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富果真没食言,押着一辆农用车,从沙市开过江来,走进了天露湾的烂泥路。天晴过后,车辙深如坑,车开得歪歪扭扭,车上的人颠得哎哟叫唤。又一猛颠,刹车,车上的人你撞我,我撞你,差一点栽下来了。正骂着,车熄了火。
司机黑着两个大眼圈甚至黑着脖子对林三富说:“往地狱走呀,林老板你不是说走国道吗?”
林三富赔着笑脸说:“是呀,刚才咱走的不是国道?”
司机说:“你这是在侮辱咱们国道吧。”
几个水果贩子下车来了,揉腰掐肩,哎哟哎哟地叫。林三富急得浑身冒烟,给司机求情说:“现在我们不讨论国道不国道,先把车发动起来再说,咱们一起推,好不好,爹爹耶!”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喊祖宗也没有用。”
林三富说:“那你说咋办?也不能退回去,退回去你可是分文没有了,咱说好了的。”
司机摇摇头,苦着脸又发动了车,几个人在后面推。司机骂骂咧咧:“他奶奶的,你这里甭说产葡萄,就是产金子我也不会再来了。”
在路上铲土填坑的马三爷看到这辆车跳摇摆舞,从老远跑来,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林三富说是到村里买葡萄的。马三爷说:“我来挖土给你们填。”
车终于爬出了大坑,继续向前开。
到了村口,林三富问正在刷牙的肖丙子:“老乡,请问金满仓的葡萄园子在哪儿?”
肖丙子问:“金满仓开的什么价?”
林三富问:“你的葡萄什么价?”
肖丙子说:“我保证价第一低,葡萄第一好。”
林三富对穿皮鞋的肖丙子有怀疑了,给同伴说:“又出来一个第一,这村里有多少个第一?”但村里没见着人,还是得问他,“就问下你金满仓的园子在哪儿?”
肖丙子说:“我有义务阻止外人在这里上当受骗。”漱完口,肖丙子说,“好吧,我带你们去。”
这一带,就被肖丙子带到了他自己的葡萄地里。林三富下车一看就知好孬,园子里水泥立柱东倒西歪,葡萄披头散发,果穗大小不一,园子杂草丛生,连沟垄都是歪的,还到处丢着一些用过的农药包装、蛇皮袋子、垃圾破烂。林三富问:“这就是天露湾第一的葡萄?”
肖丙子说:“是啊,第一。”
林三富问:“那第二的呢?”
肖丙子答:“只有第一,没有第二。”
林三富说:“老乡,有个叫金甜甜的丫头,就是金会长的女儿,说好在园子里等我的……”
肖丙子说:“别急嘛,她一会就来,你们可以采摘了。”
林三富听到这里更清楚有假了,就说:“你们采摘呀,你们的人呢?”
肖丙子说:“我早晨水都没喝一口,我跟你采摘?”
他老婆吴红英从家里跑来,肖丙子让她快去拿五包红金龙的烟来。林三富他们商议要走,吴红英拿烟来了,肖丙子将烟给他们分派。可没一个人敢接,都摆手说不抽烟。只有司机不明就里,接了一包烟,林三富对司机说:“师傅,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们走了。”司机问:“么意思唦?”林三富说:“我们今天不买了,今天沙市的葡萄掉到批发三毛一斤。”肖丙子拦住不让走,说:“哎,我可以帮你们采摘。”林三富连连摆手说:“你这天露湾最好的葡萄,我们买不起。”
肖丙子看到儿子小安骑车经过,忙叫他把车推来,把自行车横在了路口。肖丙子对林三富说:“你进来容易,出去难。”又对儿子说,“那边的锹拿来。”拿过锹,他到农用车前轮前,挖出了个大坑,让车进退两难,口中还说:“你走,插翅膀飞走!”
林三富知道碰上了恶人,快哭起来,抓住肖丙子的锹说:“大哥,大爷,你你你可不能强买强卖呀!”
