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对劲

大将军侯铁铮不上朝,丞相谢临也不上朝,唯兵部尚书尉迟正还在,各路大臣皆在。尉迟正人很正直,早朝上书,亦是正直无比。于是跟随他上书的满朝文武,同样正直无比。

万兆皇帝明重谋,坐在龙椅上,间或趁着群臣不注意的时候,打个哈欠,总觉得这段时间的早朝,似乎缺了点什么。

究竟缺了点什么呢?

任是明重谋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

其实大臣们,也觉得最近的早朝,乏善可陈,陛下要昏昏欲睡了,大臣们,也要昏昏欲睡了。除了刚当了文官的尉迟正还镇日精神抖擞浑然不觉之外,大臣们上朝的时候,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经历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才身居高位的?开始是彼此斗,后来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

就是奸佞谢临。打倒奸佞,清君侧,这是每一个忠臣的愿望,满朝文武为表忠心的时候,都会抓着谢临来斗上一斗。即使被谢临一个反击弄得满头包,依然乐此不疲。

可是近日谢临不上朝了,美其名曰:闭门自省。

大臣们镇日看不见此奸佞之臣,不跟他斗上一斗,就浑身不对劲。

本来第一天听说谢临闭门自省不来上朝不来祸害朝政不来祸害陛下,众臣恨不得放烟花庆祝弹冠相庆。

可是第二天谢临仍是不见,大臣们总觉得朝中似乎缺了点什么。第三天,尉迟正上书之时,观点太正直,附和的官员们亦观点太正直。第四天,第五天……

每日大臣们的语言你来我往,太正直,正直得令人发指!

这谢临究竟是调料,可缺可不缺,是道主菜,不可或缺,还是容易营养过剩的大鱼大肉,吃多就吐?

至少现在,没有人能得出十足正确的结论。

半个月后,明重谋夜半计时,子时正好一月之中,丞相自省半月,第二日该当出关上早朝了吧?明重谋怀着不知名的愉悦心情,进入梦乡。

然而翌日一早,明重谋环顾群臣,却哪里见到谢丞相的影子?

“丞相呢?”明重谋问。

众臣这才恍惚记起,丞相大人言道自罚闭门自省,如今半月正好过了,难怪陛下询问。于是明重谋只见众臣扭着脑袋面面相觑,然后齐齐低下头去,“臣等不知。”

臣等不知,臣等不知,不知个屁!

万兆皇帝龙颜大怒,手一掌落在龙椅上。众臣最怕这个,明重谋盛怒之下,内力灌注手掌,幸而龙椅坚硬无比,纹丝未动,但大殿亦是晃了两晃,房梁落了一些尘土在几位大臣的头发和衣领里。可别在某一天,给龙椅来上一掌之后,自圣祖皇帝传下来的宫殿塌了。更何况,陛下若是一个不高兴,想杀个把人,不用喊侍卫,当场就可以把这些文官当小鸡似的抓起来,搓圆搓扁,一巴掌下去,省了一次午门斩首,也是非常可能的。

于是众臣皆把头垂得更低。

一时之间,大殿经历了自开国以来早朝最安静最奇怪的景象。

尉迟正打破沉寂,“陛下,臣……或许略知一二。”

众臣顿觉浑身压力一轻,不禁用感激的目光注视着尉迟正。而明重谋则露出兴冲冲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尉迟正,直把他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尉迟正半晌,方迟疑道:“臣今晨,拜会过丞相大人。”

“那丞相怎么说?”明重谋立时追问。

尉迟正道:“臣本让看门小厮去通报,言称尉迟正拜访,看门人通报了,不多时,便回来说……”

“我家老爷不想见你,”看门小厮不耐烦地挥手,“你还是赶紧走吧。”说着,便要关门。

尉迟正赶紧拦住他,“丞相大人不想见我,这是何故?”

“不止是你,任何人都是,早说了大人闭门自省,这期间,甭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朝廷重臣,我们老爷说了,谁也不见。大人莫非不知道么?”

尉迟正疑惑道:“可是早先丞相大人不是说,闭门自省只持续半月么?今日该当上朝了吧?”尉迟正拱了拱手,“尉迟某正是要和丞相大人结伴而行,请兄台再替我禀报大人一声,也许大人只是忘记了。”

看门小厮怔了怔,叹气道:“大人你也别难为小人了,实话跟您说了吧,大人就是不想上朝,甭说半个月,只怕一个月后,老爷也未必会去上朝。我们老爷既然这么说,自有老爷的道理。大人您还是请回吧。”说罢,把门“砰”地一关,差点磕到尉迟正鼻子上,尉迟正这才悻悻离去。

尉迟正如此这般一说,明重谋登时明白了,敢情这谢临就是在偷懒,就是不想上朝。想着御书房里源源不断层出不穷批也批不完的奏折,想起偷懒拿着薪水不干活的奸狡丞相,万兆皇帝怒了。

明重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当即开了金口,责令谢临速来上朝,违令者,扣俸禄,几天不上朝,就扣几天薪水,一年不上朝,一年的俸禄,你谢临,也不用拿了!

