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琉曳垂眸呷了口茶,语气淡淡的,还有些不悦:“你帮她干什么?”
金岩萝并不讨厌风霁月。
她和白琉曳同是寒门之女,本应惺惺相惜。
但她并不打算与风霁月为敌。
风霁月本就是天之骄女,得到滔天权势是理所应当的,她有什么可嫉妒和不甘的呢?
她很欣赏风霁月骨子里的坚韧,以及雷霆手腕。
金岩萝启唇道:“她不是我们的敌人。”
白琉曳冷哼一声:“可她反对修改律法,不是敌人是什么?”
闻言,金岩萝神色冷漠地扫了一眼白琉曳,红润的唇瓣弯起弧度,似笑非笑道:“那就得从你自己身上找问题了。”
话音刚落,气氛一凝。
两人直视,眼底似乎酝酿了雷霆暴雨,皆有剑拔弩张之势。
郑玉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心里暗暗惊诧:金大人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白大人怎么说也好歹是她的上臣,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半晌之后,白琉曳眼底的阴翳一闪而过,嘴角绽放出笑容,语气散漫:
“我们两人之间何必弄得这么僵。”
“坐下来,继续谈谈吧。”
——
这边,走下楼的风霁月身后跟着舟临和那位艳丽男倌。
楼底大厅人声鼎沸,嘈杂不已。
风霁月轻轻皱眉,瞥了一眼舟临:“你去瞧瞧发生了什么?”
在场人如此多,竟将大门都堵住了!
若不是她着急回府,怎么会让舟临去打听消息?
见舟临应声前去,身后的男倌顿时放肆起来。
他亲昵地去挽风霁月的手臂,然后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不断“撒娇”,用甜腻到恶心的声音说道:“大人,您赎了奴家的身,奴家这辈子会为大人做牛做马~”
半晌头顶都没有声音,男倌疑惑地抬起头,却见风霁月冷凝着脸,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你……给我滚开!”
男倌不解地看着她:“大人……”
风霁月毫不留情地挥袖甩开他。
见他委屈又可怜的模样,风霁月心如磐石,她一甩扇子,抵住他的胸膛,语气冰冷:“我警告你,离我远点。否则我就杀了你。”
“等到了相府,你就自觉离开。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也可以去寻个妻家嫁了。”
“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好,不是吗?”
语罢,风霁月头也不回地朝人堆走去寻舟临。
男倌噤若寒蝉,眼底泛起泪光。
风霁月长身鹤立,披着灰色狐裘,神态倨傲,气宇不凡,在人群极为突出。
她睥睨着众人,眸色浅淡,却莫名让人心惊胆战。
众人一时怔住,连倒在地上被打得伤痕累累的男子都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是个……女人?
掩在青丝下的眼神涣散,他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能大概清楚她修长挺拔的身材轮廓。
他费劲地睁开眼,想要看清面前这个女子,但疼痛难忍,不禁低吟了一声。
这呻/吟让众人回神,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唉,谁让他要跑呢……这遇凤楼的待遇如此好,真是不长脑子!”
“啧啧啧,都被打成这样了,鸨公怎么还没来?这人长相也是上乘的,也是个小摇钱树啊,他难道不管了吗?”
“鸨公在招待楼顶的上层宾客,哪有闲心来管他啊!”
“这打死了多可惜!不如留着让我们乐一乐哈哈哈!”
蜷缩在墙角的男人闻言颤抖得更厉害,一旁的几个家丁见状都淫/笑起来,“哈哈哈,各位大人有所不知,这可是个清倌,至今还是个雏儿呢!”
遇凤楼能把众人的邪念无限放大。
众人开始纷纷起哄,遇凤楼里长相出色又是雏的男倌可不多了!
向来完璧之身的男倌是提前放话芸京,随后放置高台喊价拍卖的!
商贾贵族出的天价让他们完全没有机会接触到雏儿。
现在没有富贵人家喊价,可不是给他们的好机会吗?
重伤又如何呢?
雏子可是重金难求啊!
风霁月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喊价声,静静地看着那个遭受屈辱的男子。
他颤抖得身子慢慢归于平静,即便发丝遮住了眼眸,也知他的眼底是一片死寂。
他咬着牙沉默,血肉模糊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探向衣袖深处。
一点黄木色映入眼帘。
木簪?
