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东真之痕

其实，说库页岛上的古城遗址属于金代则可，而说它一定属于金朝，怕也未必。

金朝晚期，暴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王朝已呈衰势，成吉思汗的蒙古铁骑突入界壕，金军惨败，东北大地上一时群雄并起：先是契丹后裔耶律留哥率族众造反，自立为辽王；接着是汉人张鲸在锦州起事，自称临海王；不久连奉旨平叛的辽东宣抚使蒲鲜万奴也步其后尘，宣布建立大真国，改元天泰。大真，又作东夏、东真，或寓有东部女真之义，创立于金贞祐三年（1215），属地最大时西北至上京，东北越过黑龙江口，西南至婆速路，东南到曷懒路与恤品路，海中的库页岛亦在版图之内。阅读俄苏在滨海地区的考古发现，如诺沃聂任斯基古城、赛金古城、新波克罗夫卡-2古城、斯莫尔宁古城等遗址，都有东真国文物（如官印、器物铭文）的发现，可证该政权虽存续时间不长，仍有过认真的经营。[35]

东真国主蒲鲜万奴，亦作完颜万奴、富鲜万奴、布希万奴、秃珠大石、万家奴、萧万奴等，祖籍和家世均不详；由于依违于金元之间，叛服不定，以至于在当时和后世的评价都不高。贞祐二年（1214），金宣宗命蒲鲜万奴任辽东宣抚使，为大金根本之地的最高军政长官，倚信有加。而他得知中都（北京）陷落，宣宗南逃开封，加上与耶律留哥两战不利，遂发动兵变，分兵抢占地盘，亲自率部北上，图谋攻取上京等地，未料耶律留哥趁机突袭东京（辽阳），其妻李仙娥落入对方手中。艰难收复东京后，蒲鲜万奴意识到金朝摇摇欲坠，靠着一个宣抚使的名义已难服众，即在贞祐三年（1215）十月，宣布在东京建都称王。那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金廷“诏谕辽东诸将共讨之”，东辽与之仇怨深不可解，更为严峻的是蒙古名将木华黎率大军杀到，蒲鲜万奴只得递上降表，并以儿子帖哥作为人质。降后不久，趁着元军的防范松懈，蒲鲜万奴来了一次军事大转移，“率众十余万，遁入海岛”[36]。此事载入《元史·木华黎传》，多被解释为故作蜷伏之态，且主动去剿平地方上的动乱；而《蒙兀儿史记·蒲鲜万奴传》则说其子帖哥从蒙古大营逃回，遂杀蒙兀所置辽东行省右丞耶律捏儿哥，复叛去，“帅众十万栖遁海岛”[37]。

这个能容得下十万之众的海岛在哪里？

是库页岛吗？

相关著述有的不加解释，有的笼统称为海边，王禹浪和王宏北所撰《蒲鲜万奴与东夏国》则确指该岛为鸭绿江口的椴岛[38]，亦即明末之际毛文龙所据守的皮岛。其说很有道理，却也存在一个疑问：若是蒙军统帅木华黎在辽东时，此类举部大迁徙当会引发追击，椴岛并不安全；若在木华黎离开后，则蒲鲜万奴的主要目标是北上和东迁，正欲大展拳脚，怎可能率大军僻居椴岛？

根据已有的考古发现，东真国曾在原属金朝的曷懒路、速频路地方大肆营建，设官理民。虽说其王城开元的位置难以确定，但规格很高，城墙坚固，布防严密的大城远不止一座两座。如果说金朝君主建国后一直盯着关内繁华地域，对白山黑水无暇兼顾，蒲鲜万奴在数年厮杀之后，应已见出辽西南为争战之地，制定了巩固北方的方略。其营建当也是由曷懒路渐次向北，在速频路、胡里改路均有营建，《黑龙江通史》记述该国设尚书令或左右丞相，以下有六部及各监司，军事系统有元帅、都统、副统、万户、兵马安抚使等，地方上则有路、府、州各级文官，建制齐整，俨然一小朝廷。速频路、曷懒路皆森林茂密，滨海地方河道众多，便于造船，蒲鲜万奴还拥有一定规模的造船业，并组建了自己的水师。

通过《高丽史》的记述，我们得知东真国与蒙古曾有过一段蜜月期，共同迫使朝鲜纳贡，蒙帅哈真曾要朝鲜官员“先遥礼蒙古皇帝，次则礼万奴皇帝”[39]，对其地位表示承认。这当然不意味着双方的平起平坐。东夏曾遣使携带重礼，前往成吉思汗西征的驻跸之地朝觐，行藩国之礼，极力维持这种友好关系。而蒙古皇太弟斡赤斤对东真肆意苛索，臣服纳贡实非该国所愿，1224年年初，蒲鲜万奴闻知成吉思汗西征受挫，立即宣布与之绝交。这之后成吉思汗逝于军中，窝阔台即位，金国奄奄一息，或也正是东真国大发展的好时光。元太宗五年（1233）二月，“诏诸王，议伐万奴，遂命皇子贵由及诸王按赤带将左翼军讨之”[40]，当年九月元军生擒蒲鲜万奴，进占开元、恤品等地。未见元廷对蒲鲜万奴做出何等处置，亦不知这个伸缩自如的女真枭雄是否又降了一次，但东真国不仅未就此灭亡，且存在了相当长时间。王国维《黑鞑事略笺证》指出：“《高丽史》多记东真即大真与高丽交涉事，自太宗癸巳（1233）以后，至世祖至元之末（1294），凡二十见。意万奴既擒之后，蒙古仍用之，以镇抚其地，其子孙承袭如藩国然，故尚有东真之称。”[41]由当地出土的多枚不同年份的“大同”官印证明，东真国的年号仍在继续使用，而元朝设立开元和南京两个万户府，所用也多为东真国旧属。此后数年间，元军不断入侵高丽，常以东真的军队作为前导，而据朝鲜典籍所记，自1249年至1259年十年间，东真兵马连年入境滋扰，有时竟达三千余骑。《高丽史》卷二四：

东真国以舟师来围高城县之松岛，焚烧战舰。[42]

虽未见详细记载，仍可推想东真国舟师当为适于海上航行的大舰，如此才能使朝鲜战舰无还手之力。

东真国地域辽阔，库页岛也在其管辖之内。蒲鲜万奴在悉心经营自己的王国时，派船队前往库页岛，在南北要地兴建城池，实在是顺理成章。那些个金代古城遗址，应出于东真国存续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