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塘沿
- 岁月无声:致“60后”不老的青春
- 梁林
- 10089字
- 2022-06-01 16:10:24
第一节 皖北男人
皖北大平原地处华东,北顾黄河,南嗅长江。从空中俯瞰,千里沃野阡陌纵横,村庄如织。黄、颍、新忭、浍、泄五条大河由北向南依次排列,奔流豪迈,气概万千。
过了泄河再往南走,就是淮河了。淮海战役中,陈官庄和双堆集就在皖北一带。离着泄河南岸五里地,有个不大的村落。村子名叫“老塘沿”,是由村东头被唤作“老塘”的水塘而得名。村子在老塘边上,村名自然就被称为“老塘沿”了。水塘面积不小,村里人说是本来就有的。
老塘东侧的高坡上,有一眼水井。水井边有棵大枣树,树瘤叠生,黑色树干有两搂抱粗,几根碗口粗的树根犹如巨蟒交错着向四周蜿蜒,呈抓握状有力地插入四周泥土中。大枣树有上百岁了,或许更长,一直枝繁叶茂,犹如神仙掷在大地上的一把巨伞。地上裸露的树根之间,散放着有些年头的石磙和石碾子。很明显,大枣树下,是村里人聊天聚会的好去处。
老辈人说,一百多年前,从山东曲阜一带逃荒而来的大户梁姓人家在此落户,从此繁衍生息。因此,村里有一半人家姓梁。梁家有兄弟四个,梁家老大这一支世居于村东老塘边的祖屋院落。村里另一半主要是当地土著人家,大多姓王。
曲阜一带自古就是兵家必争的通衢之地,兵祸匪患不绝。也许深受儒家思想熏陶,梁家人背井离乡逃荒南下时,先前的辉煌不再。又因逃难途中多受路人恩惠,损失的人口过多,梁氏家族至今仍牢记着团结互助、勤劳勇敢、广结善缘、乐善好施的祖训,因而就有了极力恪守发展人口、有人就有一切的家族传统。
民国初年,经过几代人努力,村东头梁家老大一支已经成了村里及方圆几十里的旺族大户,不仅建造起了深宅大院,而且在以老塘为中心在四周广置良田已逾百亩之多。
梁家大院坐北朝南,是一处两进两跨的院落。红色斑驳的木质大门是典型的皖北明清风格,宽阔的门廊两侧,各有一块以青石为基搭建可供人歇息的青石板,都有一拃多厚。从开阔的大门望进去,能看到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的尽头,是大院东侧大草棚下的那辆四个轱辘的笨重大车,车轱辘用硬木包裹着铁皮打满了铁钉制成,车身全是槐树、枣树和榆树等硬木料。大草棚下,三头公牛正在槽头悠闲地吃着草料。
每当公牛拉起笨重的大车出入梁家大院时,无论是晨曦初起还是夕阳西下,梁太公挥舞的长鞭、健硕公牛隆起的颈部以及从颈部向后延伸到牛车前端六条黑色铁环绷紧的粗绳索,梁家都给人以生机勃勃的力量和欣欣向荣的强烈印象。收获时,牛车从地里运回来的粮食,能把西偏房的几个粮囤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农闲时,牛车上搭起大大的遮阳棚,就成了全家人赶大集、走亲访友的代步工具。梁家大院里,常有十来个长工模样的庄户人里里外外地忙碌着。
堂屋的正门开着,正厅房墙上悬挂着写有“天地君亲师”字样的横幅。横幅下的长条几两侧,各摆放着一只白底青花大瓷瓶。条几下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两侧是靠背高耸、木质光滑的太师椅。堂屋高高的屋脊上,有两个土块与杂草包裹着的燕子窝,燕子不时扑棱着翅膀飞进飞出。堂屋东面厢房是卧室,最明显的是那张古色古香带有踏板和镂空雕刻额匾的床以及全套的明清样式的家具。西偏房内几个高高耸立的粮囤,显示出梁家殷实、富足的气派。
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因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受到不公正待遇和北洋政府的无能,席卷全国的五四爱国运动爆发了。眼看社会局势动荡不安,几代单传的梁太公很希望正有孕待产的妻子能够诞下个男丁来延续香火,守住家业。