风霁月挑眉,眸底泛起一丝波澜。
他这是……要自杀?
周围的人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动作,还在情绪高亢地起价。
“二百两!”
“二百二十两”
“三百两!”
“五百两!”
全场寂静了片刻。
虎背熊腰的胖女人穿金戴银,喊完见没人敢继续,满脸堆起油腻的笑容。
众人一见是她,即便有心,也不敢继续喊价了。
这可是吏部尚书的女儿啊!
谁敢不给吏部几分面子?
连官员不敢继续喊价,平民就更不敢了!毕竟民不与官斗。
风霁月眸子一眯,认出了这女人。
吏部尚书的女儿,贺宝珠。
吏部油水多,每年都有不少官员主动送钱攀关系以求升职。
所以她才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拍卖男倌。
扫了一眼正欲拿簪自刺的男倌。
风霁月朗声打破了现场的沉寂:
“一千两!”
全场哗然,一千两,足足比贺宝珠高了五百两,这是准备一蹴而就吗?
她们把目光放到风霁月身上,心里不由暗道她胆肥,不长眼!
贺宝珠可是吏部尚书的女儿,不少官员都得给她面子,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也敢跟她一争高下?
果然,贺宝珠被拂了面子,气得眼红脖子粗。
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一仆人冲她附耳说了几句话。
闻言,贺宝珠狠狠往桌上一拍。
该死!让我放弃?
她一个刑部尚书郎也配跟我要面子?!
抬眼看向楼顶隔间,她只觉一道锋利的眼神直直地看了过来。
后背一凉,她重新坐下。
把目光又放在了风霁月身上。
哼,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竟能让金岩萝来求个面子?
算了,为了不给娘亲添麻烦,放弃就放弃吧。
一个男倌而已。
风霁月见贺宝珠少有的放弃,挑了挑眉:还算识相。
管事的家仆谄媚地笑起来,看着风霁月就像是看到了一座小金库:“一千两!有人加价吗?”
现场鸦雀无声。
扫视了周围一圈,见他们完全没有加价的意思,家仆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笑眯眯道:“那这位男倌,归您了。”
风霁月颔首,余光瞥到男子正欲举簪狠狠地刺向脖子,她目光一凛,借力将扇子扔出去,只闻破空之声,扇刃将他手中的簪子猛得击落。
男子心底一沉,彻底绝望地瘫倒在地。
可笑,竟敢在她面前寻死?
众人被这变故一惊,皆面带诧异地看着风霁月。
好家伙!这是个高手啊!
家仆则是为了讨好风霁月,上前狠狠踹了男倌几脚:“蠢货!你找死吗?”
“跟着这位大人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什么没有!真是个不识抬举的狗东西!”
风霁月抿唇,上前捡起自己的折扇。
目光扫到一旁花纹简单、质地普通的黄木簪,她敛眉,也拾了起来。
男子似乎没想到她会将簪子拿走,不顾身上火辣辣的疼痛,慌忙地用手去抢,却只抓得满手虚无的空气。
一旁的家仆屈膝地抱拳笑道:“大人,这狗东西性子烈得很,若是他到了贵府上不听话,随大人怎么折腾。”
闻言,风霁月清楚地看到男倌手指颤抖地瑟缩。
她眸子一暗,不由得冷笑:“他是我买下的,自然任我消遣。”
忽略家仆脸上闪过的尴尬神色,风霁月出其不意地挥袖狠狠扇去。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风霁月这一巴掌用了七成力,直打得家仆朝门槛跌去。
头狠狠地磕在了门槛上。
家仆倒在那里,觉得眼冒金花,看不清楚面前的一切,只听见风霁月泠泠的嗓音: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恰逢舟临赶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带急色的男人。
舟临朝风霁月抱拳行礼:“舟临来迟,望主子恕罪!”
风霁月扫了一眼年过四十的男人,淡淡地问:“他是谁?”
鸨公刚从金岩萝那里奔来。一直在隔间待命,直到看完整场闹剧金大人才让他离开。
看到家仆以下犯上,如今已是心急如焚。
若不是他刚才从金大人那里得知风大人的身份,恐怕还被蒙在鼓里呢!
