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3年春 汉普顿宫

他耸立在我面前,犹如巨大的古老橡树。那宛如满月的脸庞直立在树枝的最高端,爬满皱纹的面部肉团显示出善意。他俯下身体,就像大树朝我倾斜而来。我站着一动不动,但我想,他肯定是不会像昨天那个人一样向我下跪,亲吻我的双手。不过,如果这个像大山一般身躯的人下跪的话,可能要粗大的绳索才能够把他拉起来,就像陷入泥潭的耕牛,并且,他从来不向任何人下跪。

我想,他不可能亲吻我的嘴唇,这狭长的房间,一端有乐师聚集,并且人来人往——那是不可能的,在这礼仪高贵的宫廷是不可能的,这一宛如满月的脸庞也不可能落在我的脸庞上。我仰视着这个人,我的母亲和她所有的朋友曾经如此崇拜他,他是英格兰最俊秀的男人,是每一个女孩心中暗恋的国王,我暗自祈祷,他没有说出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我祈祷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他自信满满,不动声色,等着我的同意。

我意识到:一切就这样决定了,我的终身。无论他等待我的同意,或者不等待我的同意,我也将不得不嫁给这个男人,这个比其他人都身躯庞大、体形伟岸的男人。他居于芸芸众生之上,是仅次于天使的天人:他是英格兰国王。

“我太受宠若惊了。”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嘟起的小嘴张开,显露出微笑。扑面而来的是发黄的牙齿和陈腐的气息。

“我哪有资格获得这一荣幸。”

“我会告诉你如何值得这些荣幸。”他明确地说。

他湿漉漉的嘴唇露出忸怩作态的笑容,让我感到太可怕了,在他陈腐的身躯里面所隐藏的淫荡。而我将毫无疑问地成为他的妻子,在我渴望另一个男人的时候,却不得不与他同床共枕。

“请允许我祈祷并且考虑一下您的求婚。”我问道,思考着选择更恰当的用词,“我有些不知所措,真的。而且我才刚守寡不久……”

他稀疏的浅褐色眉毛一下挤在一起,显然不高兴了,“你还要想等等?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这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我急忙回答,“这是宫殿里的每一个女士非常渴望的,这个国家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对此梦寐以求。我和她们完全一样,可是我不配呀!”

这番话让他舒服多了。

“我简直难以相信我的梦想成真了。”我继续言不由衷地说,“我需要时间来品味一下我的好运。这一切就像一个童话!”

他点点头。他喜欢的就是童话:乔装打扮,装腔作势,他喜欢一切光怪陆离的情节。

“我拯救了你。”他义正言辞地说,“我要把你从一文不值抬升到世界上最显赫的地位。”每日的醇酒佳酿和肥美大餐滋润出他浑厚自信的嗓音,声音中显露出恣纵肆意,但他狡诈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敏锐的双眼,他的眼珠几乎会被下垂的眼睑所遮挡住。他并非是要把我从一文不值抬举上天,我也并非是一文不值——我可是出生在肯德尔的帕尔,我前夫是拉提默男爵约翰·内维尔,他们都出身于英格兰北部的显赫家族,不过他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需要一点时间。”我祈求说,“我需要时间来适应和品尝这份幸福。”

他肥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说我愿意考虑多久都行。我给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从牌桌往后退去。刚才,他突然提出了一个女性可以承受的最大赌注:用她的一生下注。拒绝他是违法的。有的人私下开玩笑说,时刻关注着他会更安全。长廊往后几步之遥,春天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射在我正鞠躬的头上,我再次行了个屈膝礼给他,目光下垂看着地板。我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我身上,众人都在观望着。我露出笑容,倒退走向通往议事厅紧闭的大门。卫兵在我身后为我打开门,我听见外边那些无缘感受皇恩的人们窃窃私语,目送我在门边第三次行屈膝礼,尊贵的国王目送我离开。我不断倒退着往后,卫兵关上了大门,他看不见我了,我听见卫兵手中的长戟重重落地,发出沉重的“砰”的一声。

我停留了片刻,凝视着墙上雕刻精美的镶板,无法转身面对满屋人群好奇的目光。厚重的大门把我们隔开了,但我浑身在颤抖,不仅是手在颤抖,也不仅是膝盖在颤抖,而是全身上下都在颤抖,仿佛感冒发烧,仿佛是正在麦田享受美味的小兔,听见了越来越近的捕猎队手中嗖嗖作响的刀箭之声。

夜已深了,人们还没有睡意,我在黑色绸缎晚礼服外面披上蓝色的披风,在夜幕中仿佛是一个幽灵,匆匆穿过女侍的卧室,走下宽阔的台阶。没有人看见我的行踪,因为我用头套蒙住了脸,而且,无论如何,这座宫殿里多年来一直发生着源于爱情的悲欢离合及交易。对于一个女性半夜走错了房间的事,人们不会有什么兴趣关注。

我的情人房间外边没有警卫,就像他所承诺的那样,房间门也没有上锁。我扭动把手,轻轻地侧身而进,他在那里,站在壁炉旁等我,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几盏烛光照明。他高大瘦削,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听见我进来的声音,他转过身来,严峻的脸上立即显露出渴望。他一下搂住我,我把头倚靠在他坚实的胸脯上,他的双臂紧紧地搂住我的后腰。没有任何话语,我用前额在他胸前摩挲,就像要把自己深深地埋在他的肌肤里,深深地埋进他的身躯。我们就这样缠绵了一会儿,眷恋着对方的气息和爱抚,他双手托住了我的臀部,把我举起来,我把双腿缠绕在他身上。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他用脚上穿着的靴子把卧室的门一下踢开,把我抱进去,又砰地把门关上,转身把我放在床上。他脱下马裤,把衬衫抛在地上,我解开了披风和晚礼服,他紧紧地压在我身上,没有任何话语就进入了我的身体,伴随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他一整天就为了此刻而屏住了呼吸。

此刻,我才在他裸露的肩头喘息着说,“托马斯,不要停,爱我一整夜,我什么都不要想。”

他抬起上身,端详着我苍白的脸庞和散布在枕头上的赤褐色头发。“我的天呀,我要为你发狂了。”他呼喊道,脸上开始显露出渴望,黑色的眼睛睁着,仿佛世界不存在了。他又开始进入我的身体,我双腿张开,呼吸急促,我清楚自己现在是与唯一能够给我带来快乐的情人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愿意待的地方,我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那就是托马斯·西摩尔卧室温暖的床上。

临近黎明,他从餐柜拿出酒壶给我倒了一杯酒,并且给我拿来李子干和一些蛋糕。我把酒一饮而尽,慢慢品尝着蛋糕,把手中的蛋糕屑也全部吃了。

“他向我求婚了。”我突然说。

他马上用手遮住脸,就像是难以承受看见我的模样,我坐在他床上,头发披在双肩,床单围裹着我的胸部,脖子上满是他用力亲吻的红色印迹,我的嘴唇微微有些肿胀。

“上帝保佑我们吧。我的天,上帝放过我们吧。”

“我也真不相信。”

“他告诉你弟弟的?告诉你叔叔的?”

“不是,是告诉我的,昨天。”

“你告诉其他人没有?”

