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云南司徒平章达里麻送来指令后,阿莫沙蒂就难以入睡。她站在与四十二年前父亲所处的相同的风口浪尖,家支存亡维系在她的抉择上。
阿莫沙蒂常常置身其中地去想象父亲曾经面对的情形,如果当时父亲到了她此时的年纪,而不是觉得自己会永远勇猛下去的二十七岁,还会做出同样选择吗?她感到迷惑、怀疑和沉重。严重后果令年过不惑的阿莫沙蒂不敢抱有乐观情绪做抉择,稍有不慎,无辜族人的性命将灰飞烟灭,阿莫家支会再度遭受毁灭性打击。到那时,即便天神能宽恕自己,她也无法面对良心。
达里麻的指令用生硬的爨文直译蒙文体写成,这类指令通常很短,有时不知所云。这次指令的行文比为数不多的几次指令冗长,里面盛赞了罗婺土司府历年对朝廷的供奉和忠诚,避而不提阿莫基蒲率众对朝廷发起兵变一事。达里麻用温和口吻下达要求罗婺土司府尽力协助朝廷抗击明军的指令,随同指令而下的是少得可怜的赏赐,一百支箭弩和十六缸用稗子酿成的美酒。这是四十年来梁王最为寒酸的一次赏赐。
阿莫沙蒂最近不断收到来自各家支土司的密信,信里或以温情,或以明理的态度将滇人未来命运分析得头头是道,究其结果都如雷波鲁龙所说,欲拥护大理总管段世割据云南。尽管元朝廷在云南建立行省,更置路、府、州、县,把各个家支分散或者合并地设置万户府、千户所、百户所,又大方地给土官们封官加衔,授以安抚使、宣抚使、宣慰使或者行省平章参政之类的流官虚衔,其实不过是一种毫无实际利益的抚慰手段。云贵川地区习惯上仍然以土著家支强弱划分区域和尊荣,以卢鹿人、罗婺人、些莫徒人和磨察人自称。分置各处由蒙古人和汉人担任的流官,只充当朝廷耳目,对当地土官毫无办法。
形势十分清晰明了。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十三年,中原初定,九年前灭了四川“大夏”政权。而盘踞云南的梁王仍不断遣使北上,达元帝行在,执臣节如故,对明朝形成南北牵制之势,令朱元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尽早完成统一大业已成势在必行之事。此次派出傅友德、蓝玉和沐英率大军征讨云南,必是做了充足准备。掌控云南的梁王极不甘心,派遣心腹密使经西蕃绕出塞外,去向逃回蒙古草原的元顺帝通风报信,誓死抵抗。曾统治云南三百一十七年的大理国君主段氏后裔也想利用这场战争卷土重来,独立称王。
孰强孰弱似乎一目了然,可滇人不这样看。
这场战争对汉人或者蒙古人来说只是谁赢谁输,对滇人而言则是你死我活。滇地土著族系庞杂,族源交错扑朔迷离,他们的祖灵和子孙从未踏出连绵不绝的山脉和纵横交织的河流。云南是波涛起伏的高山密林,他们是森林里的猛虎、亚洲象、猫头鹰、花豹、野猪、金丝猴、乌梢蛇、豺狼、林蛙、穿山甲、狸猫、老鼠、天牛、蜣螂、蚂蚁和蚯蚓,是漫山遍野的杜鹃、黄槐、泡桐、兰花、山菌和苔藓地衣,他们不愿意离开密林河谷到陆地和草原生活,也惧怕森林里窜出狮子、野牛、河马、鳄鱼和鬣狗。他们坚信战争拼的不一定是武器和人数,斗志、情感、血统、信仰和时机等因素会改变战争结局,如同六百四十年前的天宝战争。他们会说:“挨打的猎狗跑不过逃命的兔子。”
阿莫沙蒂清楚知道现在不是六百多年前的情形,朱元璋不是迷恋杨贵妃、深陷安史叛乱之苦的李隆基,强弩之末的段世也并非日渐强大、北靠吐蕃的阁罗凤。阿莫沙蒂为此打不起精神来,闻到银耳燕窝粥甜腻腻的气味就反胃,明媚天空过于单调,花朵全无颜色,香料令她感到厌恶。蒙古骑兵从天而降消灭大理国之前,辉煌一时的吐蕃、大辽、西夏、金国就已相继灭亡,其后又一口吃下了大宋,分封四大蒙古汗国,铁蹄踏至地中海边缘。如今不可一世的元朝兵团已分崩离析,盛运不回。她不得不权衡再三,犹豫未决。
