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中见异 哲理隽永

——读三首《登鹳雀楼》诗

鹳雀楼,在现在山西省永济县蒲州镇;唐朝的时候,这里已是著名的登临胜地。据沈括《梦溪笔谈》卷之十五记载,唐人在这里留诗者很多。但是,对一般人来说,提起鹳雀楼,大概都只记得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而对其他的诗,就不甚了然了。王之涣的这首诗,为什么经过千百年来一直博得后人的喜爱,至今仍然流传万口而历久不衰呢?我们想选几首同一题材的诗作进行比较,或许能帮助我们回答这一问题,使我们能更好地欣赏王之涣的这首《登鹳雀楼》诗。

让我们先看畅当的《登鹳雀楼》: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1777页

畅当,河东人,中唐大历年间诗人,在文学史上没有什么地位。他的《登鹳雀楼》是一首五言绝句,全诗都是写景。前二句“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这是诗人登楼之后俯首鸟瞰,只见飞鸟在下飞翔,自己置身于飞鸟之上。似乎已经离开了人间,超世绝尘。这是从侧面写楼高,是近景;后二句“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是远景。鹳雀楼的周围,只见天地相连,原野辽阔,黄河直往中条山奔流而去。读者可以想见,在这广阔的平野中,鹳雀楼拔地而起,显得是多么雄伟壮观。这是通过描写周围环境来进一步烘托鹳雀楼“高出尘世间”的。可见,这首诗无论是近景还是远景,都是扣住楼高来着墨的,主要在歌咏鹳雀楼本身。

写法上,畅当的这首诗明显地借鉴了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如第四句“河流入断山”,就是从王之涣的“黄河入海流”脱胎而来。畅当并采用同样的题目,同样的五言绝句的形式,大概是想和王之涣比比高下吧!诚然,畅当的这首诗在写景状物上也有一定的功力。如写楼高,并没有说它高几尺几丈,而是从侧面层层加以烘托,使读者具体感受到楼的高,这是成功的。然而,我们细细咀嚼这首诗,似乎还有些不够满足。人们也许会问,从这一幅画面中,作者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是表现他胸襟的开阔?或是心情的愉快?抑或是有点别的什么感慨呢?实在难以捉摸。读后总感到有些“见物不见人”,情、景有机结合还不够。另外,四句景语全是为了衬托楼之高峻。这样,写景的笔墨就显得不够经济,意思也显得单调乏味,而且写景的手法也未能超越王之涣。四句写景,远远不及王之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二句的精炼、响亮、有力。大约就是这些原因吧,畅当的这首诗自然也就渐渐和人们疏远了。

再看李益的一首,题目叫《同崔邠登鹳雀楼》:

鹳雀楼西百尺墙,汀洲云树共茫茫。

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起思归望,还目非春亦自伤。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1743页。

李益(约750~约830),字君虞,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人;后迁河南郑州,是与畅当同时的唐代诗人。在诗坛上颇有名气,大历年间“十才子”之一。他写了不少有关边塞生活的诗歌,在当时流传很广。他的这首七律《同崔邠登雀鹊楼》,大约写于唐宪宗元和九年(814)八月间,是写诗人吊古怀乡情意。我们从诗中可以看到,诗人和他的朋友在“山河半夕阳”的时候,一同登楼远眺,触景生情。诗的首联“鹳雀楼西百尺墙,汀洲云树共茫茫”,是写眼前景物。楼西黄河中有许多船只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远处洲渚上树木郁郁葱葱,连成一片,望去犹如一片绿色的彩云,这是一幅不怎么明丽的图画。颔联二句“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既是怀古,又是写景。“汉家箫鼓”、“魏国山河”分别指汉武帝和魏武帝时代,都是历史上的盛世;“空流水”、“半夕阳”这是说过去盛世就像眼前滚滚流去的河水和摇摇欲坠的夕阳,已经一去不回,今非昔比了。因为唐代自“安史之乱”(755)之后,已经日趋衰落,一蹶不振。虽是汉魏江山依旧,却国势人事皆非了。颈联、尾联四句紧接怀古而来,抒发诗人的无限感慨。“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事去千年”,是说汉家魏国时代距离当时已将近一千年了;“犹恨速”,照应上文的“空流水”与“半夕阳”,包含着诗人对过去盛世的景仰和对现实的否定。当时唐宪宗刚愎自用,宠信宦官,疑忌朝臣,朝政黑暗,诗人之“愁”正是从这里来的。“抚今思昔”,愁闷难解,岁月难熬,不禁触动了他的吊古怀乡之情。这就是“风烟并是思归望,还目非春亦自伤”。李益先世在姑臧,诗人登楼西望,产生思乡的感情,尤其是在忧国伤时的心情下,更是自然的事。此情此景,读后真正令人伤感。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李益的这首诗有情有景,而且情与景也结合得比较好,自然比畅当的那一首要高出一筹了。但是,从内容上看,古代一些反映登高的诗作,大都不免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叹;或是抒发“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苦闷。由此看来,李益的这首诗在立意上就落入了前人旧套,没有写出什么新意。正如古人所说,若蹈前人之意,虽字句稍异,仍是前人之作,嚼饭喂人,有何趣味?