我摇摇头,“没有,告诉你之前我谁也不会说。”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就这样顺着他吧。”我无奈地说。

“你不能这样。”他突然表现得很焦躁。他向我伸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把点心全捏碎了。他跪在床边,亲吻着我的手指,就像他第一次那样,告诉我说他爱我,他是我的情人,他也会是我的丈夫,任何人也不能把我们分离开,我是他唯一梦寐以求的女人,是在他毕生邂逅的无数情人、妓女、女仆乃至难以计数的地下情人中的唯一!“凯瑟琳,我发誓你不会答应的,我不能容忍,我绝不许可这样。”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说还需要一点时间。我说我还要祈祷和考虑一下。”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平坦的腹部上,我感受到热乎乎且有几分湿漉漉的汗液,也感受到他柔软卷曲的黑色毛发,感受到他紧绷皮肤下坚实的肌肉。“那就是今天晚上你一直在做的事?祈祷?”

“我一直在敬拜你。”我低声说。

他俯身亲吻了我的额头,“你这个异教徒。如果你告诉了他你已经承诺了他人,你已经悄悄地嫁人了,那又怎么样呢?”

“嫁给你了?”我直言不讳地说。

他不怕挑战,因为他就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任何冒险、任何危机,托马斯都视作是狩猎游戏的开始,仿佛他只有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才能够显示出活力。

“对,嫁给我了。”他大胆地说,“当然是嫁给我了。我们当然要结婚。我们可以说已经结婚了!”

我真希望听到他这样说,但我也真的不敢,“我无法违抗他。”一想到要离开托马斯,我就无言可说了。滚烫的泪水脱眶而出,我拿起床单擦了擦脸。“天呀,上帝保佑我吧,我恐怕也难以见到你了。”

他一下惊呆了。他仰身跪坐在床上,床垫的绳索被压得嘎吱作响。“绝不可能是这样。你刚刚才得到自由,我们在一起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次。我要去找他,要他同意你嫁给我!我是出于对你寡居期的尊重!”

“我早就应该清楚他的打算了:他送我的这些漂亮衣服,他坚持要我停止服丧期去宫里。他总是在他女儿玛丽的房间里见我,他总是监视着我。”

“我知道,他无非逢场作戏罢了,你不是第一个。包括你,凯瑟琳·布兰登和玛丽·霍华德……我知道他从来都是逢场作戏的。”

“他对我弟弟总是宠爱有加,谁都知道威廉根本没有能力担任边防长官。”

“他老得都可以做你父亲了!”

我苦笑着说:“哪个男人会反对娶一个年轻女人?你也清楚。我想他在我丈夫去世前就在打我的主意了——愿我丈夫安详。”

“我知道!”他一巴掌拍在雕花的床柱上,“我当然知道!我看到你在宫里时他邪恶的眼睛停留在你身上。我看到他在晚餐时给你送的这样那样的小点心,看到当你尝这些点心时,他用肥大的舌头舔自己的勺子。我无法想象你躺在他的床上,任他那苍老的双手肆意蹂躏着你!”

我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说:“我明白,我明白。这场婚姻比求婚要糟糕得多,求婚就像是搭配混乱的剧本,我都不知道扮演的什么角色。我好害怕。我的上帝呀,托马斯,我无法告诉你我有多么的害怕。去世的王后……”我说不下去了,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就在一年前,凯瑟琳·霍华德被指控通奸丢了性命,被斩首了。

“你不用怕。”托马斯安慰我说,“你当时不在宫里,你不清楚她干了些什么。凯瑟琳·霍华德是自己搞砸了。如果不是那样,他也不会清理掉她的。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婊子。”

“如果他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你想他会怎么对我?”

一阵刺骨的沉默。他看着我的手,紧紧地依靠在我的膝盖上。我开始浑身发抖。他的双手轻轻地搭在我肩上,感受我的颤抖。他显得有些吓呆了,仿佛刚刚听到了死刑的判决。

“他绝不可能怀疑你这事。”他说,指了指温暖的壁炉,烛光闪烁的房间,皱巴巴的床单,令人陶醉、充满偷情兴奋的情事,“如果他问起来,你要否认。我也会否认,我发誓。他什么也不会听到。我发誓,他从我这里什么也不会听到。我们两人要保持一致。我们一道守口如瓶。谁都不能说。我们不能让他有任何怀疑。我们发誓要保守秘密。”

“我发誓。无论他们怎样,我都不会背叛你。”

他开心地笑了,“他们不会对贵妇人怎样的。”他说,把我搂入怀中,显露出深深的温柔体贴。他把我放在床上,用毛毡给我裹上,他用手枕头,在我身旁躺下,倾身向我看过来。他的手抚摸着我泪痕未干的脸庞,然后是脖子,滑过凹凸不平的双乳,最后是腹部和大腿,仿佛是在记忆我身体的轮廓曲线,要用他的指头永远记住我肌肤的一切信息。之后,他把头倚靠在我颈上,嗅闻着我头发的香味。

“你是要说再见了,对吧?”他亲吻着我的肌肤说,“你已经决定了,你这个可恨的小北方佬。你已经下了决心了,你自己愿意,你只是来给我说再见的。”

是的,是说再见了。

“说真的,如果你离开我,我会死掉的。”他继续提醒我。

“可是如果我不离开的话,那我们两个都会死掉。”我冷冰冰地说。

“凯瑟琳,你总是这样一针见血。”

“今晚我不想对你撒谎。但我后半辈子都会生活在谎言中了。”

他端详着我的脸庞,“你哭起来真漂亮。”他说,“你哭的时候特别漂亮。”

我把双手放在他胸前,手心感受到他坚硬的肌肉和浓重的毛发。他的一边肩头留有刀伤的痕迹。我轻轻地抚摸着伤痕,我必须记住它,必须记住这一刻。

“你绝不能让他看到你哭泣的样子。”他说,“否则他会爱上你这副模样的。”

我抚摸着他的锁骨,双手在他肩头的肌肉滑行。我手心感受到他温暖的肌肤,我们做爱的气息,这让我忘却了一切悲伤。

“我天亮前必须走。”我说,望了一下百叶窗外,“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清楚我想的什么,“你是想用这种方式告别?”他轻轻地把身子塞在我的大腿之间,坚硬的肌肉恰到好处地罩住了我凹凸的柔软处,一阵羞怯的愉悦慢慢地飘浮全身,“喜欢这样?”

