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祝,巫祝!”
一青衣朱裳的老妇人身躯一抖,停下口中喋喋不休的嘟囔,藏在袖中的手搅了两下,听了呼唤,小碎步越发的快。身后的鬼差互相看了看,连忙紧跟上去。
行至大堂前,老妇人停了下来,门前的鬼差对她行了礼,出声道:“还请巫祝停步,王与将军们正在商议要事。”
老妇人不满地蹙着眉,说:“王让我将卜筮的结果第一时间送给她,要是误了,老身可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两个鬼差闭了声,规矩得像门前的石像,突然禁闭的门一开,一众将士出了门,在鬼差手上拿下被扣的刀剑,不露声色地看了老妇人一眼,匆匆离开了。莫将提了枪,疑惑地凑上前去。
“母亲,您在这里做什么?”
老妇人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时从堂内走出的鬼差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行了礼,说:“王有请,巫祝久等了。”
“哼!”老妇人迈脚略过了守门的鬼差,缓缓地踏上台阶,直到消失在门里,也没有给莫将一个回应。
莫将心下一沉,问了鬼差:“王向来不喜卜筮之道,为何召见巫祝。”
鬼差笑了笑,回道:“王的心思,不是你我能揣摩的,将军请回吧。”
老妇人被迎进了殿堂,堂内烛光明亮,墨香丹青林立,被仔细地摆放。氍毹上摆一小几,一新开的棋盘刚落了几子,唯有黑子点墨般洒着。
“……”她停在棋盘前凝视着黑子,眼睛眯了起来。
“可是巫祝来了?”一道清丽的声音从里屋传来,而后是位青衿素髻的丽人,捧一棋奁走近,轻轻地摆放在小几上。
“如何?”
老妇人退了两步,缓缓跪下。海格珞嘴角垂了,复而又是一笑,斜倚坐在小几旁,身姿婀娜,像留驻在画里的仕女。
“白昼将至。”
“本该如此啊,巫祝。”海格珞手背抵着下巴,蕊红的指尖在白棋上游了一圈,仍拈起了黑棋,紫眸沾着笑意,柔声回了老妇人。
席间尽是落子的声音,一子落毕,堂外来了人,正是那被离神“送回”的王商——大冥使路屏真。他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巫祝,更为谨慎地放轻了脚步,一同跪在棋盘前。
“王,诸事已备。”
“屏真,巫祝身体有恙,送她回去吧。”
老妇人倔着,不肯起身,闷声说道:“王,不可一战。”
路屏真小心地看了眼海格珞,轻声劝道:“巫祝这是哪来的消息,千年协定期至,王受邀到明域共商……”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质问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你又何必寻我?”
“这是冥域的大事,讨个好兆头罢了。巫祝,白昼将至,不是冥域的好事吗?”海格珞停了下来,接着又道,“还请巫祝安心养病吧,阿珞不送了。”
老妇人摇了摇头,缓缓从袖中拿出一朵新鲜的格桑花放到白棋上。她仿佛伛了腰,在迈出殿堂时身形一晃,被鬼差一涌接住了。
海格珞瞥了眼,面不动色地撩起垂落的鬓发,说道:“屏真,倒了吧,花上带了毒。”
“这!”路屏真惊愕地盯着,连忙撕了衣袖罩住,招呼了鬼差扔了。
“无碍,巫祝自己有分寸。”海格珞的手陷入装着黑棋的棋奁中,随这黑子掉落,一只扳指出现在她指间,“鬼令如何了?”
“王放心,离神暂时是无法脱身……”
“你认为凭这个东西能困得住他?”
“卑职愚钝。”
海格珞放下扳指,看向堂外,说:“记住,我们此次是去谈判,不是挑战。今天的事点到为止,敲打敲打明域,打不打战,还得看看谈判结果。”
“屏真此前与离神一战卧榻不起,这就下去了。”
海格珞像被逗笑了一般哼了声,回道:“去吧。”
布衫带得烛火摇晃,棋盘上的黑子明灭。海格珞指尖划过黑子间的空缺,突然颤抖起来,将棋盘一掀而下,黑子洒入白色氍毹中,细长的绒毛层层将它们缠绕,结成一个个茧。
“海格珞,你可以选择再次挑起血裂。雾区开了一面,是你的机遇。”
神明只手背在身后,俯视着她,银色的眼睫翕动,带着一身入侵而来的晨光,却越发刺眼。
她落子的手一顿,黑子不经意掉入棋盘,棋子滑向四处,瞬间乱了整个棋局。
他歪了歪头,眼中懵懂地看着杂乱的棋局,仿佛做错了的孩子。一步拂在小几上,轻拨着黑白棋子,又低声说:“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这样做的胜率其实不高。”
“跟我合作吧,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抬了眼,眼眸干净,仿佛只是个讨要甜头的孩童,不小心扰了人家的要事,还不忘道歉,“我不懂下棋,实在不能还原。”
是个连发尖都很干净的神,每次开口却送人入寒潭。海格珞第一次觉得永夜很冷,但是白昼太刺人了。
“不懂棋局,步步为局么?”海格珞张开手,白玉般的棋子捂得发热。她难得眷恋地抚摸着这白子,像抚摸着故人的脸庞,“青白啊,你我再对一次可好?”