那一年,梁太公已经五十多岁了。天命之年喜得贵子,梁太公喜上眉梢,八方来客纷纷前来祝贺。儿子满月那天,梁家大院四周停满了前来道贺人家的各式车辆,长工们内外穿梭着帮忙搬下车上的贺礼,然后再解下拉车的牲口牵去南边的小树林里喂料饮水。
梁家张灯结彩,在大院里办起了当地多年鲜有的流水宴席,杀猪宰羊大宴宾朋。院内临时搭起的大棚下,每张桌上都摆着密封贴的红纸上写有“口子酒”的酒坛子。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流浪过客,只需表示口头祝贺即可以随时入席,享受美酒和八大碗菜肴的当地上等规格款待。
今天的梁太公神情爽朗,一身乡绅打扮,正笑吟吟地站在大院门口迎着来自八方的亲朋好友、故旧高邻。司仪在门口不时地向院内大声通报着来客身份与贺礼清单。
“恭喜恭喜!梁先生为公子所取何名啊?”本村王姓大户王福田把用红纸封包的一通银圆放在门口的礼桌上后,即向梁太公拱手道贺。
“同喜同喜!王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梁某为小儿取名凤云,你看可好?”梁太公拱手回礼,含笑请教道。
“凤云,甚好,甚好!大有为人中龙凤遨游天际之意。”王福田一副学究气地评价道。
光阴荏苒,老塘沿与大枣树几番寒暑变换。小凤云已经可以满地跑了,不过,小凤云玩耍时身边总有精壮长工跟随看护。
老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凤云十岁那年,就显现出了爱动、爱交朋友、敢于担当的性格了。他整日带着本村一帮同龄孩子野跑疯玩找乐。那年夏天,梁太公坐在牛棚边或堂屋太师椅上抽旱烟、喝茶时,时不时地就有邻居或长工匆匆跑来告状。
告状的内容无非就是下老塘捉鱼、上树捅马蜂窝、去田里偷瓜果之类。
“梁先生,你也该管管凤云了。我看见你家公子和前后庄的几个半大小子学桃园结义,结拜把兄弟,还喝了酒呢。一定是偷了你家的酒菜跑出去的。”王福田提着个长烟杆也来告状了。
然而每到此时,梁太公似乎并无多少不悦,而是手摸下巴笑吟吟地自语:“这孩子像我小时候,爱动、会交朋友,乐善好施,那都是男人安身立命的生活本领啊。四处野跑疯玩、攀高爬低落得一副好身板,我看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不伤着胳膊腿就行了。”
梁太公还发现,凤云特别喜欢和伙伴们挤在大人堆里听游乡艺人说书。每当发现凤云的身影,梁太公都会悄悄过去塞给凤云几个铜板,并嘱咐:“散场子的时候,你要把铜板交给说书人表示感谢。他们说书卖艺养家也不容易。”
一个男人的英雄主义情结可能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埋下了。
小凤云也一样,他喜欢跟着长工去田间小道上遛牛。很快,凤云就可以开心地骑在宽阔舒适的牛背上挥舞着柳条或自制的短鞭,就像大鼓书里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般神气。长工们很惊讶,小凤云与自家牛的关系竟然那么融洽,似乎人与牛之间可以对话一般。一天,公牛们突然在牛棚里暴躁起来不听指挥,长工们和梁太公一筹莫展。这时,凤云自信地挤过来叽叽咕咕地对牛说了一通什么,又用手拍了拍牛头和牛背。很神奇,刚才还暴躁的牛们竟然立即就安静了下来。
“儿子还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显摆显摆吧。”梁太公鼓励道。受到父亲的赞赏,凤云给那头最大的公牛发出了口令。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大公牛顺从地完成了前后左右移步的动作,甚至还完成了抬蹄子和卧倒这些高难度的动作。
“真是惭愧,这些能让牛上辕下辕、进圈出圈都需要的动作,少东家都能手拿把攥地做到了。他才多大点儿呀,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我看少东家就是个天生能发家的老把式啊。”对此,就连养牛多年的长工也啧啧称奇。
