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徒俯视巾帼 直欲压倒须眉

——介绍宋代几位女词人的作品

宋代是词的黄金时代,词人辈出,硕果累累,而且还出现了一大批女词人。她们的作品思想内容之好,艺术成就之高,更是令人可钦可叹。

首先介绍蒋氏女《减字木兰花·题雄州驿》:

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唐圭璋编《全宋词》(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689页。

这首词的作者,没有留下名字,只知道是宜兴(今江苏省)人,蒋兴祖的女儿。据《宋史·忠义传》记载,钦宗靖康年间,金兵南侵,蒋兴祖为阳武(今河南原阳县)令,城被敌军包围,他坚持抵抗,至死不屈,表现得很忠烈。他的妻子、儿子都死于这一事变。又据韦居安《梅磵诗话》记载,蒋氏女因年轻貌美,能诗词,被金兵掳去,坚贞不屈。此行途中过雄州驿(今河北雄县),写下了以上这首词。

词的上片是写北行路上所见。开头两句:“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点明作者从阳武启程北行的时间和环境。意思是说,拂晓乌云密布,北行的车子轱辘辘地就匆匆出发了。“横度”一词,用得十分精巧。它既说明当时自然气候的恶劣,又暗指当时政治气候的极度紧张,令人窒息,从而透露出作者做了俘虏之后的苦闷心情。“辘辘车声如水去”,用杜牧《阿房宫赋》“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的文意。作者似乎是在想,北行的车子要驶到什么地方去呢?对于一个被囚的女子来说,离乡背井,不知所往,该是何等的伤感和忧愁啊!作者并以“如水去”作比,进一步表达出她任人摆布的痛苦。接下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白草”,北方的一种牧草,秋天干枯时变成白色,所以叫白草。这两句是写北方边区荒凉的景象:白草遍地,黄沙飞舞,月亮还未下去,静静地照着三两户孤单单的人家。在古典诗词里,诗家词人常常用“白草”、“黄沙”来显示北方的萧索与荒寒。如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诗句“北风卷地白草折”;王之涣《凉州词》中有“黄沙远上白云间”的诗句。这里,作者也用了“黄沙”、“白草”这两种典型景物,同时又用“月照孤村”加以渲染,衬托出作者心境的悲凉。作者这种寓情于景,以景衬情的艺术手法是很高超的。

词的下片,作者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了,一种丧家亡国的愁思就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燕山”,这里是指金朝的都城燕京。这几句是说,鸿雁南飞,而自己被掳北去,因而愁肠日夜,百结不解!越往北行,眼看敌国京师就要到了,回首南望,故乡归路隔着千山万水,要回去是很困难的了。“百结愁肠”这四个字,凝结着作者的血泪。亡国的痛苦,丧家的悲哀,离乡的忧愁,一起兜上作者的心头,又怎不叫人悲痛欲绝呢?如果说,词的上片是“辘辘车声如水去”,还不知其所往,而这里则是“渐近燕山”了。“渐近燕山”,说明敌师已近,故里已远,回乡已不可能,这正是作者愁思的由来。至此,热爱故乡、国土的感情浓烈地表达了出来。

全词不事雕琢,情感炽烈,作者的思乡爱国之情随着北行的车子渐行渐增,步步发展。最后终于直接爆发出“回首乡关归路难”的爱乡爱国强音。词中有情有景,情景交融,精炼深刻,感人至深。清末况周仪《惠风词话》评价这首词说,“寥寥数十字,写出步步留恋,步步悽恻”[1]之情。这是十分恰当、精辟的。

像蒋氏女这样一生只留词一首而又受到后人称赞的,还有徐君宝妻。徐君宝不知道是何方人氏,他的妻子也没有留下姓名,只知徐氏妻是岳州(今湖南岳阳)人,生活在南宋末年。元军南侵,她被敌人掳掠到杭州。一路上贼兵屡次想侮辱她,她始终不从,最后投水自尽。徐君宝妻《满庭芳》就是投水之前题在墙壁上的一首绝命词: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唐圭璋编《全宋词》(下),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2290页。

