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没有安静多久,狼和蛇又打了起来。
银蛇占领了大半个天地。半蹲身子的灰狼朝天嗥叫,困守在临河小山岗上。双方僵持着,不肯轻易发动进攻。
黑鹰静默地孤立在山岗一侧,警惕地望着狼蛇大战。
阿莫沙蒂身处火光闪烁的浓烟里茫然四顾,到处是族人的哭喊和凶猛野兽搏击打斗的低沉嗥叫,却什么也看不到。她赤足站在鲜血里,血水迅速汇集成河。
“阿莫沙蒂!阿莫沙蒂!”浓烟之中传来瘆人的喊叫声。
血河漫过阿莫沙蒂的胸、肩,恐惧爬满了她全身。她叫不出声,全身战抖,泪流满面,不知要向谁呼救。
鹰啼划破弥漫青黑色烟雾的天空,阿莫沙蒂被鹰爪紧紧扣住肩头,脱离血河腾空而起。她惊惶地朝飘忽的脚下望去,灰蒙蒙一片混沌,野兽出没,哀鸿遍野。
黑鹰将她放在一条小溪旁,展翅飞远。她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才羞愧地发现自己身体赤裸着,皮肤因恐惧生出沙粒般的小疙瘩。
阿莫沙蒂急于寻找遮蔽身体的树枝,眼前一棵树也没有,小溪对面有座巍峨城楼,感觉似曾相识,却又不像罗婺土司府。
阿莫沙蒂想到城楼里找寻衣物,又担心遇到族人生出难堪。走到府门口犹豫不决,徘徊不进。突然听到府门内女奴们惊乍乍的叫喊声:“大兹莫(土司)回来了!阿莫兹莫回来了!”
阿莫沙蒂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惊慌失措地藏在府门后。
没有人朝她藏身的方向跑,急匆匆跑来跑去的奴隶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个赤条条的女人藏在门后。
引起大家惊呼的土司是谁?阿莫家支的土司不是自己吗?哪里又冒出来个土司?
难道是疯子阿莫蒲智闯进府门了?阿莫沙蒂从门后走出来,忘记了赤裸身体的羞耻。
她奔进府门,尾随奴隶们向热闹中心跑去。穿过宽敞院落,踩在温热粗粝的沙土路上,感觉足底微微发烫、疼痛。道路上混乱地跑着平民和奴隶,仿佛在逃难、迁徙,不像是去面见部落酋长。沙土路所伸展的方向也不似通往位于府内第八院落的土司楼,更像是背离土司府,通向杂草丛生的旷野。
从远处望去,罗婺土司府如同雄踞一方的黑虎静卧在缓坡而上的帽儿山,“一场八院九层”殿门沿山势坡度呈梯次排列。
阿莫沙蒂熟悉居住了四十多年的府衙,这是周围数以百计的部落中最宏伟的建筑,也显示着它从三品的显赫地位。“虎头”正堂门厅下是九十九层汉白玉台阶。台阶连接四方场坝,惯称“土台”。土台上刑柱分立两侧,正中耸立雕刻着两蛇盘绕而上的葫芦神柱。门楼巍峨,额枋为牛角斗拱,上刻有龙纹,斜撑上描有“虎跃鹿奔”图,楼宇窗棂上镶有精美木雕“龙腾虎跃”“鹤鸣鹃啼”“鹰飞鸟舞”等穿花纹图形。正堂屋脊上雕有两只石虎相对,正中是葫芦尖塔。正堂大门为九开间,正中门面方方正正,两侧八门状若拱门,屋脊塑龙吻虎背。
九层府院依次为正堂门厅及王府护卫部、藏戈房、王府奴役房、账房、会面厅、议事厅、宰相厅、王殿、祭祀堂和歌舞堂。正堂门厅后八个院落为正殿,建有东西配庑十六间,左右有月门通道,每层递进两米,犹如九层梯田错落有序地排列在整座山丘。
要面见阿莫土司,必须穿过九重门的阻隔,拾阶而上,经过刻有庄重爨文和狰狞异兽的门楼、石雕,从小心翼翼走到胆战心惊,直到心有余悸地匍匐在虎皮宝座之下。
乌漆金粉刷染的门楼在稀薄阳光下闪着冷冷亮光,阿莫沙蒂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土司府,站在台阶下轻轻发抖。
有人从她身旁跑过,一把攥住她的手,拖拽着她向前奔跑,在台阶上拉拉扯扯。她看清眼前放肆的人是哥哥阿莫蒲智,试图甩开他紧紧钳制自己的大手。他还是破衣烂衫、疯疯癫癫的样子,冲她大叫大嚷:“阿纹(父亲)回来了!”