长工哪里知道,小凤云与牛的融洽友好都是他用自己的辛劳付出换来的呢。凤云在牛棚里常常一待就是小半天,整理草料、梳理牛毛、驱赶蚊虫……这可都是让牛们舒服至极的事情。夏天,凤云拉牛们去老塘洗澡;冬天,则时不时地领牛们在院子里晒太阳;春天,凤云经常背着一筐专门割来的嫩草匆匆放入牛槽,然后从西厢房那几个麻袋中抓些玉米和黄豆返回牛棚,边挨个地喂边拍着牛头:“别急,都有。老伙计们辛苦了,我犒劳你们一下。”
这些庞然大物需要凤云、更信赖凤云。牛们高兴,小凤云就更是快活。每天傍晚,凤云都喜欢骑在牛背上,抱着牛脖子亲昵地梳理着牛毛玩耍说话。牛不但不恼,还时不时地回头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凤云的小手。
“你是怎么做到让牛喜欢的呢?”梁太公观察了好一会儿,慈爱地问凤云。
“你对牛好,牛就会对你好,还能听你的话。”凤云抚摸着牛头大声地回答。
“牛可是我们大户人家的看家宝,你能知牛懂牛我很高兴。以后,你在家里就多学着照料这几头牛吧。”梁太公抚摸着儿子的脑袋开心地说。
转眼凤云十二岁了,那年春耕时节,田里一派忙碌景象。
“犁地翻土施基肥,是保证一年收成的打底农活,你要能干会干。今天带你来学点真本事。”去田里的路上,梁太公郑重地告诫凤云。
临近黄昏,眼看风雨欲来,还有最后两垄地没有犁翻完。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牛们却突然不管不顾地耍起了“牛脾气”。长工们包括梁太公自己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无论如何发号施令,倔强的牛们愣是钉在原地,动也不动。
“唉,一旦雨后地湿,再想犁地就别指望了。今天犁不完,会耽误春播的。”梁太公抬眼看天,心急如焚。
“让我来试试!”凤云在一旁观察良久突然跃跃欲试,主动请缨。
“犁地是咱农民的看家活计。铁犁把头要扶得稳,扶重了犁得太深牛拉不动,扶轻了犁得太浅又没用,还容易出危险。我看少东家别逞强了,还是让牛歇口气,等会儿还是我们接着干吧。”一个长工担心地说。
“你要是觉得有把握,就去试试吧,反正犁地都是你早晚要学会的活计。”梁太公琢磨好一会儿即发了话。
凤云开心极了,他从长工手中接过长鞭,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搓手,又学着大人的样子把长鞭搭上右肩,然后沉稳地左手扶住犁头把,右手抖动拴在梨把上的三对缰绳。“驾!驾!”凤云手里的长鞭甩出,鞭声清脆,鞭梢轻落在中间那头驾辕高大的公牛背上。只见那头老牛一声低吼,三头健硕的公牛居然步调一致匀速地向前走去了。一时间,犁头稳健,土花翻滚,牛们卖力前行,似乎是在努力配合着小主人的首场农活演出一样。
凤云又是一声鞭响,扶犁深耕,一连串动作娴熟老到。
梁太公看着儿子日渐宽阔远去的背影,欣慰地点燃一袋烟,开始与长工们兴奋地点评起凤云的农活首秀。
凤云早就到了读书的年龄,可世道不太平,军阀混战,匪祸不断。
这时的梁家家境相对殷实。梁太公就专门为儿子请了私塾先生,他还让一帮本家与长工的适龄孩子和凤云一起读书,这些孩子里,就有凤云的好伙伴凤翔。
旧式私塾教授的内容枯燥乏味,教学方式呆板,自然被天性好动的少年所抵制。没过多久,凤云开始厌学了,他找出各种理由与伙伴们逃学出去玩耍。私塾先生既生气又无奈,又不敢使用戒尺惩戒,那是梁太公和夫人绝对不允许的。
“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这群孩子我教不了。尤其是你家少爷,他很聪明,可就是天生好动坐不住啊。”私塾先生找到梁太公发牢骚。
“男孩子哪有不好动的?我看能不能折中一下,基本的常用字要认得会写,对那些‘四书五经’,就不必再要求会背诵了吧。”梁太公提议道。
