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罗门王的指环
- (奥)康德拉·洛伦茨
- 4377字
- 2022-03-28 11:52:59
第一章
动物的麻烦
宠物鼠喜欢在家中乱跑,凤头鹦鹉整日聒噪,每一个动物饲养者都有自己的烦恼。但是对于思维活跃的高等动物来讲,只有获得完全的自由,才会表现得活泼可爱、妙趣横生。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获得了更多了解动物的机会。这是一位严谨科学家的切身体会,他与野生动物之间建立起了真正的友谊。
把一桶桶腌鲱鱼打破了胡闹,
把窝安在男士的礼帽;
甚至用50种升调和降调,
演绎它们的大声尖叫;
淹没女人的声音,
让她们没法聊天说笑。
——罗伯特·白朗宁(Robert Browning)
为什么我要先讲动物给生活带来的麻烦呢?因为从一个人对这些麻烦事的忍耐程度,就能看出他对动物的喜爱程度。我永远感激我的父母,他们总是很有耐心。当我还处于学生时代时,曾一次又一次地把新的宠物带回家,而且新宠物往往比之前的宠物更具破坏力。我父母为此也只能摇摇头,或者无奈地叹口气。此外,这么多年以来,我妻子又忍受了多少不堪呢?哪个男人胆敢向妻子提出请求,求她允许宠物鼠在家里随便跑?老鼠会从床单上咬下整齐的小圆片,用来在礼帽里做窝,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尴尬的事吗?
换了别的女人,哪个妻子会容忍凤头鹦鹉(Cockatoo)的所作所为呢?见到花园里晾着洗过的衣服,它们会把衣服上的所有扣子都啄下来。哪个妻子又会允许灰雁在卧室里过夜,早上从窗口飞走呢?(灰雁是野禽,没办法驯养。)一些鸣禽在饱餐了接骨木果(Elderberry)之后,会在所有的家具和窗帘上留下难以清洗的蓝色小斑点,妻子在发现这种情况后,又该说什么好呢?她又能说什么呢?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我可以接着再写20页!
难道这些麻烦不可以避免吗?这些麻烦都是绝对必要的吗?有必要,绝对有必要!当然,人们可以把动物养在笼子里,放在客厅当摆设,但是对于思维活跃的高等动物,只有让它们自由活动,你才能真正地了解它们。困在笼中的猴子和鹦鹉,总是闷闷不乐、呆头呆脑,但是它们一旦获得完全的自由,会表现得活泼可爱、妙趣横生。要想得到这样的家庭成员,是要付出代价的——人们必须接受动物造成的破坏和麻烦,这样才能得到一个精神健康的研究对象,供人们观察和实验。我总是要让高等动物处于无拘无束的状态,就是为了达到上述目的。
在阿尔腾贝格,笼子上的铁丝网有着相反的用途:它是为了阻止动物进入屋内和前花园而建的。我在花坛周围围上了铁丝网,严禁动物进入。但是聪明的动物,和小孩子一样,对禁区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欲望。而且,温柔可爱的灰雁渴望和人相处。所以常常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二三十只灰雁就跑到花坛里啄食。更糟的话,它们会闯入屋内的回廊,并在那里引吭高歌。要想赶走它们,可不是一般的困难,它们四处乱飞,且不惧怕人类。不管你声嘶力竭地呐喊,还是狂乱地挥舞胳膊,都不会起到任何效果。我们唯一有效的秘密武器,是一把巨大的红色花园伞。每当花坛刚种上花,灰雁又跑到里面啄食时,我妻子就会把收起的伞夹在腋下,像骑士冲锋般冲到花坛边。一边高声呼喊着,一边对着灰雁把伞突然撑开,灰雁哪受得了这种惊吓,纷纷夺路而逃。