这个卑贱的狗奴才,竟然敢得罪风大人!
听到风霁月的询问,他立马屈膝行礼:“大人,我是鸨公,遇凤楼招待不周,望大人恕罪,这该死的狗奴才冲撞了您实在是死不足惜!您若是不嫌弃,我现在就让他血溅大堂!”
狗奴才家仆捂着脸堪堪站起身。
傻眼地看着鸨公恭敬的态度。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不就是踢了那个男倌几脚吗?至于被杀死吗?
他哪里对面前这位大人不敬了?他对她什么也没做啊!
鸨公一心想要风霁月原谅,简直恨不得踹死这个瞎了眼的狗奴才。
听到鸨公说的最后一句,风霁月蹙眉。
血溅当场?
若是脏了她的狐裘怎么办?
于是,她冷声道:“血溅大堂就不必了……”
话音刚落,如同被赦免死罪的家仆松了口气。
接着他又听见风霁月继续说道:“拖出去乱棍打死吧。”
他目带震惊,如坠冰窟。
风霁月没有再看那家仆一眼,抬脚走到男倌面前。
江亭鹭蜷缩在墙角,衣裳破烂,血迹斑斑。
散乱的发丝后是那双晦暗的眼眸,直到一道藏蓝色的衣裙映入眼帘,他目光微闪,声音艰涩:“……为什么不让我死?”
虽然目睹了刚才风霁月掌掴家仆的场景,他觉得心里一阵畅快,但不免对面前这个阴冷女子升起惧意。
她是谁?
为什么……救他?
他明明……不想活下去的。
风霁月半蹲下身子,长袖曳地。
玉指捏起他的下巴,劲很大,把他的皮肤都被攥红了。
江亭鹭对这疼痛恍若未闻。
因为身上火辣辣的疼要比这疼痛烈得多!
他被迫抬头,撞入了一双淡漠如水的眸子。
那双眼,犹如平静的湖面,寂静漠然,闪着薄凉的冷光。她的眉眼间一片风轻云淡,闲适得像缕清风,去留无意。让江亭鹭几乎觉得即便天塌地陷,她也如同置之度外,毫不在意。
江亭鹭神情一恍。
风霁月不语,拨开他散乱的发丝。
那张眉目如画的俊脸慢慢展现出来,他的眼角泛红,泪滴似落非落,失去血色的唇瓣紧咬着,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尽管伤痕累累,遭人摧残,但眼里依旧满是倔强和不甘。
不曾屈服半分。
两人对视了半晌。
直到江亭鹭闷哼一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风霁月面色不改,用托起他下巴的手指捻了捻他带血的嘴角,附耳低声道:“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顿了顿,她松开江亭鹭的下巴,顺手抚上他泼墨的青丝,挽发盘了起来,露出他细长白净的脖颈。
将木簪轻轻一插。
她沉声道:“你不用急着答复,一切回府再说。”
风霁月看清他眼里的错愕,冷不丁想起金岩萝的话。
如果她真的必须得有个弱点的话,
他好像……也不错。
她左右不过都是寻个男人当弱点罢了,眼前这个让她破费了一千两,陪她演一出戏,有何不可?
这样想着,她抬手唤来舟临。
舟临弯腰行礼:“主子有何吩咐?”
“从马车里拿出一千两,给鸨公。”
站在一旁噤声的鸨公闻言忙道:“不用不用,风大人,您是贵客,哪里用得着费钱呢!”
风霁月敛眉看向舟临,没有说话。
舟临领会,转身出了大厅。
风霁月重新看向江亭鹭,眸子里不带一丝感情:“你还站得起来吗?”
江亭鹭脸色黯然,摇摇头。
逃离遇凤楼是重罪,他是“惯犯”,必须用力打,更何况,打他的是管事家仆,与他平常颇有冲突,所以打的力气是十足十的重,腿几乎被打断了。
完全站不起身。
舟临很快就回来了,将银票尽数给了鸨公后,来到风霁月面前复命。
风霁月起身,抬眼看向舟临:“将他带回去。”
从一开始,舟临就注意到了这个全身是伤的男倌。
但他作为影卫,没有资格过问。
于是他去问了鸨公,才知道这男倌是遇凤楼的清倌,面若冠玉,多才多艺,如今已经二十有一,在遇凤楼也算是老人了。
从不卖/身,近年来却性情大变,隔段时间就想法子逃离遇凤楼,每次都被打得半死不活,关到柴房接近半月才能下地。
鸨公不满地嘟囔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抽什么风,遇凤楼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他竟然还想着离开!”
