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碗裤带面
赵小乐一个人在台阶上坐着，阳光照在他青光光的下巴上，他瞧见一只麻雀从黄得不能再黄的银杏叶里穿过。赵小乐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在他目光的尽头，是连绵清瘦的山。赵小乐缓缓吐出一口气，翻过那山，就到自己的家了，但现在，回都回不去。
赵小乐摸了摸瘪下去的肚皮，他又没吃早饭，倒不是他不想吃，而是战地服务团里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赵小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连一个白面馒头都吃不上，要知道，在家的时候，白面馒头他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赵小乐的父亲赵大财，是县城里最大的地主，他就赵小乐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赵小乐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于是，赵小乐长到了十三岁，把自己吃得圆滚滚的，像极了箍桶匠箍的桶。
现在，赵小乐已经瘦一圈了，在他见到叶子之前，他觉得自己大概会被饿死。叶子是战地服务团的小队长。赵小乐听人讲过，大部队里的战地服务团都会分好几个小队，有负责唱歌跳舞的，有负责通信的，有负责开展群众工作的，还有负责绘画的，等等。而叶子他们小队，主要是负责抗日宣传工作的。
其实，叶子所在的战地服务团，是新成立的，并不是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原有的。当叶子在初秋见到赵小乐的时候，她正做完抗日宣传工作回来。
赵小乐喜欢画画，赵大财专门找先生教过他。在家的时候，赵小乐每天都要画画，他会拿着几支毛笔，铺一刀宣纸，画上一整个下午。战地服务团的绘画组他也去瞧过，别说宣纸了，就连毛笔，都是用鸡毛鸭毛做成的。一开始，赵小乐时常会想，父亲曾告诉自己，新四军都是不好的，他们不仅会抢地抢粮，还会杀人。可自己来了好些天了，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见到过。而且，他们如果抢了地，也抢了粮，怎么还吃得这么差呢？
后来，赵小乐就不想了，他也没力气去想了，他唯一还在想的，是一大碗红烧肉和一笼屉白面馒头，或者，来一碗阳春面也成。赵小乐是顶喜欢吃面食的，赵大财总说他：“你一个南方人，倒长了一个北方人的胃。”赵小乐可不管，他就觉得面食好吃，要不然，每天都吃米饭，那得多腻呀。赵小乐这么想着，肚皮就又“咕噜咕噜”叫唤起来，他一下子就蔫儿了。叶子就是在赵小乐蔫儿的时候出现的，她坐在赵小乐旁边，也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青山。
“赵小乐，你很饿是不是？”叶子问他。
赵小乐其实是不想说话的，自己的肚皮叫得那么欢，当然是肚子饿了。不过，如果他只能去吃战地服务团里的饭菜，他觉得自己还是能撑一撑的，所以他回了一句：“我一点儿也不饿。”
叶子这是第二次见赵小乐，头一次也是在银杏树下，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刚下过大雨，战士们同日本军队作战结束，从日本士兵手里救下了赵小乐。那天的赵小乐浑身湿漉漉的，他颤抖着，像一只刺猬一样，蜷缩在银杏树边。
叶子的妹妹阿瑶递给他一块手绢儿，然后，她看见浑身发抖的赵小乐缓缓抬起头，他开始放声大哭，他的哭声，比那天的雨声还要响。
战士们也没有照顾过孩子，只好请求叶子帮忙照料一下赵小乐。叶子倒是很乐意，妹妹阿瑶似乎也很喜欢赵小乐，那一天，阿瑶带着赵小乐，在湿漉漉的山路上奔跑，他们的鞋子上溅满了烂泥。阿瑶说：“我叫阿瑶，瑶琴的瑶，你叫什么？”
“我叫赵小乐，赵小乐的赵小乐。”赵小乐跑累了，就坐下来，他甚至还哆嗦了一下，“阿瑶，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吗？”
“我是自己来的。”阿瑶想了想，又说，“是新四军叔叔把你救出来的，又不是抓来的。”