“老一套吧。”我小声说,把他逗笑了起来。

他带着我翻了一个身,然后他仰面躺下,我直直地趴在他温暖的身躯上面,这样,我就可以掌控最后的一次性爱了。我抬起身来,感受到他渴望的战栗,我两腿分开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胸前,这样,当我温柔地把身体向使人神魂颠倒的地方下沉,让他进入我的身体时,我能够看到他深色的双眼。但我停了下来,直到他恳求我说,“凯瑟琳。”于是,我才又开始动作。他急促地喘息,双眼紧闭,双臂伸出,仿佛是准备愉悦至死。我动了起来,开始是慢慢的,感受着他的愉悦,希望这一刻延续下去,但我开始感到阵阵潮热涌上,一种奇妙和熟悉的急促催促着我,我无法再犹豫,也无法停下来了,我必须继续,我大脑一片空白,最终我愉悦地呼喊出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哭泣起来,为欲望而哭泣,为爱情而哭泣,为清晨就要开始的失去而哭泣。

在大教堂,我跪坐在妹妹婻身旁,国王的女儿玛丽公主在我们旁边。玛丽公主在她装饰华美的祈祷垫上一个人默默地祈祷,完全听不见她的祷辞。

“婻,我要给你说点事。”我小声说。

“国王给你说了?”她就问了一句。

“对。”

她倒吸了一口气,用她的手封住我的嘴,捂得紧紧的。她双眼紧闭着祈祷。我们紧挨着跪坐在一起,就像我们还是小女孩时在威斯特摩兰郡肯德尔的家里一样,母亲用拉丁文念祷文,我俩含混不清地跟着念。长长的礼拜仪式结束了,玛丽公主站起身,我们跟着她的身后出了教堂。

春光明媚。如果是在家乡,我们会在这种天气耕作,麻鹬鸟欢叫声伴随着耕童的口哨。

“我们早餐前先去花园散散步。”玛丽公主建议说,我们跟随她走下阶梯,来到私家花园,一路经过的王室卫兵向我们致礼后退回原处。我妹妹婻从小在宫中长大,她看见有机会,便抓住我的手臂,缓缓退到这群跟随女主人的女侍队伍的最后。我们小心谨慎地走进另一条小径,当只有我们两人,不怕被他人偷听到时,她转身看着我。与我一样,她面容苍白,神色紧张,红褐色的头发扎着头巾向后披着,和我一样灰色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双颊通红。

“上帝保佑你,我的姐姐。上帝保佑大家。帕尔家的大事呀。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要他给我一点时间品尝这一殊荣。”我冷冰冰地回答。

“你觉得还有多少时间?”

“几周吧?”

“他是没有耐烦心的。”她警告说。

“我知道。”

“最好还是尽快答应下来。”

我耸耸肩,“我会的,我知道我必须嫁给他。我清楚我没有选择。”

“嫁给他,你就成为英格兰王后,你就掌控了一切!”她叽叽歪歪地说,“我们也就都富贵腾达了。”

“就是,家族的小娘们又可以上市待价而沽了。这是第三次出售了。”

“别,凯瑟琳!这不是陈旧的包办婚姻,而是你人生最伟大的机遇!这是英格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婚姻,或许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婚姻!”

“如果它还存在的话。”

她扫了一眼身后,将手挽着我,我们头挨头地边走边小声聊着,“你太多虑了,或许拖不了多久。他已经身患重病,年老体衰。到时,你就拥有了头衔和遗产,而不是丈夫。”

我去世不久的丈夫才四十九岁,国王都已经五十一岁了,这个老东西有可能活到六十岁。他有最杰出的医生团队和最优秀的药剂师团队,把自己当作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预防任何疾病,他早已放弃了戎马生涯,派兵四处征战,自己却从不亲临战场。他已经埋葬了四任妻子,为什么不可以再埋葬一任?

“我或许比他活得更久。”我承认,我凑近她耳朵说,“但凯瑟琳·霍华德又活了多久?”

婻摇摇头,对我的话不以为然,“那个荡妇!她自己出轨,又愚笨得被人抓住把柄。你不会那样的。”

“没事的。”我回答,突如其来对这些猜测感到了厌烦,“因为我终归是别无选择的。还是听天由命吧。”

“别这样说,这是上帝的旨意。”她突然来劲了,“想想吧,如果你是英格兰王后,你愿意做什么?想想你能够为我们做什么!”

我妹妹是英格兰宗教改革的热心推广者,希望从没有教皇的教权转变到根据《圣经》而建立真正的交流。她和这个国家的许多人一样——天知道有多少人——希望国王的宗教改革走得更远,直到摆脱所有的迷信和愚昧。

“婻,你知道我不是虔诚的教徒……不管怎样,他怎么会听我的看法?”

“因为他总是先听枕边风,我们需要有人给我们传话。整个宫廷都害怕加德纳主教,他居然还询问了玛丽公主的家庭情况。我把自己的一切信息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我们需要有一个能够保护改革派的王后。”

“我不行。”我断然拒绝,“我没有兴趣,我才不会假装有兴趣。当天主教徒威胁要烧毁我的城堡时,我的信仰就改变了。”

“对,他们就是喜欢做这样的事。他们把滚烫的煤炭扔在理查德·钱皮恩爵士的棺材上,表示自己认为他应该被烧死。他们让老百姓处于愚昧和恐惧的状态——那就是我们为什么应该有英语的《圣经》,应该让老百姓自己阅读《圣经》,而不是听任传教士的摆布和误导。”

“说实话,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直言不讳地反驳,“我对你的新知识一无所知,我在里士满郡读不到多少书,也没有时间坐下来阅读。拉提默男爵大人不许可家里有这些书,所有我对你说的那些一无所知,并且我对国王没有丝毫影响力。”

“可是,凯瑟琳,有四个希望阅读英语版《圣经》的人被指控犯了异端邪说罪,他们现在被关押在了温莎堡的监狱里,你必须要救救他们。”

“若不是散布异端邪说,他们也不会被关押起来,我不会管他们的事的。如果他们真的散布了异端邪说,他们必须被烧死。这就是法律。我该向谁去替他们伸冤?”

“可是你慢慢就会明白的。”婻立刻说,“确实,当你嫁给拉提默那个老家伙、在北方与世隔绝后,有许多新的思想是你不知道的。可是,当你听到伦敦来的传教士的演讲,听到学者们用英语解读《圣经》,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有现在的想法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让平民百姓知道上帝的声音,抵御陈腐的教会势力。”

“我倒是赞同应该许可老百姓都阅读英语的《圣经》。”我坦陈道。

“你现在就只需要相信这点。之后会明白许多事的。你会的。我会和你在一起。”她说,“你到哪里,我就会跟随到哪里。托上帝保佑,我会是英格兰王后的妹妹!”

我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的身份,也马上笑了:“那你就会像公麻雀那样趾高气扬了!母亲大人也会很高兴的!你说呢?”

婻扑哧笑出声来,用手捂住嘴。“我的上帝!我的主啊!你能够想象得到吗?她把你嫁出去,让我拼命干活,说一切都是为了威廉弟弟。她总是说他才是家里最应该照顾的对象,我们要为家庭着想,不应该老是想着自己。她一辈子都在教育我们,威廉才是最值得关照的对象,世界上唯一的国家是英格兰,唯一的地方是宫廷,唯一的国王是亨利。”

“还有她的传家宝!”我讥讽说,“她留给我的珍贵的传家宝!她最珍贵的宝贝就是国王的画像。”

“噢,她崇拜他。在她眼中,他是基督教世界最英俊的王子。”

“她或许以为我会对嫁给一个混账受宠若惊。”

“对的,你会的。”婻直言不讳地说,“他会让你成为英格兰最富有的女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分享你的权力。你能够随心所欲地作任何事情,你会喜欢上这样的。每一个人,包括爱德华·西摩尔的老婆,都要对你行屈膝礼。我会很高兴见到那一幕,那个女人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一听到托马斯的哥哥,我顿时收敛了笑容,“我知道,我正在考虑嫁给托马斯·西摩尔,让他作我的第二位丈夫。”

“你不会给他说了什么吧?你绝对没有对任何人提到他吧?你应该没有和他说过话吧?”

