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4年春 伦敦 白厅宫

乔治·戴主教到我的房间找到我,手里拿着一卷手稿。“我的牧师完成了抄写。”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成就感,“抄写完成了。做得很好。”

他把手稿递给我。在那一刻,我只是无言地握住它们,它们就像我新生的婴儿,我想感受它的重量。我从没生过孩子,但我想我感受到了一位母亲的自豪。这是我新的快乐。这是学术成就的快乐。过了很久,我还是没有打开手稿:我非常了解它们是什么,我一直在等待着它们。

“赞美诗。”我小声说,“费希尔主教的赞美诗。”

“就像您翻译的那样。”他确定地说,“拉丁文的赞美诗被译成了英文,读上去非常的美妙。它们读起来就像原创诗人使用的是最华丽的英语,它们也确该如此。它们象征着对上帝的崇敬和您的光荣,也代表了对约翰·费希尔的尊敬,愿上帝保佑他。祝贺您。”

我慢慢地展开手稿开始阅读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吟诵穿越时代的合唱曲:很久很久以前的原创诗人用希伯来语吟唱的声音译成了希腊语,之后是为信仰而献出生命的主教,用圆润而充满智慧的声音,以拉丁语吟唱希腊语的歌词,再后来就是我的声音,用英文吟唱的歌词。我唱起了一首赞美诗:


你是我们的守卫者和避难所,你是我们的上帝,我们相信你;

你要把我带出狩猎者的陷阱,迫害者的威胁。

你要为我造出一片荫凉,让我躲在你的肩膀下;

在你羽翼的庇护下,我会没有伤害。

你的真理会成为我的盾牌和防卫;任何灾祸必不近我。


“应该用‘没有伤害’这个短语吗?”我自言自语。

乔治·戴清楚此刻不说话更好。他在等待。

“要是用‘不受到伤害’,又显得很累赘。”我说,“用‘安全’这个词又语气过重。没有伤害既包含不受到伤害,又包含无法施加伤害的意思。可能感觉有点奇怪,但这种奇怪感能让这个词引起人们的注意。”我犹豫不决地说。

“我的牧师可以照抄您对文字作的一切修改,让文本整齐漂亮地印刷出来。”他说。

“在你羽翼的庇护下,我会没有伤害。”我小声阅读了一遍,“这就像诗一样,它包含的意义超越了文字,超越了文字直接表达的含义。我想这是对的,我认为我不应该改变它。而且我喜欢它的音韵:在你羽翼的庇护下,你几乎可以感受到它宽大翅膀上的羽毛,不是吗?”

乔治笑了。他没法感受到。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想改动它。”我说,“这一处不改,任何地方都不改。”

我抬头看了看乔治·戴,他正按照诗歌的韵律有节奏地点着头,“像单声圣歌也称为“素歌”,中世纪天主教会的祈祷歌曲。一样清澈。”他说,“像铃声一样清澈。它开放且诚恳。”

对他而言,清楚明了比诗意更重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希望英格兰的男男女女都能够理解费希尔主教喜爱的赞美诗。但我想做得更多。我希望人们可以在圣地吟唱这些赞美诗,就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我希望约克郡的男孩、坎伯兰郡的女孩可以听到耶路撒冷的音乐。

“我要把这些都发表出去。”我为自己的大胆而骇然。没有其他任何女人曾以自己的名义发表过英语作品。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这份勇气:站起来,大声地讲出来,向世界发表文章。“我真的会这么做。乔治,你也肯定我应该这么做吧?你不会提反对意见吧?”

“我已经自作主张地将它们拿给尼古拉斯·里德利看了。”他说了托马斯·克兰默的这位好朋友和伟大改革家的名字,“他深深地被打动了。他说这就像你的丈夫,我们的国王,把《圣经》赐予英格兰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这也是一份伟大的礼物。他说,英格兰的每一座教堂都会讨论和吟唱这些赞美诗,因为牧师们会想让人们理解上帝的美丽和他的智慧。他说了,如果你带领整个宫廷和国家走向对上帝真正的理解,你将成为一位新的圣人。”

“但绝非殉道者!”我半开玩笑地说,“因此,我不能被认作是翻译者。我的名字,我的女侍的名字,特别是玛丽夫人和伊丽莎白夫人的名字,都不能与此有任何染指和干系。绝不能提及国王女儿的名字。如果人们知道我认为赞美诗应该用英文来读,我会在宫廷里招惹更多敌人。”

“没错,我同意。”他说,“这些天主教徒会很快提出批评,而你不能冒险让斯蒂芬·加德纳抓住借口对你展开攻击,因此这些译文只能让大家认为是主教的赞美诗,没有必要让他们知道这是通过你的研习后被译为英文的。我有一个很虔诚的印刷商,他知道手稿是从我这里来的,也知道我在宫廷里听命于你,但我没有告诉他作者的名字。他非常尊敬我,我必须得说,他太高估我了,因为他想象是我完成了这个翻译。我否认了,但没有那么坚决,以免他去寻找真正的作者。我想我们可以不以你的名义将它出版。除了……”

“除了什么?”

“我想有点遗憾。”他坦率地说,“这些都是精美的翻译作品,译者肯定具备了音乐家敏锐的鉴赏能力,虔诚信徒的心智,严肃作家的语言功底。任何人,我的意思是任何男人,都会非常荣幸地以自己的名义出版它们,他会四处炫耀他的成就。而让你否认自己具备这样的才华,确实很不公平。国王的祖母就曾经收集过译文并发表它们。”

我的脸上露出牵强的笑容。“啊,乔治。”我说,“你这是在用虚荣心来诱惑我,但无论是国王还是英格兰的任何一个男人,他们都不想听从一个女人的教诲,哪怕是王后也不行,不过国王的祖母是不容批评的。我会按你的建议发表它们,但是主教的赞美诗是由我和我的女侍们翻译成英文,并且它是能够指引人们通往国王的教堂的,我会感到无限荣耀。不过荣耀必须属于主教和国王。我想如果译文没有把我的名字炫耀似地放在封面上,这对我们大家都好,我们都不大张旗鼓地宣扬我们的信仰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更安全。”

“国王很爱你,他自然会为你感到骄傲……”只要一抓住机会,乔治就开始反驳。凯瑟琳·布兰登一走进来,他便立刻把手稿挪开。她向我鞠躬致礼,向乔治投去了微笑,然后说道:“国王正想见您,殿下。”

我马上站了起来,“他要来这里吗?”

她摇了摇头,但没有回答。乔治马上明白她不想在他面前表明意图。他收起了手稿。“我会把这些都带走,按我们商议的办法行事。”他说。我向他点点头,他离开了。

“他的腿很糟糕。”我的施赈官刚一出去,凯瑟琳就小声说,“我夫君大人提醒过我,还送了一封信说国王希望今天早晨在他的私人宫廷见到您。”

“我是不是需要不被人察觉地去见他?”我问。白厅宫国王和王后的一翼之间有互相连接的房间,我可以走大厅,那样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我去参见我的夫君,不过我也可以从相互连接的房间去见他,那样就只有一位女侍在场。

“悄悄的。”她点头示意,“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已经卧床不起。”

她走在前面。凯瑟琳自打儿时起就在王宫进进出出。她是阿拉贡的凯瑟琳女王最喜欢的女侍萨利纳斯的玛利亚的女儿。她的丈夫是亨利的挚友查尔斯·布兰登。她从小被培养为王宫里的专业领路人。为了防止转错弯,或者避开那些奸诈的侍臣,我已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像一个来自乡下的无名之辈,正紧跟一名出生和成长于宫廷里并且带有独特身份的大人物。

“他的医生来了吗?”