眼前看上去有三条路可选,然而在大多数土司眼里,这是场没有选择的战役。唐朝与南诏国的“天宝战争”仍在滇人心中不断发酵,认同唐、宋旧制,奉正朔,定朝贡,以为外藩。阿莫沙蒂猜想,如果父亲阿莫基蒲在世,遇到今日情形,他依旧会做出跟从前一样的决定,如同飞蛾扑火般以崇拜鹰虎的血性冲动赢得罗婺族群尊严,宁愿付出灭族、无辜命丧的惨重代价。
她深知自己的选择会比父亲迈出赴死脚步的行动更难,要背负可能招致万众唾骂、蔑视的枷锁踽踽独行。她害怕失去族人信任和支持,倘若无人响应她号呼,错过最佳时机,不仅不能挽救部落族人性命,她也将永远被钉在罗婺部落的耻辱柱上,所承受的屈辱和痛苦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但她看不到事态转折的迹象。她不能跟身边亲人坦露真实想法,无论是享有尊荣的土司、土官们还是拥有土地、牛羊的黑骨头贵族,跟谁都无法言说。她周边簇拥着亢奋激动的人群,被战火烧得沸腾的血液哗啦啦一刻不停地流淌,没有人愿意听到不同见解。在议事厅召集土官和贵族商议对策时,面对众口一致的说辞,她无法开启唇齿,说出思虑千遍的决定。
她不能和土官、贵族们,甚至自己母亲、叔伯达成一致,又无法信赖表情麻木、目光呆滞,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平民和奴隶,找不到拥戴者。
时间像流沙般消失,打不开困境让她焦虑得头痛欲裂,无法安睡。愤怒的族人会把她的理智当成懦弱,他们会把她的皮肉剥开,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坚硬的黑骨头。
她感到了深切的、不被理解的孤独——在闹哄哄的人堆里感到绝望孤单。沉默仰望苍穹的女土司常常会想起二十多年前阿莫蒲智扯着母亲衣襟跪倒在地的哀求。那时候,他凄凉绝望的心境一定也像她现在这样。
“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活!”狄惹木嘎摇晃着她肩头,牙齿间迸溅的仇恨几乎把她撕碎。
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不知如何说服其他人。罗婺人皮肤呈古铜色,眼睛深凹、鼻梁高挺、嘴唇薄长;汉人皮肤红黄隐隐,细长眼睛、阔脸浓眉、狮鼻窄嘴。罗婺人尊万物为神,以黑骨头为贵;汉人尊天道、仁义,以皇家为贵。罗婺人视汉人为异族,汉人视罗婺人为蛮夷,两者之间犹如油与水不可相融。先辈们与元朝廷不屈的抗争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同样留着天菩萨的蒙古人和罗婺人都无法共融,更何况从外相到内心迥然不同的汉人和罗婺人?阿莫沙蒂在祭祀堂内祖灵的牌位前祈求罗婺部落能避开眼前这场覆巢之灾。
当年父亲不愿被小眼睛、大宽脸、颧骨高耸、黄褐色皮肤的蒙古人统治,举兵造反,虽然战事惨败,但在阿莫家支和部落族人心目中是永远的大英雄。如今她与父亲背道而驰的选择却无法对家支族人说出口。阿莫沙蒂的脑袋里钻进了一群嗡嗡乱叫的山蚊子,吵得她魂魄都不愿待在无计可施的身体里继续受罪。生存——哪怕是最屈辱的活着,难道不值得人们歌颂吗?只有决绝的毁灭才能赢取叫好之声?