肖小安上前对肖丙子说:“爸,这样不好。”
肖丙子将肖小安一把掀开,“有啥不好?说要的又不要了,我跟你开玩笑呀,也不看看是谁的地盘!”
金甜甜一早回村,在园子边的路上等着林老板,望断了颈子没见着,急得双眼通红。袁世道和潘忠银夫妇拿着剪刀、篮筐都来了,可就是没看到林三富的影子。
听到肖丙子园子里一片吵嚷声,就见村里的拖拉机从村委会开出来,一个村民紧追着拖拉机大喊:“洪书记,洪书记,出事了!出事了!”
车上站着洪家胜和许会计二人,他们是准备去县城的。听到喊声,洪家胜和许会计都跳下车,问什么事,那村民说:“要出人命了!快走!”拉着他们就跑。
洪家胜还没走到,就看到肖丙子拿着锹叉着腰站在一辆农用车前在说着什么。这家伙嘴硬,给看热闹的人说:“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我又不会开车,莫非车是自己开来的,要讲理嘛。”
这是恶人先告状,林三富口有点笨,在人家的地盘上,怎么讲也没道理,他争辩说:“你不是说好带我们去金会长园子的?”
乡亲们一听就明白了,说:“你摸错了码头,这哪是金会长的园子,他叫肖丙子。”
林三富说:“不管是姓金是姓肖,关键是葡萄品质。”
肖丙子说:“我的葡萄怎么啦?烂啦?坏啦?霉啦?臭啦?馊啦?不跟别人一样吗?”
吴红英帮腔说:“你们这些城里的贩子,不就是看咱们乡下人好欺负,我今天跟你们拼了!”
说着就跳下肖丙子挖的坑中,坐在里面。众人去拉,她死死抓着坑边的草蔸不起来,说:“有种从我身上轧过去。”
正在僵持,洪家胜他们来了。许会计说:“这是演哪一出咧?”
有人告诉林三富说我们洪书记来了,林三富以为许会计是书记,就喊他书记,但许会计指着洪家胜说他才是的。洪家胜问明情况,对林三富说:“非常欢迎你到我们村收购葡萄,如果有强买强卖的,我们一定严肃处理,决不姑息!”
林三富指着坑里的吴红英说:“她不让走,怎么办?”
吴红英撒泼说:“谁敢动老娘,就是耍流氓!”
许会计说:“红英,你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别闹笑话了。”
洪家胜严厉地说:“肖丙子,实话说,我现在焦头烂额,还有事去县里,懒得跟你磨蹭,让别人的车走!”
肖丙子死猪不怕开水烫,说:“不可能。”
许会计给洪家胜咬了下耳朵,就匆匆离开了。不一会,许会计踅了回来,用一片大南瓜叶子包着东西,并迅速将包着的东西一条条撒进土坑里。吴红英闭目赖在那儿,许会计说:“红英你看这是啥?”
吴红英睁开眼睛,看到身边是一条条蠕动的大蚯蚓。吴红英最怕蚯蚓,像开水烫了似的,一个激灵裆里就尿失禁了,爬出土坑就跑,边跑边尖叫:“哎呀!哎呀!……”
许会计哈哈大笑说:“回来,回来,红英你跑什么?”
看热闹的村民哄笑成一团。
林三富这才到了金满仓园子里。采摘完葡萄,果然一手钱,一手货,而且他答应明天还来,说金满仓的葡萄真的好。
洪家胜的确是焦头烂额,前一天晚上,洪家胜开了个村委扩大会,结果在会上,村委会与葡萄协会的人争吵得天翻地覆。
本来研究葡萄销售的,可一开始潘忠银就把金满仓的摔伤拿出来说事了。是呀,满仓会长现在还断着一条腿躺在医院里,花了好多钱,本来想种葡萄赚钱的,可现在种出了一身债,负债累累,人也残了,啥原因咧,村里就不闻不问么?
潘忠银估计喝了点酒,真话汩汩来,激愤地说:“满仓会长当时骑车回家,洪书记你在车上,如果让满仓哥上车,不就没这回事了?”