“巴斯医生、欧文医生还有他的药剂师正在为舒缓他的疼痛开药方。但这次的情况很糟,我从没见过他难受成这样。”

“他是撞到伤腿了吗?腿上有伤口吗?”

她摇了摇头。“他的腿倒总是那样。”她说,“他必须让伤口保持裂开的状态,否则毒素侵入他的头部,就会要了他的命。但他们经常把伤口用铁丝拨开,或者把磨碎的金粉放进伤口,病情越来越更糟。现在伤口正在愈合,所以他们又把伤口拨开,让脓液流出来,但这次伤口里面很红肿。腿肿胀得很厉害,身体滚烫,而且伤口溃烂得更深了。查尔斯告诉我毒素正蔓延到骨头,这让他十分疼痛,而且没什么药物可以让他感到舒缓。”

我无能为力,只好对此表示理解。疼痛中的国王和一头受伤的野猪一样危险。就像不断阵阵剧痛的伤口一样,他的脾气也愈发暴躁。

她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背,站到了一边,让我先走进那道双扇门。“去吧。”她小声说,“在别人都无法安抚他的时候,只有你可以做到。”

亨利正在他的密室里。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他抬起头看到我。“啊,感谢上帝,王后来了。”他说,“你们其他人可以闭上嘴了,退下,让我单独和她待一会儿。”

他的周围簇拥着男人。我看到爱德华·西摩尔恼怒的脸被气得通红,加德纳主教却是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我猜他们肯定是为了在国王面前争得一席之地又发生了一番剧烈的口角和冲撞,即使是医生们正在把他腿里的毒液从伤口处导出来,还把一只尖锐的金属刮勺深深插进他肉里的时候。怪不得我丈夫的脸红得犹如兰开斯特的玫瑰花,在他那极度痛苦的脸上,紧闭的双眼下面沾满了泪水。凯瑟琳的丈夫查尔斯·布兰登谨慎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确定王后殿下她自己会同意……”加德纳主教平静地开口道,我注意到弗罗瑟斯利点了点头,并向前走近了一点,似乎在强调这个观点。

“王后什么也不会说!”亨利大喊出声,“她会和我站在一边,扶着我的手,像一个好妻子那样守口如瓶。你不要建议她做其他任何事情。你们都给我走开!”

查尔斯·布兰登立即向国王鞠躬致礼,把手放在胸前也向我也鞠了一躬,朝他的妻子点头告辞,随后从郁闷的国王面前消失了。

“遵命。”爱德华·西摩尔也很快说道。他看着我说:“我很高兴王后殿下带来了舒适与和睦。国王陛下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被任何事打扰,特别是当前局势非常完美的情况下。”

“只有当事情都得到完美的处理,国王才能够感到安宁。”加德纳主教禁不住说道,“如果国王陛下知道他的枢密院不断被新来的人打扰,并且他们还带来更多的新人,他如何能够得到安宁?当人们不断更改邪教的定义,使得关于邪教的调查层出不穷,他如何能够得到安宁?当容许他们不经核实就相互争吵和辩驳,他如何能够得到安宁?”

“我把他们都带出去。”托马斯·霍华德的声音盖过了其他大臣,他直接同国王对话,似乎他才是国王唯一的朋友,“上帝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闭嘴,哪怕已经下令他们安静下来。他们会永远这样折磨您。”他向国王露出狞笑。“您应该砍他们所有人的头。”

国王笑了两声,点头表示批准,托马斯·霍华德就这样赢得先手,带着其他人离开了房间。他甚至在门前还转身给国王递出一个善意的眼神,就像在向他暗示,只有霍华德家族的人才能处理好如此混乱的场面。门在他们离开后关上了,房间顿时一下安静了下来。凯瑟琳·布兰登向国王鞠躬致礼,然后坐在了窗旁的椅子上,把美丽的脸转向了花园。安东尼·丹尼慢慢地走到了她的旁边站着。房间里仍然有几个人,但他们都很安静,相互交谈或者玩起了纸牌游戏。对比宫廷里人声鼎沸的场面,我们算是独处了。

“亲爱的夫君,你是不是很疼?”我问他。

他点点头。“他们什么也干不了!”他愤怒地说,“他们什么都不懂。”

巴斯医生和药剂师正在紧张地商议,他抬起了头,似乎知道自己必须承受这个批评。

“是同样的问题吗?还是老伤口的问题?”我谨慎地问道。

国王点点头。“他们说可能要通过灼烧来消毒。”他看着我,好像我是他的救星,“我祈祷不用受那种苦。”

如果他们要通过灼烧给伤口消毒,就会把一块烧得通红的铁烙放在伤口处,将感染的地方烧焦,那会比给罪犯烙上代表小偷的字母T还要痛苦得多。那是对一个清白无瑕的人施加的毫无怜悯的酷刑。

“那肯定是没有必要的吧?”我向巴斯医生询问。

他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如果我们可以排出伤口的脓液并且保持干燥,并确保它不会闭合,那么国王就可以康复。”他说,“我们之前总能够在不使用灼烧法的情况下清洁伤口。我不会轻易使用那种办法。他的心……”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猜他一定是想到要给亨利如此大面积的伤口使用灼烧消毒就有些胆怯。

我握住亨利的手,能感觉到他的手握得很紧。“我什么都不怕。”他无畏地说。

“我知道。”我鼓励他说,“你天生英勇无畏。”

“这不是因为年龄或者虚弱造成的。这不是病。”

“这是骑马比武留下的伤口,是吗?很多年前的了?”

“是的,是的,是因为运动受的伤。年轻人的伤。完全不在乎,我当时完全不在乎。毫无畏惧。”

“我毫不怀疑你一个月以后就又骑在马背上奔驰了,依然满不在乎,毫无畏惧。”我笑着对他说。

他把我拉得更靠近他。“你知道我必须要能骑马。我要带领我的人杀向法兰西。我必须好起来。我必须站起来。”

“我保证你会的。”我说,彻头彻尾的谎言脱口而出。我完全不知道他能否康复。

我能看到伤口处的引流管滴出的脓液滴进地上一个碗里,恶臭难闻,远胜腐尸。我看到一个很大的玻璃罐,里面有些饥饿的黑色水蛭在罐壁爬来爬去。我看到桌上摆满了瓶子和罐子,石杵和研钵,药剂师正忙不迭地在调整药方,我还看到英格兰最伟大的两位医生带着苦涩的脸。我以前曾照顾过濒临死亡的丈夫,他的卧室看上去就像这样,但是上帝知道,我从没有闻过如此恶臭的气味。这里笼罩着腐肉的臭气,就像停尸间一样。

“坐下。”国王命令我说,“坐到我身边来。”

我按捺住反感,一名侍卫给我拿来一把椅子。国王坐在他那加固的宽大椅子上,受伤的腿搁在一个脚凳上,用被单遮盖着,不让臭气蔓延,掩盖英格兰国王正在慢慢腐朽的事实。

“我要宣布我的继承人。”他轻声说,“就在我去法兰西之前。”

现在,我终于明白大臣们刚才在争论什么了。非常关键的一点,是我既能不表现出对玛丽小姐和伊丽莎白小姐的希望,也不能表现出对她们的恐惧。同样非常关键的一点,是我不能表现出我自己的兴趣。我绝不怀疑那些刚刚离开的廷臣都在推举他们自己支持的候选人,爱德华·西摩尔提醒所有人注意,他那作为王子的侄子的出类拔萃,托马斯·霍华德则拥护自己家族的伊丽莎白小姐,加德纳主教和托马斯·弗罗瑟斯利推举玛丽夫人作为爱德华之后的继承人。