仿佛如一幅鲜活的油画,我可以看到托马斯在烛光下裸露的身躯、熟悉的笑容,我的手在他温热的腹部向下探索着他浓密的毛发。我能够回忆起自己跪在他身旁,把头埋在他的腹部,嘴唇微微张开,他躯体的气息依然荡漾在我眼前。“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也没有做。”

“他不知道你对他情有所钟吧?”婻追问说,“你是觉得这场婚姻能够对家族带来好处,而不是出于个人的欲望,对吧,凯瑟琳?”

我心里却想的是他躺在床上,弓着背向上挺身进入我的身体,他双手摊开,棕褐色的面颊显露出一阵阵抽搐,双眼紧闭,正尽情地释放自己,“他毫不知情。我只是在想他的财富和联姻关系对我们的好处。”

她点点头,“本来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他们的家族又处于上升地位。不过我们一定不能再提到他了,不能让任何人闲话说你与他有私情。”

“我知道。我会嫁给一个能够给家庭、给他自己和其他人带来好处的家伙。”

“这也是迫不得已罢,你就当他死掉了。”她坚持说。

“我已经放弃了对他的一丝念头。我再没有和他说过话,我也从没有叫弟弟和他说过话,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起他,就连叔叔也没有。忘掉他,我已经忘掉了。”

“这点太重要了,凯特。”

“我又不是傻瓜。”

她点点头,“我们再也不能提到他。”

“决不。”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特莱芬——我梦见自己成了圣女,违背自己的意愿嫁给了父亲的敌人,沿着他的城堡中漆黑的楼梯向上攀爬。一股难闻的气味从楼梯顶端的房间传来。当我向上攀爬时,那股气味仿佛抓住了我的喉咙,让我不禁咳嗽起来。我一手扶住潮湿弯曲的石墙,一只手握住蜡烛。烛火在从那个房间吹出的有毒微风中来回摇曳闪烁。那是死亡的气息,从那扇紧锁的门后,散发出某种死亡并且腐烂的气味。我必须要穿过那扇门,并且面对我最大的恐惧——因为我是特莱芬,违背自己的意愿嫁给了我父亲的敌人,沿着他的城堡中漆黑的楼梯向上攀爬,一股难闻的气味从楼梯顶端的房间传来。当我向上攀爬时,那股气味仿佛抓住了我的喉咙,让我不禁咳嗽起来。我一手扶住潮湿弯曲的石墙,一只手握住蜡烛。烛火在从那个房间吹出的有毒微风中来回摇曳闪烁。那是死亡的气息,从那扇紧锁的门后,散发出某种死亡并且腐烂的气味。我必须要穿过那扇门,并且面对我最大的恐惧——因为我是特莱芬,违背自己的意愿嫁给了父亲的敌人,沿着他的城堡中漆黑的楼梯向上攀爬……同样的梦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就像我不停地向上攀爬着楼梯,一座楼梯连接着另外一座,又连接着下一座,无止境地不断上升,闪烁的烛火投射在黑黢黢的墙上,从那扇紧锁的门后散发出来的味道越来越浓,直到我被恶臭呛得剧烈地咳嗽,晃动了床铺。和我共享一张床的女侍玛丽·克莱尔叫醒了我:“上帝保佑,凯瑟琳,你在做梦,不停咳嗽还大声叫喊!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上帝保佑我,我只是太害怕了,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

国王每天都来玛丽公主的房间,把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他一个朋友的手臂上,想隐藏他正在腐烂的坏腿。国王的内兄爱德华·西摩尔支撑着他,和他愉快地交谈着。爱德华和任何一个西摩尔家的人一样充满魅力。通常,诺福克老公爵托马斯·霍华德会扶住国王的另外一只手臂,他表情锁定在一种小心翼翼的谄媚微笑。有着宽大的脸和宽阔双肩的温彻斯特主教斯蒂芬·加德纳跟在他们的后面,不时快速地上前插进他们的对话。对于国王讲的笑话,他们都大声地笑着附和,并且极力赞扬他谈论问题的独特眼光;从没有人敢反驳他。我甚至怀疑在安妮·波琳之后是否还有人敢于和他争论。

“又是斯蒂芬·加德纳。”婻咕噜道,凯瑟琳·布兰登靠近她并和她急切地耳语着什么。我看到凯瑟琳漂亮的脑袋不时点头,而婻的脸色变得苍白。

“怎么了?”我问她,“为什么斯蒂芬·加德纳不能陪伴国王?”

“这些天主教徒想要给托马斯·克兰默设个圈套,他是这座宫廷里前所未有的最好的基督教大主教。”婻急促地小声嘟哝,“凯瑟琳的丈夫告诉她说,他们准备指控克兰默是异教徒,就在今天,这个下午。他们认为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把他处死。”

我非常震惊,一时无法回应,“不能杀死一个主教!”我喊出声来。

“为什么不能!”凯瑟琳严厉地说,“国王就杀过,费希尔主教。”

“这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托马斯·克兰默做过什么?”

“他冒犯了国王的《六信条法》。”凯瑟琳·布兰登忙不迭地解释,“国王提出了基督徒都必须要相信六件事,否则会面临异教徒的指控。”

“但是他怎么违反《六信条法》的呢?他不可能会违反教会的教诲。他是大主教:他就是教会!”

国王正向我们走来。

“快向国王请求宽恕大主教!”婻急迫地对我说,“救救他,凯特。”

“我该怎么做?”我询问道,随即立刻对国王展示出笑容。国王只稍稍对他的女儿点点头,就一瘸一拐地走向我。

我捕捉到玛丽公主充满疑虑的一瞥;但如果她认为我的行为不符合一个三十岁的寡妇的身份,她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玛丽公主只比我小三岁,但是她从非常痛苦的童年里学会了小心谨慎。她目睹了她的朋友、她的老师,甚至她的女家庭教师,都从她的身边消失,被关押至伦敦塔,再从那里到了断头台。他们警告她,她的父亲会因为她顽固的信仰而要砍掉她的头。有时,当她在沉默中祈祷时,双眼饱噙泪水。我认为她已经厌倦了为自己失去的人和无法拯救的人悲伤。我想象着她每天从自责中醒来,知道她为了保存性命而放弃了信念,然而她的朋友却没有。

现在,当国王放低身子,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时,她还一直站在那里。只有他招过了手,她才敢坐下。如果国王没有问到她,她也不会讲话,一直保持沉默,顺从地垂着头。她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和她的女侍们调情。她吞下她的悲伤,直到这些悲伤最终吞噬她。

国王示意我们都可以坐下,然后朝我倾靠过来,并且以非常亲昵的语气在我耳边轻轻问我在读什么。我立刻给他看了看书的封面。一本法语的小说集,没有什么违禁的内容。

“你看得懂法语?”

“我也能说法语。当然,没有陛下您那样流利。”

“你还看得懂其他语言吗?”

