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中国艺能的传入
飞鸟文化时代为了广纳以儒学、佛教为中心的中国大陆文化,先后派出遣隋使和遣唐使,在模仿我国隋唐文化这一社会文化大背景下,日本从三韩、中国、印度等大陆国家引入了三韩乐、吴乐、隋乐和天竺乐。据《日本书纪》载,此前古坟时代的453年,允恭天皇驾崩,朝鲜新罗国王的进贡船80艘、“种种乐人80位”,且“或哭泣,或歌舞,逐参会于殡宫也”。这是最早传入外来乐的文字记录。继之,钦明十三年(552)从百济传来梵呗(佛的赞歌)。再继之日本推古时代(592-628),经过三韩,先后从中国传入伎乐、舞乐、散乐,从此日本艺能与外来乐结合,获得了迅速发展。由于这都与佛事相关,所以引进这些艺能的主力是僧侣,他们起着中心的作用。
伎乐是日本最古的艺能。据《日本书纪》载:钦明十五年(554),就从百济进贡乐人80人。据同书记载,伎乐则是于推古二十年(612)引进的:“百济人味摩之归化,曰,学于吴,得伎乐舞。则安置樱井而集少年,令习伎乐舞。于是,真野首弟子、新汉齐文二人,习之传其舞。”樱井位于飞鸟地方的广严寺附近。伎乐舞是一种在祭祀仪式上戴滑稽假面具表演的舞蹈剧。与此同时,还传入伎乐表演所用的乐器、装束和伎乐面。伎乐是当时外来乐影响最大者,流行于日本全国,引起了当时摄政的、积极引进中国文化的圣德太子的高度重视,他强调“供养三宝,应用诸藩之乐”,即佛经舞乐。一说,伎乐在中国称吴乐,而伎乐之名,是由圣德太子根据《法华经》屡屡出现此名称,而亲自命名的。他专设乐户这一机构加以统一管理。其后通过《大宝律令》,扩大乐户,成为官立的艺能研究机构,此时的伎乐,除了在佛事仪式上表演宣扬佛教教义之外,还不断扩大娱乐的要素,对于推动日本艺能的发展起到了划时代的作用。
据文献记录,伎乐是从供佛仪式的余兴开始,与延年舞一起培育而成的。当时最大规模的一次表演,是天平胜宝四年(752)东大寺大佛开眼供养会上,伎乐的击鼓,分4组,每组15人,共60人,可见规模之大。这是日本伎乐史最辉煌的时期。伎乐一般都是在露天表演,戴伎乐面具表演,其程序是:先狮子舞,然后依次是吴公、金刚力士出场,在迦楼罗出场后,边行走边舞蹈,舞蹈动作类似啄木鸟啄食。紧接着在众女前呼后拥下出场的是吴女,金刚力士恋慕吴女,跳起求婚舞,做出卑俗的动作。整个表演全无台词,是一种富有滑稽意味的音乐舞蹈剧。伴奏的乐器是钲、腰鼓、笛三种。其后,日人唐乐舞师狛近真著《教训抄》(1233)也记有:“舍卫国之妙声,于佛前奏伎乐,依功德,离三恶道。此乃由味摩之渡来倭国之曲。”也就是说,“伎乐”是佛会的一种庄严的余兴艺。当时伎乐是受到朝廷保护的,年轻伎乐艺人还会受到培训并获得奖励。
与此同时,引进了假面具的制作技法。目前,伎乐面具作为国宝,保存在国立博物馆、正仓院宝库和东大寺的达220具,均用桐木和干漆制作,涂抹色彩。除了中央朝廷制作伎乐面具之外,地方诸国也开始制作。其中以醉胡面具、吴女面具、昆仑面具、力士面具、迦楼罗面具等为最著名,面具面形很大,鼻子很高,下颚粗壮。面色分为白、赤、紫三色,眼睛、牙齿多涂银色,颇有夸张性的一面。其中戴冠的胡人面具和柔美的吴女面具最具代表性和艺术价值。《西大寺资财流记账》对醉胡面具做了这样特别的描述:“一面桐,虎皮回赤紫绫冠,以金墨绘凤并草形等,锦缘。一面干漆,青皮回紫绫冠,绮绫。”这段文字,对这一假面具以及表演情状的描绘十分到位,充分展现了胡人这个角色的醉态和威严的基本性格特征。表演时,王者(醉胡王)1人,戴此面具,与从者(醉胡从)6人共舞,表演种种醉态。