他们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宗教是多么地节制,而对开放和有思想的讨论是多么的热情。他们不知道她是一个学者,不知道我们正在讨论对福音书进行新的翻译。他们不知道伊丽莎白小姐现在已经读过费希尔主教的每一首赞美诗,而且在我的指导下还翻译了一些段落。他们认为,对他们的支持者来说,这两位年轻女性无非是任人摆布的花瓶罢了。他们没有意识到我们都是有独立思想的女人。加德纳主教认为,如果玛丽小姐登上王位,她会接受他的指示让这个国家回归罗马教廷。托马斯·霍华德则认为一位霍华德家族的女孩就足以把统治整个国家的权力拱手交给他的家族,他们都不相信我在宫廷里是真正有权力的人。他们认为我是一个不会思考的女人。但我可能摄政,然后由我来决定这个国家的弥撒是用英文还是拉丁文,我也会决定牧师在他们的布道里要讲什么内容。

“陛下,您的愿望是什么?”

“你认为什么才是正确的?”他反问我。

“我认为像您这样身强力壮且年轻有为的国王,没有必要给自己找麻烦。”我恭维地对他说。

他指了指他的腿,不无痛楚地说:“我现在成为残缺的人了。”

“您会好起来的。您会再次骑马上阵。您的健康和力量可以与那些只有您一半年纪的人旗鼓相当。您总是能摆脱病魔而痊愈。您受到这可怕创伤的折磨,但您承受住了,您把它击垮了。我看得到您日复一日地征服着它,就像是征服战场上的敌人。”

他高兴了起来。“他们不这么认为。”他愤怒地朝门的方向点了一下头,“他们正在想我早点死。”

“他们都只为自己考虑。”我说,我把他们都批评了一通,这样就维系了我的立场,“他们究竟想要什么?”

“他们都希望偏袒自己的嫡系。”他简短地说,“或者他们推崇的候选人。他们都希望通过控制霍华德来统治这个王国。”

我缓缓地点点头,似乎那些大臣们毫不掩饰的野心在我看来是一种悲哀的暴露。

“陛下,那您又怎么打算的呢?什么也比不上你认为正确的观点重要。”

他忍着疼痛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他又靠近了一点。“我一直在观察你。”他说。

他的话在我的脑海里就像警钟一样响起。他一直在观察我。他看到了什么?是看到了那些交给印刷商的赞美诗手稿?是看到了和两位公主一道学习的早晨?是看到了经常出现在我噩梦里的情景,潮湿的楼梯尽头紧闭着的门?看到了我对托马斯带有情欲的白日梦?我在睡觉的时候说了什么?难道我说出了他的名字?我是不是像个傻瓜一样,睡在国王身旁,心里却是想着另一个男人?

我发干的喉咙咽了咽口水,“陛下,你一直在观察我?”

他点了点头。“我一直在观察你是怎样和伊丽莎白小姐相处的,还有你是怎样成为玛丽小姐的朋友的。我知道她们相处得有多么愉快。我知道你是怎么把她们带到你的房间,让她们在你的庇护下愉快成长的。”

我点了点头,但不敢说话。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正在想些什么。

“我看到你和我的儿子爱德华一道。有人跟我说你们互相用拉丁语交换笔记,他说他是你的老师。”

我笑着说:“那是在开玩笑罢了,仅此而已。”我无法从他严肃的表情看出他对我们的这种亲近是否满意,或者他只是在怀疑我是在利用他的孩子以牟私利,就像他的其他廷臣一样。我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把三个不同母亲生的孩子聚成了一个家。”他说。但我仍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做了件好事还是件坏事。“你把一个天使的儿子、一个娼妇的女儿和一个西班牙公主的女儿团结在了一起。”

“他们都有一个伟大的父亲。”我间接地提醒他。

他突然伸出手,像是要抓一只苍蝇似的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我甚至来不及躲避。“你确定吗?”他问道,“你对伊丽莎白非常确定吗?”

我几乎可以从他伤痕的恶臭中嗅到我的恐惧。我想到了她的母亲安妮·波琳在比武表演时紧张地流汗,知道自己陷入危险,但不知道是哪种程度的危险。“确定什么?”

“你认为我没有被戴绿帽子吗?”他追问道,“你认为她不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吗?你难道否认她母亲的罪行?我可是因为她犯下的罪孽砍了她的头。”

伊丽莎白和他非常的相似。她的黄头发、白皮肤,她那噘起的倔强的嘴巴。但如果我否认她的母亲的罪行,那就等于是指责他是一个弑妻者,一个嫉妒心重的蠢货,因为听信那些老接生婆的流言蜚语而处死一个无辜的女人。“无论安妮·波琳后来做了些什么,我都坚信伊丽莎白是您的孩子。”我分外小心地说,“她就是你小小的翻版。她里里外外都是都铎家的人。”

他点了点头,渴望得到确认的答案。

“无论如何,没有人可以否认她的父亲。”我继续说。

“你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仅从她的学问上就能看出来。”我说。我故意不提安妮·波琳为了她女儿的安全,在改革上表现的巨大智慧和投入。“她对书和语言的喜爱,这些都是来自于您。”

“你是这么认为的?你把我的孩子聚在了一起,以前从未有人这样做过。”

“夫君大人,我把他们聚在一起,是因为我以为这会是您的心愿。”

“确实如此。”他终于认可了。他的胃开始翻腾,我能听到它咕咕作响,然后他大声地打了个嗝。“确实如此。”

我能闻到他口里发出的那股酸味。“我很高兴自己能够出于对您的爱、对您孩子的爱,做出了一件正确的事情。”我谨慎地说,“我想让整个国家都看到您建立的这个美丽的王室之家。”

他点点头。“我会恢复这些女孩子的王位。”他宣布,“我会将她们两个都封为公主。如果爱德华将来没有子嗣——愿上帝不要让这种事发生——而玛丽还活着的话,她会在爱德华王子之后继承王位。在玛丽之后就是伊丽莎白,再之后就是我的外甥女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她是我苏格兰的姐姐的女儿。”

由国王来决定谁在他之后继承王位,这是违反上帝的旨意的,也是违反传统的。应该是上帝选择国王,就像上帝选择了现在这个国王一样:一个次子将王位收归己有,是因为上帝带走了其他所有继承人。上帝决定国王的王位,上帝创造出生的顺序,决定他选择的人的生死。但因为国王统治英格兰的教会,占据着英格兰的王位,又有谁会阻止国王指定继承人呢?自然不会是那些刚才在房间里和他纠缠和争吵,最后被他赶走那些大臣们。自然也不会是我。

“爱德华王子会成为国王。”我确定地说,“他还没出生的孩子会继承他的王位。”

“愿上帝保佑他们。”他含含糊糊地说。他停顿了片刻。“我总是为他感到害怕。”他继续小声地说,“一位圣洁母亲的孩子。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说。他又再一次提到了简。“愿上帝保佑她。”

“我总是想起她。我会想起她甜蜜的性格和她的英年早逝。她为了生下我的子嗣而死;她是在为我操劳服役时死的。”

我点点头,像是我在想到她所做出的牺牲时,我心悦诚服。

“当我生病的时候,当我担心自己再也无法痊愈的时候,我想至少我还会和她在一起。”