一般来说,诗人登临吟诗,不外是描绘景物,抒发感情,而写什么景,抒什么情,那就要看诗人匠心独运之所在了。特别是像鹳雀楼这样的登临胜地,更要求诗人有感而发,写出新意。否则,是很容易流于一般的。清代诗评家薛雪在《一瓢诗话》里说:“诗文家最忌雷同,而大本领人偏多于雷同处见长。……惟其篇篇对峙,段段双峰,却又不异而异,同而不同,才是大本领。”[1]这讲得有道理。懂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发现王之涣《登鹳雀楼》诗的妙处所在了。

以下是王之涣的诗: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第1553页。

王之涣(688~742),字季凌,原籍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人,迁居为绛郡(今山西省新绛县)人。他的生活时代早于畅当与李益,是盛唐著名诗人。可惜作品多已佚散,《全唐诗》仅录存六首。他的《登鹳雀楼》诗,是盛唐那种激励向上的时代精神的反映。开始二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诗人就以极简练的笔墨给我们绘出了一幅意境恢宏的图画,并传出了融于画境的音响。第一句状中条山的高峻,用“白日”依山尽的情景来烘托;第二句写黄河雄伟气势,用直泻入海做正面描绘。这两句,是写实,又是夸张。它不仅写出了静的景物,而且还写出了一组活动的形象,景象瑰丽壮观。

句中“白日”,注家大都释为“夕阳”。为了解释“夕阳”何以是“白日”,出现了各式各样牵强附会的说法,这是一个误会。我们以为“白日”句不是写夕阳西下,而是说前瞻中条山,只见太阳依偎着峰峦慢慢隐入山势的背后,极言山的气势高大,故云“白日”,而不说是“红日”,全句旨在写山;再者,如果是写夕阳落山,四野即便昏茫,那后面两句诗也就没有着落了。[2]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两句,写诗人登楼所见,景越大,楼越高。两句诗包括了畅当四句诗的全部内容,干净利索。然后腾出下联,是抒情。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对于寻常游客来说,面对诗人前面所描绘的壮丽图景,或许会惊叹、满足,甚至陶醉。可是,对于美好境界的追求,那些积极向上的志士仁人,总是不会感到满足的。具体到登临者说,总是希望能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扩大自己的眼界,以他有限的视力去尽情地包揽无限的宇宙。于是,诗人就产生了一种无止境的探求心理——“欲穷千里目”。但何以实现这一愿望呢?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这一愿望的实现,就须“更上一层楼”了。当然,这不过是一种心理活动,未必真的“更上一层楼”,诗人也许本来就站在楼的最高层;但诗人把这一心情写出来,全诗就立刻生辉,不同凡响了。“欲穷千里目”,包含了多少希望、多少憧憬;而“更上一层楼”,又要求自强不息,奋进不止。一个积极向上的登临者的形象于是跃然纸上,并形象地告诉读者,只要不断攀登,光明就在前头。到这里,读者的感情也不由随着诗人的感情振奋起来。

与畅、李二人的诗作相比,王之涣的这首诗之所以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流传千古而不衰,关键就在同样的题目之下写出了新的精神;还在于诗人在登楼远望这个平常的生活体验之中,艺术地表现了一个发人深思的哲理。

通过以上三首鹳雀楼诗的赏析,它们之间的优次是很明显的了。这三首诗,一起被北宋沈括推崇过。他在《梦溪笔谈》卷之十五中说,关于鹳雀楼诗唯李益、王之涣、畅当三篇能状其景。固然,如果单从写景来看,三篇确也各有特色,绘声绘色,但全面来评断这几首诗,畅、李二人的诗与王之涣的相比,其差距自不待言。


[1] 薛雪:《一瓢诗话》,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第696页。

[2] 可参见魏饴、嗜文《“白日”例释》,《语文教学之友》198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