洪家胜解释说:“当时是装不下,你没在那儿……”
潘忠银说:“葡萄卖不卖,这几十万斤怎么卖,你们村干部,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当时成立什么葡萄协会,你们不就是想金蝉脱壳,少管闲事?说个不好听的话,村干部就是嗨干饭的。”
许会计给潘忠银倒了杯水,让他喝水冷静。
潘忠银说到兴头上了,不喝水,还要说:“当初拼命号召大家种葡萄,种了又咋样?还不是靠自己骑自行车拖板车,自己上沙市上县城,走村串户去卖,路没条好的,你们就不能去找上面争取?那要你们当这个干部做什么?”
袁世道大声制止他:“忠银,你少说几句,喝了几壶骚尿?!”
潘忠银质问袁世道:“我说错了?你不是在下面一样抱怨的?大家都别装好人,在底下咕哝算什么,有种摊上桌,当面说!”
钢子说:“这好嘛,大家尽管把话说出来,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
许会计开玩笑地问:“忠银代表葡萄协会啵?”
潘忠银说:“我代表我自己。”
袁世道见潘忠银遭到了围攻,说:“我觉得,村委会和葡萄协会都是一个目的,为乡亲们致富做事,你们是公派,我们是义务。种葡萄是好事,种葡萄也有风险,村委会要提醒,不能全部的乐观主义,如今钱没赚上,还把腿搞折了,不是金满仓自己不注意,不是他车技不好,归根到底是路不好。”
老书记马三爷将拐杖朝板凳上一敲说:“世道说到点子上,我来就是要听到这句话。东扯葫芦西扯叶,扯不到点子上。吵成一锅粥,也不能解决问题。我非常惭愧我在位时没把路修好,我这把老骨头天天在想着修桥补路。路是一定要修的,根子在路,没路,就是有销售渠道,你葡萄也运不出去。咱平原上修路,没有那么难,也没有那么简单,要简单,我早把路修好了。种了葡萄后,现在这路的问题就更加突出了,拖不得了,是当务之急,火烧眉毛。”
潘忠银说:“现在谁是书记,让他说句话。”
大伙就盯着洪家胜。洪家胜说:“不用等你们开我批斗会,明天,我去县里要钱!……”
早上处理好林三富与肖丙子的事,洪家胜和许会计风急火急来到县城,跑了几个单位,一副乞丐相。中午就是请公路局的领导吃饭,这一顿,是洪家胜表叔的主意。他表叔是公路局的副局长,快退休了。
请客地点是表叔选的,为了节约,找的是个小巷餐馆,包厢在楼上,楼梯陡上陡下,就像是爬悬崖。上去后包厢里气味古怪,窗户下面是厨房,煤烟飘上来,辣味也冲上来,呛得人喉咙疼,熏得人眼睛酸。但表叔说这家菜做得好,价廉物美,你一个穷村就是要喝穷酒,不是来摆谱的。
许会计很少吃馆子,点菜就显得磨叽,看了菜谱下不了单,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这让女服务员有点不耐烦了,说:“您郎嘎看明白了没有?没看明白再瞧瞧,我先到那边去点菜了。”
许会计说:“哎丫头你别走唦,我马上点,人老眼花,总之要看明白对不对,怎么这不耐烦咧?”
在一旁的洪家胜对服务员说:“是这样的,丫头,我们有十来个人,你们有什么菜,你们这儿的主打菜特色菜是什么?先点酒也行,荆江大曲你先给我们来六瓶。至于菜嘛,你按十个人三百块钱给我安排。”
服务员差点笑出鸡叫声:“十个人三百块钱,吃盒饭呀?”
洪家胜说:“那你说呢?”
服务员还在鸡打鸣似的笑:“我就问你们是请哪个?”
许会计说:“县里的大领导。”
服务员说:“这就对了,十个人至少五百块钱吧。”
洪家胜说:“就五百,你给我们安排,别多说了,人都快来了。”
服务员看到他们拎来的网兜里有几只爬动的甲鱼,问:“这几只甲鱼煮不煮?”