“快别这么说。”我喃喃地说,我真这么想。

“人们说些可恶的话,他们说这是诅咒,他们在谈论诅咒。他们是这么说的——都铎的男孩都被诅咒了,我们的子孙都被诅咒了。”

“我从没听到过这样的话。”我口气坚决。其实我听到过。那些北方的叛军肯定都是这样认为的:都铎的子孙会因为反对教堂和反对金雀花王朝的罪孽而死绝。他们叫他欧洲鼹鼠,一种破坏自家王朝的怪物。

“你真从没听过?”他期盼地问。

我摇摇头。每个人都在说都铎王朝因为在伦敦塔里杀死一位约克王子而被诅咒。一个杀死王子的人怎能得到祝福?但如果国王也这么想,他怎么还敢于计划自己的将来?他可是杀死了金雀花王朝最后一任继承人:玛格丽特·波尔,她无辜的儿子和孙子。而他本人则因为猜疑将自己的两个妻子送上了绞刑架。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话。”

“很好。很好。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如此严密地保护他安全的原因。我为了他防范杀手、防御疾病、阻止霉运。我像保护自己唯一的财富一样保护他。”

“我也会保护他的。”我向他保证。

“所以我们让上帝来保护爱德华,祈祷他会有健壮的儿子,同时我会在国会通过一项法律,确立那些女孩在他之后顺位继承。”

英格兰从未有过辅政的王后,但我不会指明这一点。我不知道该怎么提出这个问题——在爱德华未成年期间,由谁来担任辅政大臣?因为这暗示着国王会在未来十一年内去世,他肯定不想听到这个。

我笑了。“我的陛下,您是如此的慷慨豁达。女儿们得知她们得到了您的宠爱会非常高兴的,那比她们被列入继承权顺位这事更有意义。您的女儿们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就是知道她们的父亲深爱着她们、认可她们。她们有这样一位父亲真是上帝的眷顾。”

“我明白。”他说,“你已经向我表现了出来。我也很惊讶。”

“惊讶?”我重复了一遍。

他看上去很尴尬。片刻之间,他展现出了一个极其脆弱和怯懦的父亲形象,而不再是一个被诅咒的暴君。“我不得不时刻思考他们究竟是继承人还是篡位者。”他字斟句酌地说道,“你明白吗?我总是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究竟是该接受她们是我的女儿,还是把她们晾在一边。我在想到她们的母亲,想到我和她们的母亲那些可怕的争斗时也不得不想到她们。我也不得不像对待敌人那样猜疑她们。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宫廷召见她们,让大家待在一起,和她们的兄弟一道,把三个人都看作是我的孩子。我只是把他们看作是他们自己。”

我被深深的担忧诡异地触动了。“他们每一个都是值得骄傲的孩子。”我告诉他,“他们都是您的孩子,你可以疼爱他们每一个人。”

“你向我展现了一个很好的榜样。”他说,“因为你把爱德华当一个小男孩对待,把伊丽莎白当一个小女孩对待,把玛丽当一个少女对待。我通过你的眼睛来了解她们。我几乎是第一次在看到这些女孩子们的时候没把她们当成有毒的猛兽。”

他拾起我的手亲吻了一下,“我为此向你致谢。”他平静地说,“真的,我感谢你,凯瑟琳。”

“亲爱的。”我脱口而出。

“我爱你。”他说。

我自然不假思索地回应道:“我也爱您。”

我们就这样紧握着对方的双手,沉浸在温柔之中,过了片刻,我看到他的眼睛因为周身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微闭起来。他咬紧牙关,决心不叫出声来。

“现在我该让您独自休息一下吗?”我问。

他点点头。安东尼·丹尼立刻站起身来带我走出房间,其间我看到他毫无表情地向国王瞟了一眼。他在国王向我解释之前早已知道了这一切。丹尼是国王的心腹兼挚友,是最靠近国王的大臣之一。他那安详的自信提醒我要记住,就像我曾经暗示过的那样,霍华德、弗罗瑟斯利和加德纳都是只考虑自己利益的笨蛋,但是在国王身边还有一些人,他们会对我做同样的诋毁,而丹尼就是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他们的命运建立在侍奉王室上,这些人可以在最私密的情况下作为国王的耳目,也可以像我一样,单独和国王商议国家大事。

我沉浸在告诉国王的女儿们她们将被重新封为公主的欢乐中。我分别告诉了她们俩这个消息。但我明白,这再次让她们成为了对手,只有她们的弟弟去世,她们才可以继承王位,伊丽莎白更是只有在年幼的弟弟和年长的姐姐都去世的情况下才能上位。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我的宫廷里与她的表亲简·格雷小姐,以及家庭教师理查德·考克斯一道学习。我把她叫到一边,告诉她这是她的父亲对她喜爱的标志。当然,她立刻就想到了自己继承王位的情形。

“您认为一个女人可以治理一个王国吗?”她问我,“王国这个词可能告诉我们不能。因为它不叫王后国,不是吗?”

这个十岁女孩的聪慧让我笑了起来。“如果让你来治理这个王国或者其他任何一个王国,你都要拿出一个男人的勇气和智慧。你会称自己为王子。”我鼓励她说,“你要学习每一个聪明的女人都必须学习的知识:在明知你是一个女人的情况下,像男人一样掌控权力和勇气。你可以接受王子接受的教育,你的思想可以和国王的思想一样,你可以有一个女人怯弱的身躯,但有国王的肚量。”

“什么时候开始?我什么时候会拿回我的头衔?”

“这得国会先通过。”我提醒她说。

她点点头,“你告诉玛丽小姐了吗?”

她真是继承了都铎王朝家族的衣钵,这么个小女孩,提出的都是些政治家提出的问题:什么时候会正式宣布?哪个女儿最先得到通知?“我这就去告诉她。”我说,“在这儿等着。”

玛丽小姐正在我的议事厅做刺绣,我们正在制作一张祭坛的罩布。她把绣蓝天这种无聊的活派给了一个女侍,她自己可以专注于绣更加有趣的那些装饰台布边缘的花朵。当我走进来的时候,她们都起身致礼,我示意她们坐下,继续自己手上的针线活。安东尼·丹尼的妻子琼正在阅读我们翻译的费希尔的赞美诗,我把玛丽小姐叫到飘窗前,这样好和她私下交谈。我们坐在窗前的凳子上,促膝交谈,她满怀真诚地望着我。

“我为你带来了非常好的消息。”我说,“你以后会从枢密院得知消息,但我想在正式公布前先告诉你。国王决定要确立王位的继承顺序,而你会被封为玛丽公主,可以在爱德华之后继承王位。”

她低着头,她的睫毛遮住了那双深色的眼睛,我看到她的嘴唇动起来,开始感恩祈祷,只有她那不断涨红的脸告诉了我,她深受感动,但那绝不是因为王位。她没有伊丽莎白那样的野心。“所以他终于接受我母亲的清白了。”她说,“他不会再说他们的婚姻没有上帝的许可了。我的母亲是他哥哥的遗孀,然后是他真正的妻子。”

我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安抚她。“他没说这些,我也没提,你也不该这么说。他封你为公主,也封了伊丽莎白为公主。不过,伊丽莎白的继承顺位排在你之后,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小姐和她的家族排在伊丽莎白之后。他没有提到和你母亲的婚姻,也没有提到遗弃她的旧事。”

她开口刚要争执几句,马上就点点头。任何有点理智的人都能看出,如果国王给她的女儿正式的封号,那么他肯定在逻辑上就接受了他和她母亲婚姻的有效性。但是,正如这个有着很高智商的女儿所理解的那样,他可不是一个有逻辑的男人。这是一个可以指挥现实的国王。国王决定她们再次成为公主,就像他过去一时兴起,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裁决她们是私生女一样。

