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断了桥,断桥陷入粘稠的冥海里,缓缓地聚出一段浇了血,往深渊去而不返的路。死路从血中浮了出来,生路从中间腰折,只剩下被撕裂而裸露的筋脉,湿淋淋地挂在糜烂的血肉外,随着血水淌过溃落的岸,在死水中织出一张艳丽而绝望的网。
一步,凑起的人墙又溃,仅剩无几的重甲兵贴合抬刀前收,同时内层的轻装兵将倒地的同伴拽了去,飞快卸了他们身上的装甲为己用,往前锋添空,排出一列重刀。他们在尸山的山口苦守了半个多时辰,试图将杀戮堵住在山口外的,但这已经使他们付出半数人的代价。
莫将舔着流在唇上的苦汗,“后方……”
“怎么了?”
“桥塌了……”
“怎么塌的?”
“不知道,冥婆竭力了,修不起……”
“怎么办,我们……”
重甲兵的刀沉沉砸到地上,在低鸣,行列中一阵沉默。许久,他身旁一位老将缓缓开口:“自前方溃败,我军从明域阵前退自奈何,十万大军不存百,老幼能扛的都上完了。背水一战,将军三思。”
莫将拔起剑,颤抖地吐出一口气,坚定地看了眼即将破裂的山口,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众人,轻拍在老将肩上。
“他们是十万大军换来的,神界不配承受。就算是死,我也得让冥域的后人是走着去明域,不是跪着求。”
“将军?”
一束剑光滑过他的脸,莫将转动着剑柄,将众人挡于身后,吐出的水汽在山口透出的微光中蔓延着。
终于,山口破了,溅出的尸块纷纷砸在兵甲上,留下一道道洗不尽的血痕,兴许还是温的,兴许不久前还是活生生的。他们退至岸边,将妇孺围住,挑着刀尖面向不断塌陷的尸山。
一片死寂,他们是最后的不幸又幸运的人,被迫扣上枷锁,成为刑犯接受最后的审判,睁着眼,清醒地往死路上走。有的人等到半路突然颤抖着拿起了袖中的刀,往自己心口就要戳下去。
人群慌乱起来,有效仿的,有阻拦的,呜咽声与孩童的哭泣声搅成一团。将士们的刀微微颤抖,咬紧了牙关。拄杖的声音淹没在血水里,消失在层层涟漪中。一抹紫色略过人群握住了冥婆枯老的手,又从她身旁离去穿进慌乱的人群中。
那个最先拿起刀的人突然放开手中的刀,海格桑靠近了她,从血水中捞了起来。
“您……”
她直了身,牵起裙角抹去了血,在裙上缓缓晕开,像朵悄然盛开的格桑。刀尖被转向脚下,神明般的咏叹在锋上旋转:“深夜尚未降临,早睡的人,看不见提灯的启明。”
拿刀的,阻挡的停了下来,像夜里的塑像。
女人在幼女的眼里得到了安抚,她仿佛看到儿时在夜里,她的阿娘轻轻揽着她唱着那古老的歌谣。女人绝望的眼里生起了光,却在垂目时又熄了。
“少巫,灯亮了,还是看不见路。我的父兄,我的夫君,他们堆在路边,只剩尸骨。”
他们的悲痛连成一片,望向那个单薄的身影,却见他们的少巫转身走在前头,停在将士们身后,握着手中的刀张臂拥住迎面而来的血腥。
海格桑盛开在刀光中,单薄的淡紫仿佛就要在其中破碎,她却坚定地看着前方,轻缓却清晰地说:“我的阿父也将随着花根留在淤泥里,但他们仍在为我们开路,请等等,愿格桑祝福他们……”
“永夜城,花开了……”枯朽的嗓音从蜷曲着的冥婆口中传出,她一夜老了许多,但仍撑起眼帘望着从尸山中间透来的一道光,有一抹亮丽的色彩逆光而来。
“花怎么会开?”
老人握在杖头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她推着拐杖向前挪着,花白的头发从褛衣下飘了出来。众人聚在她身旁小心地往前动,像拽着最后一丝慰藉。
“祂说,神会来带我们走。”她发抖着触到了海格桑的裙摆,突然抓了空,被掷入了人群中。众人拥向了她,扶起他们苍老的冥婆,像败落的花合上了瓣,再抬头,望向从缝隙里落出的一点亮。
是天亮了吗?