词的上片写南宋的覆灭。开始五句:“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从侧面着笔,先写南宋未亡时的繁华景象。意思是说,南宋末年,汉水一带仍然保持着繁华;南宋的人物,也不乏宋徽宗时期的流风余韵。看那一片彩色的门窗,多么鲜艳,方圆十里都似乎闪烁着金属帘钩的光亮。“汉上”,泛指汉水至长江一带的江南,是当时重要的商业经济区,这里代指南宋王朝。“宣政”,宋徽宗的年号宣和、政和的简称。这几句,表面上看好像是写南宋的升平繁荣,其实透过这表面的平静,却隐含着作者的讥讽。“十里烂银钩”,便突出地表现了南宋统治者偏安一隅,追求享乐安逸的情况,已经为国家的覆灭埋下了祸根。

接下去六句:“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台舞榭,风卷落花愁。”“貔貅”,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猛兽,这里比喻强悍、凶猛的元军。这几句是实写元兵入侵,南宋很快被消灭的情况。根据史书记载,南宋咸淳十年(1274)九月,元兵自襄阳(今湖北襄樊市)出发,沿汉水南下;十二月,入鄂州(今湖北武昌);第二年三月,攻破岳州。作者这里用“长驱入”三字,就写出了这次战斗的迅猛异常和势如破竹的情形。转眼间一个国家的政权就这样被异族所摧毁了。先前还是繁华无比,而今却是破坏无余。过去的一切,就像西风席卷落花一样无影无踪。“落花”,这里可以理解为南宋过去的“繁华”,同时它也是比喻被敌人赶得四处流离的广大农民。一个“愁”字,写出了广大人民在异族统治下的亡国之痛。

词的上片,先写南宋的异常“繁华”,后写南宋的突然覆灭。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很清楚的,前者是因,后者是果。词的下片,开始三句继续写亡国后的感叹:“清平三百载,典章文物,扫地俱休。”“三百载”,指宋代自公元960年建国,至1279年为元所灭,共历三百二十年,这里是举其成数。这几句是说,大宋三百多年的清平世界、典章制度等,都似秋风扫地一样被扫得干干净净了。而作者自己又怎样呢?接下去几句便是写她自己的不幸遭遇。“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南州”,南方,这里是指杭州。两句意思是说,幸而自己没有被虏北去,还留在南方。“客南州”,就是客居南州。因为作者是岳阳人,是被俘以后押到南州的。一个“幸”字,说得十分深沉凝重,包含了作者多少辛酸苦泪。接着三句:“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作者虽然侥幸留在南州,但被掳后的痛苦仍然不能幸免。丈夫离散,死活不知;而自己客居他乡,又时时面临着敌人侮辱的危险,这种痛苦是难以忍受的。“破鉴徐郎何在”,“鉴”,镜子;“徐郎”,即指她的丈夫徐君宝。这里用了南朝陈末徐德言与其妻乐昌公主的典故。相传陈亡大乱,二人离散时将一面镜子破开,各拿一半,相约日后合镜为信。陈亡后,其妻乐昌公主入越公杨素家。徐德言访于京都,拿出半片镜子与之相合,夫妻重又团圆。这里,作者说“破鉴徐郎”,表达出作者盼望着与分离的丈夫“破镜重圆”。但“何在”一词,又透露出这种希望是渺茫的。不得已,最后只好以死来殉情殉国了。最后几句:“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岳阳楼”,代指作者的家乡岳州。这几句是说,自己生不能和自己丈夫见面了,但从今以后,我的孤魂也会夜夜回到千里之外的岳州去。表现了作者对丈夫忠贞不渝的爱以及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气节。同时,与前面“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联系起来,词中又蕴含着生为南宋人,死为南宋鬼之意,从而反映出作者的爱国之情。

这首词,作者哀悼了宋王朝的覆亡和个人的悲惨命运,抒发了对离散丈夫的深切怀念。写法上,既有大笔涂抹,也有细笔勾勒。谈古说今,慷慨悲凉,写得极有气魄,读后令人赞叹不已。可惜的是,这样一个贞烈爱国的女子连姓名也湮没无闻,我们在仰慕她的作品的同时,又不禁感叹她生不逢时了。

