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3年夏 汉普顿宫

他们告诉我,为了准备婚礼,我必须要停止服丧,并且要穿上王室衣橱里挑选的礼服。掌管衣橱的男仆从伦敦的珍藏室里送来了一个又一个檀香木箱子。婻和我整整花了一个下午,开心地把礼服从箱子里拿出来,根据玛丽公主和其他女侍的建议,仔细作出我们的选择。长袍被撒上粉,放在亚麻袋子里,袖子里塞满了薰衣草籽以驱赶蛾子。它们闻起来满带财富的味道:清凉柔软的天鹅绒和和光亮的绸缎垫衬有一种奢华的气息,我从未在以前闻到过。我选择了用银色和金色的布织成的王后礼服,又看了长袖、兜帽和衬裙。当我最终选择好有精美刺绣的深色礼服,已经快到晚饭的时间了。女侍们将其余的礼服收走,婻将所有人关在门外,只有我们两人独处了。

“我必须要和你谈谈你婚礼那天晚上。”她说。

我看着她沉重的表情,我突然害怕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她知道我爱托马斯,我们已经陷入其中。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只能硬着头皮,“哦,怎么了,婻,你看起来这么严肃?我不是一个处女新娘,你不需要警告我会发生什么。我本来就没有打算看到什么新玩意儿。”我笑了笑。

“我是很认真的。我不得不问你一个问题。凯特,你是否认为自己无法生育?”

“这问的算什么事儿!我才三十一岁!”

“但是你从来没有从拉提默勋爵那里得到过一个孩子吧?”

“那是上帝没有赐福于我们,他总是离开家,在他最后几年,他并不……”我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算了。你为什么这么问?”

“是这样的。”她一本正经地说,“国王无法承受再次失去一个孩子了,所以你不能怀孕。不值得冒这个风险。”

我受到了触动:“他可能会非常的悲伤?”

她不耐烦地咂咂嘴。有时候我的无知让我伦敦长大的妹妹感到恼怒。我是一个乡下女孩,更糟的是,我来自于英格兰北方,远离所有的流言,和北方的天空一样头脑简单,和农夫一样迟钝。

“不,当然不是。对他来说没有悲伤。他从未感到过悲伤。”她看了一眼插上的门,将我拉到房间更深处,就算是有人将她们的耳朵贴在木门上,也没有人能够听到我们说话。

“我不相信他能给你一个孩子,能够在你身体里发育的孩子。我不相信他能够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我站近了一步,所以我们能够贴着耳朵说话,“这是谋反叛国,婻。就算我知道,这也是谋反。你对我说这些事太疯狂了,我还有几天就举行婚礼了。”

“如果我不说,我会发疯的。凯瑟琳,我发誓,除了流产和死胎,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把头后仰,好看着她表情沉重的脸,“这太糟了。”我说。

“我知道。”

“你认为我会流产?”

“或者更糟。”

“究竟什么会更糟?”

“如果你生了一个孩子,他可能是一个怪物。”

“一个什么?”

我俩非常靠近,就像我们在忏悔一样,她的眼睛落在我的脸上。

“这是事实。我们被命令永远都不可以提起它。这是一个藏得很深的秘密。没有一个曾在现场的人说起过它。”

“你最好现在快说。”我严肃地说。

“安妮·波琳王后,她的死亡判决并不是因为那些他们收集来指控她的流言、诽谤和谎言:就是那些关于她有很多情人的无稽之谈。安妮·波琳生下了一个决定她自己的命运的小怪物——她的死亡判决就是那个小怪物。”

“她生了一个小怪物?”

“她流产了一个畸形的东西,而助产士是被雇佣来的探子。”

“探子?”

“她们立刻去国王那里报告她们看见了什么,她们亲手接生下了什么。那不是一个早产儿,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那东西一半是鱼,一半是野兽。那是一个怪兽,有着一张被劈成两半的脸,一个皮开肉绽的脊柱,就像是在乡村集市里泡在罐子里展出的东西。”

我把手从她的手中挣开,使劲堵住我的耳朵,“我的上帝,婻……我不想知道这些。我不想听到这些了。”

她拉开我的双手,摇晃着我,“她们一把这个消息告诉国王,国王就把它作为王后使用巫术来怀孕的证据,来证明她曾和她的兄弟睡在一起并且生下这个恶魔的孩子。”

我茫然地看着她。

“后来克伦威尔给他找到了一些证据来证明。”她说,“克伦威尔本可以证明我们的王后是一个醉鬼,他有一个宣过誓的证人。但是他按国王的指令行事。国王不会让任何人认为是他让一个女人生下一个怪兽。”她看着我一脸惊恐的表情,继续说:“所以你想想这样的情景吧:如果你流产了,或者你给他生下一个残疾的孩子,他会指控你也是一丘之貉,并且将你送向死亡。”

“他不能这样指控我。”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是另外一个安妮王后。我不会和我的兄弟或者是其他人睡在一起。我们在里士满郡的时候就听说过她的丑事,我们都知道她做了什么。任何人都不能说我也是那样。”

“他宁可相信他被戴了十顶绿帽子,也绝不肯承认他自己有什么问题。你在里士满郡听到那些国王被戴了绿帽的传言,其实都是国王自己传播出去的。你听说了这些传言,那是因为他要确保每个人都能够听到这些传言。他要确保整个王国都知道这是她的过错。你不明白,凯瑟琳。他在每个方面都要显示出完美。他不能忍受有人会认为是他的错,即便是一刹那也不行。他不能被看作是不完美的,他的妻子也必须要完美。”

我感觉头脑一片空白。“这是无稽之谈。”

“这是真的!”婻大声说,“当凯瑟琳王后流产时,他将这怪罪于上帝,说这是场错误的婚姻。当安妮王后生下一个怪物后,他又怪罪于巫术。如果简失去了她的孩子,他也一定会怪罪她,她知道,我们都知道。如果你流产了,这也会是你的过错,不是他的,并且你将受到惩罚。”

“但是我能怎么办呢?”我出奇愤怒地问,“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办,我怎么能预防它发生?”

作为我问话的回应,她从她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钱包给我看。

“这是什么?”

“这是新鲜的芸香。”她说,“在他和你同房后,你喝下它泡的水。每一次都这样,这可以在孩子形成前就预防性地消除他。”

我没有接过她伸手给我的这个小袋子,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它。

“这是一个罪过。”我不确定地说,“这肯定是一个罪过。这是那些在市集上老妇人私下里兜售的垃圾,这可能什么用都没有。”

“明知故犯地走向毁灭是一种罪。”她纠正我,“如果你不防止怀孕,你就将犯那种罪。万一你生下一个怪物,就如安妮王后一样,他会称你为巫婆,并以此杀了你。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再有一个死婴。如果他再有一个妻子,他的第六任健康的妻子,生下一个怪物或者一个死婴,那么每个人都会知道那是他的过错。想想吧!这将会是他失去的第九个孩子。”

“已经有八个死亡的孩子?”我仿佛看见了一群怪兽,一堆死尸。

她默默地点点头,向我伸出那袋芸香。我也默默地接了过来。

“据说这东西非常难闻。我们会让女侍在早上给你拿来一壶热水,然后我们自己冲泡它,自己泡。”

“这太可怕了。”我静静地说,“我已经放弃了我自己的欲望。”当我想到自己的欲望,就感觉腹部被狠狠地捅了一刀,“现在你,我的亲妹妹,让我喝下毒药。”

她将温暖的脸颊贴向我,“你必须活下去。”她不动声色地带着激情说,“有时候,在宫廷里,一个女人为了生存不得不做任何事。任何事。你必须生存下来。”

伦敦的城区出现了一场瘟疫。国王下令我们的婚礼应该是小巧而私密的,没有拥挤的平民百姓围观,以避免可能感染瘟疫的风险。我们将不会在大教堂中举行盛大的婚礼庆典,喷泉将不会流淌葡萄酒,人们也不会烧烤公牛,在街上漫歌漫舞。他们将不得不服药并待在家里,任何人都不允许从感染瘟疫的城市里,来到靠近汉普顿宫附近乡村的干净河流和茵茵草地。

这是我的第三次婚礼,它将会在王后的礼拜堂举行。这是一个装饰精美的小型房间,就在王后的宫廷里。我提醒自己,这将是我的私人小教堂,就在我的议事厅旁,当一切结束后,我可以单独地冥想和祈祷。一旦我说出誓言,这个特别的房间,包括王后宫廷的所有房间将会是我的,将供我一人独享。