“我想回家。”赵小乐这时候站直了身子，他的眼眸里，倒映着雾气迷蒙的群山。此时，一阵凉风吹过来，群山款了款身子，赵小乐的眼泪水就掉下来了，他仿佛看见了群山后面的自己的家。赵小乐当然是想要回家的，有父亲赵大财在，家里应有尽有，衣服湿了有人给他换，肚子饿了有肉吃，就连哭了，也会有一群人围上来哄他。可在这儿，衣服湿了不说，鞋子还脏了，睡又睡不好，吃也吃不香，除了山雨，什么也没有。
想到这里，赵小乐的眼泪水，又奔出了眼眶。赵小乐突然觉得，也许自己这一生都回不去了。不过，他很快就不哭了，因为叶子从张大山那儿弄来了一碗手工面，手工面的香气，让赵小乐硬生生把自己的眼泪水给憋回去了。
张大山是陕西安康人，很会做面食，叶子见不得赵小乐不吃不喝，千方百计弄来了一点儿面粉，叫张大山做了一碗手工面。张大山做的面条，叫裤带面，因为面条很宽，就像裤腰带一样，所以得了此名。宽面条装进碗里，看上去就是满满一大碗。赵小乐不吃辣，所以面条里没有放辣子，当叶子把裤带面端到赵小乐面前时，赵小乐愣住了。
“吃吧。”叶子说，“张大山同志做的面条，顶好吃。”
赵小乐瞧了瞧叶子，又瞧了瞧面条，他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这可是他上山以来，头一回吃到面条。赵小乐“呼哧呼哧”地大口吸溜着，哪顾得上汤汁溅出来，坠在了银杏叶上。赵小乐一点儿也不怕烫，这么一大碗裤带面，他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连汤也没剩下一口。赵小乐把碗里的汤汁舔得一干二净，然后说道：“张大山做的面条真好吃。”
“跟我走吧。”叶子接过碗筷，牵住了赵小乐的手。
赵小乐想了想，他很清楚，叶子是不会送自己回家的，他们总说县城很危险，所以，她要带自己去的地方，肯定也是新四军部队待的地方。他本来是不想去的，不过转念一想，也许张大山也在，那自己不就可以天天吃上面条了吗？于是，他点点头，跟着叶子就走了。
果然，叶子带他去的地方，是战地服务团。叶子说：“赵小乐，从今天起，你就留在战地服务团吧。”
赵小乐还是点点头，只要能让自己吃上面条，留在哪里都一样。叶子的宣传队，统共有五个人，除了叶子和阿瑶，还有三个人，郭二狗、毕大有和夏天。赵小乐来的时候，郭二狗正在吹笛子。郭二狗喜欢吹笛子，他的父亲是戏班里的乐师，日本人来了之后，把他和父亲冲散了。后来，新四军部队就来了，为了能吃上一口饭，郭二狗就加入了战地服务团。不过，他一心想要去歌咏队，他觉得，父亲是乐师，自己也应该要和父亲一样，成为一名乐师。
郭二狗每天都要吹笛子，仿佛父亲能听见自己的笛声，有朝一日，便能和自己重逢。这时，毕大有就会取笑他，他会说，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上战场，不要吹笛子。郭二狗懒得搭理他，他依旧吹着笛子，不厌其烦地吹。但其实，他是不会吹笛子的，所以，一直都没能如愿进入歌咏队。
赵小乐可不管郭二狗吹得好听不好听，他要去见的，是张大山。张大山既然会做面条，那么，他也一定是会做白面馒头的。赵小乐想吃白面馒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吃白面馒头，恨不得立马就能见到张大山，而张大山的笼屉里，又恰恰好蒸着一屉白面馒头。
实际上，通常情况下，在战地服务团，赵小乐是见不到张大山的，他能见到的，除了郭二狗和毕大有以外，还有一个叫夏天的姑娘。夏天长得很水灵，她爱扎一个马尾辫，走起路来，马尾辫就会摇摇晃晃的，这让赵小乐觉得，夏天仿佛也是一个摇摇晃晃的人。
其实赵小乐没有看错，夏天果真是个会摇晃的人。夏天的摇晃，在于她的心，她的心里，藏着一个很深很深的秘密，这个秘密，她对谁都不会说。当然，赵小乐是更加不会知道夏天的秘密的。他刚一坐下来，就瞧见夏天的那个马尾辫，一晃一晃地，晃出了屋子。叶子回头说了一声：“夏天，这是赵小乐，往后就住我们这儿了。”
“晓得了。”夏天回了一句，声音很远。赵小乐觉得，夏天的声音，好像是马尾辫摇晃出来的。
赵小乐并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单单是战地服务团的所在地，就连整个新四军部队的驻地，他都是不喜欢的。不过，住在这儿，总要比住在之前的地儿来得好，毕竟有叶子在的地方，就有面条可以吃。
赵小乐想，为了吃上面条，我就住在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