那场战争把生机勃勃的阿莫家支拖进可怕的灾难深渊,男人们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留下寥落破败的家园让弱小无助的妇女、孩子、老人承受,为此遭受长期饥饿、寒冷、凌辱、病痛、流离失所、恐惧的残酷折磨。四十多年时间,族人们难道全都忘了,又忙着为另一场可能制造类似灾难的战争呐喊欢呼。
死亡并不可怕,如同族人歌唱的——像踏上返回故土的路途一般,痛苦从此消失。绝望地活下去才最可怕,曾经敏感鲜活的肉体在无尽头的苦日子里浸泡,看不到希望,像受到生命威胁的野兽一样活着,渐渐变得麻木冷漠,连羞耻、痛苦和关爱都感受不到。她能肯定自己选择的路就是正确的?或者像父辈所做的那样,成为灭绝族群最后的荣光。
自南诏以来,滇地族人的祖先通过一场场战争所获得的自由和独立正在减少。没有蒙古人和汉人进犯,卢鹿人、些莫徒人对罗婺人的威胁也从未停止。但那是另一回事。选择活下去,他们丧失的有可能是站立的尊严和由所有族人祖祖辈辈的智慧和性命换取凝结而成的先进经验。被兄弟姊妹暴打一顿,好过被外人剥去衣衫。更何况,这绝不是止于表面的羞辱,更有可能是深入骨髓的异化和突变。他们将以面目全非的容貌和割裂破碎的灵魂走过彩虹桥,去与为保家支尊荣流过血汗的祖先们相聚。到时候,她怎么对年轻父亲的亡灵去解释发生的一切?
路被堵死了,一点余地都没有。要么死,要么活,从来都不是能轻易下决断的事。
应该下场雨。盛夏季节,云南很少下雨,可事情总有例外。阿莫沙蒂在白天的酣睡中梦见死去多年的父亲,受到他的谕示,梦游似的来到母亲的别院,听到了丈夫胁迫母亲要令她改变主意,否则除掉她的密谋,就是个例外。但这不是偶然事件,是迟早必然发生的不可避免的矛盾冲突,不过是剧烈冲突开始前的引子。
她不想反复回忆丈夫的话,连母亲似是而非的声音都不愿想起。一直以来她和母亲就像关在一个笼子里的马鹿和猫头鹰,她和丈夫也想不到一块去。事实上,她和家支里的谁都想不到一条路上,如果一定要找出微弱相似点,她和疯子哥哥阿莫蒲智在某些方面倒能相互理解。可他是家支众所周知的不正常的人,是族人眼里的疯子。
空寂夜晚,繁星如花朵般开满天空。
阿莫沙蒂想忽略掉在母亲别院遭遇的阴谋,不,她无法忽略掉,每次想起,泪水总会夺眶而出。它们不是随便说说的话语,不像轻风那样一刮而过,那些恶毒话语是隐藏锋芒的刀刃。他们是她至亲家人,他们恨她到了想置她于死地的地步。他们说的每个字都是刀锋上的锯齿,每想一回就在她心上划拉一次。
她想起他们就难受,强迫自己不要反复去想,多想想梦里的父亲,想想儿子们。大儿子阿莫久支继承了父亲的外貌和外祖父的英武勇猛,能骑马追逐在密林里乱窜的野猪,一箭射中它眼睛;小儿子阿莫驰达更像少年的阿莫沙蒂,顽皮淘气,经常炫耀地叉开双脚站立在两匹并行奔跑的大理马马背上。他们的活力和笑容能赶走阴霾,想到他们的未来,阿莫沙蒂不得不打起精神。
如果刮起凉风——像掠过树梢的蝴蝶一样轻盈的风,就不会下雨。洁白的云垛堆得太高了,用手摇一摇,就会呼啦啦像垮掉的草垛子从天上砸下来。天垮了,有厚实的大地接着呢。
阿莫沙蒂想出土司府走走,走在种满荞麦、小麦、大麦和芋头的红土地上让人感觉踏实。曾有汉人流官盛赞滇中的农业,“墟落之间,牛马成群”。阿莫家支能有今日粮仓充实、牛羊满坡的光景,大半是斯补纽纽舍和阿莫沙蒂持续推进开荒屯田、还田于民的新政功劳。
