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却是白雪皑皑,满院覆银。陆瑶如往常一般早起习练,这么多年,她除了习惯在坎坷际遇中炼心内修,也习惯着日复一日自习求进。
“前进多少不重要,日日有修却是必要。”陆瑶不知自几岁起,便有了这样的认知。
“这是哪位奇人,在这大雪天气,如此雪中勤修。”正自一心练习,脑内琢磨剑式新创事宜的陆瑶,听到一个熟悉声音自身后传来。
“你回来了?”陆瑶收起剑式,热切转身。
“自然,正在你眼前。”百里央言笑晏晏,清朗俊烁现身院中,正自向她走来。
“你又突然袭击。”陆瑶轻柔笑言。
“以我们金瑶将军的气度,会在意这些小小冒失吗?”百里央打趣。
“好吧,不必揶揄了,那我便气度起来。”陆瑶笑道。
“你一路还好吗?一大早行来此间,冷不冷呢,先进屋再叙吧。”她放弃今日余下习练,将百里央导引屋内。
“阿瑶,月余不见,你又有所进益!”百里央自见到陆瑶起,嘴角便没有放下过。
“你不也一样吗。不过,不管怎么生长,你我骨子里,趟过时光之河多久,都只有一副样子。这也是你我今日相聚此间的缘由,不是吗?”陆瑶笑道。
“你说得对。世事驳杂,守心如初,是基本亦是最难。”百里央慨叹笑言。
“不过,我倒想问问,你怎确知,我是守初之人?”百里央又问道。
“大概,每一次见你,不论你作何模样,忙何事由,都未在你身上,看到私图、偏见与局限之举吧。你根性纯稚,保守坚固,虽不同我破而后生,但总归,根基扎实。又或者,有那些“自来客”辞赋为证吧,‘心有日月,分寸无惑’,今日我所见你,与词中之你,依然是同一人,不是吗?”陆瑶笑道。
“你识人识魂矣。”百里央回道。
“不过,论起一副模样,你应当有些理亏,以前那一声声‘百里大哥’,可让我情何以堪?”陆瑶佯装不悦,任性理论几句。
“……此事形势所迫,那时我又不知会遇你,并非刻意欺骗。再说,哪怕如此,我一路坚持,有今日的你我捧茶观雪,不好吗?”百里央柔笑而言。
“好是好,那好吧,原谅你了,没什么好计较的。”陆瑶喝下一口热茶,目光灵动地看着百里央,佯装无奈,扬着下巴说道。
“陆瑶,你真动人。”百里央见她这副灵巧放松模样,眼神一动,轻轻说道。
陆瑶闻言,神色有动,眼中短暂闪过一丝亮色,不过她与百里央见面不多,相识尚浅。虽每次交游愉快熟悉,但很快便分离了,以致至今,仍觉得时而生疏,时而亲近。
她还是有许多想与百里央交流之事,比如,百里央究竟为何执着待她?以及,虽见了这么些面,她还是不太了解百里央诸多事宜。
“为何执着?”百里央闻言,眼神定定看了她几眼,起身行至窗前,“也许第一次见你,便不一样吧,后来每一次见你,都会确证一分。”他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片有些出神。
“因何?”陆瑶追问。
“第一次见时,一介女子,孤弱冷清,又隐有骄傲执着,那副矜贵自持的骨气令人不由侧目。”
“后来,在琅城,那个女子,看着欢欣高调,却似落寞阴郁,又似能感觉到,一些倔强坚持。旁人自然好奇这种复杂的气质缘由何在。我近日见到,你那时写过的《长空啸》那些辞章,你始终志存高远,心怀热忱,不言放弃。我当然欣赏赞同你了。”百里央言及此,思绪有些飘远。
“茶馆见你那次,又有些孤行野客之感,但不改机敏热心。”
“营中的你,不必细说,获得那么多人喜爱认可与钦佩,我又如何不察不见。”
“后来,元姆古宫、无妄谷、朴顽之行等等,我已信任你了。”
“再说,虽知你不错,但归根结底,我钟于你,大概来自去掉头脑分析之后的直觉,是心识。感觉,你是我此生命运的一部分。”百里央转过身,看着陆瑶说道,他面上,似有些温馨的无奈,及和暖的坚定。
“好了好了,你如此夸赞,我不敢承受了。”陆瑶对上百里央目光,面上一红,又移开目光,如此转移打岔。她明白,百里央看得到自己。
“不过,看来你此行经过了琅城。《长空啸》,那是十几岁时的旧句了。”陆瑶思绪飘远。
“草芥王侯,何物不贵,谁人无觉?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与死何殊?