“之后他会为我安排婚事。”她说,“然后为伊丽莎白安排。如果我们是公主,那我们就可以嫁给国王了。”

“你当然可以。”我笑着说,“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会是下一步的事。但我知道我会无法忍受失去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的痛苦。”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不想离开你。”她说,“但我结婚的时候也到了。我想有自己的宫廷,想有自己的孩子可以疼爱。”

我们手握着手坐了一会儿,“玛丽公主。”我试着喊出她的新头衔,“我无法表达我有多么的高兴,你得到了你应该得到的,我可以大声地称呼你,用我一直在心里称呼你的方式称呼你。我的母亲提到你的时候总是叫你公主,她认为你的母亲是一位伟大的王后。”

她深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我的母亲会非常高兴看到这一天的。”她渴望地说。

“她会的。”我说,“但是她给你留下的是你的血统和你的教育。没有人可以夺走这些,她把这两样都留给了你。”

尽管国王身体仍旧不适,西班牙公爵唐·曼瑞克斯·德·拉拉准备要来宫廷。

“你必须接待他。”亨利不由得吩咐我。“我可不行。”

我有点害怕:“我该做些什么呢?”

“他会进来看望我,我在密室接见他,但不能太久。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亨利说话的口吻带有一些愤怒。我知道他为自己的病痛感到无奈,为自己无法行走感到苦恼。在这种情绪下,他可以向任何人发泄。我环顾了一下房间的四周:侍卫都背靠着墙站在一边,国王的笨蛋安静地坐在国王旁边。两位大臣正在看文件,似乎连眼睛都不敢抬起。“他可以和你的弟弟共进晚餐,还有亨利·霍华德,这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可是宫廷的一枝花。这样接待他应该足够了。你同意吗?”

“是的,陛下。”我说。亨利·霍华德是诺福克公爵的长子,他出身高贵,从未建功立业却享尽荣华富贵。他骄傲,自负,爱惹是生非,自诩是一个黄金少年。不过在眼下我们需要一个年轻帅气、如麦鸡一般骄傲的人来待客时,他就显得极其宝贵。

“之后西班牙公爵可以去你的宫廷,你可以来点音乐、舞蹈,然后晚餐,以及任何你喜欢的娱乐方式。你可以做到吗?”

“是的,我可以。”

安东尼·丹尼从位于窗户前的桌子后面抬头看了看,他在那里记录国王的指令,再发给各位枢密院成员以及各家族的头领。我移开视线,尽量不去打量他脸上露出的同情心。

“玛丽公主会和你在一起,她可以说西班牙语,他们会因为她母亲的缘故而喜爱她。西班牙大使查普勒斯那个老狐狸会带公爵来,并保证一切顺利进行。你不用担心西班牙语的问题,你可以和他们说法语或者英语。”

“我行。”

“他不能和她小声私语。你要向他表现出足够的礼节,但你不能把她推在最前面。”

我点点头。

“你要盛装打扮,要像王后一样。戴上你的王冠。说话要带有权威。如果有什么不知道的,就什么都不说,一个安静的女人没有任何问题。你必须要让他们刮目相看。你必须做到这一点。”

“我肯定我们可以向他们展示英格兰宫廷的优雅及学识,这和欧洲任何地方的宫廷都完全一致。”我镇定地说。

最后国王看了看我,他那因为疼痛而紧缩的金色眉毛终于舒展开来,我看到了他久违的动人笑容。“有这样一个最美丽的王后。”他突然温和地说,“也就无所谓丈夫多么年老衰弱,脾气多么暴躁了。”

我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不,没那么老。”我温和地说,“也没有那么衰弱。我可以在接见大使之前给你看看我的礼服吗?你想看看我穿上你给我的那些精致服饰吗?”

“是的,让我看看。你必须保证自己完全被钻石包围起来。”

我笑了,丹尼抬起头,看到我用出色的幽默让国王开怀起来,他也向我们笑了。

“我希望你能用我的财富让他们震撼。”亨利说。他还是笑着,但非常认真。“你做的每一件事情,佩戴的每一串项链会被记录下来,他们回去会汇报给西班牙当局。我希望他们知道我们的富有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富有得足以和法国开战,富有得足以让苏格兰服从我们的旨意。”

“我们真是这么富有吗?”我声音很小,即使在桌子上弯下身子阅读的丹尼都听不到我的声音。

“不是的。”亨利说,“但我们必须戴上面具,像表演一样。我们必须浓妆艳抹。王权和战争几乎都是表面功夫。”

我奉上了一场盛大的表演。“喜鹊王后!”婻说,她看到我让侍女们给我的手上套上一串又一串的手链,把钻石和红宝石戴在我的手指与脖子上。

“太鲜艳了吗?”我看着镜子,对着她惊讶的神态问道。

“说英语!”她命令我,“不要用粗俗的乡下语言!——不是,也没有太过分,如果是他让你戴上这些珠宝的,那就没问题。他希望和西班牙建立联盟,这样他就可以和法国开战,你的任务就是让英格兰看上去能够负担起一场和法国的战争——只是你手指上的穿戴就足以供养一支军队了。”

她退后了几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我。“真漂亮。”她说,“最美丽的王后。”

我的继女玛格丽特·拉提默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走过来。“这是王冠。”她敬畏地说。

婻打开盒子的时候,我尽量让自己不为所动。她拿出波琳的王冠,然后转向我。我挺直了身子,将它戴在头上,从镜子里打量我自己。从那银色的玻璃里,我看到了一个灰色眼睛的美人,金色头发,长长的脖子,耳朵上镶着钻石,项前佩戴着红宝石,这顶沉重丑陋但熠熠闪烁的小王冠让她显得更加高挑。我想我看上去像个魔鬼王后,一个黑暗里的王后,一个站在黑色塔顶的王后。我像我的每一位前任,像她们其中某个那样被宠幸,也像她们所有人那样难逃一死。

婻提议说:“您也可以戴您的金兜帽。”

我站起来,头尽力保持着平衡。“我当然会戴王冠。”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是王后。无论如何,我今天都是王后。”

我整晚都戴着它,只在已经眩晕的伯爵祈求与我们跳舞的时候,才将它取下来。之后婻给我拿来了兜帽。这是个非常成功的晚上,一切都按照国王的指令进行。年轻的男士英俊潇洒,情绪高亢且让人愉悦;女士们都矜持而美丽。玛丽小姐和公爵以及大使讲西班牙语,但无处不表现出她是英国的公主,我也觉得自己的举止进一步让我成为了国王需要的妻子,一个可以代表他的妻子,一个可以治理国家的妻子。

国王要求,在他晚上因为疼痛无法入睡的时候,我把床移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我的女侍把我有四根大柱子和带刺绣华盖的美丽大床搬去了国王卧室旁边的侧卧。一同搬去的还有我的桌子、椅子,我的祈祷台。我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命令把我的书箱,以及装有我的手稿、我的文章,还有我翻译的费希尔赞美诗的写字盒留在王后的宫廷。虽然我只读国王和他的枢密院批准的东西,但我不想让他们注意到我的图书馆藏书里数量越来越多的神学书籍,也不想让任何人察觉我主要的兴趣是早期教会的教义,以及最近几年要求对堕落进行改革的呼声。这对我来说,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学者应该研究的对象,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核心问题。所有的伟人都在思考,教会究竟是如何从早期的简约及虔诚步入到今天的歧途,所有的讨论和著作都是关于寻找正道,寻找通往基督的正道的,无论是在罗马教廷内部还是和它一起。他们翻译的文稿告诉了我们早期的教会是如何组织的,他们不断发掘出的历史事实和《福音书》告诉了人们,什么是世间神圣的生活方式,告诉了人们世俗的权力应该如何与教会相得益彰。我相信,国王把英格兰教会的领导权掌握在自己身上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一个国王统治他的疆土、教会和一切,这样做肯定都是对的。不能有一种法律针对人民,另一种法律针对教士。诚然,教会必须率领精神的王国,负责上帝的神圣事务;国王必须统帅凡尘世界。谁会争辩这一点呢?