这个房间拥挤得摩肩擦背,当我穿着新的礼服来到时,侍臣纷纷后退,我缓缓走向国王。他站在圣坛前,宽阔而高大的身躯像一座伟岸的山。圣坛发出耀眼的光亮,在镶饰着各种珠宝的圣坛布上,金色的大烛台上插满白色蜡烛,还有金质和银质的壶、碗、圣饼盒与盘子,最上面是一个缀满钻石的巨大金质耶稣受难像。从这个王国最庞大的各个宗教团体掠夺而来的所有珍宝都默默地进入了国王的私藏,此刻在圣坛上闪烁发光,就像是异教徒的殉难,淹没了英文《圣经》的开篇章节,抛弃了小教堂的质朴简单,让这个小小的房间更像一个藏宝库而非礼拜堂。

我的手消失在国王汗涔涔的宽大手掌中。在我们前面,斯蒂芬·加德纳大主教拿起一本婚典仪式用书,声调平稳地读出婚礼的誓言。他目睹了一个个王后来而复去,并且不动声色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大主教是我第二任丈夫拉提默大人的朋友,他们有着共同的信仰,修道院应该为他们的社区服务,教会不应该改变,除非现有的领导人出现更迭,否则礼拜堂和大教堂的财富应当永远不被贪婪的新人夺走。这个国家现在之所以越来越贫困,是因为把神父和修女丢弃在了世俗的社会中,并且毁坏了庄严的宗教圣地。

仪式以简单的英语进行,但是演讲使用的是拉丁语,国王和大主教仿佛是要提醒每个人,上帝说的是拉丁语,而贫穷者、未受过教育者,和几乎所有的女人,将永远无法理解他。

国王的身后是微笑着的人群,这些都是他最私密的朋友和随从。爱德华·西摩尔,托马斯的哥哥,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有时会在他深色的瞳孔中寻找与我曾经深爱的那个男人在家族方面的相似之处。婻的丈夫威廉·赫伯特和安东尼·布朗站在一起,旁边还有托马斯·赫尼奇。在我身后是宫廷里的女侍们。在她们中,前列是国王的女儿:玛丽公主与伊丽莎白公主,后边跟着他的侄女玛格丽特·道格拉斯。在她们三人后面,是我的妹妹婻,凯瑟琳·布兰登和简·达德利。人群中的其他人混杂在一起。天气炎热,房间里的人们已经摩肩接踵。国王大声喊出他的誓言,像是传令官在宣布胜利的喜讯。我清晰地发出每一个音,声音镇定,于是仪式就完成了。他转向我,满是汗水的脸上显露喜色,俯身向我,在阵阵热烈的掌声中,他亲吻了新娘。

他的嘴有点像小帽贝一种海产贝类,个头较小,为扁平的圆锥形。,湿润又充满好奇。他的唾液因他腐败的牙齿而发出臭味,闻上去像是腐烂了的食物。他放开我,狡猾的小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看我如何回应。我低垂下头,仿佛被欲望所压倒。我作出微笑,害羞地偷看着他,就像一个小女孩。这并不比我想象的更糟,而且,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习惯他。

大主教加德纳亲吻了我的手背,向国王深深地鞠躬致礼祝贺我们,随后每个人都蜂拥上来,充满了喜悦,庆幸仪式终于结束了。凯瑟琳·布兰登,她淘气的可爱使她赢得了国王的青睐,并且占据了一个相当危险的位置。她非常热烈地赞扬了这场婚礼,以及祝贺我们未来一定会得到幸福。她的丈夫查尔斯·布兰登站在他优雅的年轻妻子身后,向国王眨着眼——一只老狗向另外一只老狗的暗示。国王挥手让所有人闪开,向我伸出他的手臂,这样,我们就可以带领大家走出这个房间前往晚宴厅。

这将是一次盛宴。烤肉的香味已经透过下面的地板从厨房渗透出来好几个小时了。所有人都严格地按照头衔和地位的顺序在我们身后站成一排。我看见爱德华·西摩尔的妻子,一个五官分明、说话尖刻的贵妇人。她翻着白眼,退后几步,因为她必须要给我让路。我隐藏起胜利的微笑。安妮·西摩尔可以学学如何向我鞠躬致礼。我出生在帕尔家族,英格兰北部一个值得尊敬的家族,之后成为了内维尔家族中的年轻妻子,那也是一个优秀的家族,不过远离宫廷和名声。现在,安妮·西摩尔不得不让路于我,我这位英格兰的新王后,英格兰最权高位重的女人。

当我们走进大厅,侍臣们都站起来鼓掌欢迎,国王满面喜悦,目光从右边扫到左边。他牵引着我的手来到我的座位,现在,我的椅子比他的稍微低一点,但是比玛丽公主的要高。玛丽公主照规矩坐在比伊丽莎白公主旁边稍高的椅子上。我现在是英格兰最权高位重和最富有的女人,除非死亡或者是被除名——无论是哪个在前。我环视整个房间欢呼的人群、微笑的脸庞,一直到我看见我的妹妹婻,她从容地走向为王后女侍准备的餐桌的首位。她朝我肯定地点点头,仿佛是说她就在这里,她会照顾我,她的朋友们将会报告国王私下说了什么,她的丈夫将会在国王面前赞扬我。我会得到我家族的保护,会对抗所有其他的家庭。他们希望我能够说服国王坚持教会的改革,为他们获得财富和地位,为他们的孩子们找到位置和收益;作为交换,他们将会保护我的名誉,赞扬我的德行高于其他所有人,并将为了保护我而反对一切敌人。

我没有再寻找其他任何人;我没有寻找托马斯。我知道他已经遥不可及。没有任何人能够说我在寻找他的黑色头发,寻找他棕色瞳孔的迅速一瞥,寻找他隐藏的微笑。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说我在寻找他,因为我将永远不会了。在我祷告的漫漫长夜中,我教会了自己明白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这里:出现在门口的完美身材的侧影,或者是伏在赌桌上的大笑,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舞池,最后一个睡觉;回响在耳旁的爽朗笑声,他给我的一瞬间关切的眼神。我已经放弃了要嫁给他的计划,就如我已经放弃对他的欲望。我已经在顺从中击碎了自己的灵魂。我将永远不会再看到他,我将永远不会去寻找他。

在我之前的女人们已经做过这些,在我之后的女人也会知道这种抛弃内心欲望的感觉。对于深爱着一个男人却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女人而言,这是她的首要任务。我知道我不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这样的女人,就是不得不砍断情爱,并假装她并没有因此而受伤。一个有上帝引导的妻子通常不得不抛弃自己生命中的珍爱,而我也完完全全这么做了。我已经放弃了他。我想我的心已经破碎了,但是我将碎片奉献给了上帝。

这不是我第一场结婚庆典,甚至不是第二场,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害怕夜晚的到来,似乎我是一个处女,得手握着一盏摇曳的蜡烛,缓缓沿城堡黑暗的楼梯向上爬行。盛宴无休止地继续着,国王下令端上更多的菜肴,仆人们忙碌地在厨房进出,齐肩高举着盛满食物的巨大金色托盘。他们献上了一只骄傲的孔雀,烤熟后再放回它原来的皮毛中,所以它华丽的羽毛在我们桌前的烛光照耀下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仆人剥落沾满血污的内皮,孔雀闪光的蓝色脖子搭落在一侧,仿佛是一个被砍了头的美人,死气沉沉的眼珠被换上了黑色的葡萄干,发出微微的光亮注视着前方,如同是在祈求宽容。动物的躯体终于显现了,国王不耐烦地勾勾手指,一大片黑色的胸肉就放在了他金色的餐盘中。他们送来了一大盘云雀,小小的身体高高堆积,像是求恩巡礼事件中的大批受害人,无数的人,没有名字的人,炖煮在他们自己的汁水中。仆人们又拿来一碟碟被陷阱抓住的苍鹭的胸肉,肉被切成长长的条型,还送上用深碗罐炖的野兔肉,送上外皮金黄焦脆、包在派里的兔子。他们给国王端来一道又一道的菜肴,他撕下一大块,然后挥手把剩下的分给大厅里他最喜爱的朋友们享用。

他嘲笑我吃得太少。我微笑着,同时,我听见了他的牙齿咔嚓咬在小鸟骨头上的声音。人们给他斟酒,一杯又一杯,又随一阵响亮的喇叭声,送上来一头野猪的大头:装饰过的獠牙,填充在它眼窝黄金色的蒜瓣,刺穿它的脸作为猪鬃的迷迭香细枝。国王拍手称赞,仆人给他切下一大片闪亮着脂肪的猪脸肉。接着侍从们抬起这只野兽在房间里环游一圈,将猪肉从脸上、耳朵上和粗短的脖子上一片片切下来分给众人。