私塾先生沉吟良久,于是说:“太公所言极是,死读书的确用处不大。孔圣人说过‘教无定法’,我看凤云他们都喜欢听故事,要不我就多讲些人文典故历史故事,让他们从中学习做人做事的道理与智慧吧。”
“我看行,那就试试吧。”梁太公点了头。
没有了私塾里刻板的说教,凤云和伙伴们更加活跃起来。放学后,农闲时,枣树下、老塘边,凤云一伙常常抻着脖子,挤在大人堆里听游乡艺人的大鼓书、评弹书、泗州戏、丝弦等地方土戏。故事里,那些江湖豪杰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传奇故事,酝酿了少年们英雄主义、浪漫主义与爱国主义的男人气概,家国情怀也悄悄融化在了少年们的血液里。凤云常常和伙伴们兴奋地议论着岳飞、杨家将精忠报国当英雄的事儿,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够纵马沙场当大英雄建功立业。
“你家公子天资聪颖,记忆力超群。这才两年,老夫主要用讲书方式完成了私塾课程。凤云聪慧,有股子血性,太公若把少爷送去县城新式学堂继续读书,将来必成大器。也是老夫我无能,凤云总吵着要习武练功夫,可老夫也不会啊。如今世道太乱,军阀混战不休。凤云好动,身体也灵活,我看,太公还可以给他请个拳师教教他。”两年后,私塾先生离开时诚恳地向梁太公建议。
“我可不去县城读书!我在家能帮着干些活儿,还能照顾您和娘呢。”听了太公的建议,凤云满脸的不情愿。
“看你一片孝心,当下县城确实太乱,我和你娘也不放心。你可以不用去县城读书,但技不压身。你在家要保证看书、练字,再跟会些功夫的叔叔伯伯练练拳脚。还有,就是要跟我学着做些生意,帮忙学着料理家事。”梁太公有条件地答应了凤云的请求。
“大英雄杨家将和岳飞用的都是长枪,关云长用的是青龙偃月大砍刀,岳云用的是锤,李逵用的是大板斧,我们就只有烧火棍了。没有什么趁手的家伙什,一辈子也当不了大英雄的。”某天在村头大枣树下,凤翔对正在徒手比画着招式的凤云失落地说。
“谁说没有称手的家伙什,我有宰牛刀。”凤云嘿嘿一笑。那是他软磨硬泡,刚从长工手里讨来的一把宰牛刀,刀身略带弯曲,坚硬锋利。
从讨来宰牛刀那一刻,凤云就把玩得爱不释手。他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大鼓书里的英雄豪杰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急公好义仗义疏财的情景。每每想到故事里那些武功高强的侠客,凤云常常自言自语地比画几下,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启发。他自创了不少手持宰牛刀的技击动作并反复操练,加上会些功夫的长工不时指导,凤云竟也练得有模有样了。一段时间下来,他结合着步伐刺撩挥劈,楞是把宰牛刀挥舞得娴熟刚劲、虎虎生风了。
“刀是好刀,可惜太短,威力不会很大。”一日凤云比画着宰牛刀,情绪低落地自语。
“一寸长一寸强。关键时候,你把宰牛刀甩出去,就成了武林高手的飞刀了,威力就会大很多。关键是要让刀飞得远、飞得稳、飞得准、飞得有力才行。”长工点拨凤云道。
“好玩,好玩!我现在就开始练飞刀绝技了。”一语点醒梦中人,凤云向院中的空处试了几次飞刀,大呼道。
从此,院内牛棚边就多了一只挂在院墙上的木质大锅盖,那是凤云用来做飞刀靶子的。
“第一步是体会出手与力道的感觉,先能够把刀稳稳地扎在锅盖上,接着再拉远距离,最后才是练习准确性。”凤云颇有心得地告诉站在一旁的长工。
“对!你这样子坚持练下去准没错。”长工鼓励他。
寒来暑往,又一年过去了。凤云已经不再满足于完成基本的飞刀动作了。或许是要成为英雄的萌动,也或许是要成为江湖侠客的昭示,他开始变着法地尝试在各种身体姿势下随时出手飞刀。在大人的夸赞喝彩中,凤云甚至可以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状态下投掷出宰牛刀,而且还越来越准确有力了。
