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简池

戚文谦收拾整顿完自己的情绪,叩响了简池的房门。敲门无人回应,里面似乎听到了流水有人沐浴的声音。

他闭目,焦灼不安的攥着U盘在门口与房间内反复行走耐心等待,直到简池洗完澡开门。

“——你干嘛?”简池穿着丝绸深蓝浴衣,戴着浴帽开门。

“那个盒子里是妈妈给我的信,主要是这个U盘,她说是她所有的视频照片设计成果,我想看看里面的内容……”

简池叹气晃晃头,和戚文谦一同去书房电脑,翻阅了简汐留下的U盘所有文件。

姐这些点点滴滴设计成果她都有所耳闻,所以她并没有什么兴趣,便说去房间吹头发了。

戚文谦没开书房主灯,一盏小小台灯照亮书桌上的电脑屏幕,鼠标滚动。

他看到了简汐的过去,她那人生短暂却精彩的四十多年光阴。

照片大多都在相册上看过,但是很多视频都没见过,看着视频动态有一种简汐还活在眼前一般的感觉。

简汐的设计稿真多,服装、珠宝、闲暇时刻还会设计一些房屋设计……好专业的内容看不懂,还是继续看视频吧。

戚文谦安静的看着。

夏天的夜晚已然降落,月色在窗台边落下一层如同镀银般的痕迹。

简池披散着吹干的头发,随意的坐下,她简单的询问了戚文谦信件的内容以及对于观看完信后的心情,戚文谦点头回应,并问起一下画面中不同时间段出现的几位陌生男子是谁。

简池笑了,语气似乎是打趣的漫不经心,“……嗯,简汐的前男朋友们,你的后爸呗,但是都没当成……”

戚文谦也随及附和薄唇轻启,他抬眉,夜色中他没有注意简池说完后沉默的在看书架上的什么,他装作不经意的问道,“……小姨,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在妈妈最需要你的时候去澳大利亚工作,工作比她的命还重要吗……为什么不早点来?”

“嗯?”简池抚发,“姐信里没说吗?……她说女人无论何时都不能为任何事情放弃工作,大抵是吸收了妈妈的教训吧?所以我没有拒绝她,去澳洲了……”

“那为什么不快一点。”戚文谦的话步步紧逼。“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四月末的事情你七月中旬才来。”

他闭目,脑海里回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果当时在旭江边上倘若自己冲动了,没有看到这封信,那该怎么办。

如果能早点来,我能早点看到这封信,这两三个月自己也不至于活得这么痛苦……看过这封信自己当时肯定不会冲动去河边,甚至有过几刹那冲动的想法。

一月份出国的,花了快半年才解决,打一个官司需要什么久吗?

简池原本淡然的脸迅速紧绷,似乎是被激怒了,她冷笑着,过会儿才在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声音,“这场官司打了4个月,我没有那么快回去而已……呵,你知不知道一个华人在澳洲这种容易歧视黄种人的地方,作为律师处理刑事官司有多难……”

她站起,162的身高身形不高,但是走近戚文谦,活动手指的筋骨声音,气场丝毫不减。

“我开始是不想离开她的,我说过了,感觉姐姐这么坚持,应该还是有妈的原因……我妈妈是一个非常传统的贤妻良母,但她在商业,生意上的才华,她的能力丝毫不逊于爸爸,甚至说更胜于他,可是她就是输在性别。”简池一双杏目锋利如刀,她牢牢的盯着戚文谦,忍着怒火,耐心解释。

“就是因为她是女的,所以她选择了放弃工作,返回家庭专心带孩子、生孩子……一辈子做一名家庭主妇,所以我也明白了姐她这么坚决,反对我辞职要求我必须回去工作的原因……”

一想起父亲在商业生涯叱咤风云,会议上谈笑风生。明明比他更能干的母亲,只能在旁边端茶送水,笑颜相迎。简池喉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姐姐当时说,哪怕是今天我们的遭遇互换,我也会依旧选择去工作的,我们女人永远不能失去掌握自己经济大权的能力……

戚文谦依旧不能理解,他心里一沉拳头握紧。长叹一口气后眉毛舒缓,仿佛是下定决心:“……小姨,我总感觉,你不在乎她,你好像也一点也不着急,不伤心,知道你工作难,但是你竟然连她最后的时光,葬礼都不参加,你真的伤心着急过吗?——”

耐心解释这么多话,可对方依旧不听,简池内心一直压抑的火,简直要窜了出来,她一起提起戚文谦的衣领,眼里几乎要迸出怒火。

她提携着戚文谦的衣领,关节用力得发白,声音是她从来未有的冷冽。

“什么叫我不伤心,我不在乎……”简池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我一直顾及你妈刚死了,身体心情不好,一直说好话安慰你,尽力的帮你处理事情,避免我哥哥他们的纠缠……你竟然觉得我的轻松是不在乎她?”