在封建社会里,妇女因受到社会的歧视,宋代女作家中有词集留传下来的并不很多。除了我们熟悉的李清照以外,写词较多并有词集留传下来的恐怕就要数《断肠集》的作者朱淑真了。

朱淑真,生卒年月不详,她自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市)人,世居桃村。据传她由于对婚姻不满,抑郁而死。朱氏有才艺,善绘画,通音律,诗词多幽怨之作。宛陵人魏仲恭辑录她的诗词为一卷,名曰《断肠集》,存词二十余首。她的词笔触轻柔,语言婉丽,形象自然。下面是她的一首《蝶恋花·送春》: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唐圭璋编《全宋词》(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970页。

词的上片,开始三句是写“垂杨”都有意挽留春天:“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意思是说,绣楼之外,杨柳依依,似乎是想系住春天,但春天只是稍稍停留,还是匆匆归去。“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二句,有人按词意标点为“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这样意思与上面的解释稍有出入,不过都可通达。这几句,重在写神。“千万缕”,写出了杨柳“欲系青春”的那种缠绵多情的神态;说“青春”而不说“春天”,一语双关,既写了自然界的春天,又包含着作者对自己人生“青春”早逝的惋惜;“欲系”二字,颇值得玩味。我们知道,不论人生的“青春”还是自然界的“青春”,“欲系”是“系”不住的。但就是这看似无理而实为有情的“欲系”二字,却正好表达了作者对美好境界的憧憬和追求。这种追求,而且还是那样的热烈、执着、深沉。你再看下面两句:“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这意思是说,柳絮随风飘荡,却要尾随春天去探看它究竟归向何处。“系春”不住,便去“随春”。这种追求美好、一心要与春光共存的愿望是何等的强烈啊!与其说作者这里是在写柳,不如说她是在写自己执意寻求幸福的渴望心情。那依依的杨柳和飘零的柳絮,不正是她缠绵悱恻的闺情象征和她红颜薄命的自我写照吗?

过片之后,意转悲凉。惜春的情感更为浓重、明显。

开始几句:“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杜宇”,就是子归,也叫杜鹃鸟。相传为古时蜀帝杜宇之魂所化,常在春天的夜里哀鸣,叫声十分凄厉。李白《蜀道难》就有“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的诗句。“便做”,即使。这几句是说,漫山遍野草木茂密,杜鹃鸟不停地叫着,即使无情,听了看了也会勾起人们无限悲愁的情思。“绿满山川”,意谓暮春;暮春时节“闻杜宇”,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人们是可以想象的。何况又是一位多愁善感、婚嫁不满的妇人,岂不更为伤心了吗?最后两句是写“送春”:“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春天终归无情,系不住,随不着,愁无用。最后无可奈何,只好端起消愁的酒送春归去;并用“潇潇雨”作结,耐人寻味。它好像是作为春去的注脚,又像是被送不语的春的回答,也像是作者在春去之后的一片散乱如麻而又冰凉的思绪。那潇潇细雨,点点滴滴都好像敲击着惜春人的孤寂伤感的心,使人更加感到愁苦不堪。

这首词,写的是过去常用的惜春题材,但构思缜密,手法新巧。通篇将春拟人,富有情韵。作品通过由系春、随春而伤春,最后不得不送春的这种心理变化,极有层次地表现了惜春的主题。而且,这首词惜春之中还深深蕴含着作者对自己厄运的痛苦诉说,写得非同一般。朱淑真属婉约派词人,这首词正体现了她善于以细腻的笔触、拟人的手法塑造形象,抒写悱恻闺情的风格。

通过以上的介绍,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女作家的作品都是写得相当不错的。正如清代词学家李调元在《雨村词话》卷三评论李清照的词所说:“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2]用这一评语来评价以上几位女词人的词都不为过。


[1] 况周仪:《惠风词话续编》卷一,《惠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第134页。

[2] 转引自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2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