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与未央仁老前辈会面谈话,已过去数月。这段时日,外界无甚大事发生,陆瑶除了日常事务,常常静坐沉思。
往日自己,好像是有些冰冷生硬了。
“不要完美,要生动。不要旁观,要参与。不要强势,要柔软。不要封闭,要敞开。”她对自己说道。
也许也有一部分与百里央近期往来缘由,百里央亦是忙乱,平日二人少有会面。随着时日前行,陆瑶又完善鲜活起来。
“花谢花会开,春去春又来。世事如此,没什么好多想的,只需做自身该做想做之事即可。”陆瑶倚在将府廊下,望着满院积雪的花树心内叹着。
时日已是冬末,又将迎来一个新的春季。
往日时光,不觉已如烟尽散,她眼中心中,只有今日今时,以及往日那些美好感动之事。尤其近日,日子静慢下来,她更时常想起很多人。
她想起武府同伴们,想起家人,想起教习所的同伴,想起孙娥宁秦诗眉之众。她更时常想起林久宽,吴双建,想起师父和苏将军。
“其实,总体他们也不算多坏,只那时我对外物标准和期望过高,无法正确区分个人与他人各方差异。也许也过度关注自我,因而也有心态举止偏执之处。也该有一份,算我消化能力不足。”陆瑶想到那些曾经令她失望心伤过的人,如此心想。
“反而是那些盛情恩助,我该行做多少才能偿平一些。”她想到师父将军之类,不免心伤。
“遇到师父之时,我还处在内心不安定、恐慌、防备及封闭的阶段,饶是如此,师父一路耐心帮助等待着我,可惜我那时,未来及对师父等人,多些关爱付出。”陆瑶每每思及师父等人,总是遗憾。
“还好,你今日还在这里。”沉思一番,她径自行来后院马厩,摸着那匹枣褐色的马匹说道。
“栖蝶,你今日过得好吗?”陆瑶与马儿碰碰头,柔声说道。她将这匹马取名为“栖蝶”,乍看似与战马身份不符,但陆瑶心想,自己毕竟是女将,愿意多留一分女儿柔情与爱意在生命里,因而取名如此。
马儿与陆瑶心意有通,对她很是亲昵热情,二人一见面便是一番“耳鬓厮磨欢腾雀跃”场景。当然这两个词,是将府马倌说过的形容词。
“将军,今日收到两封书信,秦将军已将书信带到书房。”此时,有亲近来报。
“好,我知晓了,辛苦你,且去忙吧。”陆瑶这才放下手中马儿事务,启步往书房行去。
“这个时候,会是谁给我来信?”陆瑶思忖着,步入书房。
“哦,裴大哥,你还在此间?”她抬眼看到秦裴正坐在书房,静默饮茶读书,有些意外。
“嗯。近日事平,在你此处多呆上一呆,感觉甚好。”秦裴悠悠说道,语带笑意。
这秦裴比陆瑶大上几岁,二人上次曾在边境燃冬大赛时斗剑,对彼此印象不错。后来洪天逸将军逝去,秦裴觉着待在樊营不似往日滋味,索性一番申请,跑来这靖安将府,与陆瑶同行。
虽说当下是副统职位,但他与陆瑶二人俱是通达之人,不在意这些表面文章,只两个彼此认可欣赏的友人罢了。二人又同为米德大陆将士,伴居将府,一切便宜。好在,此事并不引人注意,因而一切顺利。
“那自然再好不过,裴大哥,听你如此说来,我也开心。”陆瑶爽朗绽放笑颜。
“喏,那是你的信。”秦裴平日话并不多,此时对她眼神示意书信所在。
“我正因此而来。”陆瑶走向桌边,拿起信件说道。
她打开其中一封。不出片刻,面色有变,读完怔然许久,面上变换着多种神色,有释然,有松软,有平静,有无奈,有惘然……
“什么?是何人来信?所为何事?”秦裴见她如此,不禁放下手中书册问道。
“裴大哥,是一位旧时故人。没什么,只是俗常问候罢了。”陆瑶说道。“我还是先把另一封信,也读一读,再跟你说吧。”她对秦裴说道。
“我自无妨,你读吧。”秦裴说着,坐回原位。
陆瑶拆开第二封信,不料,这第二封信,一拆开,她便泪如雨下,情绪决堤,双手颤抖,面上神色不辨,瞬息万变,看得人实在不知是何情况。
“陆瑶,你怎么了?是何事项?”秦裴迅速走近她身旁,急切问道。