比起简池激烈的愤慨,戚文谦衣领扯近,上身强行被拉扯着,半起身不舒服的姿势。戚文谦却显得沉静了很多。

他那双湛清的凤眼映衬着简池气极,恨不得剜了他的眼神,不说话,也不反抗。

“对你而言是你妈妈死了,对我而言……”简池肩膀起伏得厉害,眼底甚至慢慢的沁了水,她声音颤抖的吼道,“这是我最爱的姐姐死了啊!从小爸爸不在乎,我自己的妈妈也早就在我20多岁的时候死了,你说我怎么不难过,我只是不想在你们小孩子面前展示而已……”微弱的灯光下,她似乎还是落了泪,她的手渐渐失去气力,放开。

“……你要一开始不离开她,就不会这么遗憾了……”戚文谦旁观着,依旧倔强的回应道。

啪——

简池抬手直接扇了戚文谦狠狠一耳光,一道清脆的掴掌声响彻在夜晚里。

声音不小,但简池所使的力气却是极大的,戚文谦被忽如其来的力量打得偏过头去,虽然脸颊迅速传来火辣辣的痛,但他仅仅是甩甩垂在一边的刘海,镇定自若的慢慢抬头,依旧坚持自己的观念。

“那时,你跟她一起回过江城,为什么第一反应不告诉我……”

“我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我相信你妈的信里也说了很多遍了,我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简池有些气笑了,干脆顺手对他另一边没泛红的脸,又是一力道稍小的耳光。

“你不懂我的处境,我的选择,简汐从不希望她耽误我,她支持我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没有资格再不依不饶了……”

她坐在桌子上,手臂挽过戚文谦逼近,四目相对,居高临下道,“听懂了吗?没听懂的话我继续给你耳光,扇到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为止……”

白皙的左边脸颊上已经缓缓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巴掌印,他刚刚哭过,眼眶眼角的微红与脸上的红印,在戚文谦如今清癯苍白的体态上反而有几分病态被凌/辱的美度。

他微张着嘴唇,轻轻点头。

“幸好我是不婚主义,跟小孩子沟通真烦。”简池下桌,她走了几步却在门口驻足停下,“……你早点睡,明天我送你回沐阳。”

目睹着小姨的离开,戚文谦也终于在月光下看见了简池刚才盯着书柜某处出神的地方。

是她与姐姐的合影。

“小姨昨天的话或者动作确实有些冲动,但是你要理解我的选择……”

清晨的阳光煦煦洒下,经过一晚上的沉淀,小姨外甥二人在车上不尴不尬的对话着。

戚文谦头靠在玻璃上,看上去并未有怨气或者愤怒。他有礼貌的嗯嗯点头回应着。

经过一晚上的挣扎,他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事情已经发生了,向前看吧。已经无法改变过去了,不必再纠结以前了。

“我今年是本命年,18岁的时候爸死了,12年前我妈妈不在了,今年36姐姐又不在了,真是有趣……”简池方向盘一甩,轻松的语气不减。

戚文谦坐正,之前未闻她的遭遇,如今想开口安慰,却不知如何说起。

“不必安慰我,你17岁也就比我好了一点吧……”下了高速简池险些在城区限速里扣了分,她缓缓停下车把戚文谦停回南苑。

末了,在目送他离开时简池突然叫道。

“喂——戚文谦!”

戚文谦回头,见简池嫌弃太阳刺眼,刚才又戴上了墨镜,一切若又如同她刚来见他的模样。

“好好活着的情况下尽力的学习,听到了没有?咱们的日子还很长……”

戚文谦脑子里一时没有跟上她的思路,怔怔的答应。

简池发动油门,“记得替我向刘品兰告谢,是她帮我拿快递,拿到你妈妈的木盒的。”

她倒车离开停车位,最后告别的时候靠在驾驶座上非常拽的来了一句。

“一定要争气啊,我不婚不育,老了没有儿女死在养老院了,还得指望你为我收尸呢,你要是把我伺候好了到时候我赚的遗产都给你!我就对你这一个要求……”

大早上听见简池如此洒脱的说这么晦气的话,戚文谦目瞪口呆想反驳的时候,她已经驾车依旧速度高超的而去了。

真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啊,戚文谦缓缓回家和家里的保姆刘品兰谈论关于简池的事情。

“所以她谈了男朋友,但是还是不能接受结婚?”刘品兰还是忍不住重复问道。

“是啊,刚才还说如果她——她,在养老院安度晚年,指望我孝顺她……她说她就指望我这一点……”

“这样啊……”刘品兰喝了一口水。

简池早在五月初就联系了她,她说简汐已经不在了,自己还在国外,希望她帮忙拿一下积压在自己小区家的快递,说简汐有东西给了她。

终于明白戚文谦为何四月份之后生了场大病,自从那次以后一直不舒服,刘品兰知道了自己曾经一直有联系的人已不在人世,便听从她妹妹的话去江城拿了快递。

“那你呢?你怎么不亲自来拿?工作还没干完?”刘品兰把快递的照片发给她。

“干完了,但是……我还不想回去,最近天不逢时,国外回江城的航班一直延误……我想干脆回老家一趟,过会再回江城。”