“一点拉丁文,我计划学习,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了。”我说,“现在我生活在一个有知识的宫廷里。”

他笑了,“我一生都是一个学者,我担心你永远也赶不上,但是你应该学到足够的知识来读给我听。”

“陛下您的英语诗歌能比得上任何拉丁文的诗歌。”一个侍臣急切地说。

“所有用拉丁文作的诗歌都更好。”斯蒂芬·加德纳反驳他,“英语是世俗的语言,拉丁语才是《圣经》的语言。”

亨利笑笑,挥挥肥胖的手,停止了这场争论,手上巨大的戒指闪烁发光。“我应该给你写一首拉丁文的诗歌,然后你来翻译它。”他向我承诺,“你可以判断哪种语言是最好的情话语言。一个女人的智慧可以是她最好的装饰。你应该向我展示你美丽的面容,同时也展示你美丽的智力。”

他的小眼睛从我的脸上滑落到我长袍的衣领,停留在我被紧绷的胸托挤出的胸部曲线上。他舔舔紧闭的嘴唇,“她难道不是宫廷里最美丽的女人吗?”他问诺福克公爵。

这老头淡淡一笑,他的黑眼珠上下打量我一番,仿佛我是一块西冷牛排,“她确实是最美丽的鲜花。”他说,眼光扫向国王的女儿玛丽。

我看到婻急切地望向我,我问道:“您看上去有点疲倦,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让陛下您烦心呢?”

他摇摇头,诺福克公爵凑过来想听我们在谈论什么,“没有什么值得你费心的。”他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得更近,“你是一个好基督徒,是吗,我亲爱的?”

“当然了。”我回答说。

“吟读《圣经》,向圣人祷告吗?”

“是的,陛下,每天都会做这些。”

“那你知道我把英文《圣经》交给我的子民,并且我成为了英格兰教会的领袖吗?”

“当然了,陛下。我遵守我的誓言。我告知了我在斯内普堡的族人,让他们发誓您是教会的领袖,教皇只是罗马的大主教,没有权力管辖英格兰。”

“这里有些人想让英国教会变成路德宗教会,想要改变一切。而另外一些人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们想把一切变回原有的样子,恢复教皇的权力,你认为应该选哪种呢?”

我非常清楚我不能表达支持任何一方的观点,“我认为我应该由陛下您来引导。”

他大声笑起来,每个人都随他一起笑起来。他轻抚我的下巴,“你非常正确。”他说,“不论是作为一个子民还是作为一个甜心。我告诉你,我会发布我的判决,称作《国王之书》,这样,人民就可以知道该怎么思考。我会告诉他们。我会找到一条折中的道路,它介于斯蒂芬·加德纳和我的朋友托马斯·克兰默之间。斯蒂芬·加德纳想把教会的一切宗教仪式和权力都恢复到从前;托马斯·克兰默,他不在这里,但他想只留下《圣经》的骨架。克兰默想的是不要修道院,不要大教堂,不要小教堂,甚至不要神父,只有传道士和上帝之道。”

“那为什么您的朋友托马斯·克兰默不在这里呢?”我有些提心吊胆地问道。承诺救人是一回事,着手开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去激发国王的怜悯心和得到他的宽恕。

亨利的小眼睛发着光。“我猜他正惊恐地等待着消息,看自己是否会被指控为异教和叛国。”他低声咯咯地笑了,“我猜他正在仔细听着是否有士兵前来的脚步声,把他带去伦敦塔。”

“但他不是您的朋友吗?”

“那他的恐惧将会被获得宽恕的希望所缓解。”

“但陛下您是那么的仁慈——您会原谅他的,对吗?”我急切地问。

加德纳上前一步,温和地抬了抬他的手,仿佛想让我闭嘴。

“只有上帝才能原谅。”国王裁决说,“而我只能伸张正义。”

亨利让我适应巨大的喜悦,可连一周的时间都没有给我。仅仅两天以后,他便再次和我对话,那是在一个周日的晚上,礼拜仪式结束之后。我非常惊讶的是,他把宗教的虔诚和世俗事务混在一起,但是既然他的愿望就是上帝的愿望,安息日可以既是圣洁的,又是令人满足的,两者可以同时发生。整个宫廷的人群从做礼拜的小教堂来到大厅进晚餐,明媚的阳光从巨大的窗户里射进来,国王中断所有人的步伐,并点头召唤我,把我从一群女侍中间叫到了最前面。他天鹅绒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稀薄的头发,帽子外沿的珍珠向着我闪烁。他微笑着,仿佛他很开心,但是他的眼神就像他的珠宝那样空洞茫然。

他握住我的手以示欢迎,并把整个手臂的重量都压在上面,“你有我要的答案了吗,拉提默夫人?”

“有。”我说。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发现自己声音清晰,我的手掌夹在他凸出的腹部和衣袖厚厚的衬垫之间,也非常稳定,没有抖索。我不是一个小女孩,会害怕未知的事情。我是一个女人。我可以面对恐惧,我可以走向恐惧,“我祈祷主的指引,我已经有答案了。”我环视周围,“我现在可以在这里和您说吗?”

他点点头。他完全没有隐私这个概念,每一天,每一刻,这个人都有人服侍着。就算当他坐在马桶上,便秘使劲的时候,也总有人站在他的旁边,等待着递给他擦屁股的亚麻布、洗屁股的水,和当他在剧烈疼痛时一只需要抓紧的手。他睡觉时有一个侍从睡在他床脚下,他小便时有他的宠臣在旁边,当他过度进食呕吐时,有人拿着盆接他的污物。因而在谈论他的婚姻时,他当然不会有任何的迟疑,周围所有的人都迫切想要听到后续,对于他,没有任何受到羞辱的风险:他知道他不可能被拒绝。

“我知道我得到的赐福高于其他所有女性。”我行了一个非常谦卑的屈膝礼,“能成为您的妻子是我极大的荣幸。”

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唇边。他从来没有丝毫的怀疑,但是他非常高兴能从我这里听到我将自己描述为“受到了赐福”。“晚餐时,你应该坐在我的旁边。”他承诺说,“并且由传令官宣布此事。”

他将我的手压在他的手臂下,和我一起走在最前面。我们带领所有人穿过大厅的两扇大门,玛丽公主走在他的另外一边。他宽阔的胸膛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她,她也并没有企图要窥视我。我料想她此时脸上表情凝固,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并且知道我也一样。我们看上去一定像一对苍白的姐妹,被一个身材庞大的父亲带领着,齐步行进去晚餐。

我看见一张有王冠标志的高台餐桌,两旁各一把椅子,备餐室总管一定下令在此处安放好椅子了。就连总管也知道了在我们来晚餐的路途中,国王会要求我给出答案,并且也知道了我不得不答应。

我们一行三人登上高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王室的华盖遮盖了国王的王冠,却在我的椅子处停住。只有当我成为王后,我才能在这金色的布帛下进餐。我望着大厅,成百上千人在盯着我。他们轻推彼此,指指点点,因为他们意识到我将会成为他们的新王后,号角响起,传令官走上前去。

我看见爱德华·西摩尔给出非常小心谨慎的镇静表情,他意识到一位新的妻子将会带来她自己的幕僚:一个全新的王室家族,新的王室友人,以及新的王室仆从。作为国王的内兄,在分娩中悲惨去世的王后的兄弟,他将会权衡我对他的位置构成的威胁。我没有看到他弟弟托马斯。我也不想去看他是否就在这里、注视着我。我茫然地望向长长的宴会厅,希望他今晚在其他某处地方用餐。我没有寻找他。在我的余生里,我必须永远都不去寻找他。

