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奸巨猾

当淑霞看到白皙的脖子上印了五指青黑手印的谢临时,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淑霞是三个侍妾中,年纪最大的,如今也已二十岁左右了,端庄贤淑,丞相府上下主事,除却丞相大人外,就是她说的算了,俨然已是丞相夫人。伺候她的婢女常常觉得丞相未免薄情,若是看上了别家女子,便也罢了,但既然已与淑霞几乎举案齐眉,却为何就是不纳为正妻?

婢女为主子鸣不平,主子却只是摇头,叹息着说:“我哪里配得上大人。”言语间好生寥落。

怎地就配不上大人了?淑霞是丞相三个侍妾中虽不是最漂亮,却是最会持家,最得丞相敬重的。若是真能结为夫妻,又怎地不好了?

淑霞只是婉约地笑,“你不懂。”

此刻淑霞搁着药箱,沾了药酒,一点一点涂抹在谢临脖颈上,心中忽有不吐不快之感,她也真的说出口了,“……大人这位置坐的,一点也不快乐,又何苦一直坚持?难道您就真的……”

真的那么恋慕权势么?

她顿住话语,咽在喉咙里,这刺人心的话,就再也说不下去。

其实她是真的疑惑,权势的滋味真的有那么好?如果有那么好,那谢临为何如此隐忍,那尉迟正几乎就要欺到他头上来了,他依然处变不惊,好似在冷冷地观察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别人都在戏里,只有他在戏外。

人常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但是只有眼前这个人,依然把人生和戏分得清楚。

可是谢临却偶尔又说:“人生如果真的就是一场傀儡戏,那却是再好不过了。”那便可操控人生,岂不快哉?

话语冰凉,淑霞只觉一阵寒意直入心田。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懂了他,有时候却觉得,他是个难懂的人。

“大人,”淑霞又说,“大人对妾、绮罗与墨儿来说,皆是恩人,亦是寄托,我们常希望大人放下肩上重担,依靠一下我们,偶尔露出一些更真实的笑容,而不是……”

而不是这般冰冷。

淑霞曾是京师第一勾栏院的当红花魁,端庄婉约,谈得一手好琴。其人姿容气质,似大家闺秀,令众登徒子趋之若鹜。

哪里是“似”大家闺秀,她其实就是大家闺秀。父亲曾为三品官,奈何淑霞刚及笄时,父亲便为奸人陷害,砍头抄家,女充为妓。一日为谢临所得知,重金赎身,收为侍妾。

当夜,淑霞本以为谢临与那些登徒子一样,要侮辱自己,却不想谢临却没有碰她,并尽力为其平反。不多时,淑霞一家遭逢赦免,淑霞感激之余,当即决定侍奉谢临终生。

却不想……

“不必了,”谢临沙哑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淑霞的回忆,“你、绮罗,还有墨儿,我只希望你们快快乐乐的,我比你们都大一些,见过的事也多一些,若你们哪一日找到了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留言告诉我之后,就可以尽然离去了,我不会阻拦。”

淑霞怔然,低下头,“墨儿还好,我和绮罗这样的人,又有谁,会想要我们呢?”

绮罗艳丽无方,却是红颜祸水,也并无显赫的家庭,与淑霞同样,以前亦曾是男人的玩物,却被谢临救了,因此亦把谢临当恩人对待。

但这等残花败柳的身体,谁会要呢?

倒不如谁也不嫁,侍奉丞相大人终生,来得安稳自在些。

谢临冷笑一声,“只要你们想嫁,自然就嫁得,我丞相府出去的人,谁敢不要?”

淑霞失笑,心说莫说别人,我面前可就有一个。

孤高自傲,毫无妥协,放眼整个大楚,又有谁敢要你?

