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辽鹰路
《国语》与《史记》所写的死于陈国宫苑之隼，颇有学者征引考证，认为是来自肃慎之地的海东青。而海东青之得名，又在于其幼雏多育于库页岛的密林广甸之中[20]，颇有道理。至于这只受伤的矛隼如何能带箭飞翔数千里，直至中原陈地才终告不支，那倒也不烦猜测，自来史书多有演义成分，大自然中也多有难解之谜，更何况是号称鸟中神骏的海东青。
不管猛禽还是凡鸟，所有的羽族都是天性自由的，却会被人类选择性捕捉与驯化，海东青亦其一例。矛隼活动区域甚为广阔，从欧洲的冰岛到北美都可见到它们的矫健身影，其强悍凶猛、扑击迅疾的形象，被不少王朝或豪门作为徽章。海东青作为矛隼的东北亚种，体型壮大，爪利喙尖，很早就被驯化为猎鹰。在我国唐代，东北部族酋长和渤海国就曾频频向朝廷进贡白鹰。唐苏颋《双白鹰赞》曰：“开元乙卯岁，东夷君长自肃慎扶余而贡白鹰一双。其一重三斤有四两，其一重三斤有二两，皆皓如练色，斑若彩章，积雪全映，飞花碎点。”[21]据其记述，必为海东青无疑。
契丹辽国崛起于北地，从皇室到贵胄将帅，都有一种对海东青的狂热追逐。辽国仿唐朝制度于内廷设鹰鹘五坊，部伍中有“鹰军”，春天的捺钵（即狩猎）最重要的项目是到鸭子河（今松花江扶余段）放海东青捕天鹅，而宫廷乐师奏之于场上，逐渐形成一支著名的乐曲《海青拿天鹅》。[22]
宋朝自建国之初，就将北方的辽国视为重大威胁，战争频仍，互有胜负。虽在景德元年（1004）签订“澶渊之盟”，仍时时打探收集各种北地情报，也注意到辽国君臣对海东青的痴迷习好。徐梦萃《三朝北盟会编》卷三：
天祚嗣位，立未久，当中国崇宁之间，漫用奢侈，宫禁竞尚北珠……北珠美者，大如弹子，小者若梧子，皆出辽东海汊中……又有天鹅能食蚌，则珠藏其嗉。又有俊鹘号海东青者，能击天鹅。人既以俊鹘而得天鹅，则于其嗉得珠焉。海东青者出五国，五国之东接大海，自海东而来者，谓之海东青。小而俊健，爪白者尤以为异。必求之女真，每岁遣外鹰坊子弟，趣女真发甲马千余人入国界，即海东青巢穴取之，与五国战斗而后得，女真不胜其扰。[23]
明确说“自海东而来者，谓之海东青”，应是将库页岛当作海东青的故乡。在宋朝使者看来，这种“沈珠热”“海东青热”都是朝政奢靡腐败的征兆，而由此引起对女真人的苛索欺压，引发其激烈反抗，也在情理之中。所谓沈珠，此处指东珠，又称北珠，即产于牡丹江、镜泊湖、松花江、黑龙江等处水域的野生珍珠，以圆润饱满、色泽澄莹著称。至于说天鹅食蚌后把珍珠藏在嗉子里，驯养海东青的目的在于扑击天鹅，“于其嗉得珠”，则不无讲故事的夸张渲染，其实当地人很早就知道从河中捞蚌取珠，辽时也有女真人被逼跳入冰水捞蚌的记载，哪里需要加上天鹅和海东青的两道程序，搞得如此辗转繁复！
辽国也曾出现过几位有识之君，或是一些有识之臣的劝谏起了作用，如天赞四年（925）十一月，太祖阿保机下旨“纵五坊鹰鹊”，后来的辽穆宗、辽兴宗也都有过放生五坊鹰鹊之举。但在二百多年辽国历史中较为少见，皇室与王公贵胄存在着持续的“海东青热”。这也催生了一条特别的道路——大辽鹰路。其是一条水陆转换衔接的交通要道，应也是库页岛和黑龙江下江部族连接东北腹地乃至中土的古道。对辽代鹰路的起点与终点，学术界做过一些探究，也存在争论。景爱《辽代的鹰路与五国部》认为：“五国部隶属于黄龙府都部署司，当时生女真各部，均归黄龙府都部署司管辖。辽代的黄龙府即金代的隆州，其故址在吉林省农安县。辽代征收海东青的‘天使’、官吏是从黄龙府出发，经过完颜部女真进入五国部。因此，辽代的鹰路是以黄龙府为起点，渡过第二松花江和拉林河进入松花江，然后顺流而下，经盆奴里部、奥里米部、剖阿里部，直到黑龙江下游的越里笃部、越里吉部。作为鹰路起点的黄龙府，同时又是通过陆路南下中原地区交通线的起点。由黄龙府向南经上京临黄府，直达南京析津府（今北京），把黑龙江流域同黄河流域联系起来。”[24]景爱先生研治辽代史地成果丰厚，所说很有参考价值，管辖五国城和东海女真的黄龙府诚为鹰路上的一大重镇，唯觉不一定是鹰路的起点。李健才先生以上京为鹰路起点，认为从上京通往五国部和东海女真有两条道路：西路经长春州到达，南路经信州、黄龙府抵达。所谓“贡鹰道”者，是指向大辽皇帝进献海东青，派出监鹰使者的地方应是辽帝所在的京城，自要由上京临潢府或中京大定府（均在今赤峰境内）启程，也应是收缴鹰鹘后回归之处。[25]
值得强调的是，不管起点是上京中京，也不管所走为南路西路，鹰路的主线都通向黑龙江的下游。不是一些人所说的五国城，而是五国城之东黑龙江口与濒海地区。那些人烟稀疏的辽阔大地，是海东青最喜爱的觅食育雏的地方。它们从哪里飞来？辽宋之际的多数文献均记载其来自海外。海东，有人猜度是鄂霍次克海北面的堪察加等地，当属舍近求远，全不计隔着一道窄窄海峡的库页岛，起伏的山岭森林密布，应就是海东青的故乡。《东都事略》记述辽末代皇帝耶律延禧荒于畋猎，喜爱海东青与玉爪骏，“命女真国人过海，诣深山穷谷，搜取以献”[26]，所指就是库页岛，亦即诸书所说的海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