我祈祷主的指引——为了上帝的愿望,不是我自己——为了上帝的意愿而扭转我顽固的欲望,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不知道哪里能找到上帝:是在各种仪式、圣徒的画像、奇迹和朝圣之旅的古老教堂中,抑或是在用英语祈祷和阅读《圣经》的新道路中,但是我必须找到上帝。我必须找到他来粉碎我的激情,来控制住我的野心。如果要让我站在他的圣坛前,发誓将自己奉献给另外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他必须要支撑住我。我无法——我知道我无法——在没有上帝的帮助下嫁给国王。我无法放弃托马斯,除非让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伟大的事业。我无法放弃我的初恋,我唯一的爱,我对他温柔的、渴望又热切的爱,这个独一无二,无法让人抗拒的男人。除非在此有上帝的爱包围着我。

我像一个新入会的信徒一样,热烈地祈祷着。我跪在大主教克兰默旁边祈祷。克兰默重新返回了宫廷,没有受到任何的指控,就仿佛异教的指控只是一个舞步,前进,后退,转一圈。对我来说这是难以理解的,但看来就是国王哄骗了他自己的枢密院,让他们指控了一个大主教,然后又背叛他们,并命令这个大主教调查是谁提起了这项指控。所有和斯蒂芬·加德纳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现在都惶恐不安,而托马斯·克兰默则自信地返回了宫廷,稳固了国王的宠爱。他现在跪在我的身边,布满皱纹的老脸高高抬起,我无声地祈祷,希望用对上帝的爱来击碎我对托马斯的欲望。但即便是现在,像我这样的傻子,就算是在最狂热的祷告中、当我想到耶稣受难时,我也只看到托马斯黝黑的脸庞:双目紧闭,极度兴奋的高潮。于是我立刻紧闭我的双眼,继续祷告。

我跪在玛丽公主旁边。关于我的上位,她除了一个平静的致意和给了她父亲正式的恭喜外,没有对我多说一个字。在她母亲的去世和我到来的岁月之间,她已经有过太多的继母,她当然会怨恨我窥测阿拉贡的凯瑟琳的位置,我也实在无法要求她带着希望欢迎我的到来。上一任继母仅仅存在了不到两年,再上一任继母只有六个月。我可以发誓,跪在我身边做无声祈祷的玛丽公主一定正在偷偷地想着,我一定是得到了上帝的帮助才能登上她母亲的位置,只有上帝的帮助才能让我留在这里。在祈祷临近结束时,她低垂着头,画着十字祈求上帝保佑,目光扫过我,眼神流露出一丝怜悯。这一切告诉我,她并不认为仅靠上帝的帮助就足够了。她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独自迈向黑暗的女人,在毫无生气的阴影中,仅靠一支微弱的小蜡烛照明。之后她微微一耸肩,转身离去。

我像修女一样祈祷着,频繁地,每一个整点、每一个小时,痛苦地双膝跪地,在我的卧室里、在安静的小教堂里,甚至只要当我独自一人时也绝望地祈祷。在初夏黎明前的黑暗中,我因发烧而无法入睡,我以为自己已经克服了对托马斯的想念,但当我在清晨醒来时,我又无比渴望他的触摸。我从来没有祈祷他能来找我。我知道他不能。我知道他绝对不能。但是每当小教堂的门在我身后打开,我的心跳就会加速,我以为会是他。我几乎能够看见他站在明亮的门廊那边,几乎能够听见他说:“来,凯瑟琳,过来!”我转动手中的念珠,祈祷上帝会让我出点意外,给我送来可怕的灾难,从而阻止我的婚礼。

“但是除了国王的死亡,还有什么可能发生呢?”婻询问道。

我茫然地望着她。

“即便是想想也是谋反。”她提醒我,声音比礼拜仪式唱诗班的哼唱还要低,“说出来也是谋反。你不能祈祷他死,凯瑟琳。他让你做他的妻子,你已答应了。不论是作为臣子还是妻子,你这都是不忠。”

我低下头不满地抗议她的责骂,但她是对的。祈祷一个人的死亡是一种罪过,哪怕他是你最可怕的敌人。一支军队进入战场,应该祈祷的是尽可能少的死亡,尽管他们时刻准备着履行职责。和他们一样,我应该准备履行我的职责,做好牺牲我自己的准备。

何况他并不是我最可怕的敌人。他时常是体贴和宽容的,他告诉我说他爱上了我,我将是他的一切所有。他是我的国王,英格兰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王。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经常会梦见他。我母亲和我讲述过这个年轻英俊的国王,他的骏马,他镶有黄金布料的盛装,以及他的勇敢。我不该对他心存恶念。我应该祈祷他的健康,他的快乐,祈祷他的长寿。我应该祈祷和他拥有长长的婚姻,我应该祈祷我能够让他感到幸福。

“你看上去很糟糕。”婻直率地说,“你睡不着吗?”

“睡不着。”我一整晚都起来祷告,希望能够逃离虎口。

“你必须要睡觉。”她坚决地说,“还要吃东西。你是宫廷里最美丽的女人,根本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你。玛丽·霍华德和凯瑟琳·布兰登在你身旁只会相形见绌。上帝给了你绝顶美貌作为礼物,不要扔掉它。也绝不要想如果你丢掉了你的美貌,他就会抛弃你。一旦他决定的事情,他从来不会改变,就算是一半英格兰人都和他作对……”她突然停了下来,笑了笑改口道:“除非,当然,突然之间,他自己改变了,所有的一切都颠倒过来,他自己作出了相反的决定,否则也没有人可以劝阻他。”

“但是他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呢?”我问她,“会为什么?”

“在某一时刻。”她说,“在一瞬间。但是你永远都无法预测。”

我摇摇头,“但其他人是怎么应对呢?一个变化多端的国王?一个难于捉摸的国王?”

“有些人就是不能应对。”她简短地说。

“如果我不能祈祷被他抛弃,那我应该要祈祷什么呢?”我问,“辞职?”

她摇摇头,“我和我的丈夫赫伯特谈过了。他对我说,你是上帝派来的。”

我顿时咯咯地笑出声。婻的丈夫威廉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我。我掂量着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断上升的重要性,现在他是不是认为我是天国派来的信使?

但是婻并没有笑,“他真的是这么认为的。你现在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我们需要一个虔诚的王后,你需要阻止国王滑向罗马教廷。那些陈腐的教士一直在国王的耳边搬弄是非,他们警告他说这个国家不仅仅要求改革,而是要信奉路德宗,这是完完全全的异端邪说。他们恐吓他,让他回归罗马教皇,让他反对自己的人民。他们将《圣经》从英格兰教会夺走,于是人们无法自己阅读上帝的旨意。现在他们在温莎逮捕了几个人,包括唱诗班的指挥,还将会在城堡下面的沼泽地烧死他们。可是那几个人除了想阅读英语的《圣经》,没有犯任何过错!”