我望了望玛丽公主,她因为反胃看上去有些苍白。我捏捏自己的脸颊,这样在她身旁,我看上去比较红润。我在国王分给我的每样东西中都取了一部分,迫使自己吃下去。一块接一块浸在浓郁酱汁中的厚厚肉片堆在我的盘子里,我使劲咀嚼,微笑着,并配着葡萄酒强迫自己吞咽下去。我感觉自己快要晕倒了,浑身开始出汗。我能感觉到长袍里面的腋下已经潮湿了,汗沿着脊背淌下,国王坐在我的身旁,向后躺卧在他的椅子上,油腻丰盛的食物填满了他的身躯,但他还是哼哼着,下令再一道又一道地上菜。

终于,就如我们无法逃避的审判,号手吹响了号角,宣布宴会已经进行了一半,肉已经上完了,现在要上布丁和甜点。当送上杏仁糖制成的汉普顿宫模型,还有两个棉花糖做成的小人站在前面时,人群里响起了又一阵欢呼。制糖师傅是完美的艺术家:他们制作的亨利看上去像一个二十岁的男孩,高高地站立着,牵引着战马的缰绳。他们设计的我穿着白色丧服,并且捕捉到这样一个场景:我带着疑问地歪着头,小小的糖制凯瑟琳抬头好奇地看着这个闪闪发光的男孩——王子亨利。每个人都对人物的工艺大加赞叹。他们说,这可能是宫廷画师荷尔拜因在厨房里制作的吧。我不得不在脸上保持愉快的微笑,吞下突如其来的泪水。这有点像是凝固在糖里的悲剧。如果亨利还是一个像那样的年轻王子,我们还有机会能获得幸福,但是嫁给那个男孩的凯瑟琳是阿拉贡的凯瑟琳,我母亲的朋友,而不是比他年轻二十一岁的凯瑟琳·帕尔。

糖制的小人也有真金做成的小小王冠,亨利做出手势:我应该拥有这两顶王冠。当我把它们像戒指一样戴在我的手指上时,他大笑起来,然后拿起糖做的凯瑟琳,放进了嘴里,折断了她的腿把她整个塞进去,然后把她一大口吃掉了。

我感到很高兴的是,他下令送上更多的葡萄酒和演奏更多的音乐,随后又塌陷到他的宝座中。来自他小教堂的唱诗班唱着一首非常美的赞歌,舞者带着铃鼓进入,开始表演化装舞会。其中一个穿得像意大利王子,向我鞠躬行礼并邀请我加入他们。我看了一眼国王,他朝我挥挥手让我去。我知道我跳得很好,色彩艳丽的长袍的宽裙边随着我的转身而飘逸着,引得玛丽公主,甚至连小伊丽莎白公主也跟在我的身后蹦跳。我能看出玛丽非常痛苦:她的手轻垂在臀边,手指抓着自己的腿侧。她仰着头,咬紧牙关面带微笑。我不能仅仅因为她病了就不让她跳舞。在我的婚礼上,我们都必须要跳舞,不论我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和我的女侍们一起翩翩起舞,一曲终了又接一曲。我宁愿为他一直跳一整晚,倘若这样能够阻止他对侍寝绅士点头招呼,宣布晚会的结束和宫廷即将关闭。但是我坐在我的王座上,赞扬着音乐家们,午夜还是来临了。国王转过他庞大的身躯面对我,半边身体倾斜着,这样他才能朝向我,微笑着对我说:“我们是不是该去睡觉了,夫人?”

我还记得当自己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时是怎么想的。我想,本来就该如此,从今往后,直到死亡分开我们,他都将会等待我的同意,即便没有,他也会自行其是。我说什么实在是无关紧要,我将永远无法拒绝他提出的任何事。我微笑着站起身,等待侍者把他扶起来。他挣扎着走下平台的台阶,蹒跚着穿过宫殿。我慢慢地走在他的旁边,调整着自己的步伐配合他摇摇摆摆的步态。我们穿过人群,整个宫廷都为我们欢呼。我确认自己眼睛看着前方,不和任何人有眼神接触。我带领我的女侍们走向我的新卧室:王后的卧室,宽衣解带、等待着我的主人——国王,而我无法再承受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可怜的目光。

天色已晚,但是我不允许我自己有任何的想法,奢望他可能会因太累而不来我的房间。我的女侍们为我换上黑色的绸缎,我还没有把袖子放在脸颊上就想起另外一个夜晚:那天我也穿上了黑色的睡衣,在外面罩上一件蓝色披风,走在茫茫夜色里,去见一个爱我的男人。那天晚上也不过就是不久以前,但我必须忘记它。门开了,陛下走了进来,他两边各有侍寝男仆扶持着,帮助他躺上高高的床榻:这一场景就像他们拼命在和一头公牛搏斗,并且要把它压倒。当有人不慎碰到了他的伤腿,他便高声怒骂,“笨蛋!”他呵斥道。

“这里只有一个笨蛋。”国王的小丑,威尔·萨默斯轻快地说,“感谢您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角色!”

他总是这么机灵幽默,一下打破了紧张的局面。国王大笑起来,所有人也跟着笑起来。萨默斯朝我眨眨眼离开了,他友善的棕色眼睛闪着光,其他任何人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当他们鞠躬致礼离开时,眼睛都一直垂着看向地面。我想他们为我感到害怕:我终于留下和他单独在一起了。红酒的香味开始浸润他的大脑,食物凝固在他的肚子里,他的心情开始有点阴郁。我的女侍们赶紧离开了房间。婻最后一个离开,她朝我微微点头,仿佛是提醒我,我做的这些都是上帝的旨意,我就像是一个圣人般躺在十字架上。

门在他仆人们身后关上了。我跪在床脚不发一言。

“你可以过来靠近一些。”他粗声说,“我不会咬人。到床上来。”

“我正在做祷告。”我说,“我能为您大声祷告吗,陛下?”

“当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说,“你可以叫我亨利。”

我把他这番话看作是对祷告的拒绝,我拉起床单,滑进床里躺在他旁边。我不知道他将要做什么。因为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他甚至都不能翻身,肯定也没办法爬到我身上来。我躺在他身边,纹丝不动,等待他告诉我他想要什么。

“你坐到我膝上。”他终于说了,好像他也为此思索了一番,“你不是一个愚蠢的女孩,你是一个女人。你不止一次结过婚,和不止一人上过床。你知道怎么做,对吗?”

这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我拉起睡衣的裙边脱下来,用双手和膝盖着地跪着爬向他。托马斯·西摩尔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伸展着裸露的身体,背紧紧躬着,他的黑色睫毛扫在他棕色的脸颊上。当他的身体向前挺入时,我能看到他紧绷绷的腹部肌肉在我的触碰下愉悦地起伏。

“拉提默不是一个很好的情人,我能这么想吗?”国王询问道。

“他并不是一个像您一样很有力量的男人,陛……亨利。”我说,“当然,他身体不是很好。”

“那他是怎么做的?”

“他的健康?”

“他是怎么做这个事的?他怎么和你睡觉?”

“很少做。”

他咕哝了一声表示赞同,然后我看见他勃起了。他比我以前的丈夫更强的想法让他兴奋起来。

“那一定让他感到非常气愤。”他愉快地说,“娶到你这样的女人作为妻子,却不能做那个事。”他笑起来,“快来吧。”他说,“你非常的可爱。我不能等了。”

他抓住我的右手腕将我拉向他。我顺从地想要跪下来跨坐在他身上,但是他肥胖的臀部太宽了,我无法跨过去。于是他拉了我一把,我蹲在了他的身上,就像在骑一匹肥胖的大马。我不得不保持脸部肌肉僵硬,以免露出怪异的表情。我不能颤抖,不能哭。

“这里。”他说,对他自己的勃起非常兴奋,“感觉到了吗?对于一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来说并不太差吧?你从老拉提默那里不可能得到这个。”

我咕哝着含混不清地回复。他把我拉向他,然后挣扎着朝我挺起身子。他是一个又软又有些怪诞的东西,现在,我不仅觉得窘迫,更觉得恶心。

“这里!”他又大声说了一遍。他的脸变得更红了,因为他努力用手将我向下拉拽,并且扭动着巨大的腰腿向上挺的关系,他汗水开始淌下来。

我用手遮住脸,挡住他在我身下苦苦使劲的场面。

“你不能害羞逃避!”他大声说,声音响彻在整个屋子里。

“没有,没有。”我急忙说。我必须记住,我做这个是为了上帝,为了我的家族。我会成为一个好王后。这是我的职责,是上帝指派给我的任务。我将手伸向自己睡袍的衣领,解开了胸前的丝带。当他看到我裸露的胸部,便一下将他两只胖手都扑在上面,抓住它们,捏住乳头。他终于进入了我,我感觉他试图猛烈地前挺,最后发出一声压抑的大喊,倒下去,静静地躺着,纹丝不动了。