但是,醉胡王始终保持王者威严的容貌,而从者有的哄笑,有的叫啸,以各种变化的相貌,表现他们的醉态。吴女面具是当时伎乐唯一的唐代女人样面具。尽管如此,也都是受中国当时方相面的影响,所以日本学者浜一卫说:“中国的‘方相面’,中央亚细亚系的外来面,都传入了我国,两国的假面的关系,比想象更加密切。”[57]由中国传入的伎乐,另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狮子舞。白居易在《新乐府》“西凉伎”一节中记有“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的字句,这说明当时伎乐的内容,包括假面胡人假狮子,即戴假面具而舞,以及耍假狮子舞。狮子舞作为伎乐的组成部分传入日本,有文字记载者,见之于天平十九年(747)的《法隆寺缘记资财账》记有五色毛的假狮子头两面,一对同形。《教训抄》的“他家相传舞曲物语”中也记有狮子条目。同时,《年中行事绘卷》《信西古乐图》也都绘有狮子舞的场面。这些文献证明从中国传入的伎乐,包括了狮子舞。柳田国男从民俗学的角度考证,认为“我们在模仿异国狮子舞以前,已经有用这种狮子头祭祀的习俗。在我国自古从来就有鹿舞,故容易普及外来的狮子舞”[58]。伎乐的表演,以滑稽、调谑为主,已成为一种娱乐,一种习俗。由此可见当时伎乐之盛行。河竹繁俊指出:“伎乐是戏曲构成的假面舞蹈剧的滥觞”,“伎乐的传入,在我国的艺能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成为戏曲进展的始祖”,“结果,伎乐从大陆传入以来,日本演剧艺术开始迅速发达,同时形成自此以来1300年系统的戏剧史”[59]。换句话说,日本的艺能乃至戏曲是始于伎乐的。
继伎乐之后,从中国传入了雅乐、舞乐和散乐,很快就压倒伎乐,伎乐式微,只限于在寺院演出。根据大宝元年(701)的《大宝律令》,治部省模仿唐制,设置雅乐寮,管理包括从外来传入的各种音乐舞蹈,人数以和乐最多,唐乐、三韩乐次之。外来乐师、乐生共140余人,唐乐师、唐乐生和三韩乐师、三韩乐生各占一半。
舞乐的传入日本,比伎乐的传入约晚数十年,最早的记录,是大宝二年(702)初传,正月西国的庆宴上演奏“五常太平乐”,大概可以认为是表演舞乐之开端。唐代舞乐初传日本,很长一段时间唐乐的表演压倒三韩乐。日本的舞乐,不戴假面具,分集体舞和个人舞两类,伴随作为演奏乐的雅乐而起舞。《舞乐图说》中描写的舞姿是:“左折右旋前进后退,动作勇迈活泼。”最大规模的一次舞乐表演,是在天平胜宝四年(752)奈良东大寺的大佛开眼仪式上。当时一些寺院设立乐所,专门培养乐人。宫廷还设置专门的机构,指导培训这方面的人才。高野辰之就当时“舞乐”的盛况,这样写道:“是时,音乐大行,除年中恒例外,庆贺花宴、菊会、斗鸡会、赛诗会、赛歌会、相扑会,必奏歌舞。”(《大日本史》)[60]可见当时舞乐的普及之一斑。
继之,从中国输入散乐。据《东大寺要录》记载:“圣德太子开辟了与隋朝之间的国际关系以来,中国文化大量地传入我国,散乐也是这时传来我国的。”《续日本纪》记有:天平七年(735)已传入作为散乐一种的耍枪艺能。天平胜宝四年(752)四月举行的供奉大佛开眼仪式上演出了唐朝传来的散乐。康保二年(965)则记录了村上天皇“召猿乐御览之”。据《唐会要》载:“散乐,历代有之,其名不一,非部伍之声,俳优、歌舞、杂奏,总谓之百戏,跳铃、掷剑、穿竹篓、戏绳、缘竿、弄枕云云。”又载:“激水化鱼龙,画地成川之类。至于断手足剔肠胃之术。”《三代实录》则记有“伎善散乐,令人大笑”云云。可以说,这是一种含杂技、魔术、曲艺、歌舞的综合艺术,以滑稽、卑俗的演技为主,与舞乐之为贵族阶层所享受相比,它则更为庶民阶层所接纳,是一种大众的娱乐。