……
棋局一开,覆水难收。新神历2925年,明冥二域就领域一事第十一议,是时明域让步,巫族一族皆有权晋为凡神进入明域。两域之领肯首,第十一议案起草。一旬后,新千年之约签订之日,议案无故被毁,明域毁约流言四起,金乌堂前唇枪舌剑。其间报来雾区崩溃,明域孤立,不知其由,但惹明冥刀剑互指,硝烟点起,一发不可收拾。
史称“黑幕事件”。
阵台意外的安静,骨爪悠悠地张开、收紧,带着傀儡在高阶上缓慢地移动。赵逸疑惑地回头看了眼发亮的双阵,原力从阵中溢出,像落雨一般凝成雨珠,随着双阵的变幻,“雨珠”向高台下窜去,临到他眼前时,“雨珠”散开毛发,一只只白猫在傀儡间跳跃。它们偶尔停驻片刻,便敏捷地跑出高台,往四处去。
“……”赵逸目送着猫儿们消失在远处,收回神与傀儡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他出剑利落地砍了几位老兄,突然背后一痛,一颗石子落到地上。
他太阳穴突突地挑,咬牙切齿地跟傀儡兄弟说了声:“好威风啊岚神大人。”
“那个,四爷。”
“……”
“南辰……”
“怎么了?”赵逸收紧了布条,将欲冲上的傀儡秒了,抬头看了眼身后的人。
他们有点闲地擦着剑,看着台下的赵逸有往下的趋势,才连忙开口。
“岚神在通灵呢,等下没了。”
“噢,原来如此。”四爷明知故问,“难道是要这些兄弟带路?”
得到肯定回答的四爷遗憾地上了台,“没事,我看着呢,知道谁被问了。”他突然想起什么,问,“怎么不直接找持令人?”
“找不到。”他们脸上沉重了些许。
“那么闲啊,围起灶来了。”白谷现了身,交代了通灵进程,“莫山那里我联系上了,等会过去找鬼令有他们开路。我们这些后来的,半数下去找鬼令,余下在阵台协助岚神大人继续联系明域。通灵阵一撤傀儡行动起来,切记保护好岚神安全。”
“是!”
众人按班就部,在岚神最后确定了位置后,一团白猫一溜烟从阵中滚出,赵逸嗤了一声,赢得白猫一个怒眼。
“这是岚神大人的……分身?”
白谷又扫了那人一后脑勺,赶着人跟伯爵走。
那些傀儡一旦被唤醒,便立刻一跃朝他们砍来。他们走得很吃力,这群傀儡仿佛要把方才吃的亏全还来般。赵逸一把捏住伯爵的后颈往襟前塞,手下不停歇地往前开路。白猫安静地趴在他的胸口,感受着起伏的胸膛和打在它毛发上的喘息,临近殿门时动了动耳,低声道:“入门右转。”
“嗯。”赵逸眼神一凛,血裂旋得飞快,血丝如可怖的索命绳随剑花抹了傀儡的脖子。他眼前的傀儡一散,如点火索一般自宫门前燃开一条路,雪亮的剑利落一收,灰烬沿着剑身飞旋而过,其间一声沉闷的剑鸣来到赵逸身前,帮他开了路。
此乃“梅落莫山”二剑,双剑一出,如见其人。他收起了肃杀之意,边走着将伯爵拎了出来,却见它爪子勾住了衣襟,蹬的一下爬上了赵逸的肩膀。
“……”
“杵着干嘛,走啊。”
赵逸懒得跟它计较,随着开路的书衡一行人先行入殿,白谷却留在了殿外。他回头看了眼,问:“先生要走?”
“啊,对,他要去南门了,公子往阵台协助岚神联络明域,协定签订需要他出面,耽误不得。”
“……南门还好?”
“好着呢,老头去就够了,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还是个剑神吧。”书衡调侃了两句,仍目不转睛地帮赵逸盯梢。莫山垂落在他的手边,在富丽堂皇间流着金光。
赵逸沉默了,他眼中却凝重起来,全然没有方才在人前轻松的模样。他可以感受到越发往阵台涌动的傀儡——虽然很微妙,但加之又逢两域协定签订的节点真的太过于巧合。他似乎隐隐地知晓了点这场混乱的实情,又知道说出口,却是过于心惊胆颤的。他瞥了眼书衡,或许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去多想。拿整个人间去做筹码,这种黑幕真的是任谁提起都觉得荒缪到可怕。
所以大家只好默契地闭嘴了,安静地当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