陆瑶只是全身颤抖,面容神色复杂,似哭似笑,涕泗横流。
“你怎么了?陆瑶?到底是何事?”秦裴着急不已,不停发问。
陆瑶眼中耳中,此时之秦裴与外界,却似与自己隔着一层纱障,而手中书信才与自己,亲近及心。
“太好了,裴大哥,太好了!”陆瑶扬着手中书信,对秦裴热泪盈眶说道。
“是好事?”秦裴闻言,渐渐安定。
“嗯,是好事。”陆瑶平定下来,定定说道。
“是?”秦裴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不该问是何人何事。
“裴大哥,这是私人来信,我当下不便与你细说。”陆瑶知晓秦裴之意,开口说道。
“哦,无妨无妨,无事便好,是好事便好。”秦裴微微含笑,退回座位。
“他日有机会,再与你细细言说。”陆瑶冲他一笑,抹了一下面上剩余泪痕,收拾起那些信件,好生整理装回揣入衣内。
“无妨无妨,你好便好。”秦裴见她模样,安定温和说道。
“裴大哥,时日不早了,这些书册,明日再看,我们回去歇息?”陆瑶说道。
“好吧,不过,我看你是想回去细细读取你那些书信吧?”秦裴收起书册,对她打趣着。
“裴大哥,就算你说中吧。无论如何,我是劝你按时歇息,且趁安暖,保养自身,不好吗?”陆瑶与秦裴絮絮言语着,同行往住处而去。
各项杂务结束,陆瑶终于进屋准备休憩。
她坐在床沿上,斜靠身子,从怀中掏出白日那两封书信,面上神色逐渐安定松散下来,倒看不出是疲惫还是松释。
若是几多年前,任世上最不擅察言辨色之人,也能一眼将她的喜怒哀乐看到底处,因她天生是个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女娃。
走到今日,有时候,就算是她看到本人脸面,亦不好解读是何心情思绪,比如此时。
那两封书信,一封来自袁炙中,一封来自苏将军。当然,正是已被认定身亡的苏翼飞苏将军。
袁炙中信中,大抵给了她一些问候与解释。大意是说,过去情交是真,但他自知自身往日作为与秉性,并不能与陆瑶相配相守,饶是挚爱唯一,也无法明知命运不允而强做争取。只能尽量回归原来生活,不再对其余人众造成多余后续亏欠。
“此生无寄,来世亦不要再见了,因我不愿不忍看你因情受苦受伤,尤其来自于我,只我对你之情曾经炙燃。不论此事,是对我之刑罚还是馈赠,我都将好生纪念,尽力捡拾那些被我荒待过的人事。”
“自幼时起,我家人相处举止,素来严肃客套,长辈教我顶天立地,教我建功立业,却未教我如何处理情事。以前,因着本性,我全情炙热,又因着她人,深陷伤痛,沦为笑柄。转而不信不遵,落俗随众,暗自游戏浪荡,却不以为然。直至后来遇到你,我又确证绮丽,体悟挚爱共振。有些信了过去不信之事,览了以往未见之景。陆瑶,你改变了我,也救治了我。匆匆相遇,是我之幸,携伤还你,有我之过,荒唐辞尾,遗憾不堪。”
“陆瑶,你且去吧,一路往前行去,我将站在回忆的河边,永远为你举一面旗帜。”
陆瑶复看着这些字眼,辨不清内心滋味。她不记得那些与袁炙中细微琐碎的情动吗?她记得。
交遇袁炙中时,她虽身心存活了下来,已行越过几处跌宕,看似又恢复常人。但只有她知晓,她的内心,依然是一片冰冷荒原。
曾几何时,她几乎被每一个付出真心之人反伤,经年累月受尽世事无望,又承受多方压力,导致恍惚神散,几近失智疯溃。后经几载清创自修,平复成常人,但实只得个无水之木,心内空白无波。
直到遇到袁炙中,那些细小的神色言行,终于又再次落入她眼中,一点点激活心室,她又有感知了。
她与袁炙中,并非简单寻常的浮浅交遇。他们是默契无言但情丝翻涌的潮汐回应互拥,是互相刺痛与激活清醒。
在袁炙中消失的那些无解日子里,她将那些细小甚至踪迹不显的涌动,回忆多次,就像她以往每一次面对一段情意,一桩人事即将终结时那样。她原本就是极痴极敏的儿女,怎会不心跳,不记得,又怎会不痛不哭?