“大人实在想得太多了,”淑霞又道,“须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们早就不求了,在丞相府终老此生,我们就已心满意足了。”

她攥着棉花的手指似乎按得重了些,谢临抽了一口气,“以后丞相府里少说这些丧气话,”谢临只是朝后摆摆手,示意淑霞不用再涂药了,然后撩上衣襟,盖住裸露的肩头,系好,“我大楚朝如果都这般不思进取,只会国力减退。你们尽管只想着等,站着等,坐着等,都好,但是……”他凑近淑霞,“但是命运不会等着你们,早晚有一天,你们也会面临大祸。”

谢临整整衣袖,漫不经心地说:“你们想等着大祸,我却不想等,就算是为了不给我带来祸事,你们也该居安思危一下。”

长袖衣衫,面白却冷,隽雅带着清寒。破去私下的温情面目,他就又是那一朝丞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个人……

淑霞心里好笑,心说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他,他明明是为我们好,却常常故意说得自私自利,逼迫我们改正错误。

“丞相之位,坐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你在等,我也在等,”谢临静静地说,“也许某一天,我能放下来的时候,就放下来了。”

倒希望有那么一天。

翌日,谢临脖颈上的紫青未好,便大大方方上朝了。

本朝丞相脖子上留有五指青印,显然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想要他的命。

陛下龙颜大怒。

明重谋亦不知自己因何而怒,倒忘了前些日子痛恨谢临痛恨得咬牙切齿的窘状,只觉谋害朝廷命官,此罪当诛,罪无可赦,于是喝问谢临:“行凶者何人?”

尉迟正在谢临右后方站着,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前日里,在卓青的鬼主意下,尉迟正以悉数记住了当时经过的路人,以抚恤和威胁堵住了他们的嘴,后来又带着重金到谢临家中赔罪。谢临自是知道尉迟正所为何来,于是毫不客气地收下重金,凛然道:“尉迟大人刚正不阿,自然不会做此谋害重臣之事,更不会做此等行贿之事,”他抖了抖手里的那一袋珠宝,“此事,你知,我知,别人不知,大人不必忧心。”

尉迟正和卓青登时放心。这谢临虽是奸佞之臣,说话却是说一不二,他既然说了掐他脖子不是“尉迟正”干的,那就不是尉迟正干的。

回到家,二人皆睡了个安稳觉。

但是他们对谢临实在太不了解了。

剧毒的赤练蛇,又怎会甘心差点丢了性命的事,就如此平息了?

所以当陛下喝问“行凶者何人”的时候,谢临则答:“陛下明鉴,掐臣脖子差点要置臣于死地的,是我朝镇远威武大将军——”谢临一字一字道,“侯、铁、铮。”

一时之间,朝堂上下,议论纷纷。

然而就算满朝文武不知道谢临是个有多奸猾的人,陛下却晓得至少三分,闻言不禁狐疑地看向同样震惊的侯铁铮,“朕倒不知侯将军动机为何?”

谢临遂垂头答道:“臣请将军释兵权……”此话一出,大殿里几如沸水煮饺子,登时炸开了锅,群臣呆若木鸡,直瞧着丞相大人是否已经疯了,谢临仍然接着答,“侯将军不愿,臣忍不住辱骂将军,将军勃然而怒,于是就来掐臣的脖子。”

陛下亦震惊了,沉吟半晌,方道:“不知谢卿有何证据?”

“证据?”谢临正直一笑,“当时街上路人虽寥寥,但却也有零星几个,陛下一审便知。”

于是陛下当即派人,抓来当时目击现场的路人询问。

那些路人被尉迟正和卓青,又抚恤又威胁,怕到了极致,只记得对方威胁说,不许说尉迟正来跟丞相掐架,不许将尉迟正的相貌泄露一星半点,如果有人拿尉迟正的画像说是他干的,一律否决。

众官兵拿的不是尉迟正的画像,是大将军侯铁铮的画像。络腮胡子邋遢样子,与镇远威武大将军回朝时的样子,相去甚远,谁也没认出来,况且当日百姓们与大将军距离甚远,也看不清楚大将军的面貌。

反正只要不是尉迟正,不是尉迟正这张脸,管他是谁?先认了再说。

于是纷纷点头,好似侯铁铮是十恶不赦的凶神恶煞。

证人已全认了,侯铁铮就算有十张嘴,也再难辩驳。尉迟正没料到自己做的事竟给侯铁铮带来如此大的祸事,只想着先求情再说,“就算将军真的掐了丞相的脖子,也不能证明将军真的有杀人之心,何况丞相亦也未死,将军虽有罪,但并无大罪,请陛下开恩。”

什么叫“丞相亦未死”?难道丞相死了,侯铁铮的故意杀人罪才成立?