盛夏时节,万德土城周边沃野和青山上铺呈深浅不一的绿色正伸展触角向四周扩散,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生长的清新气味、牛马羊皮毛温暖微膻的气息。领头羊脖颈上挂着的铜铃从浓密灌木丛中发出清脆悦耳声响,山寨里、山头上传来的小调山歌远近呼应,此起彼伏。漫山遍野的龙胆、牵牛花、太阳花、鸡冠花、米兰、六月雪、美人蕉、蕙兰、扶桑、合欢、蛇目菊、凤仙花、茉莉花、仙人掌、夹竹桃竞相开放,把山乡染成姹紫嫣红的画卷,走着看着,心就醉了。
许久未出府门,阿莫沙蒂显得有点急切。她叫来阿和为自己梳妆,解开缠绕头上的黑纱包头,盘发于脑后,以红黄丝线点缀发髻,取下金簪银链,硕大的金耳环换成红珊瑚珠耳坠子。穿上平常出行的斜襟素衣和滚花边蓝裤,脚穿千层底毛边绣花鞋,披上白色察尔瓦。
“阿和,把加巴惹叫上。”阿莫沙蒂端详铜镜里并不年轻的自己,略带感伤。
“晚上不回府了?”
“明天回府。”
“兹莫大人早该出去散散心,在府里闷了半个多月,我看着都心疼。”
阿莫沙蒂低头看看正值青春的阿和,对她温柔地笑笑。在渴望温情的女人心里,没有什么比留住青春和美好情感更让人心动的。可回望成长之路,阿莫沙蒂对重来一次的青春时光心生恐惧。
她太想诉说自己的彷徨无助和焦虑担忧了,土司府里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她甚至不能在祭祀堂里对大黑天神像倾诉。斯补纽纽舍说过她像只梅花鹿,根本不适合当土司,挤在老虎和鹰、蛇、狼群中间只会自讨苦吃。她想到府衙之外的森林、河谷、溪流和山洞里去,和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潭清泉、一只太阳鸟、一缕青烟、一朵龙胆花说说话。
小时候母亲从未抱过她,童年记忆里飘散着女奴们身上散发出的干燥麦秆和新鲜水冬瓜树皮气味,她只能远远地望着坐在紫檀木椅上高贵而陌生的女人。哥哥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如果父亲不遭遇战乱,她相信她会拥有四五个小弟弟。正如母亲说的,她将会成为能给阿莫家支带来好处的某个土司夫人,而男孩才是阿莫家支的土司和贵族。她是随时都有可能被拆走的木头架子,哥哥和“弟弟们”才是罗婺部落恢宏建筑物的中梁巨柱。
母亲的人生因为父亲过早离世和哥哥突然反抗陷入失望的泥沼,一次又一次,磨难使她变得异常坚强,犹如风雨不摧的磐石。
如果阿莫蒲智在触犯众怒的错误面前让步,今天的她会在哪里?面对让她心烦意乱的局面,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和选择?每遇到艰难抉择,她就会想起本应坐在土司位子上的阿莫蒲智,像梦魇一样不肯消失的哥哥——离开罗婺部落十七年的疯癫人,像水蒸气般消失的手足,如今徘徊在哪座山头,醉卧在哪条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