“婻,我没法救他们!我不是上帝派来拯救他们的。”

“你必须拯救改革派教会,拯救国王,拯救我们所有人。这是上帝的工作,我们认为你能够完成。改革者希望你能私下里给国王一些建议,只有你能够做到。你必须站出来,凯特。上帝会引导你。”

“你说得倒容易,难道你的丈夫不明白,我不懂人们在谈论什么吗?我不懂谁站在谁的一边,我不是做这件事的人。我什么都不懂,我也没有任何的兴趣。”

“上帝选择了你。这些事也就非常容易理解了。宫廷分裂成了两派,每一派的人都想证明自己是对的,都是由上帝指引的:一派是那些想让国王和罗马达成和解,恢复修道院、教堂,以及所有天主教教堂的仪式的。斯蒂芬·加德纳主教和支持他的那些人:博纳主教,理查德·里奇爵士,托马斯·弗罗瑟斯利爵士,就是他们这些人。霍华德家族那些人都是天主教徒,如果能够,他们一定会让教会复辟,但他们总是附和国王,无论是什么。另外是我们这一派,我们希望看到教会继续推进改革,抛弃罗马教会的那些迷信的惯例,读英语版《圣经》,用英语祈祷,用英语做礼拜,永远也不再从穷人那里拿一个子来承诺减轻其罪过,永远不会用一尊设计好的流血雕像来欺骗穷人,再不会要求一个穷人参与昂贵的朝圣。我们的目标是追求上帝语言的真意,绝无其他。”

“你当然认为你是对的。”我回答说,“你总是这么认为。那谁为你发声呢?”

“没有人。这就是问题所在。这个国家越来越多的人,宫廷里也有越来越多的人,他们都和我们想到一块儿了,几乎整个伦敦都是这样,但是除了托马斯·克兰默,没有一个重要的人在我们这边。没有人可以在国王耳边说得上话,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站出来。”

“让国王坚持改革?”

“只有这样,别无他法了。只是让他把自己开启的改革坚持下去。我们的弟弟威廉也坚信这一点。这是一项可以实现的伟大事业,不仅在英格兰如此,在全世界也是如此。这对你来说是个巨大的机会,凯特。是让你成为一个伟大的女性、一个领导者的机会。”

“我不想要这个机会。我只想要富裕、舒适和安全。就像其他女人一样。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奢侈了,它们是我望尘莫及的。”

“这对你来说确实太多了,但如果上帝支持着你。”她说,“那么你将获得胜利。我会为此祈祷。我们都会为此祈祷。”

国王来到玛丽公主的房间,先探望了她,他会一直那样做,直到我们婚礼那天。那时,等我成为这个王国的第一夫人,拥有自己的宫廷,那时他才会先探望我,而公主和王国的其他女人都会跟在我的身后。当我审视这些从前趾高气扬地轻视曾经的凯瑟琳·帕尔的夫人们,想到她们不得不伏在地上向王后凯瑟琳行礼时,我不得不藏起我沾沾自喜的笑容。他坐在我们两人中间,当两个侍从扶他坐下时,座位在他的体重压迫下吱嘎作响。他们给他拿来一只垫脚的小凳,一个随从弯下腰,轻抬起他的病腿放在上面。国王一扫脸上闪过的痛苦表情,转过来面对我,露出一个微笑。

“托马斯·西摩尔爵士离开了我们。他连一天都不愿意留下,甚至是婚礼那天。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微微一惊,扬扬眉毛:“我不知道,陛下。他去哪里了呢?”

“你不知道吗?难道你没有听说过?”

“没有,陛下。”

“噢,他去替我下注了。”他说,“他是我的内兄和我的仆人。不论我命令他做什么,他都会按我的命令行事。他就是我的狗,也是我的奴隶。”他突然发出呼哧的笑声,爱德华·西摩尔,另外那个皇家内兄,也高声地大笑起来,仿佛他对被形容为狗和奴隶毫不在意。

“陛下信任我的兄弟,交给他了一个伟大的任务。”爱德华·西摩尔告诉我。他看上去很愉快,但是所有的侍臣都是骗子,“我的兄弟托马斯,作为大使去和佛兰德斯地区的玛丽女摄政谈判了。”

“我们将会结盟。”国王说,“结盟共同对抗法国。并且这次联盟将会坚不可摧,这次我们将会摧毁法国,不仅要赢回原属于英国人的土地,还要更多,嗯,西摩尔?”

“我的兄弟将会为您和英格兰结成永久的联盟。”爱德华忙不迭地承诺,“这就是为什么他迫不及待要离开,立刻开始着手他的新工作。”

我把头面对一个人,又转过去面向另外一个,就像制钟人做的自动机那样,滴答一声,一个人开始说话,接着是另外一个人说;滴答一声,说话顺序又反过来。所以,当国王违反了顺序,突然转向我说话时,我不禁吓了一跳。他说:“你会想念托马斯爵士吗?你会想念他吧,拉提默夫人?他在你们女士中非常受欢迎,是不是啊?”

我立刻想要坚决地否认,但是我马上看到了其中的陷阱。“我确信我们都会想念他。”我满不在乎地说,“对于年轻的小姐来说,他是一个让人愉快的伙伴。我非常高兴的是他的才华和智慧能为陛下您所用,虽然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用处。”

“你难道不喜欢一个温文尔雅的求婚者?”他眯缝着眼仔细地打量着我。

“我是一个直截了当的北方女人。”我说,“我不喜欢太多的甜言蜜语。”

“太可爱了!”爱德华·西摩尔大声地宣布。国王嘲笑着我的乡下口音,然后打了个响指召唤侍从。侍从抬起国王的腿放在小凳上,国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两个侍从急忙一道将他扶稳,“我们应该要去用晚餐了。”国王下令说,“我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你也必须要恢复你的体力,拉提默夫人。你也将会有大量服务工作要做!我要的是一个健康的新娘!”

当国王一瘸一拐地离开时,我向他鞠躬致礼,他巨大的体重压在他虚弱的腿上,渗出脓液的伤口上缠着厚厚绷带,让腿肚子显得格外庞大。我起身走到玛丽公主身旁。她给了我一个冷冷的微笑,什么话也没说。

我需要挑选一段铭文。婻和我在我的卧室里,将所有人隔绝在门外,我们俩摊开四肢躺在我的床上,蜡烛已经烧得很短了。

“你记得她们所有人吗?”我好奇地问她。

“当然记得。我看着她们每个人名字的首字母被铭刻在每一根木梁和每一块石头上,在每个宫殿里地位突显。然后我又看见这些名字从石头上剥落,从木头上削去,新的名字又被铭刻上去。我把每一个铭文都缝在他们婚礼的旗帜里。我看见每一个油漆未干的新纹章。我看见他们的徽章被雕刻上王家游船,然后又被烧毁。我当然记得每一个名字。我为什么会不记得呢?当每个人的婚姻正式公布时,我都在现场,当她们被带走时,我也在现场。母亲把我送进宫中服侍英格兰王后——阿拉贡的凯瑟琳,让我承诺永远忠于王后。她从来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六个王后。她从来没有想到其中一个竟然会是你。你问我任何一个王后的铭文吧,我都记得!”

“安妮·波琳。”我随意说了一个。

“最快乐。”婻说,发出沙哑的笑声。

“克里夫斯的安妮?”

“上帝赐我安泰永驻。”

“凯瑟琳·霍华德?”

