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斯补纽纽舍的别院在第八王殿左侧面,新建而成独立三合小院,有月门连通土司府土司楼,正门与府门方向一致,坐北向南,遥对文笔山头两座尖峰之间。

平日上锁的月门意外地虚掩着,阿莫沙蒂趁四下无人,贪图近路从月门走进母亲的三合院。天气燥热难当,没有女奴敢在廊下偷懒打盹,她们集中在小伙房里准备夫人的精细饮食。

阿莫沙蒂注意到母亲的庭院里新培植了几株山茶,总有人不分季节地为斯补纽纽舍寻找珍贵茶花。回廊和雕花木窗、屋脊的牛角斗拱、垂柱都新刷了漆,散发着淡淡漆树汁和油桐树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斯补纽纽舍豢养着阿莫家支最好的漆匠、银匠、花匠和厨子,她的餐具、漆器、头冠、银饰、鲜花、园林、糕点、菜品是周边众多部落首领注目的焦点。

“……她跟我们想的不一样。她想归附汉人。您最了解她,别看她外表柔弱,其实固执得像头牛——”雷波鲁龙的声音毫不压制地传到隔房间二十多米远的阿莫沙蒂耳朵里。

阿莫沙蒂没听到母亲回应,她慢慢靠近会客厅门口,想象得出母亲蹙紧眉头喝蜂蜜野坝子茶的样子。

“阿依,您可不能不帮我。我们血管里都流着阿普笃慕的血液,都是支格阿龙的子孙,不能成为异族奴隶。当年阿莫基蒲兹莫因为不愿意变成蒙古狗才丢掉性命的,我们才是乌蒙山和金沙江的主人。”雷波鲁龙压抑的愤怒通过厚重短促的鼻音传递出来,所有字节的单音都拖着沉重尾巴。

阿莫沙蒂的后背贴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杉木门上,从雕有“梅花鹿衔灵芝”的木窗孔看到面对门口的母亲正埋头喝茶,背对木门的丈夫上身前倾,盘腿坐在漆桌前。

“她是阿莫家支的大兹莫,是我的阿幺(宝贝),你的喜莫(妻子)。”斯补纽纽舍慢条斯理的语调里流露着犹豫、试探和鄙夷意味。

“她把您赶出兹莫楼,阻断您跟诺曲们联系,不听您建议和规劝,哪里把您当成阿依看待。至于我,您比我更清楚,她心里根本没有我。”雷波鲁龙忿忿不平地说。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你两个孩子的阿依。”

“我的孩子?他们都姓阿莫,不姓雷波。”

“我不管你们夫妻之间的事。”

“这不是夫妻之间的小事。阿依,眼看大明军队快要压境,掌管云南的梁王把匝剌瓦尔密绝不肯将云南拱手让出。现在是罗婺人、卢鹿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阿纹来信密告我,大理总管段世欲联合各部落割据独立。我们会回到大理国以前的好日子,各家支和平共处,来往无犯。”

“哼,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日子。家支间也有强弱之分,哪里有过和平共处、来往无犯的时候?”

“这场仗我们是拦不住的。阿莫家支和雷波家支要在这趟难得的浑水中捞到更多土地、矿产、牛羊和奴隶。”

“沙蒂是阿莫家支的大兹莫,她才是决定家支命运的主宰者。我就算赞同你的想法,恐怕也没有力气阻止和改变她。”

“您有!”雷波鲁龙的声音收敛了激动,像加热后的麦芽糖发软发甜,“四十多年前,您曾是多少强大兹莫梦寐以求的新娘。您偏偏挑中了势微力单的阿莫基蒲,后来您一人拉扯两个孩子,把阿莫家支从衰败边缘拉回富足强盛的现状,令远在巴蜀、贵州的兹莫们都肃然起敬,称赞您是阿莫家支的月亮神。只要您肯动用威望,阿莫沙蒂就会被您取代。”

斯补纽纽舍笑出声来,明亮的眼睛里漾出粼粼波光,声音里饱含蜂蜜茶水分:“当初可是雷波兹莫提出让沙蒂来做阿莫兹莫的,这会儿又撺掇我这个老太婆掌权,你们雷波家支是不是早就把阿莫家支看成是一颗随意摆布的棋子了?”