只是她习惯了。习惯了长怀憧憬,习惯了全情投入,习惯了期梦与幻灭,习惯了戒断与释然,习惯了领悟与新生,习惯了告别与前行,
有一日下午,她看到将府门前的行道中,行过一群小娃娃,咿咿呀呀,叽叽喳喳,嬉嬉笑笑……
很平常的一幕,却看得她痴愣,至反应醒还回来时,已自觉得,周身有些萧索发冷。
“怎么,这些快乐,就与我无关了……”陆瑶心内悠悠轻叹。
“可惜,以前的我,还以为世间的快乐,是理所应当人人都有,合该如此,并不知晓此类快乐与我无关。”她抬头望了望天空,高阔的天空,不明不暗,灰蓝蓝有几片辨不清颜色的云朵随意散布。
因为不知晓,所以毫无准备,故而翳伤一重又一重堆积在她心里,压得她毫无光彩,压得她寸步难行,压得她几尽陨亡。
她光辉烂漫,柔软可亲,可不知浮云万种。她感思敏锐,情深义重,偏逢阻恶重重。
“好在,过去重压,都被化去了。”陆瑶回想一会儿,如此心道。
好似庆贺她终于不再有那样的自怜自伤,今日下午便收到这两封书信。
“袁炙中,你能感知到结局不善,我又怎会无察呢。只是,幻梦寄托总是难破些。”
“与你相逢之初,我便收到了奇妙感知,知晓与你或有一段故事,但却不能明晰故事的结尾和用意。后来慢慢知晓了,相遇一程,还是为了教我们再进一步。即便过程痛楚,但因为你,我亦成长收获许多。”
“遇你之时,我正处困,深陷思想泥淖之中,不辨方向,无窥前路。虽那时无心情爱,但你出现,向我伸出了手。我好像又开始有一丝软弱了,恐惧与常年隐匿深处的怯懦,也许使我还存一些倚赖。”
“大概自年少起,我便渴盼着,有一个勇士出现在我身边,向我露出微笑,伸出手说:‘阿瑶,来吧,我带你走’。一路走来,每一次以为遇到之人,便是我期待的港湾与庇护,他们却迅速带来狂风暴雨,将我拍落在泥土中,扑跌重重。后来,我停下一切,独自疗伤排毒,重新生长。就在我以为我好了,不再有以往那些症结,只是渴求一个知心陪伴之人时,你毫无征兆地出现,仿佛来给我做结堂测验。”
“之前,我以为只是珍惜你在人生低处,给予我的良善与理解。或是,难得与你有一些默契共通,便贪恋争取。后来你离去之后,我才发现,并非如此。深处的根由是,我仍不够独立自信自爱。”
“我大抵不信自己能万无一失走好往后路途,才渴望一个同伴或倚靠,及一份偏爱。亦不愿戳破那些长久渴盼他人救助的幻梦泡沫,才经历多桩仍固执不动。”
“我亦未正视自身闪光之处,故而,未设想过自身值得被他人好好对待与爱护。仍如过去每一次那样,只一味去倾心爱护旁人,每陷入一段关系,便忘了关爱自身。但细细剖解,这份给出的爱里,有一份却是求取回馈。我是多渴盼一份他人爱护,才会如此贪恋不放。”
“我深切迷恋的,也许并非全部是你,更可能是一份,自幼便长存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我迷恋的,是那双期待着将我拉出恐惧的手臂。”
“因你,我看到这一切,才又重新审视与塑造自身。”
“也因你的冷静、理性、实际,对比我的多变、唯心、感性,令我窥见自身偏处,稍为平衡,稳固踏实,完善健壮一些。”
“又因你,我心绪感知终又复活充沛起来。”
“你看,你以为我们有缘互通却无缘相守,是因你不堪,其实也同样是因我有症。我们终归是一场共助,成长途中一次友好的携手。”
陆瑶絮絮叨叨,回信倒写了不少。待得写完停笔,她又坐着沉思半晌。
“是啊,又长大了。那些天真烂漫的少年少女们,被永远留在了回忆的夹册里……”
“这人生中哪件事哪个人,又是白白历遇,有些人只知痛楚,或因痛生恨心境转暗,未炼出营养自身的甘露琼浆罢了。”
随着成长,她知“世间所有事皆是好事,万物俱是良师。”亦如此一步步,一桩桩,悉心思索证悟,体察与改进着各项,慢慢前行。
“有时,我们的痛苦,大抵来自于不愿面对与承认自己的心执。因有症由,招来事项,自性醒觉,事消人散。”
“这过程中,虽然各人展现着各自秉性,延续着各自未来,个人又能做多少去旁顾他人呢。只能悟自己的道,察自己的性,承自己的果,赴自己的途。撑好自己的舟,有必要时,再去扶助他人船舷。”
“感谢那些同路过的人事,每次还算全心对待,尽力而为,无留余憾。那便,还看当日,继续未来吧。”
陆瑶将回信小心折叠,放入信封之中,落了笔款。今日已无心再处理那第二封书信,收拾入憩了。
“只是,离别总是情苦……”她躺在榻上,还是有一些淡淡酸楚余留在心头,就像当时霖城那一轮悠悠静悬的月。
“其实我感激你们,陆长风,萧深,还有袁炙中。你们在不同阶段出现,我们彼此帮助,引导度过不同课题。”
“不论各自性情与前路如何,至少相交的部分,我们都用了真心。缘分一事,无法左右,真心一事,我们都曾做到,或者,只是我做到了也没关系。”
“时过境迁,我只愿记得交会当时,那些好的。前前后后的故事,糊涂清楚,其实与我无关。”
“至于你们,自然期待大家都好,可那已非我能左右……”陆瑶脑海中,翻过很多过往与三人的相处细节,不由得阵阵出神,她又何尝不知,这些相遇经历,对每个人来说都不容易。
“愿你们安渡己心与此生。”她暗暗心道。
“好在,还有苏将军来信。”转念想起这桩,陆瑶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