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萨哈林岛狂”

1890年2月,契诃夫在给诗人普列谢耶夫的信中写道:“我整天坐在家里读书,做札记。我的脑子里和我的纸上没有别的,只有萨哈林岛。这是一种疯狂,Mania Sachalinosa。”[2]最后的拉丁文短语,意思即“萨哈林岛狂”。

萨哈林,曾经属于中国的库页岛,对于年轻的作家来说,意味着诗与远方吗?

毋庸讳言,契诃夫对沙俄占领这个遥远的岛屿是赞同的,认为“做出了惊人的业绩”[3]。但他此行的目标,不是要去为一块新国土唱赞歌,而是要到那里体味世间苦境,察看和揭露沙俄专制制度下的人性之恶。这实际上不能算是一次旅行,而是一次风险极大、指向性明确的专项社会调查。契诃夫极为执着,曾以几个月的时间搜集和阅读各类文献资料,包括所及见的历史档案和贸易史料,也包括前人笔札游记、地理气象、生物矿产等等,力图先对该岛有一种整体了解。在好几封信中,他都提到为此行所做的资料准备与疯狂阅读,如在写给著名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信中说:

我待在家里,不出大门,专心读着一八六三年萨哈林岛的煤是多少钱一吨,而上海的煤是多少钱一吨,读着振幅和北风、西北风、南风以及其他的风;等我将来在萨哈林岛岸边观察我自己晕船的情形时,那些风是会吹到我身上来的。我在读土壤、下层土壤,读含有轻砂壤土的黏土和含有黏土的轻砂壤土……[4]

好友苏沃林给他寄来很多相关书籍。此人也是一位文学家,兼以出版报刊,契诃夫的作品当时大多交给他发表,苏沃林内心颇不支持这种心血来潮般的举动,但仍全力帮着搜集资料和筹措经费。是以契诃夫就此行与苏沃林的信函最多,不断提出书单,说点儿心里话,调侃戏谑,偶尔也吐吐苦水:

谢谢您的张罗,克鲁森施滕的地图册我现在需用,或者等我从萨哈林岛回来再用,最好还是现在就能得到。您在信里写道,这个地图册不好。正因为它不好,我才需要它;好的地图册我已经在伊林那儿花六十五个戈比买下一本了……我得同时又做地质学家,又做气象学家,又做民族志学家,可是我对这些是不习惯的,心里觉得烦闷。趁现在有钱,我就埋头读关于萨哈林岛的书直到三月,然后再坐下来写小说。

……我在我的萨哈林岛的工作中成了一个学识渊博的狗崽子,弄得您只有摊开两只手的份儿。我已经从别人的书中偷来许多思想和知识,冒充为我自己的了。[5]

曾读过一些中外作家的旅行记(我说的是作家,不算上意大利的马可·波罗与我们的徐霞客),真的想不起来有哪个像他这样下力气做资料准备。契诃夫寻觅甚至亲自摹绘各类相关地图,自嘲“我为有关萨哈林岛的资料以及其他种种工作忙得要命,简直连擤鼻涕都没有工夫”。说来惭愧,本人也曾多次到国外和异乡考察,先期做点攻略是有的,却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郑重。

契诃夫世事洞明,从来都不迂腐和莽撞。鉴于萨哈林的特殊军事管理体制,为使考察能顺利进行,他在年初就特地向沙俄监狱总署加尔金署长写了封信,措辞简明而恭敬:

米哈依尔·尼古拉耶维奇阁下:

今年春天我打算抱着科学和文学的目标到西伯利亚东部去,顺便访问萨哈林岛中部和南部,因此我斗胆请求阁下尽量惠予协助以达到我上述的目标。

我愿以诚挚的敬意和忠心做阁下的最恭顺的仆人。

安东·契诃夫[6]

该信写于1890年1月20日。据《契诃夫书信集》俄文本注,作家曾亲自拿着信前往拜会,向署长大人详细讲述自己的旅行目的,“要求发给他一个书面许可证,以便考察萨哈林岛的监狱和矿场”。沙俄有着严格的报刊检查制度,也有着尊崇文学的传统,加尔金友善地接待了契诃夫,认真倾听他的诉求,没有表示为难与阻挠,却也没有提供登岛的许可证。一个以揭露现实黑暗著称的作家要去考察萨哈林监狱状况,能不引起监狱署长的高度警惕吗?在他离开后,加尔金即秘密训令萨哈林驻岛将军,不是禁止契诃夫登岛,而是告诫不得批准他与岛上政治犯接触。

从1825年镇压和惩处十二月党人开始,西伯利亚就成为大批流放政治犯的地方。1886年,美国记者凯南曾访问过西伯利亚监狱,私下里与政治犯交往沟通,写成长篇通讯和人物特写。回到美国后,凯南就沙俄流放制度巡回演讲时,常把自己化装成西伯利亚罪犯,“头上的半边头发剃去了,身穿破衣烂衫,戴着镣铐”[7],引起了广泛的同情。俄国严厉查禁这些文字,却无法阻断其传播之路(政府禁令常会成为最好的广告,成为作品流行的催化剂)。契诃夫在阅读中被震撼,认为“萨哈林岛是唯一可以研究犯人的集聚的地点”,以之作为这次考察的目的地。通过阅读,契诃夫已对萨哈林的苦役制度有所了解,更加迫切地期待跨越漫漫旅程,身临其境,亲自调查。