阿纹?阿莫基蒲?他不是已经去世快四十年了,怎么突然回来了?阿莫沙蒂用力挣脱哥哥的手,惊愕地愣在原地。青石块铺成的通道湿滑阴冷,寒气顺着她双脚像藤蔓一样缠绕攀爬到大腿,萦绕在小腹片刻,继续密密麻麻地笼罩全身。她冷极了,湿气变成水滴从发梢滴落下来,她克制地咬合不停磕战的牙齿,阻止寒意逼近心脏。
“两个大兹莫。”阿莫蒲智蜡黄瘦削的脸逼近她,突然发出轻快笑声。这时候不该笑,他竟然笑得出来,而且并无讥讽之意。她不怕被他看到赤裸的身体,他们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他背着她到处跑,给她洗澡、捉虱子、梳头,哄她入睡。他们一起长大,曾分享彼此秘密,在母亲的眼皮下做违反族规的事。现在他不看她,只围着她若有所思地转悠。
“让他来见我。”阿莫沙蒂决定不进府门,不论父亲生死与否,她才是当下罗婺部落的土司,是经过阿莫家支奏报朝廷,元顺帝下诏认可的。
“真假兹莫。”阿莫蒲智笑得像青铜浮雕上的假面人。
“我不是假的。”阿莫沙蒂出了一头冷汗,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虚。
阿莫蒲智没有说话,哈哈笑着像阵狂暴的风从正中门吹进正堂门厅。太放肆了。阿莫沙蒂用力咬住下嘴唇,心里泛起蚁噬般的疼。只有家支兹莫和诺曲(贵族)、大奚婆(大巫师)能从正堂门厅进入,疯子竟然也敢。
被抛弃、孤零零的感觉非常糟糕,阿莫沙蒂固执地站在原地。十多年来,她睁大双眼注视着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力量,以清醒冷静对抗混沌漆黑的夜晚来临。她习惯在夜间徘徊、自语、争吵、哭泣和沉思,而酣睡在昭然白亮的正午时分。
如果她没有勇气穿过幽暗阴森的石道进入土司府,她将永远不知道真相,也许会永远站立在石阶之下,做个一无所有的酋长冒充者。她高傲坚硬的决心一点点削减,身后是灰蒙蒙的雾气。雾霾是黑暗帮凶,它无法消灭光线就制造混沌,使她被孤立起来,让狄惹木嘎看不清自己。它钻进她身边人心里,使他们看不到她求助的眼神。她不向未知危险妥协,不让满脑袋恐惧战胜自己,她得去见见这位在世人心里早已容颜模糊的兹莫——因为血气方刚和鲁莽行事失去生命的父亲。
阿莫沙蒂走过无数遍的九重门被意念恶意拉长,她在漫长行进中听到母亲斯补纽纽舍隐藏在沉重布幔后面心满意足的笑声,妩媚婉转又意味深长。她还看到丈夫雷波鲁龙藏在隔栏洞里的一只眼睛,怨恨、恼怒、充满深情。她想扯下布幔来遮拦身体,可厚重的青黑色布幔如同天幕,似浇铸铁器般焊接到乌云一端,扯不动。在父母、兄长和丈夫面前,她不再为身体裸露感到羞愧屈辱,慢吞吞地走在青石板上。
她父亲——英明神武的阿莫基蒲土司,在大奚婆巴莫查查嘴里是位英雄。他澄澈目光能穿透诡谲严密的云层,宽阔额头闪亮如日月,伟岸身躯就像雄奇巍峨的玉龙雪山。她从无数族人的传说中塑造出一位完美的盖世英雄,她非常想念他,为此曾花费一只成年黑山羊体重的黄金制作阿莫基蒲土司镀金像。可此时她害怕见到他,她只是在播种季节里徒劳奔忙的布谷鸟,不敢面对翱翔天空的雄鹰。
“你怕见他。”阿莫蒲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幽灵一样飘到她眼前。他轻盈无形的身体飘来荡去,漫不经心地缠绕住她:“你已经记不得真实的阿纹。他往生(死)时,你只有三岁。我记得他,那时候我已经十岁了。”
