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张大山是“坏人”
毕大有是在赵小乐去洗漱的时候，告诉郭二狗赵小乐是地主老财的儿子的。郭二狗的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原先在老家，受够了地主的欺压，这赵小乐既然是地主老财的儿子，肯定也没少干坏事。郭二狗一点儿也不想再见到赵小乐了，所以他闭上了眼睛。他仍旧在吹笛子，笛子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杂乱一些，他在想，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赵小乐，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这天，在战地服务团的住处，赵小乐见到了张大山。张大山和郭二狗很熟络，听说郭二狗每天都在练习吹笛子，想要进入歌咏队，他是特意来给郭二狗打气的。张大山是天黑以后来的，他还没进屋子，就听见郭二狗的笛子声“呜呜呜”地从屋子里一声接一声地奔出来。
张大山笑了一下，他很清楚，郭二狗想要进入歌咏队，把一根竹笛子从春天吹到了秋天。赵小乐是在门口见到张大山的，他实在是听不下去郭二狗的笛子声了，说实话，那就是胡乱吹了一通。赵小乐用目光把张大山迎进了屋子，这个时候，他听见郭二狗的笛子声没有了，没一会儿，就传来了郭二狗的说话声，他说：“你来了，大山兄弟。”
赵小乐对他人不轻易夸赞，张大山的出现算得上是一次。赵小乐记住了张大山并且想要认识张大山，这样一来，等他想吃面条的时候就可以直接去找张大山了。于是，他也跟着进了屋子。此时，毕大有叫住了赵小乐，对他说：“赵小乐，你要安分一点儿，不要乱跑，这是在部队里。”
“我没有乱跑，我是去找张大山的。”赵小乐指了指屋子里头，“张大山也是战地服务团的吗？”
“他不是。”毕大有朝屋子里探了一眼，接着说，“他是日语翻译。”
“日语翻译是什么？”赵小乐还是头一次听说“日语翻译”这个词。毕大有同他讲，日语翻译就是翻译日本话的人，不光要会讲中国话，还要会讲日本话。赵小乐突然间觉得，所有的黑色和清冷，都从遥远的天际向自己涌来——张大山是讲日本话的，那么，张大山就是个坏人。
毕大有没有进屋，他知道，郭二狗肯定要在张大山的面前炫耀自己吹笛子的技巧，他可不想听。赵小乐也不想进屋，可转念一想，张大山是个坏人，自己就要好好惩治他一下。他一拍脑袋瓜子，哎，自己别的本事没有，画图倒是画得有几分相似的。于是，赵小乐找来了纸和笔，画了一只乌龟，在龟壳上，他还写下了张大山的名字。
叶子带的是宣传队，有时候会去外面贴墙报，所以，糨糊还是有的。赵小乐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糨糊，他在乌龟图画上涂抹上糨糊，然后进了屋。赵小乐拍了拍张大山的背脊，乌龟图就顺利粘在了衣服上面。赵小乐挤出一个笑容，说：“张大山，你做的面条很好吃。”
张大山笑了笑，说：“你就是赵小乐？”
赵小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张大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赵小乐立马走出了屋子，他可不想再和张大山多扯上一句。
赵小乐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在他面前，是没有边际的黑暗。这样的夜晚很安静，赵小乐感到有一点儿心安，在新四军的部队里，没有人打骂自己，自己也不用担心随时可能会死去。他记得，刚被日本士兵抓去的那天晚上，夜是一样的安静，可是在那样安静的夜里，日本士兵的军营里，飘出了一股股浓烈的血腥味儿。那个夜晚，赵小乐一直没睡，他很困，但睡不着，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睡着了，保不齐日本士兵就会杀掉自己。当然，他也很明白，就算自己醒着，也是无济于事的。
赵小乐期待着春天的到来。叶子告诉过他，对面的山坡上，一到春天，就会漫山遍野地开出花来，一朵连着一朵，好看极了。赵小乐没有看到过漫山遍野的花，所以，他在等春天的到来，如果能在花丛里放风筝，那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赵小乐一直在等，他在等所有人的嘲笑声，他也在等张大山涨红了脸从屋子里跑走。赵小乐之所以这样痛恨日本人，除了因为被日本士兵抓去，吃了几天苦头以外，还因为他家的祖屋被日本人霸占了，做了他们的指挥部。父亲赵大财和家里的人都被关了起来，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赵小乐其实也希望新四军能把日本人赶走，这样，他就可以回家去了。
可是，赵小乐没有等来嘲笑声和涨红了脸的张大山，他等来的，是涨红了脸的郭二狗和他的叫骂声。郭二狗大叫道：“赵小乐，这肯定是你干的，我们这屋子里，只有你有画笔。”
赵小乐转过头去，他看见郭二狗的手上捏着一张纸，这张纸在他的手指间晃晃悠悠的。赵小乐“扑哧”笑了一声，那就是他贴在张大山后背的纸。于是，他站起来挺直了胸膛，说：“张大山是坏人，坏人都是乌龟！”
“张大山不是坏人！”郭二狗把画纸扔在赵小乐面前，说，“你才是坏人，你是地主老财的儿子。”
“他会讲日本话，会讲日本话的就是坏人。”赵小乐也不甘示弱，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要去讲日本话。
这个时候，张大山也出来了。他拉开了郭二狗，把画纸捡了起来，然后对赵小乐说：“你好，赵小乐，你说的没有错，我会讲日本话，但我是个中国人。我讲日本话，也是在为抗日做出一点儿贡献。我的老家在陕西安康，等仗打完了，我还是要回老家去的，我死都不会做一个日本人。”
赵小乐是不会听这些的，不管张大山说什么，他压根儿也听不进去。所以，他索性就不听，跑了出去。一摊接着一摊的枯叶，被赵小乐踩在脚下，它们发出“嘎吱嘎吱”的吵闹声，这些声音一股脑儿都灌进了赵小乐的耳朵里。赵小乐拍拍脑袋，往前不停地奔跑，他要离张大山和郭二狗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还远一点儿……
赵小乐要跑去哪儿，他自己也没想好，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把自己跑累了，他才停下来。赵小乐就是在这个时候，瞧见一大片漆黑的云，把月光罩住的。天色完全黑了，除了枯叶破碎的声响，什么也听不见。赵小乐有点儿发慌，有没有鬼倒是其次的，这万一要是蹿出来一头狼，自己肯定是会成为它的口中食的。这么想着，赵小乐就决定往回走了，可他又不想回有郭二狗的屋子。于是，他就朝新四军的指挥部方向走去，他倒要看看，新四军的指挥部是不是也是抢占了谁家的房子。
赵小乐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云仍没有散去，而更多更黑的云，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