我等待着,之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什么也没说。他脸上的红色渐渐褪下,面颊在烛光下变得苍白。他双眼紧闭,嘴巴下垂张开,发出一声长长的响亮呼噜声。

今晚上就是这样了。我轻轻地将自己从他潮湿的膝盖上撑起来,小心翼翼地滑下了床。我将睡袍整理好,紧紧地包住自己,系上腰带,拉紧合拢。我坐在壁炉边的宽大椅子上。椅子因为他的体重而特别加固加宽过。我的膝盖顶在胸前卷成一团。我发现自己不停发抖,于是拿过桌上靠近自己这边的热麦芽酒给自己倒了一杯。这酒原本是为了给我勇气,并且增强他的能力。喝完我暖和多了,双手环抱住了银质的杯子。

我茫然地盯着炉火,索然无味地过了一会儿后,偷偷爬上床,躺在他的旁边。床垫由于他的体重而深陷下去,毯子和昂贵的床单在他身上高高地隆起。我躺在他旁边就像一个小孩子。我闭上眼睛,脑子一片空白。我决定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一瞬间,我梦到自己是特莱芬,违背自己的意愿嫁给了一个危险的男人,被困在他的城堡里,不停地走上旋转的楼梯,一只手扶住潮湿的墙壁,一只手握着烛光摇曳的蜡烛。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从楼梯顶部的房间门后散发出来。我走向沉重的金属门环,拉住门闩,慢慢转动它。门吱嘎着打开了,但是我没有勇气走进那个房间,进入污浊难闻的臭气里。我太害怕了,在梦中开始挣扎,在我的睡眠里开始挣扎,我在床上翻来翻去,把自己弄醒了。尽管我醒来了,仍然在和睡梦抗争,仍然感觉到梦中的恐惧,那股味道依旧弥漫在周围,就像从我的梦里倾倒在了醒来的世界。当我醒来,咳嗽得喘不过气,一股噩梦的味道在我的床上,让我窒息,它从黑夜进入我的卧室,它是真实的,让我恶心。噩梦就在这里,此时此地。

我大喊起来,找人求助,现在我彻底醒了,我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梦:这是真的。他腿上化脓的伤口透过绷带渗出深黄色的脓液,粘在我的睡袍上就像他尿在了亚麻细布的床单上,让全英格兰最好的卧室闻起来像一间停尸房。

房间光线昏暗,但是我知道他醒了。隆隆作响和冒泡的呼噜声停住了。我可以听见他打鼾的呼吸声,但是这骗不到我:我知道他已经醒了,在倾听着我的动静,寻找我。我想象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大大睁开,茫然地盯着我这边。我纹丝不动地躺着,呼吸稳定轻微,但是我害怕他知道,就像是荒野里的野兽会知道我害怕他——他凭借着动物的狡黠知道我已经醒了,并且害怕他。

“你醒了吗,凯瑟琳?”他轻轻地说。

我舒展一下,假装打个呵欠,“啊……是的,陛下。我醒了。”

“你睡得好吗?”他的语调非常愉悦,但是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尖锐。

我坐起来,将我的头发包进睡帽,然后立刻转向他:“我睡得非常好,陛下,感谢上帝。我希望您也睡得好。”

“我觉得有点恶心,我尝到喉咙里有呕吐味,我的枕头垫得不够高。在睡眠中那种感觉非常糟糕,我可能会窒息。他们必须垫高我的枕头,这样我能坐起来,否则我会被胆汁呛住。他们知道的。你必须得确认他们有这样做,无论我是在你的床上,还是在我自己的床上。晚宴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污染了,我感觉很恶心。他们所有人都想毒死我!早上我要把这些厨子关起来,惩罚他们,他们一定是用了些烂肉,我想吐。”

我立刻翻身下床,脏了的睡袍湿湿地贴在我的腿上,我从碗柜里取了一个碗和一瓶麦芽酒,“您现在想要喝一点麦芽酒吗?要不要我去找医生来?”

“我等会儿再去看医生。夜里我非常头晕。”

“啊,亲爱的。”我温柔地说,像是一个母亲在对一个患病的男孩说话,“或许您可以喝点麦芽酒,然后再睡一会儿?”

“不,我睡不着了。”他不耐烦地抱怨,“我从来不睡觉。整个宫廷都睡着了,整个国家都睡了,但我还醒着。我整夜警醒着,而懒惰的侍从和迟钝的女人们都昏昏欲睡。我总是警醒着守卫着我的王国,我的教会。你知道下周我会在温莎烧死多少人吗?”

“不要。”我说,向后一缩。

“三个。”他得意地说,“他们会在沼泽地被烧成灰,然后他们的灰将随风飘散。胆敢质疑我神圣的教会?谢天谢地,总算摆脱他们了。”

我想到婻叫我为了他们说话,“我的夫君……”

他一连三大口喝干了他杯里的麦芽酒,然后作出手势要更多的酒。我又为他斟上。

“还要。”他说。

“他们为我们在橱柜里留了一些点心,如果您想吃一些……”我有些不确定地说。

“再吃一个可能会让我的胃好受一点。”

我将盘子递给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卷起一个又一个,一次又一次将点心塞进他的小嘴里,最后就一扫而空。他舔舔手指,轻轻拈起盘子里剩余的点心末,把盘子递回给我。他笑了。食物和关注让他安静了下来,就像是糖可以让他变得心平气和。

“这下好多了。”他说,“在我们的欢愉之后,我感觉饿了。”

麦芽酒和点心奇迹般地改善了他的态度。我认为他一定是一直都带有巨大的饥饿感——他总是带有巨大的饥饿感,所以总是会在进食时恶心,强烈的饥饿让他错以为是恶心。我尽量露出一个笑容。

“您不能宽恕那些可怜人吗?”我轻声地问他。

“不能。”他说,“现在几点了?”

我环顾四周。我不知道。这间房里没有钟。我走去窗前,拉开窗帘,向内打开窗玻璃,用力开启并且转动外面的百叶窗,看了看天色。

“不要让晚上的空气进来。”他不高兴地说,“上帝才知道外面有什么瘟疫。快关上窗!紧紧地关上!”

我砰地关上窗,把新鲜的冷空气挡在外面。通过厚厚的玻璃窥视出去,东方没有一丝光亮,我眨眨眼想摆脱烛光,希望光亮就在那里,“现在一定还很早。”我说,我渴望日出,“我看不见一点点曙光。”

他看着我,仿佛一个充满期待的孩子想要得到娱乐。“我睡不着。”他说,“这些麦芽酒现在我的肚子里,它太冷了,会让我反胃,你应该先加热它。”他身子动了一下,随后打了个嗝,与此同时,一股酸臭从床上传来,他放了个屁。

“要不要我让厨房拿点其他东西来?一些热饮什么的?”

他摇摇头,“不必。但把火挑大点,然后告诉我你非常高兴成为王后。”

“哦!我当然非常高兴!”我微笑着,弯下腰,放了一些引火柴,然后从壁炉旁的篮子里拿了一些粗木头放进去。小火苗烧起来了。我用一根拨火棍翻动它们,把木头一根压着一根架起来,木材一下都熊熊燃烧起来。“我非常高兴能成为王后,我也很高兴能成为一个妻子。”我说,“您的妻子。”

“你就是一个家庭主妇。”国王大声说,对我成功地拨弄燃炉火颇为满意,“你能为我做早餐吗?”

“我从来没有做过饭。”我说,想维护捍卫我的一点尊严,“我总是有一个厨师,还有厨房的女佣,但是我知道如何指挥一个厨房、一个酿酒室和一个乳品场。我曾经用草药制作过自己的药品和香水,还有香皂。”

“你知道如何经营一个家族?”

“当我丈夫离开家的时候,我指挥过斯内普城堡并管理我们在北部的所有土地。”我告诉他。

“在叛徒的围攻下坚持了下来,不是吗?”他问,“你对抗那些叛徒,那一定非常艰难,你一定很勇敢。”

我谨慎地点点头,“是的,陛下。我尽了我的职责。”

“你挫败了那些反叛者,不是吗?他们不是威胁要烧掉你的城堡,将你烧死在里面?”