尽管我妻子努力对灰雁加以管教,但不幸的是,我父亲却让她的努力付诸东流。这位老先生很喜欢灰雁,尤其是雄雁,因为它们英勇无畏,颇具骑士风度。所以他每天都会邀请灰雁到临近玻璃回廊的书房一起喝茶,什么都不能阻止他这么做。我父亲上了岁数,视力已经大不如前,只有在他一脚踩到粪便时,他才注意到客人给他留下的“礼物”。一天傍晚,我到花园去,惊奇地发现几乎所有的灰雁都不见了。我担心极了,赶快跑到我父亲的书房,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有24只灰雁正站在漂亮的波斯地毯上,簇拥在我父亲身边。而这位老先生呢?他正坐在桌边喝茶,安静地读报,还一片又一片地给灰雁喂面包。身处陌生的环境,这些大鸟一般有些紧张。糟糕的是,它们一旦紧张,肠道运动就不正常了。要知道,和所有需要消化大量草料的动物一样,灰雁的大肠中有一段盲肠,里面的细菌能够分解纤维素,这样动物就能够消化植物纤维了。一般的规律是,肠道每排泄六七次,就有一次是从盲肠中排泄的,盲肠排泄物的味道特别刺鼻,且呈现一种醒目的暗绿色。灰雁紧张时,盲肠排泄就会一次接着一次。从这次灰雁茶会到现在,都已经过去11年多了,地毯上深绿色的污渍也渐渐变成了浅黄色。
就这样,动物们在我家完全自由地生活,也异常熟悉这里。它们总是大摇大摆地朝我们走过来,从来都不会躲避。在别人家里,人们会喊道:“鸟从笼子里逃出来了,快,把窗户关上!”但在我们家,人们喊的却是:“天哪,把窗户关上,鹦鹉要进来了!”最有讽刺效果的是,我们家大儿子很小的时候,我妻子发明了一项“笼子逆向使用原则”。当时,我们养了些大型动物——几只渡鸦(Raven)、两只大黄冠鹦鹉、两只獴狐猴、两只僧帽猴,它们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小孩和它们独自相处不太安全。所以我妻子想了个权宜之计,在花园里放了一个大笼子,关在里面的,居然是婴儿车。
很不幸的是,高等动物搞破坏的能力和欲望与其智力水平成正比。因此,对某些动物,特别是猴子,不可能一直撒手不管。当然对狐猴,大可放心一些,因为它们不像真正的猴子,缺乏研究家庭物品的好奇心。但是真正的猴子,即便是猴类中比较低等的新大陆猴(阔鼻猴),它们对每一样物品都有无尽的好奇心,甚至会亲手体验一下这件东西。从动物心理学家的角度来看,这可能是件挺有趣的事,但对于一个家庭而言,经济上很快就无法承受。我来举例说明一下。
当我还是个学生时,和父母住在维也纳的一处公寓。我在家里养了一只雌性僧帽猴,名字叫格洛丽亚,它住在我书房中一个宽敞的大笼子里。我在家且能够照看它时,就会让它在房间里面自由活动。当我出去的时候,就只好把它锁在笼子里。它一进笼子就百无聊赖,想方设法尽快逃出来。有天晚上,我外出的时间比较长,到家后就先去开灯,但房间仍然一片漆黑。可是格洛丽亚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不是从笼子那边传过来的,而是来自窗帘的方向。毫无疑问,肯定是它干的好事。我去找了一支蜡烛,点上后回到房间,却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格洛丽亚把笨重的青铜床头灯从底座上搬了下来,径直拖到了房间另一头(不幸的是,插头还在墙上插着,没有被拽掉),它又把床头灯举到了鱼缸的最高处,并将其当做破城槌,砸开了鱼缸的玻璃盖,床头灯也沉到了水里。电路就这样短路了!下一步,或是早一步,格洛丽亚弄开了我书橱的锁(它能运用如此细小的钥匙真是一项惊人的成就),把施特吕姆佩尔医学教科书的第二卷和第四卷取了出来,拿到鱼缸边上,然后把书撕得粉碎后丢到了鱼缸里。书的封面被丢在地板上,里面一页纸都没了。鱼缸里的海葵很郁闷,触手里都是纸屑……
这些事的有趣之处在于格洛丽亚全神贯注于工作中的每个细节,为此它一定花了不少时间,对于这样的小动物,独自完成这种成就是值得褒奖的,当然,代价也太昂贵了。
有什么好处可以补偿这些无尽的烦恼和损失呢?我们刚才讲过了,不把动物囚禁起来对某些观察有帮助。除了这一点,本来能逃走的动物,却因为留恋我而留下来了,也让我心生某种莫名的喜悦。
有一次我沿着多瑙河散步时,听到了一只渡鸦响亮的叫声,我也叫了一声回应它。这时,处在高空的大鸟收起翅膀冲了下来,速度快得让人窒息,我感到一股气流向我涌来,突然它张开了翅膀减速,落在我肩膀上时,轻若鸿毛。这一刻我觉得它所做的一切坏事都得到了补偿,我养的这只渡鸦不知撕坏了多少书、多少次捣毁鸭窝。这种奇妙的感觉,并不会因为重复经历而消失,哪怕天天都这样,我仍然感觉这事很神奇。奥丁的神鸟(Odin’s Bird)[1]对于我,就像别人家的猫狗一样,是一只宠物。我和野生动物之间建立起了真正的友谊,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只有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我才意识到这是多么的独特。