舟临冷声问道:“那我怎么听说他是因为被迫卖身才想着离开这里的呢?”
鸨公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不再言语。
这是默认了。
想到之前和鸨公的对话,舟临眼底略过怜悯。
为了守身如玉,他竟伤得如此之重!
他不过是个清倌罢了,何必这样呢?
卖/身又如何,至少比现在要好很多……
似乎察觉到舟临心底的想法,江亭鹭眼眸浮起一层阴翳。
他躲避舟临伸来的手,哑声道:“你这人……真恶心!”
舟临怔在原地。
他第一次被冠以“恶心”二字。
风霁月闻言,抬眸,冰冷的目光落在江亭鹭身上。
“你再说一遍试试。”
舟临是她的影卫,怎么能被旁人羞辱?
就算江亭鹭被她今日买下,也成了相府的一员,但舟临在她心里的地位,他怎么也比不了!
江亭鹭红着眼眶,直视风霁月,一字一顿道:“他,恶心!”
眼底的嫌恶显而易见。
“啪!”
风霁月眉目一凛,抬手扇去。
尽管力气比掌掴家仆的要小得多,但仍旧使江亭鹭的右脸红肿起来。
发丝微微凌乱,脸颊红痕颇重。
他眼里至始至终都是倔强,不肯软下半分。
风霁月看向舟临,冷声道:“将他带回去。”
眼见江亭鹭又要抗拒,舟临连忙将他打晕。
看着他被掌掴的脸,舟临心里不免升起愧疚。
毕竟是自己心里出言不逊先。
将他扛回马车里后,刚开始被风霁月嫌弃的艳丽男倌也跟着上了马车。
风霁月临走前,回眸看向鸨公,轻飘飘的语气,却莫名压迫人心:“从今往后,我不想知道遇凤楼有任何关于他的言论。若让我听到半点风声……”
目光落在鸨公身上,顿时让他如顶千钧。
其中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鸨公忙恭敬行礼:“一切按大人吩咐行事!”
风霁月抬脚上了马车,却见舟临坐在一旁,左边是艳丽男倌,右边是被她买来的清倌,此刻正昏迷着。
她只是脚步一顿,随后坐到了江亭鹭身旁。
艳丽男倌脸色微变,眼底满是沮丧。
风霁月利落地坐到软榻上,阖上眼眸,闭目养神。
除了窗外车轱辘滚动的声响,马车里安静一片。
忽然马车一颠簸,江亭鹭失去重心往风霁月肩上靠去。
舟临手疾眼快准备将江亭鹭拽回来,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江亭鹭耸拉着脑袋,靠在风霁月肩上,舟临下意识看向风霁月的脸色。
果然。
马车里的气氛一瞬间凝固。
她陡然睁开满是阴翳的眼眸,垂眸往肩上看去。
扑面而来一股淡雅的清香。
像是落了雨的青草地,清澈新鲜,令人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身上一阵不自然。
她移开目光,转向舟临冷眼看去:“把他移开。”
舟临被这眼神看得心惊肉跳,立马应声将江亭鹭板正了坐姿。
结果……
在连续五次颠簸让江亭鹭非自愿地倚在风霁月肩上后。
风霁月冷冷地看向窗外,语气云淡风轻:“若还有第六次,就用这马夫的头来当车轮。”
车身差点颠簸被一把稳住了。
后面的一段路,连轻微的颠簸都没有,平稳得不像话。
风霁月终于如愿以偿地闭眼浅眠了一会儿。
等到了相府时,苍穹沉郁得如化不开的浓墨,空中已经飘起了丝丝细雨,入手搓捻,皆是凉意。
舟临叫醒了风霁月。
下了马车,看到厚重古朴的匾额,艳丽男倌这才知道风霁月的身份。
天哪!
原来带他回府的竟是名震芸京的丞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