洪家胜说:“不煮,不煮。但五百元不能没有甲鱼。丫头,你们这儿有甲鱼吗?”
服务员说:“有啊,有三十八元一斤的,五十八元一斤的,八十八元一斤的,真正的野生甲鱼,一百八十八一斤。”
许会计提起他们带来的一只甲鱼说:“丫头,这才是真正野生的,天露湖的,看到没?看它爪子的劲儿。”
洪家胜说:“你搞三斤三十八元的吧。”
服务员又笑起来:“行,是红烧还是做火锅?”
许会计说:“火锅,火锅欢腾些。”
服务员说:“这要超标啊。”
洪家胜说:“先做了再说。”
两个人为点菜都憋红了脸,许会计说:“太抠了,我怕让领导笑话。”他指着桌上的两条黄鹤楼烟说,“这也是找肖丙子赊的,他还催我还账哩。”
洪家胜说:“菜孬点没事,关键是你要喝酒,你想求人家,你喝饮料,谈都不谈。咱人是穷点,但志不能穷。许会计你既然来了,今天得给我往死里喝,你喝死了,我给你立三米高的大碑。”
许会计说:“得得得,我可不想死,要是你喝死了……”
洪家胜说:“一样,你给我立三米高的大碑。”
许会计说:“行……唉……”
洪家胜说:“公路局可是大财神,规划局答应了三万,我表叔这里说不定弄个五六万,再加上村里一事一议自筹一点,我们就可以开工了。如果欠一点包工头的款,到时就给他赖着,他还能怎样?路已经修好了,他还能把路挖断?”
许会计说:“不是我说你,书记,还没开工,你就准备了做老赖。”
洪家胜说:“我就是个老赖,就这个命,咋搞!”
爬楼梯的声音响了,周局长一行人来了,大家寒暄入座,由洪家胜的表叔安排座次。
洪家胜拉过表叔给他嘀咕了几句,他表叔就提起那几只甲鱼说:“这是给周局长的,周局长刚刚割了痔疮,我侄儿给您搞的几只甲鱼,侄儿是天露湾村的书记,跟我同姓,洪水的洪,他是专程来看您的。”
周局长说:“谢谢,谢谢,心意我领了,甲鱼我不要。”他热情和蔼,没有架子,指着洪家胜和他表叔开玩笑说,“洪水来了,你一个洪水,他一个洪水,今天洪水不小啊。”又指着摆上桌的酒,“荆江大曲也是洪水。”再问许会计,“你是不是洪水?”
洪家胜说:“他是我们村里的许会计,我们村里的秀才。这甲鱼,各位在座的领导都有,是咱天露湖真正的野生甲鱼。”
洪家胜的表叔洪副局长说:“都有啊,我的不要,我的一份给周局长,他们是来求您郎嘎的。我老家那个村,路没一条好路,现在种葡萄,种了拖不出来,他们想给乡亲们做好事,修条路,没有钱,拜托周局长和在座的各位领导帮帮他们。”
周局长说:“前面说的全是笑话,现在说正经的。洪书记,你们的报告我已经看了,你们是我们县葡萄种植第一村,是我们县农业产业转型的典型,我们不扶持你们就是失职。要想富,先修路。先不讲洪局长的老家和侄子,洪局长廉洁自律,从来没有给老家争取过一点什么好处。我们局钱不多,但也要表示我们对县里发展葡萄产业的一点支持。今天,我也不想多说,洪书记,报告我给你考虑,要通过局长办公会讨论,但,钱,花在实处,路,修得结实,你们看来为村里修路是有诚心的……”
听到诚心二字,许会计以为是要喝酒,连忙端上一碗酒说:“周局长,这一碗,我给洪书记代了行不行?我们书记有糖尿病。”
没等人拦着,他咕噜咕噜就喝了个底朝天。
周局长说:“完了完了。”
许会计已经喝得满眼恍惚,问:“啥完了,周局长,我再给洪书记代一碗便是。”
许会计又端起一碗酒咕噜咕噜喝干了。
周局长还是说:“完了,完了。”
许会计喝了两碗,眼里起雾,说:“周局长,我喝完了。”
周局长按住许会计的手说:“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没要你喝酒……”
许会计端着空碗,一脸哭相:“白喝了两碗!”