那些日日夜夜我还历历在目,那些绝望的可怜人穿着捉襟见肘的破衣服围攻城堡,乞求回到过去的美好日子。在那些过去的时光,教会乐善好施,国王由那些领主们引导。那些可怜人希望重建教会,让修道院重新恢复往日的荣耀,他们要求我的丈夫拉提默大人替他们向国王请愿,他们知道他同意他们的观点。“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打败您。”我说,故意贬低他们的信仰和他们的目标,“我知道我不得不坚持,然后您会将我的大人送回家,解救我们。”

我尽量将一个糟糕的故事说得很圆满,希望他不记得真相。国王和他的议会肯定怀疑我的丈夫和反叛军勾结,当叛乱被残酷地镇压后,我的丈夫不得不和改革派合作:为了他的自身安全,他背叛了他的信仰和他的租客们。如果他看到现在一切又变了,他将会多么开心啊:教会的人占据了上风,正忙着重新恢复大修道院,我的丈夫将会很高兴看到他的朋友斯蒂芬·加德纳又重获权力,他会将所有的改良派都送到温莎的沼泽地里烧死。他会同意所有异教徒的灰尘被风吹进泥土,再也不会从死亡中获得重生。

“你第一次离开你母亲的时候多大?”

国王靠在枕头上,像个小孩子想听故事。

“您想知道我的少女时代?”

他点点头:“把一切都告诉我。”

“嗯,我在很小的年纪就离家了,大概十六岁多。我的母亲从我十一岁时就想把我嫁出去,但是没有成功。”

他点点头,“为什么呢?你肯定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你有这样的头发和眼睛,你可以挑选你的丈夫。”

我笑了:“我确实很漂亮,但是我没有比补锅匠更多的嫁妆。我的父亲几乎什么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他在我只有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们都知道,我的妹妹婻和我都不得不为了支持家族而嫁人。”

“你有几个兄妹?”

“三个,只有三个。我是最年长的,然后是威廉,我的弟弟,然后才是婻。您记得我的母亲吗?她是贴身女侍,她给婻找到一个位置,和……”我停下来。婻服侍过阿拉贡的凯瑟琳,以及后来的每一位王后。国王曾经看到过她,跟在自己六位妻子的每一个身后走进晚宴厅,“我的母亲给婻在宫廷里找到一个位置。”我更正道,“然后她给我的弟弟威廉娶了安妮·鲍彻。那是她野心的高峰——但是您知道最后的结果有多糟。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一个代价沉重的错误。婻和我被扔得远远的,就为了威廉能得到好的婚姻,家里把仅有的钱给威廉,当我的母亲最终把安妮·鲍彻娶回家后,她已经没有钱给我做嫁妆了。”

“可怜的小姑娘。”他睡意蒙眬地说,“真希望我当时能遇到你。”

他当时确实看见我了。我曾经和我的母亲与婻来过宫廷一次。我记得那时候的年轻国王:金发,双腿强壮,胸膛宽阔,身材精干。我记得他在马背上,他总是在马背上,就像希腊神话中年轻的半马半人。有一次他骑着马从我身边奔驰而去,我抬头看着他,他高高骑在马上,曾是那么辉煌耀眼。他看向我,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跳上跳下,向二十七岁的国王挥手。他对我微笑,并举起他的手。我像石头一样站着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他惊叹。他曾经像天使一样美丽,人称他为世界上最英俊的国王,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梦想着要嫁给他。我曾经想象他骑马进到我们小小的房子里,向我求婚。我想如果他找上了我,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包括我的余生,乃至永远。如果国王爱上了我,我还会祈求什么呢?人生还需要奢求什么呢?

“所以我就这样嫁给了我第一任丈夫,爱德华·布拉夫,盖恩斯伯勒的布拉夫男爵的长子。”

“他是疯子,不是吗?”困倦的声音从精美的刺绣枕头上传来。他的眼睛闭上了。

他的手扣住放在胸前,随着每一次气喘的呼吸上下起伏。

“那是他的祖父。”我轻轻地说,“但那仍然是一个可怕的家族。这位领主有着非常暴躁的坏脾气,当他发怒的时候,我的丈夫像个孩子一样吓得发抖。”

“他配不上你。”他带着睡意惬意地说,“他们都是傻子,把你嫁给一个男孩。就算那样,你曾经一定是这样一个女孩,想要一个可以让你崇拜的男人,一个老一点、卓有远见的男人。”

“他不配是我的丈夫。”我赞同。我现在理解为什么他想要一个睡前故事了。世界上毕竟只有几种故事,而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女孩的,她从来没有找到过幸福,直到她遇见了她的王子。“他不配是我的丈夫,然后他死了,上帝保佑他,当时我才刚二十岁。”

仿佛诋毁这个可怜并且去世很久的爱德华使他得到了平静,回复我的是一长串隆隆的呼噜声。他突然停止呼吸,使我等待了片刻。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片刻,这个安静的房间里突然没有了任何声音,他接上了气,大口地响亮呼气。他就这样不停地周而复始,直到我学会不再畏惧。我靠在壁炉旁属于我的椅子上,看着火焰舔舐原木的闪烁火光,火光让四周的影子在我身旁跳前又退后,而国王浓浓的鼻音不停地哼哼,如同猪圈里的野猪。

我在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当然,马上就要到黎明了,我想着侍从什么时候会来呢。他们肯定要整理炉火,我希望我知道时间。我愿意用一大笔钱换一个钟,让我知道这无穷无尽的晚上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和托马斯在一起的那些夜晚稍纵即逝,月亮拼命下落,太阳又匆匆忙忙地升上天空,但不是现在,也许永远也不会那样了。现在我不得不用漫长的一生等待黎明。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在苦苦等待着第一束阳光。

“怎么样?”婻低声问。在她身后,女侍从我的房间带来了金色的洗漱盆和水壶,给我的亚麻布洒上玫瑰水,再把它拿到火旁,确保它完完全全地烘干了。

婻拿着一小包晒干的芸香。她背对房间,从火焰红色的灰烬中拿出拨火棍,放到酒壶中,让麦芽酒沸腾,并浸入草药。没有人注意到我一饮而尽。我把脸转过去,所以没有人看见我痛苦的表情。

我跟着她来到我的祈祷台,我们两个面对着十字架,肩并肩靠得非常近地跪着,没有人能够听到我们说的任何一个字,只会觉得我们是在低声用拉丁语祷告。

“他还强有力吗?”

这个问题本身就可以被判处死刑了。安妮·波琳的兄弟就是因为问了这种事而掉了脑袋。

“差不多吧。”我简短地回答她。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他没有伤着你吧?”

我摇摇头。“他几乎不能移动。他对我没有危险。”

“那是……?”她停顿了下来。作为一个受宠爱的妻子,她无法想象我的厌恶。

“不比我想象的更糟。”我说,低头对着我的念珠,“现在我有些可怜他了。”我看了一眼十字架。“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受苦的人。他也有很多艰难的时候。想想他以前的样子和他现在。”

她闭上眼睛默默地祷告。“我的丈夫赫伯特,他说上帝在指引着你。”她说。

“你必须要给我的房间喷上香水。”我下令说,“去药剂师那里拿些干药草和香水。玫瑰油,薰衣草,味道浓的香水。我无法忍受这股味道。我唯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个味道。我真的没法睡在这里。你必须把这件事办好,这是唯一一件我真的无法忍受的事。”

她点点头:“是因为他的伤腿?”

“他的腿和他的呼吸。”我说,“我的床闻上去像死人和粪便的味道。”

她看着我,就像我的话使她感到惊讶:“死人?”

“腐败身体的气味,腐败身体的气味。瘟疫的气味。我梦见了死亡。”我简短地回答。

“当然,王后就死在这里。”

我害怕得尖叫出来,当我的女侍们转过来看发生了什么时,我立即装作是在咳嗽。很快,有人为我呈上一杯麦芽酒。当她们退下后,我转向婻,“哪个王后?”我问,疯狂地想着凯瑟琳·霍华德那个孩子,“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当然是简王后。”她说。

我知道她在生完王子之后死了,但是我没有想到是在这个房间,在我的房间。

“不是这里?”

“当然是这里。”她简短地说,“就在这间卧室。”当她看到我惊呆的表情,又补充道:“就在这张床上。”

我向后退缩了一步,紧抓着我的念珠:“在我的床上?那张床?我们昨天晚上睡的那张床?”