赖昌把陛下的旨意传达到丞相府之后,明重谋满心欢喜地等着谢临回归,不想赖昌仍苦着一张脸回来,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给陛下。

陛下一翻,见是一篇超长诗赋,别看纸张皱巴巴的,文章却对仗工整,平仄有序,辞藻华丽,感情丰沛,念起来朗朗上口,若是装裱一翻,单看文采,丞相大人此文,流芳百世,也不成问题,奈何这内容……

陛下略过了一系列语气助词“兮、哉、乎”,又绕了半天口舌,终于大致明白此文涵义。

文章涵义深刻万分,洋洋洒洒数千字,暗着顺序,意思依次为:陛下你吃了么?陛下你吃得好么?陛下你亲政辛苦么?臣听说陛下十分勤勉,臣心甚慰。陛下能力颇佳,臣应该还能休息几天。那臣俸禄也就不要了吧,臣接着歇几日吧。陛下要是能放臣整年的假就更好了,臣全年俸禄不要都没关系呀。

陛下看到最后一个字,心中怒火蒸腾,直向胸口而去,冲出胸腔,冲出喉咙,冲向两臂,冲向握着宣纸的两只手,一个用力——

丞相大人文采飞扬,洋洋洒洒、据说可以流芳千古的数千字,转瞬间,化成灰烬。

赖昌一抖,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奴才以为,丞相大人乃明智之臣……”赖昌硬生生地收回了“奸佞之臣”四个字,接着道,“大人弄到钱的路子,私以为,本就比奴才和朝中的许多大人更多,以俸禄作为威慑,只怕丞相大人未必……”赖昌吞吞吐吐了半天,方才大着胆子道,“未必放在眼里。”

明重谋略一思索,不禁深觉有理。

本朝本就忌朝中大臣经商,忌大臣贪污受贿,然而谢临此人奸诈狡猾,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他贪污受贿,奈何就是抓不到他的把柄。如此人物,自然不会把那丁点的俸禄,放在眼里。

就算这些日子,单独执政的明重谋,亦领悟到高效无错批阅奏折的方法,然而自己丞相占着位置不干活,令劳顿数日的皇帝陛下好生不痛快。

朕不痛快,必须也要他也不痛快。

明重谋挥退了赖昌,一边思忖,一边随手翻阅奏折,用朱砂笔落一旁批阅,盖印。

却忽见一奏折,乃江浙一带总督奏章,言辞激烈,道长江灾洪,淹数万顷良田,无数良民丧命,恳请朝廷批复救灾,开粮仓赈济灾民。

江浙一带,乃大楚国开国发源之地,向来富庶,朝中亦向来多番支持,此大洪灾竟淹没良田万顷,致使无数人丧命,不可等闲视之。

明重谋忽而想到,丞相谢临,刚考中探花,不得喜悦半分,家人便因洪灾而全数没了性命,谢临当日提到此事时,表面全无半分落寞伤心,但凭那日作仕女图时,提笔落笔皆比平日慢了半分,明重谋便知,他并非对此事全无介怀。

只怕此时,若谢临知晓此洪灾噩耗,也不会坐视不理吧?

明重谋想到这里,不禁弯了弯唇,笔下一顿,落了个“准”字。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丞相谢临,总该心里有所触动,回来做事了吧?

不想明重谋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

翌日早朝,谢临果然停止其所谓的闭门自省,回朝开始做事。当先一人进入大殿,背亦如以往,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如古井不波。其与群臣唇齿相讥,舌战群儒,亦与之前毫无逊色,铿锵见解,依然掷地有声。大臣们亦除却睡意,精神颇佳地与谢临辩驳,斗智斗力,其乐无穷。朝堂上顿时你来我往,充满了大楚的勃勃生气。

只有谢临,能让死水似的大楚,焕发出不一样的活力。丞相之位,目前除了他,还有谁能够胜任?

万兆皇帝在想,群臣亦在想。

想来想去,毫无结论。

姑且如此吧。这奸相也并非毫无能力。如果他真能为国效力,大楚朝何愁无盛世之未来?

大臣们正觉不如对谢临妥协,让他安安稳稳做个丞相之时,却又闻噩耗。

皇帝陛下所批,为江浙一带开粮仓赈济灾民的奏折,被丞相驳回。

大楚朝丞相监国,先帝曾言,明重谋刚刚即位,经验不足,有任何不对,丞相一经发现,发出的圣旨即可驳回。

谢临没事就行使这项权力,众臣们也习惯了,自然没人敢吭声。但没有人料到,在今时今日,江浙洪水淹没良田,致人丧命的此时此刻,当年因洪灾,家人无一活命的谢临,竟会不同意开粮仓赈灾!?

谢临面对皇帝与大臣们的疑惑,仍面露坦然,恭恭敬敬地说:“陛下,开粮仓济民,臣不同意,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谢临就是不让人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