世间美妙,非幻想处,非遥远处,非过去执,非未来望,非好物端。而在,此时此刻,此桩此件,此人此事,此苦此乐。
人生苦难,在误会处,在愚钝处,在有心处,在无意间。故此,要用心热望,要尽情鲜活,要开放互助。
飞灰含光,寸时蕴情,木石非固,明堂非主。
亮节未绝,高士仍盛,留心得甘,品真回醴。
吾虽寸草微芒,仍愿保守简单,用心众处,不于世事洪流风沙蚀眼,不因阴晴雨雪弃道易行。
若多期几分,望以一己身心,令世间有粒米之晴,此生不负!”
百里央居然缓缓诵出陆瑶十几岁时于巴克武府写过的《长空啸》中部分词句。
“你记住了?”陆瑶微微一惊,顺便递上一杯温茶。
“大概因为,这些词句虽似老生常谈,但确是言为心声,因而一读便记住了。”百里央缓缓答道。
“心声?你亦同感?”陆瑶轻问。
“自然。谁又不盼望世上多些美妙物事?只是,事涉巨大,太多人不愿不敢罢了。”百里央似也起了些遐思,说话间目光飘远。
“这些词句,是我有日在街上看到几个乞人,一时情绪激荡而作。当时他们卑微流落,艰难无助,周围人群却习以为常,冷眼旁观,漠不关心。我停下来看着这一幕,又想到许许多多此类事件,日日在我们身旁上演,年复一年,未有更改,不由悲情四起,胸中难平。
为何我们,在可以创造无限美好的世间,却任由局面破坏,人心荒芜?因而莽撞出声,算立个小愿。”陆瑶说道。
“因此,你看,我今日又来找你了。”百里央听完,转头说道。
“那便好吧。”陆瑶看着他那张平静而温暖的面庞,嘴角微微扬起,在光线映照之下,俊朗清晰,灿灿生辉,如此应答。她深知,百里央并非可以随意差遣,随意伏低跟随他人之人,他只是,清晰明白地判断过,行他认为值得与应当之事。
“只是,你对我知悉,我对你却知之甚少。”她转为轻松模样,笑言侃谈。
“时日还有许多。”百里央说道。
“说到《长空啸》,你呢?你此前的人生热望又是什么?”陆瑶问道。
“人生热望?”百里央抬起眼目微微眯缝,“你我俱是立志儿女,不过我此前主要投注本职所属。”
他顿了顿又说道,“要再论个人的话,期望志愿有成之外,还能得一契合伴侣,温暖家室,如此甚幸。”他言语坦然放松。
“所以,你我二人所求,皆是发挥功用,安暖自身。”陆瑶微微思索,出口总结。
“不错。除此之外,人生还有什么好求取的吗?”百里央说道。
“未有,我们所求,已是顶级奢侈。”陆瑶笑道。
“还好半途未有妥协走失,不然,不知现下,又在何处,跟何人做些什么。”百里央说道。
“是险经一些岔路口。”陆瑶回复。
“说到岔路口,我倒好奇……”二人絮絮交谈着,饮食起来。
期间,陆瑶与百里央,交换了彼此一些过往经历及情感故事。百里央自然早知陆瑶此前有过婚配一事,二人相遇以来,屡次巧交,逐渐亲熟信任。
“说起来,你这一路,刑伤不轻。”百里央说道。
“其实也算不得刑伤了,过后再看,当时每一个人,谁又不是用心专注过。大概这便是寻常人生吧,感恩倒有不少。”陆瑶说道。
“嗯,你这样想法,再好不过了。”百里央了然。
“不过,比起你一开始便精准行入正途,是有波折。”陆瑶道。
“我也并非一路简行,你看我所行之职,也知悉复杂深晦。只是,心伤转折方面,确实不比你。”百里央说道。
“自然,你之处世经验,历来长练于我。只我女性善感,思悟多些罢了。”
二人饭后来到后院散行漫谈,陆瑶欲行跨一道石阶之时如此说着。
“小心!”百里央急忙出手相扶,使得险些踏雪滑倒的陆瑶,稳稳落脚于另一块石阶之上。
“多谢你哦!”陆瑶不由笑将起来,抬起那张不知觉间已由端正温和转向灿烂活跃的脸颊,对着百里央说道。
“你都说了,我经验比你长。”百里央笑看她,戏言回应。
此时已是晌午,日头和暖,洒在院中积雪与众物之上,有些暖洋洋晕乎乎感觉。
陆瑶恍惚间,觉得眼前一幕,十分熟悉。
“奇怪,方才感觉,怎么似曾相识……”她挠了挠头,思索一番也想不出什么。
二人继续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