“但是,凯瑟琳,没有必要在意这些。已经过去五年了。”

我浑身发抖并无法停止下来,“婻,我不能这样。我不能睡在他死去的妻子的床上。”

“死去的妻子们。”她纠正我,“凯瑟琳·霍华德就睡在那里。那也是她的床。”

这次我没有尖叫出来:“我无法忍受这个。”

她握住我发抖的手说:“镇定一点。这是上帝的旨意。”她说。“这是上帝的召唤。您不得不这样做,您能够胜任的。我会帮助您,上帝也会指引您。”

“我不能睡在那张死去的王后床上,还骑在她的丈夫身上。”

“但您不得不这样做。上帝会指引您。我会向他祈祷,我每天都会祈祷上帝帮助和指引我的姐姐。

我身不由己地点点头:“阿门,阿门。上帝保佑我,阿门。”

现在是我更衣的时候了。我转过身,让女侍脱下我的睡袍,用加了香味的油为我梳洗头发后给我轻轻拍干,再为我穿上刺绣精美的亚麻布衣服。我像一个洋娃娃,站着让女侍们给我系上脖子和肩膀上的缎带,女侍们拿来了各种长礼服和各种袖子及兜帽让我选择,她们将服饰举到我的面前,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我选择了一件深绿色的长袍,黑色的袖子和黑色的兜帽。

“太平淡无奇了。”我妹妹批评说,“你现在已经不用穿黑色了。你是一个新娘,不是一个寡妇。你应该穿颜色鲜艳明亮的长袍,我们将会为你定制一些供你选择。”

我喜欢精美的衣服,她知道这点。

“还有鞋。”她引诱我说,“我们会让鞋匠来帮您参考。现在您可以拥有您想要的所有的鞋了。”她看见我的脸然后大笑。“现在,您有很多事情要做。您要照顾您的家族。我这儿有半数英格兰的人的名单,他们都想要把女儿送来服侍您,我有名字清单。在弥撒之后,我们可以看看名单。”

我的一名女侍走上前来,“请您原谅我,我想请求得到您的恩赐。如果我可以的话。”

“我们可以在礼拜后查看所有的请求。”我的妹妹决定了。

我穿上长袍站着一动不动,女侍们为我系上衬裙、紧身马甲,并将袖管套在正确的位置,然后用蕾丝穿过连接孔。

“我会通知我们的弟弟威廉。”我轻声对婻说,“我想他来这里。还有我们的叔叔帕尔。”

“显然,我们有一个我们从来都不认识的家族,他们散布在英格兰各地。每一个人都想要和英格兰的新王后攀上亲戚关系。”

“我不需要给他们所有人安排职位,对吗?”我问。

“您要把那些依靠您的人安排在您身边。”她说。

“当然,您可以照顾您自己的家族。我认为您会将拉提默家的女孩召唤过来,是您的继女吗?”

“玛格丽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说,我突然充满了希望,“我可以将她带在身边吗?还有伊丽莎白,我的继女,露西·萨默塞特,我继子的未婚妻?另外,我布拉夫家族的表亲,伊丽莎白·蒂尔威特呢?”

“当然可以,并且我认为,如果您为帕尔叔叔在您家族里谋到一个位置,他的妻子玛丽婶婶也会来,还有我们的表亲莱恩。”

“哦,对!”我惊呼,“我想要莫德跟我一起。”

婻笑了,“你想要谁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现在应该要求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会被赐予你。你需要你自己的人,全心全意地围在你身边守护着你。”

“要预防什么?”我质疑地问,女侍们把像王冠一样重的兜帽戴在我头上。

“预防所有其他的家族。”她低声地说,她抹平我赤褐色的头发,塞进金色的发网中,“要预防所有之前的家族,他们受惠于其女性亲属,并且不想被现在的新王后排除在外:比如霍华德家族和西摩尔家族。你还需要保护自己,对抗国王的新谋臣,例如威廉·帕吉特、理查德·里奇和托马斯·弗罗瑟斯利这些人。这些人从贫寒家庭崛起,不希望一个新的王后来代替他们给国王出谋划策。”

凯瑟琳·布兰登拿着我的小首饰盒走进屋来,让我挑选首饰。婻朝她点点头,然后压低声音:“还要警惕像她这样的女人,他朋友的妻子,任何漂亮的女侍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国王的新宠。”

“不是现在!”我大声说,“他昨天才和我结婚!”

她点点头。“他可是贪得无厌。”她简短地说,仿佛只是谈论晚宴上菜肴的数量,“他总是贪得无厌。他总是想要更多。他永无止境地需要来自别人的钦佩。”

“可是他娶了我!”我还是喊得很大声,“是他坚持要娶我的。”

她耸耸肩。他和我之前的所有的王后都结了婚,但都不能阻止他想要下一任王后。

在小教堂的二楼,从王后的包间里看下去,可以看到牧师在从事神的工作:创造弥撒的奇迹,牧师背身对人群,就像人们不合适看到一样。我祈祷上帝在这场婚姻里赐福于我。我想到其他的王后们也曾经也跪在这里,在这个绣着王室纹章和各色玫瑰的小脚凳上,曾经在这里祈祷。她们中一些人痛苦地为都铎王朝现有的子嗣祈祷,一些人则因为失去了从前的生活而悲哀地祈祷,还有一些人在想念自己儿时的故乡,想念爱她们的家人,无论他们能够提供什么。至少有一个人与我一样,带着一颗破碎的心,不得不在每天醒来时,将自己对深爱着的那个男人的想念放下。我双手拂面,仿佛能够感觉她们就在我身边,从木质的书托上,我几乎可以嗅到她们的恐惧。我想象如果自己舔舐磨光的纹路,都能尝到她们泪水的盐分。

“不高兴了?”国王在小教堂外的走廊见到我。

他和他身后的朋友们在一起,简王后的哥哥,安妮王后的叔叔,凯瑟琳王后的表亲,我和我的女侍们在一起,“你婚礼后的早上不快乐?”

我立刻笑容满面。“非常高兴。”我毫不犹豫地说,“您呢,陛下?”

“你可以称我是夫君。”他说,然后抓起我的手,夹在厚垫马甲背心和绣花袖筒之间。“跟我来,到我的私人会客室。”他不拘礼节地说,“我需要和你单独谈谈。”

他松开我,倚靠着一个侍从,一瘸一拐地缓慢前行。我跟着他穿过他宏大的接待室,数以百计的男男女女等着那儿看着我们走过,然后穿过议事厅,有二十多人等在这里上诉和请愿,最后进入了他的私人宫廷,这里只有宫廷的人才允许进入。在每扇门口,越来越多的人离开,被隔离在房间之外,直到最后只剩国王和安东尼·丹尼,几名书记员,他的两个侍从,还有他的小丑威尔·萨默斯,我的两个女侍和我——这就是他指的“单独”和他的妻子待在一起。

他们扶他降低身子坐进他的大椅子里,椅子因为他的体重吱嘎作响。他们放了一只小脚凳在他的腿下面,又在上面盖上一条毯子。他示意我可以坐得离他近点,然后挥挥手让其他人站远。丹尼走到房间另一头,装作和他的妻子,我的女侍琼说话。我肯定他们都竖起耳朵,想听清每一个字。

“所以你今天早上很快乐?”亨利确认道,“尽管我在小教堂里,看着你显得有几分悲伤。你知道,我可以从我包厢的格子窗里看到你。我可以一直看着你,保护你。你要非常确信,我一直都很关心你。”

“我在祈祷,我的夫君。”

“那就好。”他点头,“我喜欢你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是我想要你高兴。英格兰的王后应该是全世界基督徒中最快乐的女人,也是最被赐福的。你必须要向全世界展示你在婚礼后的早晨很快乐。”

“是的。”我向他保证,“我真的很快乐。”

“要显而易见的快乐。”他提示我。

我给他展示了我最灿烂的微笑。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现在你有工作要做了。现在你必须做我所说的每件事,我是你的丈夫了,你已经同意了要顺从。”他放纵的声调告诉我这是个玩笑。

我抬头看着他:“我会努力做一个非常好的妻子。”

他咯咯笑起来:“这些是我的命令:你要命令裁缝和女工拿漂亮的衣服和布料来,定制很多很多的礼服。”他说,“我想看到你穿得像真正的王后,而不是一个可怜的拉提默寡妇。”

我假装倒吸一口气,然后紧握住双手。

“他们告诉我你喜欢鸟儿?”他问,“五颜六色的鸟和会唱歌的鸟儿。”

“是的。”我说,“但是我一直没有钱买。”

“嗯,现在你可以了。”他说,“我会告诉远航的船长们为你带回小鸟。”他微笑着说。“这可以是一种新的航海税:王后的小鸟。现在我有东西要给你。”他转过身,打了一个响指,安东尼·丹尼走上前,将一只鼓鼓的钱袋和一个小小的箱子放在桌上。

亨利首先将小箱子递给我:“打开它。”

是一颗华丽的红宝石,顶面切平的一大块,安装在一枚朴实的金戒指上。对于我的手指而言这太大了,但是国王将它戴上我的大拇指,欣赏着红色的光芒,“你喜欢吗?”

“我爱死它了。”

“还有更多的,当然。我将它们送到你的房间去了。”

“还有更多的?”