“有很多人。”我的众多女侍中最伟大的改革家凯瑟琳·布兰登解释道,“他们当中很多人得到了国王的重视。他们再次获得了力量。他们曾因为国王对克兰默主教的宠信而受到挫败,但斯蒂芬·加德纳重获了国王的信任,他的影响力正在不断扩大。给玛丽公主册封公主头衔会取悦罗马,而且我们正通过高规格地接待来使,将友谊延伸到了西班牙。国王的很多谋臣都被罗马教廷收买了,试图说服陛下将英格兰教会的所有权归还给罗马教廷,回到我们从前的时代。这些人告诉国王,我们会和其他所有伟大的国家保持和谐,之后在城镇和乡村,会出现成百上千对这一切毫不了解的人们,他们只想看到路旁祭坛的恢复,各种圣像和雕塑重回教堂。这些可怜而愚昧的人们,他们什么都不理解,也从来不想自己作出思考。他们希望修道士和修女能回来看护和照顾他们,告诉他们如何思考。”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率直地说,“所以,把我的书都留在我的房间里,把箱子都锁起来。凯瑟琳,你来保管钥匙。”

她笑了,向我展示了她腰带上系着的钥匙链。

“我们并不都像你那样无拘无束。”我说,这时她吹了个口哨召唤她的小狗,这只小狗和主教同名。

“我的狗狗加德纳是个笨蛋,一声口哨就被召唤来,一声命令就坐下听从吩咐。”她说。

“别在我的房间使用它的名字来呼唤它或者指挥他。”我说,“我不需要敌人,特别是斯蒂芬·加德纳。国王已经很偏爱他了。如果我的主教大人继续高升,恐怕你必须给你的狗重新取名。”

“我想他已是势不可挡了。”她坦率地说,“他和那些传统主义者开始压倒我们。我听说托马斯·弗罗瑟斯利不满只当个国王的秘书和掌印大臣,他还想当大法官。”

“你丈夫告诉你的吗?”

她点点头。“他说,自打克伦威尔以来,弗罗瑟斯利是国王身边最野心勃勃的人。他说他是一个危险的人,就同克伦威尔一样。”

“难道查尔斯没有建议国王支持改革吗?”

她朝着我笑:“他才不会!你不可能靠告诉国王你有什么想法,来得到国王三十年的青睐。”

“那为什么你的丈夫没有试图阻止你?”我好奇地问,“难道你给自己的狗起了个主教的名字来嘲讽取笑他?”

她笑着说:“因为如果你试图限制你的四位妻子,那你是没法活下来的!”她兴高采烈地说。“我是他的第四任妻子,他让我想我喜欢想的事情,让我做我爱做的事情,只要不去打扰他。”

“他知道你会读书和思考?他允许吗?”

“为什么不允许?”她问了一个女人可以提出的最具有挑战的问题,“我为什么不该读书?我为什么不该思考?我为什么不该表达我的意见?”

春天的漫漫长夜里,国王因为疼痛而无法入睡。尽管距黎明还有很久,但他醒来了,情绪沮丧。我出钱买了一座漂亮的钟,好让自己能更容易度过那几个小时。我把蜡烛放在桌子上座钟的旁边,在蜡烛闪烁的亮光里,盯着分针在铜色的钟面静静移动。国王醒来时大约清晨五点,他烦躁不安,气急败坏,我起身点亮所有的蜡烛,挑拨炉火,然后通常会让人从厨房拿来些啤酒和点心,国王会乐意我坐在他的旁边,为他念书。蜡烛渐渐熔化,慢慢地,非常慢地,光线穿过了窗户,最初是带点灰色的漆黑,接着是深灰,最后,在我感觉已过去漫长的几个小时后,我终于看见了曙光。我对国王说:“早晨就要到了。”

因为他整夜都忍受着疼痛,我很心疼他。我不介意醒来和他坐在一起,虽然我知道黎明来临之际我会很疲倦。他可以去接着睡觉,但我必须代表我们俩履行宫廷的义务——带领所有人举行弥撒,在数百人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吃早餐,和玛丽公主一起读书,观看宫廷的骑射狩猎,中午和人们共进午餐,下午还要听取枢密院成员的报告,还有晚餐,最后还要观看整晚的狂欢和舞蹈,自己经常还得亲自下场跳舞。这偶尔会是一件幸事,但终究是一种责任:宫廷必须要有聚焦点和首领。如果国王身体不适,我的任务就是代替他的位置,并且隐瞒他的病情。如果我在那里,坐在王位上微笑,向每个人保证国王只是有点疲倦,但身体日渐康复,他便可以在白天休息。

斯蒂芬·加德纳提供国王晚上可阅读的所有书目,阅读的范围极其有限;但他们不让我读其他任何书籍,因此我不得不去背诵那些支持教会团结在罗马教皇统治之下的虔诚辩论,或者那些教会创始初期极具幻想色彩的历史典故,它们强调的是父权和教权。如果我去相信这些正统的书籍,我会以为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女性的存在,至少早期的教会不会有女性圣徒为了她们的信念而献出生命。加德纳主教如今对那个东方教会的推崇无以复加。他们虽然是全体基督教大家庭的一员,却拒绝向教皇卑躬屈膝。那个希腊教会当真是我们的楷模,我读过很多布道的祷文,这些祷文认为,基督教只有和罗马教廷同在,才可以维护其高度纯洁性。我不得不说,如此一来最好的办法是让人们沉浸在神圣的无知中,最好让他们只管祈祷,而无需读懂祷文的含义。毫无疑问,虽然我背诵着那些无稽之谈,但却对加德纳主教义正言辞地宣读那些谎言充满鄙夷。

亨利会听我读书。有时他会闭上眼睛。我发现我的阅读确实在伴随他入睡,但有时疼痛也会让他警醒。他对我的阅读不置可否,除了偶尔让我重复某一句话,他从不问我是否同意那些反对改革的乏味辩论,而我也注意尽量不予评论。在夜晚宁静的房间里,我可以听到脓液从他的腿中被吸出,滴在容器里的嗒嗒声。他因脓液发出的恶臭感到羞愧,也被病痛反复地折磨。我对此无能为力,只能按照医生的吩咐给他喂药让他入睡,并向他保证我什么都没闻到。房间里布满了干玫瑰花瓣,散发出浓郁的薰衣草香气,房间每一个角落还放有盛满玫瑰花油的容器,但死尸一般的臭气像薄雾一样弥漫和笼罩着一切。

有的晚上他几乎整夜都无法入睡。有时他白天也不能起床,但会在床上听人们做弥撒,他的谋臣和枢密院成员在与他卧室相连的议事厅碰头开会,议事厅的门开着,这样他就能听到会议讨论的内容。

我坐在他的床边,听他们讨论未来英格兰和苏格兰的联合,计划是通过国王的外甥女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小姐与苏格兰的贵族马修·斯图亚特的婚姻来促成。当苏格兰拒绝了这个计划后,我听到谋臣们在商议派爱德华·西摩尔和约翰·达德利率领大军出征教训这个邻国,让这些苏格兰人学会尊敬他们的主人。我对这样的计划感到震惊。我居住在英格兰北部这么多年,很清楚住在那些山区的日子有多么艰难。人们小心翼翼地拿捏着收获和饥饿之间的平衡,而入侵的军队仅仅是行军路过此地就足以造成饥荒。这绝不是和苏格兰实现联合的办法,难道我们要在造福我们这个新的王国之前就先毁了它吗?