婻做了个鬼脸,仿佛记忆有点苦涩:“我的心愿唯有他,可怜的小骗子。”她说。

“阿拉贡的凯瑟琳?”我们都知道这一个。凯瑟琳是我母亲最亲爱的朋友,是信仰的殉道者,也是她丈夫可怕的不忠行为的受害者。

谦卑和忠诚,上帝保佑她。从未有一个女人比她更谦卑,从未有一个比她更忠诚。”

“简的是什么?”不论我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简·西摩尔将会永远是国王最爱的妻子。她给他生了儿子,并且在他厌烦她之前就死掉了。现在他会记得的是一个完美的女人,比妻子更圣洁,甚至能够为她挤出几滴热泪来。但是在我妹妹婻的记忆中,简是在恐惧和孤独中死去的,她寻找她的丈夫,但没有人有勇气告诉她,他已经骑马离开了。

“注定要服从与服务。”婻说,“如果有人说出真相的话,注定要被绑住手脚。”

“绑住手脚?谁绑她了?”

“像一只狗,像一个奴隶。她的那些兄弟们把她卖给了国王,就仿佛她是被捆绑着的鸡,驱赶着她去市场,把她放在安妮王后的眼皮下公开叫卖。捆绑着她,塞满她的肚腹,把她放在王后房间炙热的烤炉中烘烤,国王当然想要尝尝味道。”

“别说了。”

我的两任前夫都远离宫廷,远离伦敦的闲言碎语。当我得到一些伦敦的新闻时,都已经是几周后,经过了长距离传输的添油加醋,被流动商贩所绘声绘色讲述的,或者偶尔得到的一封婻发来的加急信件。这些年来,各个王后来来去去的传言就如同童话故事里想象的人物一样:漂亮的年轻淫妇,肥胖的德国女公爵,天使一样死于分娩的母亲。我没有婻那样对国王和他的宫廷那样清澈透明的愤世嫉俗,我所知道的还不及她的一半。没有人知道她所听到的所有秘密。我仅仅是在我的丈夫拉提默生命终点的最后几个月才来到宫廷,对于曾经的王后我一无所知,也没有她们其中任何一个的美好回忆。

“你的铭文最好是承诺忠诚和恭顺。”婻说,“他将让你荣升到一个很伟大的位置,你必须公开表示你心存感激,你心甘情愿服侍他。”

“我天生就不是恭顺的女人。”我说,微微一笑。

“你必须要心存感激。”

“我想要的是上帝的恩赐和慈悲。”我同意,“只有知道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才能让我坚持下去。”

“不,你不能说任何像这样的话。”她谨慎提醒我,“你的丈夫必须得是你的上帝,你的国王就是上帝。”

“我希望上帝能派遣我。他必须帮助我。我想要的是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上帝。”

“‘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他’?”她提议说,“那样就听上去像是你所关心的只有国王。”

“但那些都是谎话。”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使用模棱两可的文字表达模棱两可的意思,就像那些朝臣或者那些恶棍牧师。我想我的铭文必须清楚和真实。”

“噢,不要像北方佬那样直言不讳!”

“我只要诚实,婻。我只想要的是真实。”

“那您看这个如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益的’。没有明说对谁有益处,你心里知道是为了上帝,为了改良派的信仰,但是你并不用说出来。”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益的。”我重复了一次,并没有多少热情,“听上去并不那么鼓舞人心。”

“最快乐的那位在三年半前就死掉了。”婻一针见血地说,“那个选择了‘我的心愿唯有他’的那个女人在户外厕所偷情。这些只是铭文而已,它们不是全能的预言。”

安妮·波琳的女儿,伊丽莎白公主,从她位于哈特菲尔德的小宫廷里被人带来见我这位她的新继母,在七年时间中她的第四位继母。国王决定这次会面应该是正式和公开的,所以这位九岁的孩子必须要走进位于汉普顿宫的巨大议事厅,那里拥挤地聚集着数百人,她的后背像一张纸牌,她的脸像她长袍上的棉布一样苍白。她看上去像一个年幼的表演者,天生是要展现在推车搭成的舞台上,在人群中孑然一身,孤独无缘,整天都脚不落地地演出。焦虑让她显得完全是个可怜的小家伙,罩衫下她棕色的头发整齐地别在后面,嘴唇紧闭,黑色的眼睛大大地瞪着。就像她的家庭教师教她的那样行走,她背僵硬地直挺着,头僵硬地高昂着。当我看到她那一瞬间,我就开始同情她了,可怜的孩子,在她还不到三岁时,母亲就因为父亲的命令被砍了头,一夜之间,她的身份由王室继承人骤降为王室私生子,她自己的安全也总是捉摸不定。连她的封号也由伊丽莎白公主变成了伊丽莎白小姐,当仆人向她提供面包和牛奶时,也没有人会再向她鞠躬致礼。

从这可怜的小家伙身上,我看不到任何的威胁。我只看到一个小女孩,她从未知道她母亲,也几乎不知道目前的名字,她很少见到父亲,只能从仆人那里得到一些爱。这些仆人坚持着她们的岗位,凭运气拿到薪水,偶尔当王室财政部忘记付他们工钱的时候只能无偿地工作着。

她将恐惧藏在严格的繁文缛节后面,如同贝壳。她披上王室虚伪的外表,但我非常确定,在那伪装的里面,这个温柔的小家伙就和挤上柠檬汁的惠特斯特布尔的生蚝一样。她向她父亲非常谦卑地行了一个鞠躬礼,然后转过身来向我鞠躬行礼。她用法语和我们交谈,表达她对父亲让她出席婚礼的感激,也表达她对有了一个令人尊敬的新母亲的喜悦。我感觉我看着她,就好像是看到一只可怜的小兽,从伦敦塔里的小动物园里带出来,还被国王命令来变戏法。

突然,我察觉到伊丽莎白和玛丽之间快速闪过的一瞥,这让我意识到她们确实是姐妹,她们都害怕她们的父亲,她们的一切完全依附于他突如其来的怪诞念头,她们不能确定自己在这世上的位置,并且被告知千万不要在变幻莫测的道路上踏错一步。玛丽公主从前被强迫给还是小婴儿的伊丽莎白公主做女侍,但这并没有让她产生敌意。玛丽公主逐渐爱上了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此刻,当这个小家伙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法语时,她鼓励地点点头。

我从椅子上起身,快速地走下台阶。我抓起伊丽莎白冷冰冰的双手,亲吻她的额头,“非常欢迎你来到宫廷。”我用英语对她说,谁会对自己的女儿说外语呢?“我也非常高兴能够成为你的母亲,关心你,伊丽莎白。我希望你将我看成你真正的母亲,我们会成为真正的一家人。我希望你学会爱我,也相信我会将你视为己出。”

她苍白的脸颊一直到她沙色的眉毛之间泛上一些颜色,她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对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没有找到表达的词语,尽管她用法语预先准备好了发言。

我转向国王,“陛下,在您赐予我的无数宝藏中,这个宝藏,就是您的女儿,是让我最快乐的。”我朝玛丽公主看了一眼,她对于我突然的不拘礼节震惊得脸色苍白,“我已经深深爱上玛丽公主了。”我说,“现在我还会爱上伊丽莎白公主。当我见到您的儿子,我的快乐将会得到完满。”

国王的宠臣安东尼·丹尼和爱德华·西摩尔看看我又看看国王,想看我这位平民妻子是否因忘记了自己的位置而让国王感到窘迫。但是国王满脸笑容,看上去就像是这次他想要的妻子是既要爱他,也要爱他的孩子们。

“你对她说英文。”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但是她的法语和拉丁语都很流利。我的女儿是一个学者,就和她的父亲一样。”

“我是说的真心话。”我回答,随后得到了他温暖的笑容作为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