隔着手机交流,刘品兰也不知简池此刻在干什么,挂断电话后。

简池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她凝视着远处儿时的房子,从父母离开后这里已经被哥哥们拍卖给别人,承载着童年的回忆的旧处早已住着其他人,自己甚至都不能再进去,那里也不是自己的家了。

简池给父母扫完墓,缓缓蹲下,掏出一个男士香烟,点燃吸起。

尼古丁侵蚀着肺部,简池黯淡的杏目,凝望着烟的雾。

十八岁那年盛夏,自己抱着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的跑回家。

作为父母四十多岁生下的老幺,坚信自然优胜劣汰的父亲从小并不在乎她,对她并没有哥哥姐姐那么严厉,也并不在乎她是否有所作为。

那时自己终于考到了心仪的名牌的大学,想着终于能在爸爸面前好好的表现自己,能让爸爸摸摸头夸自己的时候。

却被哭泣的姐姐抱着,叫她别喊爸爸了。

“姐?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喊……?”简池愣愣的望着大家进进出出,忙碌无人搭理自己的反应。

“……爸爸刚才在江城谈生意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已经……”简汐抽噎着,在幼妹面前故作镇定的脸终于潸然泪下,“……已经不在了。”

简池听闻父亲的死倒并没有多大反应,她仿佛一直作为局外人一般,看着家里人伤心、为葬礼忙碌、她怔怔地看着父亲下葬。

在记忆中一直不苟言笑,对她不闻不顾的父亲突然就这样面无血色,苍白的推入火葬场,化为一捧灰,再也看不见时。

18岁的简池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叫死亡。

自己再也不能在爸爸面前证明自己了,明明说好了,考上好大学他就会夸自己的。

眼泪终于滚落,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为爸爸的逝去而伤心,而是伤心自己一直想为父亲证明却未能看见了。

后来,做饭很好吃,从来舍不得让我们学习厨艺,一直很宠爱我的妈妈也不在了。

那时简池也是考完博士,听到姐姐离婚的消息,兄弟姐妹平时从不相见,只有老人离开才重聚一堂。听着他们谈论婚姻,她也并没有怎么感觉。

她们就应该不结婚的。

妈妈如果不结婚,自己做生意,不敢在生意上的作为会有多成功……

姐姐也是,如果没有遇见戚骥,肯定会比现在幸福万分。

明明都是有勇有谋的女子,为什么都要去服役于婚/姻的牢笼之中?

她闭目,转动因为剧烈的哭过而干涩的眼睛,对着哥哥姐姐们说道。

“从此,我将会做一名不婚主义,我绝不结婚。”

简池呼出了最后一口烟,在地上按灭烟头起身。

每次因为工作压力大,心情不好的时候,她都会想起简汐刚查出自己得癌的时候,如何落泪,拉着自己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要照顾好自己身体的。

自己当时只是一笑了知,认为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姐的病肯定是小事。

……如今,当自己封闭消息,全身心的投入做完工作,打开国内漫游手机,收到消息,简汐也在前几天离开了她。

已经不在了,那我这么早回去干嘛……

收拾了自己的心情之后,她忍着恶心向曾经的姐夫戚骥打了电话,知道了外甥戚文谦在什么学校,简池载着侄儿侄女去江城,第一次来到了姐姐的墓前。

“池……把烟酒戒了,好好照顾自己吧……”

注视着姐姐的墓碑,照片上还是她昔日的笑颜。

简池再一次想起了自己送完简汐去医院,临走的时候,姐姐当时冰凉、干枯的手拉着她苦口婆心的劝说。

“你得好好活着,不为了我,不为了谁,只为了自己——把烟酒戒了,一定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池。”

那日,把外甥侄女支走,简池在姐姐的墓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的抽完了最后一根烟。

如今,盯着外甥和姐莫名有些相像的背影,简池轻轻一笑,似乎懂得了简汐说自己干了很多后悔事,却从来没有后悔生下戚文谦的话。

夏日的最后,简池又接到了下一个官司的任务,飞机启程之前,她再次来到姐姐的墓前与姐姐告别。

所以这就是你一直在劝我可以不结婚但是一定要生小孩的原因?

那小子长得很像你,也很像他爹,不知道像哪一方。

唉,不管了。简池伸出拳头,像小时候那样跟姐姐玩完之后手对手碰拳。

如今只能碰到冰冷的墓碑,再不是那双温热的手了。

“我走啰,去继续上班,做苦命的打工人去了!”

夕阳西下,把简池在机场候机的影子拉的很长。

今天太阳真好啊,她眼底的黑眼圈已经好了许多,简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