但是通过坐在国王的房间静静地倾听他们的讨论,我开始明白枢密院是如何运作、乡下是如何向官员汇报的,谁向枢密院汇报,谁在国王面前展开辩论,然后国王会裁决采取什么行动——当然是异想天开的——并由枢密院考虑如何将国王的裁决写成法律提案,最后上交国会批准,在全国推行实施。

国王的谋臣们过滤国王听到的所有新闻,起草国王要求的法案,他们在这个体系中有着巨大的权力。整个体系都取决于一个人的判断,而这个人正经受着过多的疼痛折磨,他无法起床,而且经常会受药物的影响头晕目眩、思维迟钝。谋臣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封锁国王本应知道的信息,或者根据他们自己的利益撰写法案,这应该引起我们所有人对这个国家生死存亡的担忧:这一切都依赖于亨利满是汗水的双手,但同时也让我更有信心摄政,因为我明白,在好的谋臣的辅助下,我可以像国王一样做出好的决策。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定能做出更好的决策,因为当亨利觉得有些议题无聊,或者某人的反对激怒了他的时候,他就会突然在他的床上大声吼叫:“换下一个议题!换下一个议题!”而且他会根据谁是政策的呈现者来决定支持或反对某个政策。

我还了解到他是怎样拉帮结派、将不同党派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斯蒂芬·加德纳是他宠信的谋臣,他经常会指出应该对英文《圣经》增加更多限制,应当只限贵族和有学问的人在他们自己的小教堂阅读,穷人如果试图阅读英文《圣经》就必须遭到起诉。他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抱怨的机会,指责人们四处对上帝的话进行辩论,认为这些人仿佛与受过教育的群体是平等的,仿佛会明白得了上帝的教义。但是,当斯蒂芬·加德纳认为他获得了胜利,《圣经》再也不会重新出现在教堂时,它被永远从那些最需要它的人手中抢走——国王让安东尼·丹尼召唤托马斯·克兰默入宫。

“你永远无法猜到我会给他们分派什么任务。”他说,奸诈地对我笑着,身体往后倚靠在高高的枕头上。我坐在他宽敞的床边,握着他肥大湿润的手。“你永远不会猜到!”

“我肯定我永远不会猜到。”我说。我喜欢托马斯·克兰默,他一直是教会改革的坚定信徒,他的布道祷文就印在英文版《圣经》的封面上。他总是敦促国王要统领英国的教会,要求布道祷文、赞美诗和祈祷都使用英语。在面对那些陷害他的阴谋诡计时,他所展现出的那种无声的勇气进一步确定了我对他的喜爱,而且他经常以一位值得尊敬的朋友的身份来我的房间,看看我写作的内容,并参与我们的讨论。

“这就是掌控他们的方法。”亨利向我吐露道,“凯瑟琳,这就是统治一个王国的办法。你要边看边学。你首先任命一个人,然后再任命他的对手。你给一个人某项任务,你把他夸到天上,然后再给他最大的敌人一个相反的任务,一个完全矛盾的任务。当他们相互争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们便无法筹划反对你的阴谋;当他们分裂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他们就会任你摆布。你明白了吗?”

我领会到的是一种循环反复让人困惑的政策,这样就没有人知道国王究竟相信什么,或者真正想要什么。在一片混乱之中,声音最大的那个人或者最讨人喜欢的那个人会大获全胜。“我相信陛下是英明的。”我小心翼翼地说,“而且非常巧妙。但是托马斯·克兰默会为您做任何事情,您肯定不必通过计谋来获得他的顺从吧?”

“他就是我的缓冲器。”国王说,“我用他来制衡加德纳。”

“那他肯定会把我们拉向德国。”威尔·萨默斯突然插嘴道。我完全没意识到他也正在听我们的谈话。他非常安静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床边巨大的立柱,将一只金球在手里颠来颠去。

“为什么会这样呢?”亨利说,他对他的笨蛋总是显出宽容,“站起来,威尔。你蹲在那儿我看不见。”

笨蛋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将金球高高地抛向空中,然后一把接住,并且吟唱起来:


托马斯肯定会一直把我们拖到德国,跨越重重高山,

因为史蒂芬要带我们前往罗马,攀越阿尔卑斯。


亨利笑了。“我有制衡加德纳的办法了。”他告诉我,“我准备让克兰默用英语写一部演讲稿及祷文。”

我很惊愕:“写一本英文的祈祷书?用英语写?”

“对,这样一来,人们来到教堂就可以听到用自己的语言表述的祈祷词,并且能够理解祈祷文的意思。如果他们使用自己都不明白的语言,他们怎么能够做真实的忏悔呢?如果他们完全不懂那些话的意思,他们怎么可能真正地祈祷呢?他们站在后面,‘哇啦哇啦哇啦——阿门’地乱说一气。”

当我把费希尔主教的赞美诗从拉丁文译为英文的时候,我正是这样考虑的。“这是送给英格兰人民多么好的一份礼物呀!”我激动得几乎都要说不出话来,“一本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写成的祈祷书!这对灵魂是多么伟大的一次拯救!如果也允许我来做这件事,我该有多么高兴呀!”

“我说了王后早上好。”威尔·萨默斯突如其来地插嘴,“早晨的女王早上好。”

“你也早上好,威尔。”我回答说,“你这是一个玩笑吗?”

“这是一个早上的玩笑。国王的想法就是今天早上的安排。晚餐后您就会发现一切都面目全非了。今天早上,我们会派人去请克兰默,而今天晚上,嗨嗨,就轮到我的加德纳大人了,他可是最有学识的,而您将是早晨的王后,很快就没时间给您了。”

“闭嘴,笨蛋。”亨利说,“你是怎么想的,凯瑟琳?”

尽管威尔提醒了我,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想这是一个机会,写一点真实而美好的东西的好机会。”我激情洋溢地说,“而用优美的文字写出来的东西一定会指引人们崇拜上帝。”

“但不能只是些装饰门面的语言。”亨利强调说,“不能捏造一个虚假的上帝。必须对拉丁文进行准确的翻译,不能额外添加那些带有诗情画意的内容。”

“必须是上帝的旨意。”我说,“上帝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对单纯简单的人说话,我们的教会也必须这么做。但我认为通俗易懂的语言里蕴含了无数的美妙。”

“你为什么不自己写一些新的祈祷文呢?”亨利突然问道,“你亲自来写?”