阿莫沙蒂讨厌他的口气,就是他不用心的无所谓态度把他和她推出了正常人生轨道。他却置身事外地说着风凉话:“你总是磨磨蹭蹭,不知道该往前还是往后,往左还是往右。”
“他既然死了,怎么还会回来?”
“阿莫家支陷入危难境地,任何一位祖灵都放心不下。他们为之奉献一切的家支不能毁在一只布谷鸟的手里。”
“你也不是雄鹰!让开。”阿莫沙蒂双手握成拳头,把身体弯成一张准备射发羽箭的弓,怒气冲冲地对着消失在雾气里的哥哥说。
第八重王殿看上去像个荒坡,白虎皮铺就的雕花紫檀座椅放置在寂寥的草地上。迷离温暖的景象与前面甬道的阴暗寒冷不同。午后太阳闪耀略带浮夸的热情,粗鲁地亲吻着大地。刚从寒冬苏醒过来的山川河流不敌初春的阳光和大风,露出懒散惺忪模样,红黄干燥的土壤暴露在稀疏的杜鹃花丛之下。层层叠叠的连绵山脉腰间环绕着的浓重白雾显得断断续续。山间河流干瘪成线,灌木丛细小枝条乱糟糟地堆满山头。
夹杂咆哮、呼喊的大风推搡着阿莫沙蒂,推着她往那张高大座椅方向走,她坐了二十多年的土司椅近在眼前,上面却坐着陌生男人。阿莫沙蒂揉了揉眼睛,却始终无法看清坐在土司宝座上的人的面容——那面容像一团流动的黝黑气体,忽而慈眉善目,忽而狰狞凶恶,忽而年轻光亮,忽而衰老黯淡。
愤怒让她忘记了赤裸的羞耻和抛弃受苦族人的愧疚,她扬起头向宝座走去。宝座上的人朝她伸过来一只左手,苍白、颤抖、透明,像刚刚经历难产的新生儿的手。它从已逝的年轻土司阿莫基蒲的察尔瓦(羊毛披毡)下向她伸过来,她相信这只手传递着天神的旨意。
阿莫沙蒂疑惑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它。阿莫基蒲——她的父亲,家支里永恒的太阳神。她匍匐在他脚下,仍旧看不清他容貌,他的脸背对太阳躲藏在阴影里。
“阿纹?”阿莫沙蒂没抓着父亲的手,只握住一串清凉沁骨的金器——阿莫家支贵重的传家宝——雕刻精巧的金葫芦项链。她曾在哥哥脖颈上见过,他早把它弄丢了。
“沙蒂。”阿莫基蒲发出沙哑微弱声音,像土壤深处无数只土蚕挖掘地下通道的声音被放大,听来让人背脊发凉。“我和你都站在同一块巨石面前,我想把它推开,可它把我压死了。你可以去推滚下坡的石头,把它推到山顶上去,或者它把你压进泥土里。推开这块,说不定后面还有数不清的石头等着你。你是阿莫家支的兹莫,你的胆怯和勇气都不仅仅是你个人的。我的沙蒂,你要警惕身边人,他们会在你推石头的时候,给你腰上来一刀。”
“阿纹,我很害怕,一个人没办法推开石头。”
“找到同盟者。”阿莫基蒲的鬼魂变得异常衰弱疲惫,声音失去质感,像烟尘一样飘散。
阿莫沙蒂预感到天神即将离去,情急之下身体往前扑去,想要抓住转瞬即逝的依靠。黑色察尔瓦被突如其来的风鼓动飞舞,秋蝉羽翼般的手迅疾地缩进黑雾里。风暴停止,阿莫基蒲杳无影踪。
“阿纹!阿纹!”阿莫沙蒂站在原地团团打转寻找父亲的踪迹,王殿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土司椅,稀薄阳光若有似无地铺洒在白虎皮之上,像一摊清淡茶渍。
土司府忽然轰然倾倒,尘土漫天,一切具象消失无踪。
“我能相信谁?依靠谁?”