一个春天的早上,雾气缭绕,我漫步在多瑙河边。冬天是枯水期,河流很窄,迁徙的鹊鸭、秋沙鸭、斑头秋沙鸭从狭窄的河面掠过,其中还不时夹杂着一群豆雁或白额雁。在这些候鸟中,有一群灰雁也在展翅飞翔,好像它们都是一伙儿的。在排成人字形的灰雁中,我看出左侧第二只灰雁少了一根初级飞羽[2]。就在此刻,这只灰雁失去羽毛的过程和情景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历历在目。因为这些都是我的灰雁,即便是在候鸟迁徙的季节,多瑙河边也不会有别的灰雁。人字形左侧第二只灰雁是只雄雁,它刚刚和我养的宠物雁马丁娜结合,因此根据马丁娜的名字它被命名为马丁。(之前它只有一个数字编号,因为只有我亲自养大的灰雁才有名字,被其亲生父母养大的灰雁只有编号。)在灰雁的世界里,年轻的新郎官总是跟在新娘的身后,这可让马丁犯了难。马丁娜总是无所畏惧、自由自在地进出我家的所有房间,根本不会停下来询问新郎有什么意见。而对于花园里长大的马丁来说,房间尚是未知的世界,但它也只好跟着马丁娜闯荡了。
灰雁天生喜欢在开阔的乡间生活,即便是钻入灌木丛,都必须鼓起足够的勇气,所以,马丁算得上一位小英雄了:它把脖子挺得笔直,跟着新娘从前门走到大厅,然后上楼到卧室里。在卧室里,它的羽毛因为恐惧而紧紧贴在身上,紧张得浑身颤抖,但仍然骄傲地挺直身板,高声尖叫着向陌生领域发起了挑战。突然,它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即便马丁是一只如此勇敢的灰雁,此刻也难以保持淡定了。它张开翅膀,像脱弦的利箭一般直直地冲向屋顶的枝形吊灯。吊灯的挂件破碎了几片,而马丁因此牺牲了一根初级飞羽。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知道人字形左侧第二只灰雁少了根羽毛。不过,还有一件更令人欣慰的事:我散完步回家时,刚才还在和野生候鸟一起高飞的这些灰雁,将会站在阳台前的台阶上欢迎我,它们的脖子伸得很长,灰雁的这个动作和狗摇尾巴的含义是一样的。我的视线随着灰雁而移动,看着它们掠过水面,消失在河湾处。在这一瞬间,我感到很惊奇,突然开始质疑熟悉的事物,这就是哲学诞生的时刻。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在我们眼中最普通不过的日常事物,突然有一天感觉不一样了,好像我们是第一次看到它们,这会引发极深的感触。华兹华斯曾在思考欧洲毛茛(Lesser Celandine)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三十年多来,你一直在我眼前,
高山低谷,都曾见到你的笑脸,
但我却不认识你。
现在不论我走到哪里,
处处都见到你,一天有五十遍。
我看着灰雁,突然意识到这几乎是一个奇迹:一个严谨的科学家居然能够和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建立起真正的友谊!想到这一点,我有种莫名的幸福。这让我觉得人类在被上帝从伊甸园逐出后,痛苦稍微减轻了一点。
如今,渡鸦都已经飞走,灰雁也因为战争而走散。在我自由放养的飞鸟中,只有寒鸦留了下来,它们是我在阿尔腾贝格养的第一批鸟。这些长年的家仆还在绕着高高的山墙盘旋,它们尖厉的叫声仍然通过暖气管道传进我的书房,我清楚地理解每一种叫声的含义。每年它们都会用窝把烟囱堵住,偷吃邻居的樱桃,惹邻居生气。
你能否理解,我所忍受的所有这些麻烦和烦恼,换来的补偿不仅仅是科学成果,还有很多很多?
[1] 北欧神话中,渡鸦是奥丁神的宠物。——译者注
[2] 初级飞羽是指着生在鸟类腕骨、掌骨和指骨上的飞羽。对鸟类的飞行很重要。——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