我的天真让他更加兴奋起来:“还有更多的珠宝,亲爱的。你是王后。你有一库房的珠宝。一年里的每一天你都可以挑选新的珠宝佩戴。”

我没有必要掩饰我的快乐。“我非常喜欢漂亮的东西。”

“他们是你美貌的配饰。”他温柔地说,“当我第一次看见你时,我就想要你佩戴上王室的珠宝。”

“谢谢你,夫君。太感谢了。”

他轻轻一笑,“我会很喜欢给你送东西。你的脸红起来像一枝小玫瑰。这个钱袋里的金币也都是你的,把它们花在你想花的地方,然后再来找我拿另一个。你很快将会有封地和租金,还有你自己的收入。你的管家会给你看一份清单,上面有你将会得到的所有东西。你的名下将变得非常富有。你将会拥有所有王后的领地和伦敦的贝纳德城堡,可以以你的名义动用一大笔财富。这些也只是仅仅帮你渡过眼前的难关。”

“我会非常愿意有人助我渡过难关。”威尔·萨默斯说,“出于某些原因,我总是很困难。”

人们旁若无人大笑起来,我将钱袋拿在手上掂掂。沉甸甸的。如果这都是金币——我猜想是的——这将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国王看着他的侍从。“将单子拿给我。”他说。

一位年轻人鞠躬,递给他一筒卷着的纸。“这些男男女女都想要服侍你。”国王说,“我已经给我希望你选择的人做了记号。但是大部分职位,你可以愿意选谁就选谁。我想要看到你在自己的宫廷内,选择你自己的玩伴。”选择自己的女侍是王后的权利,她们会日日夜夜陪伴她。她们只能是她的朋友,家人和宠信的人才会觉得公平。国王不应该列这样一张清单。

“我猜想我会同意你的选择。”他说,“我确定没有任何一个人我会不同意。你有非常美好的品位,你当然会选择那些将会让你的宫廷和我的宫廷添光增彩的女侍。”

我低头致礼。

“但是他们必须要漂亮。”他明确提出,“这个要确定。我不想要难看的东西。”

他的计划是我选择来陪伴我的女侍应该是能让他喜欢的,但我什么也没有说。他又立刻捏了捏我的手:“啊,凯特,我们应该能一起处理好事情的。下午我们要去打猎,你应该坐在我的旁边。”

“我非常愿意。”我说。我早就渴望坐在我自己的马上和打猎的队伍一同前行。我想要自由的感觉,骑在马上跟随在猎狗后面,跟着他们循着气味跑得很快很远,远离宫殿,但是我知道这次骑马并不像那样。我不得不坐在王家的遮阳棚里,在国王的旁边,看着鹿群被赶到我们面前,这样,亨利就可以坐在他的位置上发射他的弓箭。

在他面前,猎人们会追逐和驱赶鹿群;在他身后,一个侍从会把削尖的箭安装在十字弓上。国王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瞄准和发射。他所谓的打猎,就是把充满机遇和危险的田野和林地,变成了一个农场的杀戮,屠夫的后院。国王的狩猎曾经是令人兴奋的盛会,可现在已经变成了屠宰场,动物们被赶往国王那里并被屠杀。但这就是他现在能做的了。这个男人在我的记忆里曾是希腊神话中的半马半人,一个猎人,一天轮流骑着三匹马,一匹接一匹,直到它们累得跌倒。现在的他已经衰弱了,沦落成一个谋杀犯,无奈地瘫在椅子上,被岁月和病痛打败,只能由一个年轻人帮他的弓箭上膛。

“我会非常高兴坐在您的旁边。”我撒谎。

“而且你应该要学习如何射箭。”他许诺我,“我要给你一把属于你自己的小型十字弓,你也要参与进来。你应该享受杀戮的快感。”

他是想要表现出对我的友善,“谢谢。”我再次说。

他点头示意我可以离开了。我抬起脚然后迟疑了,因为他示意我面对他,抬起他那宽大的月亮脸。他就像个小孩子,充满信赖地给予我一个吻。我将一只手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随后弯下腰。他的呼吸发出糟糕的恶臭,就像是一只猎狗在我脸上出气。但是我没有退缩。我亲了一下他的嘴,然后看着他的眼睛微笑。

“亲爱的。”他轻轻地说,“你是我最亲爱的。你将会成为我最后一个也是最爱的妻子。”

我非常感动,于是我又弯下腰,把自己的脸贴上他的面颊。

“去买些漂亮的东西吧。”他命令我,“我想要你看上去既像个受到宠爱的妻子,又是英格兰有史以来最美丽的王后。”

我有些恍惚地离开了那个房间。如果我看上去像一个受到宠爱的妻子,那这将会是我的第一次。对于我的第二任丈夫拉提默大人来说,我是一个伙伴和帮手,是一个保护他的领地、教育他的孩子们的女人。他教会了我他认为我应该知道的事情,也很乐意让我跟着他。但是他从来没有宠爱过我,或者送过我东西,或者想象我在其他人面前会表现得怎么样。他骑马离开我,把我留在巨大的危险中,期望我就像是斯内普城堡的船长那样服务于他,还很有信心在他离开的日子,我会指导他的属下。我是他的副手,不是他亲爱的。现在我嫁给了一个男人,他称我为他亲爱的,并说要给我带来乐趣。

婻和琼一起在门口等待着我,门在我们前面打开了。“来吧。”我对她说,“我想在我的卧室里有些东西你想要看看。”

我自己的议事厅已经挤满了前来祝贺我婚典的人们,他们向我请求一个职位或者求助,又或者要我接见,给点赏钱。我面带微笑地左右看看,没有停顿地穿过了他们。今天,我将开始我作为王后的工作,但此刻,我只想看看我丈夫给我的礼物。

“哦,天。”婻说,卫兵打开了通往我私人房间的双扇门,我的女侍们站起来,有些无助地示意国王的侍卫搬来的几个大箱子,箱子堆在房间里,钥匙插在锁孔上。

我感觉到,一瞬间的贪财念头也是种罪过。我嘲笑我自己。“都站到后面去!”我开玩笑地说,“站到后面去,我要钻进财宝堆里了。”

婻转动第一个箱子的钥匙,我们一道抬起沉重的箱盖。这是一个旅行箱,装满了用在王后私人餐桌上的金质碟子和高脚酒杯。我点头让两个女侍走上前来,她们取出一个又一个光彩照人的碟子,把碟子倾斜着,金色的反光像是疯狂的天使在房间里翩翩起舞,“还有!”我说,现在每个人都举着一只碟子,照射着每个人的眼睛,碟子上的闪光在屋里每个角落跳跃,整间房子都洒满了变化多端的反光。我开心地笑了,我们用金质的碟子照射着每一个人,起身跳舞,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耀眼的光芒,和我们一起欢歌舞蹈。

“看看下一个是什么?”我气喘吁吁地下令说,婻打开了下一个箱子。这个箱子里装满了项链和腰带。她拿出一串串有珍珠和精美刺绣的腰带,腰带上镶嵌着蓝宝石、红宝石、绿宝石、钻石和其他我叫不上名字的宝石,闪闪发光的黑色宝石镶嵌在大块的金银之中。她在椅背上展开金链子,在女仆的膝盖上摊开银质的或者钻石的项链,让它们在艳丽的布料上散发光彩。带着奶油色的蛋白石发出或绿或桃红色的柔光,大块的琥珀呈现着暗橘色。袋子里还有一大把未经切割的石头,看上去像鹅卵石,将珍贵的光芒藏匿在岩石的外壳下。

婻打开又一个箱子,里面的物品被小心翼翼地用一卷卷柔软的皮革裹好。她从中取出缀着稀有宝石的指环,挂着一颗宝石的长链。她什么也没说,将阿拉贡的凯瑟琳举世闻名的格子金项链放在我的面前。另外一个还没有打开的口袋里是安妮·波琳红宝石。还有一个大盒子里有西班牙的王室珠宝,克里夫斯的安妮的嫁妆在我脚下摊开。

国王慷慨地赐予凯瑟琳·霍华德的那些宝藏全部在一个大箱子里,自从她被剥夺了所有头衔并被斧头砍下了头之后,这些都没有被人触碰过。

“看看这些耳环!”有人惊呼,但我却转过身去,走到窗前向下看:工整的花园,穿过树林隐约可见的银白色河流,我突然觉得阵阵恶心。“这些都是死去了的人的东西。”我惶惶不安地说,婻走到我的身边,“它们都是死去了的王后们的珍宝。这些项链曾经戴在那些我之前的王后们的脖子上,其中有些被她们每一个人都戴过。这些珍珠曾经被她们死去的皮肤温暖过,这些银饰也被她们的汗渍沾污过。”