社会动荡不安,时有匪患,不得不防。
为保护家人和财产,梁太公在扩建的老宅子四周又依势建起了围墙,围墙高大宽绰,人可在上面自由行走。围墙的转弯处,还建了可供瞭望四周的塔楼。尽管加强了防范,但梁太公还是不放心,索性又花重金从江湖朋友手中购得了十几条长短枪,并请人教精壮长工练习打枪。
从此,收工后就有人在老塘边教精壮长工使用长枪。站姿、卧姿、蹲姿持枪,练得热火朝天。
“大伙辛苦,如今匪患不绝,咱也有枪了。以后你们就白天劳动,夜里都机灵着点,保护大院也是保护你们自己。年底自然给你们加工钱。”大院扩建院墙加固完毕后,梁太公把大伙召集起来宣布道。
“东家仗义,您就放心吧。”长工们拍拍手中的枪。
“人命关天,有人就有一切。为保证万无一失,还要在牛棚边的地窖里再储藏足够的粮食。另外,在院中还要挖口水井,再把那头老牛宰了,把牛肉腌制了埋入地下或者吊在水井里,以备不时之需吧。”太公接着安排道。
“做人要互相帮衬,全村就我们家有枪、有高墙大院。如果匪患情势紧急时,你要在门楼上敲锣,敞开院门接族人和乡亲们进咱家大院来保命避难。凤云你千万记住,有人就有一切,保全别人也是保全我们自己。”梁太公又转头对凤云说。
凤云点点头。其实这话,梁太公已经嘱咐过他多次了。
“东家,东家,不好了!我看见前村来土匪了,附近村子都闹腾了好几天了。”没过几天,就有人一路小跑着来向梁太公报告。
“现在就敲锣,就当是先试试,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让大伙来大院躲上几天,先保住命过了风头再说。”梁太公发话。
话音刚落,凤云锣声骤起。听到密集的锣声,族人和乡亲们按约蜂拥着涌进了梁家大院,这一躲就是好几天。尽管土匪最终没来村里,但梁太公的善行义举还是得到族人和乡亲们的真诚拥戴。
“多亏了梁先生,即使土匪来了,看我们有枪也不敢随便欺负我们了。”
“梁先生高义,我们王姓族人此番在贵府,白吃白住了好几天,甚是叨扰。我代表王姓家族来略表心意。”匪患过后,王福田带着两个族人提着鸡鸭和酒来大院答谢梁太公。
“王先生见外了,王、梁两族本就该互相帮衬的。我家祖上落难刚来此地时,也是受了你们王姓人的恩惠才有今天的。广结善缘是我家的祖训,所以万万不敢接受您的礼物。”梁太公婉拒了王姓的答谢礼物。
“儿子,你要明白乱世存粮,散财聚人保命再图发展的道理啊。无论何时都要仁义善良、义气、忠厚。从长远看是不会吃亏的。”每当别人表达感激时,梁太公总是这样不失时机地教导凤云。
民国初期,军阀混战不息。
某年冬季,从北方逃难而来的人流不期而至。寒风中成群结队、扶老携幼悲怜无助的难民涌在了老塘沿的村口。梁太公虽然于心不忍,但也不能全部请进院内安置。
“老王,你干脆带人去老塘边大枣树下搭几个草棚,再支几口大锅赈济灾民吧。都是穷苦人,我们能管多少就管多少。”梁太公在院内安顿了几个特别需要救助的人后,看着门口凄惨的难民对一个老长工吩咐道。
寒风瑟瑟,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老王指挥着几个长工搭建草棚、垒灶台。难民们交头接耳:
“遇见好心人了呀,这么冷的天没有落脚的地方非冻死人不可。”一个怀抱小孩的妇人感慨。
“这是遇见活菩萨了,咱可不能忘记了恩人啊。”一个老太太念叨着。
“还有灶台,看来是不会被饿死了。这是个什么村?恩人姓啥啊?”一个怀里搂着孙子的老者问。
“这里已经是在安徽地界上了,这里是老塘沿村,东家姓梁。他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大善人。”老王边搭草棚边回答。
“孩子们一定要记住这里叫老塘沿,记住梁恩人啊。即使我不在了,你们也一定要回这里来报答救命之恩。”一个穿着还算体面的中年男人,含泪叮嘱身边的孩子们。