除了文献记载之外,还有一些绘画记录了当时散乐的流行。有名的《骑象鼓乐图》描绘了4名散乐师骑在白象背上演奏散乐的情景。《弹弓散乐图》绘有散乐的场景,展现了穿长袖的舞者表演散乐的实态。《信西古乐图》则描绘了平安时代初期的舞乐、散乐,图中突出绘有“猿乐通金环”的场面,右上方两人抬着一个金环,左方一人牵着一只猴子,猴子做出准备跳金环的姿势,还有数人在一旁围观;还绘有狮子和童子,大概当时借着舞弄象征灵兽的狮子,以护法避邪,驱逐恶鬼病魔。这幅散乐杂技图,被视为艺能史、音乐史上的重要文献。可以说,散乐是从舞乐演化出来的新谱系。它含杂技、哑剧、曲艺、舞蹈、魔术、滑稽表演、动物杂耍等艺术形态,具有很强的娱乐性,得到渐次的普及,在各种祭祀仪式上演出。朝廷专门设立散乐户,教授此艺。属于散乐户者,可以免除课役,加以扶持和保护。散乐户于延历元年(782)又撤销了,大概是它深受欢迎,业已盛行于世,不再需要特别管理的缘故吧。这些引进的舞乐和散乐——其主流是滑稽表意动作的哑剧,只是一种非常朴素的民间艺能,但是对其后日本艺能的形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在大量引进舞乐等之前,早于大宝元年(701)制定的《大宝律令》,规定在治部省下设置雅乐寮,于翌年施行,掌管宫廷的音乐舞蹈,并以教习乐舞为主。这大概也是受到中国设置乐府、教坊、内教坊一类宫廷乐舞教习所的影响,而加以模仿所设置的吧。雅乐寮的人员,包括歌师、舞师、乐师及管理人员,多达400余人。开始时,和乐人数最多,三韩乐、唐乐次之。但是,随着大量引进外来的大陆舞乐,人数以唐乐为最多,三韩乐、和乐次之。成立雅乐寮这样大规模的组织,成为当时日本艺能发展的巨大推动力。总之,传入以中国为主的大陆伎乐、舞乐、散乐等,与本土原始歌舞、神乐结合,促进了古代日本艺能的迅速形成和发展。
总括来说,日本吸收中国文化,最先是采取全面移植的办法。用历史学家依田憙家的话来说,日本吸收外来文化,是采取“どちらも”(什么都吸收),而不是先问“どちらか”(吸收什么呢)的态度。[61]结果,日本古代文化开出了灿烂的花朵。但是,这仅是一面,日本在吸收外来文化时,又注意传统文化的传承。比如,在宗教信仰方面,皇室和贵族阶层盛行信仰佛教的同时,仍然信奉作为民族信仰的神道。壬申之乱时,天武天皇在接受飞鸟寺援助的同时,也祈愿伊势神宫的神佑,并获得了胜利。天武天皇即位后,采取兴隆佛教和提高伊势神宫地位并举的政策,从那时起,伊势神宫开始拥有祭祀皇祖神的地位。比如,在建筑艺术方面,自天武朝以后,皇宫建筑如作为举行公开仪式的场所太极殿,仿照中国宫殿瓦葺的建筑模式,而作为天皇日常生活的场所皇宫,则仍然保留传统的建筑风格。可以说,这时期的日本文化,在和汉文化的对立与并存中前行,同时,吸收中国文化是与日本的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紧密结合的,这为其后探求两种文化的调和与发展,并在吸收中国文化的基础上实现日本化,创造了前提条件。
家永三郎总结这时期日本文化史时指出:“积极移植大陆文化,但自古以来传统的民族文化并没有衰微,相反,将大陆文化的刺激,作为一种活力,促进了传统的民族文化的新发展。7世纪以来这种文化史发展的大趋势,即使到了8世纪,依然持续不变。”[62]可以说,这就是这一时代日本文化发展史和中日文化交流史的基本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