都是国际战地记者,又不是国内喉舌,季以鼎自然没有办法收买他们,也不能来硬的,统统绞杀,只能闭门不出,暗中寻求瑞肯在公关上面的支持,看能不能把这股舆论之风给扭转过来。反正只要他不承认,到时瑞肯那边扇扇风,添油加醋,谁又能保证那些尸体不是色木军对南临军的栽赃陷害。
更何况色木侵略军残杀他的宝贝儿子,抢走他们的弹药,可曾给过他一个父亲一个国君什么交代。如今只是杀掉若干色木蝼蚁,全世界都追着他索要交代,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本来就是要消灭他们的,这件事对他而言就像消灭讨人厌的蟑螂一样稀松平常,甚至都不需要原因。他搞不懂世人哪来这么多同情心和正义感,可当初瑞肯在一些小国搞屠杀的时候那些所谓的国际大报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成天捕风捉影揪着他们这些小国好欺负。但这些媒体应该很快会明白,他和瑞肯总统交情日益深厚,已经不是一般任人凌辱的小国,对,他们会知道的,世界也会知道这玉矶岛上只有一个国家,只有一种人民,那就是南临人。
果不其然,不消几日国际舆论矛头纷纷调转,质疑色木军的声浪越来越高,因为他们所说并无真凭实据,仅凭几张模糊的相片就断定是他们胜利战场上的败军所为,可信度存疑,毕竟死人又不会说话。其中带头支持这一论点的国家就是瑞肯,于是其他人云亦云的国家相继跟进效法。季以鼎见舆论形势一片大好,府外也无人蹲守了,久郁的心情稍稍舒展。
自从季川希兵败战死的噩耗传回南临,他虽心如刀绞,毕竟最像他的儿子尸骨无存,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任是谁碰上这种悲剧都会肝肠寸断。但为稳军心,他平日对外并未表露哀痛半分,每天还是照常外出总统府开会议事,也算是用繁忙的工作来麻痹万箭穿心的痛楚。
可一入夜,思念便如扑棱棱的倦鸟归巢,全都落回到他的心头,没人倾诉也不能在下人面前露出老年丧子的柔弱一面,只能把自己关在漆黑的卧室里,成夜成夜地流眼泪,每晚枕着泪水入睡,翌日被湿嗒嗒的枕巾凉醒,如此往复,仿佛永远到不了头。
万幸他还有未完的战斗,每天想着如何把这些污秽的色木人赶出玉矶岛的内在动力驱使着他,他只觉斗志昂扬。并且这几天在会上他都陆续收到了极好的消息,其中最为重磅的就是亚明研究中心找回西线船厂丢失的东西了,他们苦心研究的生化武器就快投入量产使用。等到那时色木军便会不攻自破,就连色木国也不再是不可战胜的存在,而瑞肯更会看到与他合作的价值,愈发注重他们这个盟国。经过这么多天将领们的群策群力,南临城及周边被布防得固若金汤,至于反攻,万事俱备,只待亚明那边的东风,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参与其中了。
忽然会上一名幕僚问:“司令,我们这次作战计划完全不告诉小司令吗?”
季以鼎的心骤然一紧,是啊,他有两个小司令,战死一个,另一个却仍溺在伤痛中起不来,这完全不像他,他怕是指望儿媳肚子里的孙子也指望不上他吧,一个多愁善感的懦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