一连几天,梁太公带着夫人和长工们一起上阵,照顾安慰着几个大棚里的难民。梁太公还拿来一副完整的羊骨架吩咐老王:“熬羊骨汤给大伙暖暖身子。不要总是喝粥,身体弱和生病的,隔顿还是要给他们蒸馒头。”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大雪纷飞,枣树和大草棚上满是积雪。残阳在呼啸寒冷的北风里迷离了原野,老塘里也结上了厚厚的冰。凤云、凤翔和几个小伙伴正在覆满了积雪的冰面上玩耍。
“又来人了,又来人了!”凤翔眼尖,大喊一声。
凤云往通往大枣树的斜上坡望去,只见一辆如南方乌篷船一样的板车,正在泥泞不堪的雪地上艰难地爬坡呢。两个年轻男子一人拉车,一人推车。车轮深陷,脚底打滑,看上去就要支撑不住的样子。
“来,来帮个忙啊!”寒风萧瑟中,拉车男子焦急的声音传来。
“凤翔,我们赶紧过去帮忙。肯定又是逃荒的,一下午来好多人了,棚子里肯定住不下。怎么办啊?咱们先去推车,我再回家告诉我大。我大说过,让我多盯着点儿的,说来的都是穷苦人,我们还是要尽力帮助的。”凤云招呼着伙伴向岸边跑去。因为跑得太急,凤云还滑了个大跟头。
凤云跑到近前才看清楚,板车芦席棚下躺着个中年妇人,面相斯文,肤色白皙,奄奄一息。推车的男子跟自己年龄相仿。他们好像是母子三人。凤云和伙伴们二话不说,俯身推起了板车。肆虐的冷风穿透芦席,几片雪花飘落在破旧的棉被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娘,再坚持会儿,前面有几个草棚,进去就能暖和了。”推车男子俯身安慰母亲说。
板车来到草棚前时,已经有几个背着破行李卷的人或蹲或站在草棚门边了。
“娘,进不去了,人满了。”拉车男子失望至极,他眉头紧锁,从额头到下巴上的那条刀疤,在寒风中看起来有些狰狞。
“我娘快不行了,挤挤吧,行行好,腾一个人的地方就行,帮个忙!”刀疤脸嚷嚷着,撩开门帘就要硬往草棚里闯。
“先来后到,这是规矩,懂不懂?”门里门外的人都不干了。
“贵儿、义儿,别犯浑!娘快不行了,你们要活下去。求人要有礼,咳咳!不要惹事,别让我再担心了。”妇人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娘若死了,就找个乱坟岗子先埋了。你们哥儿俩是李家的根,等灾年过后要回老家去,记住把娘也弄回家和你爹埋在一起。”
“娘,娘!我们不会丢下你的,呜呜……”小儿子李义伤心欲绝。
“我们再到村里去看看,会有好心人的。”大儿子李贵四下张望着,安慰着母亲。
“快去我家里吧!我大会给你们弄点吃的,就是那个有大门廊的院子。凤翔你陪着。”一旁的凤云动了恻隐之心,给那兄弟俩指了指自家的方向,拔腿就要回家去报信。
“娘病得重,去人家里不合适啊……讨口吃的来,再喝口热水,我们就走吧。”中年妇人嘱咐两个儿子。
“别磨蹭了!我看大婶病得厉害,让我大找个郎中给您看看就会好的。”凤云见娘儿仨没跟上来,遂回身催促道。
兄弟俩救母心切,不再犹豫,如旱船一样的板车很快就停在了大院门廊前,凤翔前头带路,大家七手八脚连抬带架地搀扶着中年妇人来到院中。而凤云早就一溜烟地跑去跟梁太公报信去了。
“进屋不合适啊,待在棚子里要口热水喝,避避风就知足了。”妇人看得出来,这是个善良的大户人家,刚进院她就看见东墙下的牛棚,就越发不愿给人家添麻烦了。
“大妹子,你就别客气了,谁能没个七灾八难?我儿子说你还病着呢,先进屋暖和暖和再说,一会儿郎中也该到了。”梁太公从屋里热情地迎出来。
刚才凤云三言两语地把经过说完,梁太公已经吩咐人去请郎中了。
娘儿仨进了堂屋,被梁太公安排围坐在火盆边。一碗热汤面喝下去,中年妇人的脸上渐渐有了精神。
“贵儿、义儿过来,快给恩人跪下。”妇人长吁一口气,忙喊正在大口喝热水啃馒头的儿子过来,齐齐跪在梁太公的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救人危难是梁家祖训,我们家也被别人救助过。快快请起。”梁太公边说边搀扶起两兄弟。
“梁先生,我来了。”郎中背着笨重的木药箱进来,挟裹着一阵寒风。