刹那间,我心想他是否已经知道我翻译的赞美诗业已出版之事,只不过封面上没有留下我的名字而已。我想知道他的密探是否告诉了他我已经翻译了一些祈祷文,而且和主教们讨论过这些文章。我结巴了起来:“不,不,我不能擅自这么做……”

但他的提议是认真的。“我知道克兰默很尊敬你。为什么不创作一些祈祷词呢?为什么不去把一些拉丁文的弥撒祈祷词翻译成英语,然后把你的作品给他看看呢?拿一篇给我看看。玛丽公主和你一起学习,不是吗?还有伊丽莎白。”

“还有她的家庭教师。”我谨慎地说,“伊丽莎白有时候会和她的外甥女简·格雷一起学习。”

“我认为女人应该学习。”他亲切和蔼地说,“没有学识并不是女人的义务。而且你有一个知识渊博并有着学者风范的丈夫;当然,你要超过我那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我也附和着笑了。

我没有正眼看笨蛋,尽管清楚他肯定在关注我的回答。“只要您觉得合适,陛下。”我平静地说,“我会喜欢做这件事,而且这对我们的公主们也是一次教育,但是会由您来掌握一切进展的尺度。”

“可以深入地学习。”国王决断道,“只要克兰默能应付得过来,你们就可以学习。如果学习的内容太离谱,我马上会让我的走狗加德纳把你们纠正过来。”

“有没有折中的办法呢?”我大声问道,“克兰默要么用英文写弥撒祷文,且以英文发表,要么他就干脆不写。”

“我们会找到我的办法的。”亨利回答说,“我的办法是来自上帝本人对我的亲自启发,也来自他对地球治理的方法。他对我说的话,我也都听到了。”

“你瞧。”威尔突然一下蹦到炉边,对他躺在床上的主人说话,他抬起他的大头,像只狗一样跪在地上,“如果她这么说,或者我这么说,人们会以为她是个疯女人,说我是一个笨蛋。但如果国王这么说,所有人都会觉得那一定是真实的——因为他受命于上帝,有着神的庇佑,因此他绝不会错。”

国王眯缝着眼睛看着他最宠爱的心腹。“我绝不可能是错的,因为我是国王。”他说,“我不可能是错的,因为国王在凡人之上,天使之下。我不可能是错的,还因为上帝会和我说话,旁人是听不到的,就好比你不可能聪明,因为你是我的笨蛋。”他瞟了我一眼。“而且她不可能和我持不同的观点,因为她是我的妻子。”

那天晚上,我祈祷,希望自己会有自行决断的自由。我这一生都是一个顺从的妻子,首先是顺从一个年轻、胆怯而又愚昧的男孩,随后是顺从一个有权势但冷酷的男人。对他们两人,我表现了完全的服从,因为那是我作为妻子的责任,是上帝这样规定的,并且也是这样教育每一个女人的。现在,我嫁给了英格兰的国王,我对他负有三重责任:作为妻子,作为子民,作为他统领的教会的一员。因此,如果我读了他不喜欢的书,或者持有和他不一样的观点,这些都是背叛,或者更糟。我应该想他之所想,从早到晚持之以恒。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帝赐予了我大脑却不想让我自己思考。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这样的话:为什么上帝赐予了我大脑却不想让我自己思考。与之相连的还有下面一句:上帝赐予我心,他一定想我去爱。我知道这两句话并不是哲学家的逻辑:而是诗人的逻辑,它来自有着作家般敏锐之心的人,正是这样的语言和这样的观点说服了我。上帝赐予我脑,他一定想让我思考。上帝赐予我心,他一定想我去爱。我脑海里听到了这些话。我不会大声讲出来,哪怕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小教堂里也不会。但当我从教堂围栏抬头朝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画像看去时,我所看到的却是托马斯·西摩尔时隐时现的微笑。

婻大踏步地走进我的鸟房,我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一只手上站着两只金丝雀,它们在啄食我另一只手上拿着的少许白面包。我正陶醉于这些鸟儿明亮的眼睛、高昂的头、光鲜的色泽、精美复杂的层层羽毛,以及他们张开的暖和脚爪。它们就像浓缩的生命奇迹,正停留在我的掌心。“嘘。”我头也没抬地说。

“您必须听听这个。”婻的口气里按捺着愤怒,“把鸟都收起来。”

我翻了下白眼,明确表示拒绝,但这时我看到了她严肃的表情。在她身后的凯瑟琳·布兰登脸色苍白,她旁边是表情凝重的安妮·西摩尔。

缓缓地,为了不要惊吓到它们,我把手伸进美丽的鸟笼,两只鸟便扑上了它们的栖枝,其中一只开始用喙整理自己的羽毛,似乎它是一名重要的外交使臣,刚完成出访归来,必须整理捋平它的外衣。

“什么事?”

“新的继承权法案。”婻说道,“国王在他与法国开战前要定夺他的继承人。他在接受咨询的时候,查尔斯·布兰登和爱德华·西摩尔都在他的身边,还有弗罗瑟斯利,弗罗瑟斯利!律师们正在起草文件。”

“这些我都知道。”我镇静地说,“他和我讨论过了。”

“他是否告诉了你将来你的所有继承人都要追随服从爱德华王子?”她追问道。

我一下转过身来,因为我突然的移动,笼子里的小鸟们惊慌得噗噗拍动了翅膀。

“我的所有继承人?”我反问道。

“我们必须对所说的话小心谨慎。”安妮·西摩尔忧心忡忡地环顾四周,似乎鹦鹉会把一切涉嫌叛国的字句都汇报给加德纳主教。

“当然,是的。”我点点头,“我只是有些吃惊。”

“包括所有其他继承人。”凯瑟琳·布兰登说。她语气非常轻柔,露出精心掩饰的漫无表情。“这可是关键,真正的要点所在。”

“所有其他继承人?”

“任何未来的王后继承人。”

“任何未来的王后?”我重复道。我看着婻,没看凯瑟琳或者安妮。“他在计划未来的王后?”

“那也不是。”安妮·西摩尔安慰我道,“他只是在起草继承权法案,即便他比你活得久,法案仍要施行。比如说你死在了他的前面……”

婻顿了一下:“她怎么会死?她还年轻得很,完全可以做他的女儿!”

“但必须未雨绸缪!”安妮·西摩尔坚持说,“比如你很不幸得了绝症,然后死了……”

凯瑟琳和婻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显然,亨利的习惯就是活得比他的王后更长久,而且没有哪一位王后是出自身体不好的原因。

“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再次结婚,如果可能的话,或许可以给他生个儿子。”安妮·西摩尔挑明了说,“当然,这不是说他正在这样筹划,也不是说这是他的意图,也不是说他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不。”婻厉声说。

“他可没这么想,是有人让他这么想了。他们现在终于让他这么想了。他们起草法案的时候你们的丈夫都在场。”

“也许这只是起草继承权法案的一种合理方案。”凯瑟琳猜测说。

“不,不是这样的。”婻坚持说,“如果她真的死了,然后国王再婚并得一子,那么,根据出生权和性别权,这个男孩将有爱德华之后的王位继承顺位权,国王根本无需这种假设。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么新的婚姻和新的继承人将意味着要制定一部新的继承权法案。此时此刻根本没必要做出假设,现在这么做只是提前让我们在思想上接受有另一段婚姻的可能。”

“在我们的思想上?”我问道,“他想让我思考他会抛弃我,然后再次结婚?”

“或者他想让整个国家做好思想准备。”凯瑟琳·布兰登非常小声地说。

“或者是他的谋臣们正在考虑册立新王后,一位支持旧法的新王后。”婻回答说,“您让他们深感失望。”

我们大家一时间都缄默了。

“查尔斯是否跟你提到过,究竟是谁主张把这个条款加到法案里的?”安妮·西摩尔问凯瑟琳。

她耸了耸肩:“我想是加德纳。我不能肯定。还有谁会想为新的王后做准备呢,第七位王后?”

“第七位王后?”我重复了一遍。

“问题的关键是。”婻最后说道,“作为英格兰的国王和教会的首领,他有权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这我明白。”我冷冷地说,“我知道他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