明重谋气得鼻子都歪了,抄过赖昌手里的卷宗就往地上一摔,骇了重臣一跳,尉迟正也没料到自己求情的话,反而引得陛下的火气更大,当下亦不知如何开口。明重谋眯着眼睛,环顾众臣半晌,众臣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明重谋才对谢临道:“谢卿,侯铁铮几乎要了你的性命,你且说,打算要对他如何处置?”

谢临亦沉吟半晌,缓缓道:“本朝律法,谋害朝廷命官,本应诛九族。”此话一出,尉迟正扭过头,差点破口大骂,却听谢临话语一转,又道:“侯将军所为,终因臣言语不当,并非出自将军本意,但杀臣之心,仍不能抹煞。将军死罪或可免,活罪却也难逃。不如打上三十鞭,以儆效尤,令他人莫敢再犯,也就是了。”

众臣皆倒抽一口气,三十鞭,幸而侯将军是武将,若是文臣,三十鞭便足以要了他的命。

陛下微微琢磨之后,只觉也无更好的办法,当日行刑。

饶是大将军威猛神武,武艺高强,这三十鞭下来,也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

行刑的那天晚上,尉迟正来到丞相府,大骂谢临无耻至极,不讲信用,收了钱,却反咬人一口。

谢临无动于衷,只耳听着淑霞的琴,墨儿的鼓,眼盯着绮罗的舞,天上人间,美不胜收。对尉迟正的话,如耳边风。

尉迟正骂得急了,他本就是武将,学不来文绉绉的骂人技巧,骂人向来吐脏字,污言秽语尽出,可谓出口成“脏”。谢临这才理会了,只一句话,就堵住了尉迟正的嘴。

“不知尉迟大人,当日里的交易,是什么?”

尉迟正回忆,当日里,尉迟正要求谢临不要将“尉迟正”是掐架的另一方的秘密,抖露给陛下。

而谢临今日所做,尉迟正确实不是掐架的另一方,另一方是侯将军嘛,跟你尉迟正有何关系?

尉迟正中了圈套而不自知,输了此局,可叹,可叹。

“老”奸巨猾。

尉迟正暗骂。

另外,谢临亦在朝堂上,说:“因臣言语不当,方致侯将军之罪,臣甚愧疚,臣亦请罪,令臣闭门半月自省,请陛下恩准。”

“准了。”

明重谋当日里,痛快地答应了,可是第二日便后悔了。

御书房堆积了山一样高的奏折,明重谋吩咐赖昌把丞相叫过来。不久,赖昌却灰溜溜地回来了。明重谋奇怪,问他为何不见丞相。却见赖昌哭丧着脸,道:“丞相大人说,既然是请罪自省,自然是半个月都不能出门的了,他说陛下既然已经亲政,想来这些奏折肯定难不倒陛下。”

明重谋听了,只得一咬牙,想自己既已是皇帝,批阅奏折,早晚的事,自然也难不倒自己。但未过两天,这奏折便越堆越高,将御书房挤得连踏脚的地方也没有。明重谋屡唤谢临进宫,谢临都装聋作哑,只说正在请罪,请陛下忍耐相思之意,半月后再见。

看着漫山遍野皆是奏折,明重谋仰面。

朕不跟你“相思”,朕只想让你过来批阅奏折!

万兆皇帝忍着两行宽面条泪,接着低头闷不吭声批阅奏折,一批就到深夜,第二天还得精神抖擞地接着去上朝。

“老”狐狸。

明重谋亦愤愤暗骂,将笔甩在一边,墨汁溅在奏折上,他赶紧将用宣纸将那点墨吸了,却仍是黑了一块,在澄黄的纸上,就像块突出的疙瘩。

“老”狐狸——!

“啪”这一张在明重谋眼中毫无建树的奏折,登时成了他迁怒的牺牲品,手一抖,跌在了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