妇人听郎中称呼恩人为“先生”,愣了一下,越发感激,就与梁太公攀谈起了来到此地的原委:“我们李家早些年是河南开封一带的名门望族。孩子他爹两年前死于中原战乱,加上天灾,家里实在不能活人了。为保住李家的根,我这才带着大儿子李贵和二儿子李义背井离乡,加入逃难人流中去南方寻亲渡难的。还有个最小的女儿水花,也托付给她姨妈照看了。我们离开家的时候,原本有马车和用人跟随,可是途中遇到土匪拦路抢劫,大儿子李贵拼死抵抗,面部被砍,我也只能破财消灾保命,现银尽失。这才用随身首饰换了一辆板车,两兄弟拉着我风餐露宿一路乞讨着南下,天太冷,我可能是患了风寒,这才流落至此。”
“李夫人,总是先要保命的。只要有人,将来还会有家业的。先养好身体再说吧。”梁太公安慰道,遂起身让郎中为李夫人瞧病。
郎中把脉后告诉梁太公,李夫人患了重伤寒,要差人去高庄集镇按药方再抓一些药回来。“看来,李夫人需要调养一阵子了。”郎中说。
“不能再给恩人添麻烦了,伤寒病会连累你们遭殃的。”李夫人强撑着插话。
梁太公想起自己先辈遭难,逃荒流落至此安家的往事,自是感慨唏嘘:“不瞒李夫人,我家原也是北方大户落难流落至此的,都有过难处啊!这该死的世道,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太平?你看上去病得不轻,就先住下来养好身体,再去南方寻亲渡难吧。”梁太公安抚着早已感激涕零的李夫人。
李夫人千恩万谢,留了下来。
半个月后,李夫人身体渐渐有了起色,慢慢地可以下床活动了。
李夫人闲不住,就请求梁太公:“我去门口帮着恩人照看那几个收留难民的大棚吧,贵儿去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义儿就跟着少东家照料牛棚吧。”
李义与凤云开心了。他俩年龄相仿,习性相投,没过多久竟偷偷地义结金兰拜了干兄弟,整日在一起玩飞刀游戏不亦乐乎。既然是兄弟了,李义自然称呼梁太公为义父。凤云也就每顿饭都邀请李义与自己同桌,兄弟情义日渐加深,有时干脆一床同眠,好像有说不完的要当江湖大英雄的悄悄话。
“义弟对我恩重如山,苟富贵勿相忘,若是我将来有出头之日定报答义弟。”李义常对凤云如此说。
“我们既然是兄弟,义兄以后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都是兄弟该做的。”凤云每次都这样回答。
梁夫人把凤云的衣服拿给李义穿。李夫人对聪明伶俐又说话做事礼貌周全的凤云甚是喜爱,还把凤云收为了义子。李夫人出身书香人家,没事就拿起凤云的书教授考问凤云和李义。看到李义健康快乐地成长自是感激不尽,于是身体刚见好转,李夫人就主动帮梁夫人做些家务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第二年的四月间,春暖花开,大枣树重新披上绿装生机盎然,李夫人的身体也完全康复,甚至还胖了些。
“半年了,我也彻底养好了。该走了,不能再给恩人添麻烦了。”
半年相处如同一家。梁家久留不下,只好准备送行。那辆破旧的板车早已被整修一新,梁太公又馈赠了一匹毛驴驾辕拉车。
临行前夜,梁太公吩咐设宴为李夫人一家饯行。席间,李夫人自是反复感激梁太公一家危难之中的收留救助,不时泪流满面,又从贴身的衣兜里摸索着掏出个物件来:“梁先生,梁夫人,我这里有一对祖传的陪嫁翡翠麒麟玉佩。今天我就给李义一个,另一个就赠给凤云,他们是好兄弟,算是做个纪念。我也想让我的儿子永远记住梁家的救命之恩,若有回报之时定不惜一切。”
次日清晨,大枣树下。
“两个孩子是干兄弟,两家算是有缘,今日别过,好好珍重!这些钱不多,穷家富路,你就拿着路上应急吧。”话别时,梁太公拿出一沓子纸币和一把银圆赠予李夫人。
“你们一家是好人、善人,必有好报。我会再回老塘沿来感谢恩人的义举。”李夫人看着早已凋敝的几个赈灾草棚,禁不住潸然泪下。
凤云与义兄李义恋恋不舍,凤云跟着板车送出村口老远。
赈灾义举过后,梁太公乐善好施、仗义疏财的美名迅速在十里八乡成为美谈。梁家的生意也日渐兴隆,来梁家大院谈各色农产品以及牲畜生意的江湖商人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