阿莫沙蒂猛地睁开双眼,四周是暗红色的红豆杉木质墙壁,如同凝固的血液。她满头大汗,浑身无力,舌头和喉咙像着了火,不能喊叫,不能挣扎起身,只好虚弱地躺着等人进来。
公元一三八一年农历二月初三的白天与之前和其后无数个白天一样平淡无奇。蝉鸣声尖锐持续,最终压倒其他高高低低的声音,单调沉闷地在热浪中回响。
白色重叠的云朵在云南罗婺土司府上空堆砌成连绵雪山,向大地倾倒下来,压得值守的女奴喘不过气来,跑到下院去找水喝。
从梦魇中醒来的女土司阿莫沙蒂感到极度口渴,等身体恢复些气力才轻声叫唤贴身女奴阿和,却无人应答。
过了许久,神秘消失的气力又重新回到阿莫沙蒂身体,阿和端着盛满清水的漆碗、铜盆进来,给她喝下山泉水,用浸湿的白棉汗巾替她擦脸。“大兹莫觉得好些吗?天气太热,白天睡觉,最容易梦魇。”
阿莫沙蒂神情恍惚地斜靠在木枕上,看着阿和为自己擦手、擦脚,眼前仍有梦境里清晰画面的干扰,在虚妄中飘游的意识正稀稀拉拉的回到现实。她身体时不时仍会轻微颤抖,可怕无助的感觉并未消失,心不在焉地问:“几时了?”
“申时过了。”
“阿依(母亲)在吗?”
“没见夫人出去过。”
阿莫沙蒂已有三个多月没见母亲斯补纽纽舍,每次看到母亲她都手心冒汗,格外紧张。她不想让母亲看出她的怯懦、恐惧,在美艳如茶花的女人面前,她必须拼尽全力维持足以让对方不能轻视的威严,尽管有时候虚张声势的掩饰都是徒劳,她是斯补纽纽舍的女儿——母亲自以为对她了如指掌,时常以轻蔑、不屑或者冷漠的姿态面对她。母亲曾代替父亲帮助家支渡过危险难关,手握部落里生杀赏罚大权,包括继承者的选定和他们的婚姻幸福。位高权重的女人披上厚重奢华的黑袍后,目光变得犀利、冷酷、藐视一切。她似乎总能一眼看透阿莫沙蒂内心,她洞穿一切的眼神能把现任女土司的勇气全部杀死。幸好,权柄和时间帮助了弱者,再强悍的人也经受不住岁月磨损,失去王冠垂垂老去的生活会消磨掉母亲尖锐锋利的一切。
阿莫沙蒂忽然想去见见母亲,和她说说梦境里的父亲。她穿过丈夫雷波鲁龙的房间,那里空无一人,连侍奉他的男奴们都躲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