雷波鲁龙看着眼前笑靥妖娆的半老徐娘,不由得脸热心跳。难怪父亲曾为这个女人着迷,年近六旬的她依然动人心魄,她具有妖魔般神奇魅力,连皱纹都活色生香,更别提当年风华正茂时的美艳之姿。雷波土司曾告诫儿子,万不可对斯补纽纽舍掉以轻心,就算她手中没有了虎符金印,她仍然能翻转阿莫家支的命运。

斯补纽纽舍眼波流转,灼热目光在呆愣通红的雷波鲁龙脸上溜了一圈,懒洋洋地问:“是不是?”

“雷波家支和阿莫家支是血肉联系,我的孩子将是阿莫兹莫继承人,也是雷波兹莫的阿幺。您也是卢鹿人,我们要联合罗婺人对付异族和敌人。”

“你刚才还想除掉自己的喜莫,不是吗?”斯补纽纽舍柔波般的目光突然间变成寒光闪闪的刀剑直逼雷波鲁龙。

“如果,如果沙蒂要联合异族,我只能像您一样大义灭亲。”雷波鲁龙不明白好端端的谈话气氛怎么突然急转直下,变成狰狞压抑的对峙。

“学我?”斯补纽纽舍恼怒地紧盯住雷波鲁龙的眼睛,“你为的是雷波家支的义?还是阿莫家支的义?”

“我,我为了卢鹿人和罗婺人的义。”

“我亲爱的鲁龙,你为什么流汗?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你是心虚,还是撒谎?”

雷波鲁龙咬咬牙,昂起脸望着岳母粗声大气地说:“我没心虚,也没撒谎。阿依,今天我把话给您说透了。您私通阿恩、万德府千户和银匠的事,我都知道。您私囤金矿、盐井的公物,暗中和斯补兹莫、东川阿蒙兹莫把金银、皮毛、盐、木料销往汉区,我也知道。这些事只要漏出一点点去,您就会被阿莫沙蒂赶出文笔山去。”他以为这番狠话放出去,斯补纽纽舍定然会暴跳如雷与他争吵。他顾不得后果,只想得到结果。现在制造愤怒和混乱,兴许能逼迫斯补纽纽舍听他的话威逼妻子下决心联合大理总管,放弃归降大明的念头。

斯补纽纽舍毫无反应,慢悠悠地从紫红釉瓷瓶里倒出蜂蜜茶,在鼻尖闻嗅,端起瓷瓶、瓷碗仔细端详。她招待家人饮用各式茶点时,最爱选用从汉区献来的北宋钧窑瓷。她第一次见到阿莫蒲智从汉中带回来的紫红釉瓷瓶就爱不释手,为其深邃艳丽的红色痴迷。她眉毛上扬,伸手将雷波鲁龙面前盛有蜂蜜茶的瓷碗端起,把琥珀色茶水泼向门边,轻描淡写地说:“你根本不配享用这套瓷器喝茶。”

藏在门外微微冒出热汗的阿莫沙蒂听见泼茶声,知道母亲下了逐客令,她得先丈夫一步离开小院。

雷波鲁龙不甘心失败,他发出最后一支利箭:“您难道想看着阿莫家支变成杂种部落?”

斯补纽纽舍目光凌厉地盯着他,如同呕吐般从胃里吐出一个字:“滚!”

雷波鲁龙知道这支箭的威力。他暗自得意,表面乖顺地起身离开了斯补纽纽舍的房间。

从月门溜回房间佯装熟睡的阿莫沙蒂听到丈夫在门口问阿和:“大兹莫一直睡着?”

阿和说:“是,每天都这样。”

“今天天热,也不起来喝水?”

“没有。还不到热得睡不着的时候。”

罗婺土司府上下都知道阿莫沙蒂土司是个晨昏颠倒的女人,倘若没有急事需要处理,整个白天她都在睡觉,冬春两季更是如此。

阿莫沙蒂听到丈夫左脚重右脚轻的脚步声慢慢离开阿和,犹豫不定地下了台阶,消失在通向侧门的红砂石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