海格桑缓缓地将手放在冰冷的甲上,将头埋进温热的怀抱中,任血浸没了她。
莫将在她耳边低语。
她湿了眼眶,而后也被轻轻推去了人群,像脱落的格桑。她抬头看见垂败的将军从茫茫兵甲中推起一把重刀,抽尽了他所有力气挥向身后,却在半空中被拦断,断剑刺入血水中撑住了倾倒的身体。
“哼哈哈哈……”莫将低声笑了两声,又猛的咳出血,不顾重甲上的尖刃往手上一抹,麻木地抬头看着来人。
他哑声道:“是您啊,也不亏。”
白发神明一身青衣干净利落,站在血水中却未被滴溅半分。他垂眼看着莫将,一涟水微动,开口却是冰冷的官话:“职责所在,将军谅解。”
他的目光迷离在离神身后的尸山血海,口中颠着谅解二字。离神则缓缓抬剑抹向断剑,却在碰上之时转弯指向将军的颈,一剑飞快的滑过,而后握拳欠了身,剑上一丝血迹也不着。
“将军慢行。”
重甲中只剩下退去血肉的骷颅,血肉趟进水中融为一片,魂归故里。他的身体仍被断剑撑着,到死未曾向入侵者下跪,挡在他们面前永远护着冥域。离神解下木杈,插入将军前的血水,瞬间在杈头上开出一朵宛如血滴绽开的花,舒展开细长的花瓣。
将军两面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许久,仿佛都成了水中的石墩。海格桑眼角上滞留的眼泪慢慢地滑落,她的眼睛清明了很多,便看见一层层的涟漪在水面上泛开,水面上衣袂翩飞。当她察觉到身后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神明回眸,看着伸手攥着他衣角的机甲。
她的眼睛目视前方,渐渐睁大。
骷髅黝黑的眼眶里被仇恨填满,他咯吱了几声,才发出了声音,说:“神明啊,永夜城……是我为你们准备的坟墓。”白骨应声散成了乌泱泱的群虫,将那一叶青衣冲了去。刹那间,尸山散解,像海潮涌向那点白,将他死死摁在血水中,垒似一墓。而它们身后,是缓缓地从明域落下的天光。
冥海连着明域的雾海,那里是神冥的故乡,他们本为故人。
“太好了。”死寂的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啜泣,劫后余生的欣喜,母亲紧紧搂住了自己的孩子,颤抖着哭了起来,仿佛这样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一番波折后,他们缓缓的平静下来,留着哭腔,又带着恨意地瞪着虫群中间,心里多了一分狂虐仇人的快感,仿佛不约而同地想着:“这个东西,弄死一万遍都不够。”
这样最好了,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黑甲虫撕裂开他那一层薄薄的藏青色外衣,在啮咬不开神服后便尝试着从啃食裸露的肌肤开始。甲虫咬开了皮肉,却在它转身而走时又迅速修复,惹得它们又一波凶猛地啃食,要深入到骨骼里,去舔舐他冰凉的魂魄一般。但他就躺在那,像午后闲适地躺在岸边。
“格桑姐姐,他看起来好痛啊。”一个小小的弱弱的声音响起。
“说什么呢。”女人拢住小孩往臂弯里藏,却被海格桑拦住。她什么强烈情绪也没有,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细发跟怯生生的小孩一样软软的。
她转身,突然跳着趟过血水,在她落定的时候他们才缓过神来,出声喊道:“少巫!您……”
“……”海格桑将指尖触在唇上,示意他们噤声,“就站在那里,不要走动。”
众人担忧地望着她慢慢地靠近虫群,乌泱泱的虫群自觉地让出一条路,让她毫发无伤地走入,沿着她慢慢地闭合。随着她的靠近,从浓黑中揭开的白色逐渐清晰起来,她停了脚步,群虫一拥而散,缓缓沉入了血水,泛起了层层涟漪,交错着,零碎地消失在远方。
“你还在么?”
他睁开双眼,像小憩了一会缓缓转醒,琉璃般的眼眸清亮却冷淡,漠视着头顶无尽的黑暗。
“这里看得到人间吗?”他突然问。
海格桑缓缓地坐下,再抬头望去,说:“看不见,启明星从未照进永夜。”
“是他的过错。”
“你去过人间吗?人间有格桑花,可甜?”
“也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
“你来自人间?”
“不是,我不属于那里。”
“那你会伤害我们吗?”
“我不知道。”
“你们为什么要打仗呢?”
“为了活下来。”
“我们还活得不够长么?阿父给我的格桑,我就算尽力去护它,它最终也撑不过半天就谢了。我觉得我已经过得很长很长,但是连朵格桑也比不上,它们长在光下,我却从未见过。”
“我不明白。”
海格桑将视线下滑到他身上,指尖触碰了一下他的睫毛,又盖住了他薄凉的眼睛,轻轻地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她的手间一痒。
“我不会原谅你的,但命运这么薄待你,我信它会知道怎么处置的。‘不离’是一剂猛药,不是么?”
他的唇微动,下颌线紧绷着。
“你是不是很痛?我可以帮你匀一半给神明,这本是它应得的,你为什么要全担下,值得吗?”
“你……”他微抬起头,伸手抓住她的手,血水沿着他的指尖流到她的手上,他们血淋淋地拮抗着,露出惨白的指节来。
海格桑将另一只手搭上,低声抚慰着他:“我可以帮你,但是有个条件。带我走,我要去明域。”
她话音未落,手中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抽了出去,他往前退了退,一丝不染地起了身,银发如一道星河滑过她。他回头拂了她一眼,说:“我不会带他们走的,他们不能留下。”
“那带我走,我可以帮你。”海格桑狡黠地笑了一下,惹得他眯起眼。他伸手一滑,一个早已布置好的阵锁住了冥河旁的众人。在他们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阵中突然响起惨叫的声音,阵收时连带着一片血肉久久地留在岸边。
两个相望着,一时沉默了下来,突然的一阵喧闹声闯入,跟着来的还有万年未照进的光。岸上的血缓缓地消散,留下了一片盛开在岸边血红色的花。花海中的神明肃静地站在那里,他的身上有一层薄薄的光,薄凉而不可侵犯,将他生生与这世间隔离。他转身不看一眼,穿入众神中走了。
“格桑花将开遍永夜城,愿它为你送去人间的味道,神明大人。”
——有史曰:
“巫,神裔也。血裂之时,裂为二,一上神,为预神、医神脉;二下冥,为巫族,不得归。”
有谐史曰:“巫初下冥,询上曰:‘吾等何时能归?’上笑曰:‘无他,花开满城,乃尔等归期。’然,冥地,死水也,不见活物来,只见冥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