婻和我一样脸色苍白。在凯瑟琳·霍华德被捕那天,正是她将凯瑟琳·霍华德的绿宝石用皮革裹好后,把它们放进那个珠宝盒的;是她在简·西摩尔婚礼当天,帮她把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链系好;是她把耳环递给阿拉贡的凯瑟琳的。现在,它们就摆放在我私人客厅的桌上。

“您是王后,您就应该拥有王后的宝库。”她语气决然,但是她的声音在发抖,“当然。事情本来就是如此。”

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卫兵把门打开。婻的丈夫威廉·赫伯特走进房间,他微笑着看到我们被珠宝包围,仿佛孩子们对烘烤点心的厨房迷恋又不知从何下手。

“陛下派我把这个送来。”他说,“这个被遗漏了。他让我来把它放到您可爱的头上。”

我抬起脚向我妹夫走去,我看到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看着我身后的窗户,看着天空掠过的云朵;当我小心谨慎地走过阿拉贡的凯瑟琳的斗篷和凯瑟琳·霍华德的光滑黑貂皮时,他根本没有看我脚下的珍宝。在他的手中是一个小小的沉重盒子。

“这是什么?”我问他。我立刻想到:我不想要这个。

他俯首行礼作为回答,然后打开了一个金属搭扣。他小心地提起盖子,盖子搭在了青铜铰链上,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丑陋王冠。在我身后的女侍倒吸了一口气。我看见婻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想要阻止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

威廉放下盒子,拿出这个精工细作、镶嵌珍珠和蓝宝石的王冠。在王冠的顶部,就像是教堂的穹顶一样,有一个纯金的十字架。

“国王想让您试戴一下。”

我顺从地垂下头,让婻取下我的兜帽,然后她的丈夫将王冠递给她。大小刚好,它卡在我的额前,让我感到头痛。

“这是新的吗?”我弱弱地问。我渴望这是为我重新订做的。

他摇摇头。

“这是谁的?”

婻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就像是告诫他不要出声。

“这是安妮·波琳的王冠。”他告诉我。我顿时觉得这王冠似乎开始在我的头上下坠,仿佛我就要在它的重压之下崩溃。

“我想国王并不想我今天戴上它。”我尴尬地说。

“他会告诉您什么时候戴。”他说,“重要的盛会或者当您召见外国使节的时候。”

我点点头,我的脖子已经僵硬了,婻将它取下来放回了盒子里。她关上了盖子,仿佛不想看到这个一样。安妮·波琳的王冠?除了被诅咒,还能是什么呢?

“但是我要拿回这些珍珠。”威廉说,非常地局促,“它们被拿错了。”

“哪些珍珠?”婻问她的丈夫。

他看着她,依然非常小心地不看我,“西摩尔的珍珠。”他轻声说,“它们应该存放在宝库中。”

婻弯腰捡起一串又一串珍珠,珍珠在她手里发着奶白色的闪光,她将它们叠放在长盒子里。珍珠串的绳子排列在盒子里,犹如休眠的蛇。她将珍珠给威廉,微笑着看着我:“没了珍珠而已,并不是我们什么财富都没有了。”她说,想要掩盖这尴尬的一幕。

我和威廉走到门廊,“为什么他要把它们拿回去?”我低声问他。

“为了纪念她。”威廉告诉我,“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希望把这些留给王子未来的新娘。他不想其他人佩戴它们。”

“当然了,当然。”我立刻说,“告诉他我非常愉快得到这些赏赐。我知道她的珍珠非常的特殊。”

“他现在在祈祷室。”我的妹夫说,“他正在为她做弥撒。”

我非常小心地维持着同情和关心的表情。信徒认为,如果能做一百次弥撒,一千个祷告及焚香,上帝就会缩短灵魂进入天堂的时间。但这已经被国王取消了,小教堂也因此关闭了,即使是那些他专注于为简的灵魂祷告的教堂也已被废除。我却不知道他仍然还坚持着这个信念,他也禁止我们其他所有人相信这一信念:以祈祷让某人脱离炼狱。

“斯蒂芬·加德纳在为简王后做一场特别的弥撒。”威廉告诉我,“用的是拉丁语。”

在国王新婚蜜月的第一天就为死去的王后祷告,这难道没有一点蹊跷?“上帝保佑她。”我有些尴尬地说,知道威廉一定会将这些报告给他高贵的主人,“将她的珍珠拿走吧,保管好。我也将为她的灵魂祷告。”

就像国王所承诺的那样,新王后喜欢漂亮小鸟的消息传开了。我议事厅中一间房的家具被清空,装进了栖木和鸟笼。窗前为会唱歌的小鸟准备了来自加纳利群岛的鸟舍。阳光穿透厚厚的玻璃洒进屋来,它们便发出啾啾声,整理自己的羽毛,扑腾着它们的小翅膀。我按照颜色将它们分开,金色的和黄色的一起,绿色的在它们隔壁,蓝色的小鸟轻快地张开它们的小翅膀,在蓝天下反衬出相同的颜色。我希望它们能好好生长。每天早上,在去完教堂后,我就会来到我的鸟舍,亲自动手给它们喂食,当它们停留在我手上啄食种子时,我喜欢感受它们小小的粗糙爪子。

一天,让我非常愉快的是,一个深色皮肤的东印度水手来到了我的议事厅,他戴着银色的耳环,脸上有刺青,更像是一个涂抹画上的魔鬼。他带来了一只巨大的鸟,靛蓝色一样透亮的蓝,秃鹰那样庞大。鸟儿蹲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他将这只鸟以近乎荒谬的高价卖给我,现在我已经是一只黑色眼睛非常聪明的鹦鹉的骄傲主人。我叫它佩佩先生,因为它除了下流的西班牙语什么也不会说。当西班牙大使尤斯塔斯·查普斯来拜访我时,我不得不在它的笼子上遮上一个套子,但是婻向我保证他不是那么容易会感到惊讶:在宫廷里待了这么多年,他听到过更难听的话。

国王送给我一匹新的马,一匹漂亮的海湾母马,还有一条小狗,一条有着闪亮黄毛的可爱西班牙猎犬,我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它,就算早上我去教堂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就蹲在我的脚下。我从来没拥有过一条不是工作犬的宠物狗,在斯内普城堡时,马厩里只有打猎的猎犬,或者是牧羊犬在四处飞快地跑来跑去。

“你这个最懒惰的东西。”我告诉它,“你怎么能只靠美貌为生呢?”

“它非常的可爱。”婻赞同说。

“珀科伊也是个小可爱。”凯瑟琳·布兰登插话说。

“哦,珀科伊是谁?”我问。

“安妮·波琳的狗。”婻冲凯瑟琳皱着眉头,“这儿还是不要出现什么恶作剧的好。”

“还有什么新玩意儿吗?”我恼怒地问,“这儿还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新玩意儿,她们都没有做过的?”

凯瑟琳看上去有点窘迫。

“您的那些钟。”婻带着一丝笑意看着我说,“您是第一个喜欢钟的王后。伦敦所有的金匠和钟表匠都像在天堂一样。”

宫廷的一切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就和每个夏天一样。我无法想象我们是如何收拾好所有东西然后搬家,且每周如此的,有时候只间隔几天,就从一个庄园到了另外一个庄园,我们所有的仆人都要准备好安置家具、壁毯及银器,以把新庄园布置成宫廷。我怎么知道要打包哪些衣服?我怎么知道要带上哪些珠宝首饰?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带上了足够的亚麻布床上用品。

“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你操心的。”婻说,“真的,没有任何事。所有的仆人都很多次为王后的日用品搬家,起码上百次了。你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骑马跟在国王旁边,显得很开心就行了。”

“但是所有的寝具!还有所有的衣服!”我大声喊道。

“每一个人都知道该怎么做。”她重复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的鸟呢?”

“养鹰人会照顾好它们的。它们会待在自己的车厢里,跟在猎鹰的后面。”

“那我的珠宝首饰?”我问。

“我会看管好它们。”她说,“我干这个很多年了,凯特,真的。您只需要骑马跟在国王身旁——如果他需要你在那里——然后打扮漂亮点。”

“那如果他不需要我呢?”

“那就和您的随从们一道,和您的王家驯马师一起。”

“我甚至都没有驯马师,我都还没有把宫廷所有的职位安排好。”

“我们旅行的时候会任命的。并不是没有候选人!所有的书记员都会跟着我们旅行,还有大部分的宫廷人员。枢密院会跟着国王,不论他在哪里;我们并不是离开了宫廷,我们会带着所有的东西一道走。”

“我们去哪里?”

“先去奥特兰兹。”她满意地说,“我认为那是最好的行宫之一,在河边,新建的,和其他任何王宫一样美。你会喜欢那里的,所有的卧室都不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