那时沙俄正试图将东西伯利亚总督区进一步向中国境内扩张,黑龙江南岸乃至整个大东北地域都已进入其殖民蓝图,横贯欧亚的西伯利亚大铁路正在规划中。1890年4月19日,契诃夫从莫斯科乘火车起程。而就在前一天,光绪皇帝之父醇亲王致电李鸿章,商讨修筑“东轨”事宜。东轨即关东铁路,是为闻知俄国要修筑西伯利亚铁路后,清廷紧急采取的对应性举措。较为务实的李鸿章建议“每年尽部款二百万两造二百里路,逐节前进,数年可成”,慈禧太后与醇亲王担心落在俄人后面,决定借款三千万两,加紧赶工。[8]两国朝廷都意识到铁路对守土开边的重要性,都要将铁轨铺向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也都对工程的浩繁艰难估计不足。俄西伯利亚大铁路至1904年才勉强开通,清朝的关东铁路更是命运多舛,此为后话。

由于西伯利亚还没有铁路,契诃夫抵达秋明后只能换乘马车。那是一个万物竞生的春天,想象中斜倚在装配着弹簧的车厢里,手持烟斗或来支雪茄,和风拂面,马蹄嘚嘚,沿着西伯利亚大道饱览壮阔景色,该是怎样的惬意。然而且慢,读了契诃夫的《寄自西伯利亚》,你才知道旅途中的种种艰辛困厄。而早于他整整半个世纪,两广总督林则徐因禁烟“启衅”被道光帝遣发伊犁,逐日简记途中经历——尽管在出关前已将马车做了一番升级改造,仍被戈壁乱石颠得肝肠欲碎,折轴脱辐。[9]契诃夫遇到的是另一种情形:桃花水淹没和浸软了道路,没完没了的泥泞与坑坑洼洼,所乘马车被对面狂驶来的邮车撞坏,人和箱包摔落泥水中,然后是在料峭寒夜中徒步跋涉……[10]

行至叶卡捷琳堡时,契诃夫就出现严重的咳嗽,有时咳血,数日不止,只得停下来稍作休整。他是职业医生,不难想到此乃肺结核的症候,但仍坚持前行。然后几经辗转,小船大船,漂江渡海,终于在7月11日抵达库页岛。对于一个已有盛名的作家,契诃夫的考察之旅低调简朴,没有人陪伴照料,没有人在前站安排,以至于到了黑龙江口的尼古拉耶夫斯克(曾经的我国庙街),居然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来时乘坐的轮船已开走,往库页岛的“贝加尔”号要等几日后才启航,因边区政府南迁伯力,一度繁华的庙街快速萎缩,连个客栈都找不到。契诃夫只能将行李放在空寂的码头上,“在岸上来回踱着,不知如何是好”[11]。就在这时,已经纠结了多日的问题重新浮现: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次旅行是否过于轻率?数日后就可以登上库页岛,苦役和流放地已近在咫尺,可契诃夫蓦地想起没携带任何引荐文书,可能会被拒绝登岛,内心充满不安。

为什么非要到遥远的库页岛?

契诃夫将之称为一次朝圣之旅。在与苏沃林的信中,他反驳其“萨哈林岛谁也不需要,谁也不会发生兴趣”的说法,写道:

萨哈林岛是一个充满不堪忍受的痛苦的地方,只有心甘情愿和受尽奴役的人才受得了那种痛苦。在萨哈林岛附近和当地工作的人过去就在解决可怕的、极其重要的问题。我感到遗憾的是我不善于伤感,要不然我就会说我们应该去朝拜像萨哈林岛那样的地方,就像土耳其人朝拜麦加一样;航海人员和监狱管理人员尤其应当去看一看萨哈林岛,犹如军人去看塞瓦斯托波尔。[12]

此时库页岛被沙俄强行管辖不过三四十年,因其遥远苦寒的生存环境,和对苦刑犯与强制移民的百般虐待,已是恶名远播。契诃夫则认为充满众苦的苦役岛是一块圣域,是文学家了解底层社会或曰特殊人群的厚土,也是认知和揭露制度弊端的窗口。他正是以一种朝圣者的赤诚与坚忍,历经磨难抵达库页岛;再以伟大作家的执着与洞察,逐个监室,逐屯逐户,完成了尽可能详备的考察。在契诃夫的作品中,《萨哈林旅行记》从创意到动笔都显得心血汇聚,得来甚难。它不是一部小说,却也随处可见摹写人物的温情,可见勾画场景的细腻笔触,随处可感知作者的深邃目力和博大情怀。

我国唐代出现过一批优秀的边塞诗人,写金戈铁马、大漠孤烟,也写血沫与死亡,写征人的饥寒与思亲之苦。南宋大文人陆游、辛弃疾都曾卫戍边疆,将真切感受融入诗文,降至明清两朝则难以看到。自清代顺治年间开始,库页岛先后归属宁古塔将军衙门和三姓副都统衙门管辖,距京师五六千里(不到契诃夫此旅的三分之一),不光各级官员极少登岛履职,知名文人更未见一人涉足。阅读晚清史,我们每每对国家的边界被蚕食鲸吞、大块领土沦丧流失扼腕痛愤,感慨其来归之悠远、割离之匆遽,但应知任何突发的重大事件,都有一个积渐而成的长过程,亦不可仅仅视为当政者的责任。这是伟大的契诃夫,留给我们的一道思考题,也是这部谦称“旅行记”的书所内蕴的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