洪家胜僵着脖子,以为自己躲不脱了,说:“我来我来,我只有一个要求,一碗两万,领导说行不?”
周局长说:“你先别谈钱嘛……”
洪家胜管不了那么多,一咬牙,一仰脖,抽起酒碗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周局长拉着洪家胜的胳膊说:“唉,完了完了……”
洪家胜再端起一只碗,又咕噜咕噜一口喝下。
周局长还是说:“完了完了……”
咕噜咕噜,洪家胜三碗酒见了底。周局长生气地说:“没让你们这么喝酒,这多不好,谁让你们这么喝酒的?!”
洪家胜端着空碗说:“您郎嘎说诚心,不是喝酒啊?……”
话音刚落,一头栽倒在桌子底下……
洪家胜在县医院抢救了一整天,死里逃生,血糖飙高到二十五了,快是正常值的三倍半。钱批下来了,还是不够,那就要一事一议找乡亲们,必须开大会说明。
村里都知道了洪家胜的事,开会也就是来看看他,一看,书记果然面如渣土,萎靡不振,满脸浮肿未消。他强打着精神,站在村委会稻场大樟树的树蔸上,许会计给了他一把椅子,他把椅子踢开了,放开声音说:“各位乡亲,咱们差点不能见面了。说得太掉份,喝酒,差点喝死了。喝死了,我洪家胜就会成为天露湾世世代代的笑话。为什么?为找上头要钱,喝酒喝死的村主任,遗臭万年。我喜欢喝酒吗?不喜欢,可为了修咱村里的这条路,我只有豁出去了!其实我们误解了人家的意思,乡下人不懂,瞎喝,人家没让咱这么喝酒,真是掉底子,咱白灌了……”
许会计嘿嘿插嘴说:“我也差一点喝死了,都是我误解了人家局长的意思,闹出了笑话,还差点闹出了人命……”
洪家胜拍拍许会计的肩,要他别说,“咱天露湾跟国道,只有四公里的距离,可这四公里,是暗无天日的四公里,是从地狱到天堂的四公里,是从贫穷到富裕的四公里。要想富,先修路,道理都懂,口号在喊,就是没钱。在金满仓会长腿摔坏后,我们不能再抱怨,再等待,要主动出击,争取资金。大伙可能笑话我说,你争取了多少啊,不多,七八万块钱。你们会说,几万块钱就抵你这条命?正是。我这条命,值几万块钱么?大家把我当人,我就值几万块;不信任我,不把我当人,分文不值,狗屁一个。所以,我感谢乡亲们对我的信任,今天,我们的路经过筹备要动工了,不好意思,就是条碎石路,但平整了,干爽了,不再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可这钱还是不够,今天不是找大伙伸手,我们村委会知道大家还很穷,这本属于村里的一事一议,大伙还得众人拾柴火焰高。按照村民自愿、民主决策的原则和一事一议的制度组织建设,大家议一议,路要不要修,每个人能出多少钱?我们村一共有两百九十六户,一千五百一十个村民,十八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有八百一十三人,如果十八岁以上的人出一百元,就有八万多,这样算来,修条碎石路是完全可以了。问题是修不修,大家拿不拿得出这个钱,愿意不愿意拿钱?”
潘忠银卷着袖子,高举着手说:“路一定要修,我举双手赞成!我们葡萄协会强烈同意修,咱村里哪是路,是人走的路么?路不修,咱们种葡萄自己吃呀!”
袁世道也附和说:“确实确实,我买了个摩托,在这路上呀,不能开快,颠得人肝胆都要破,满仓会长差一点死在这路上,现在还打着石膏瘸着腿在医院,这条路害人不浅。”
老支书马三爷背着锹过来,被扶上土台,钢子要他说几句,他站得笔直,给大家行了个军礼,说:“我说家胜啊,你这次大难不死,祝贺祝贺。为修路争取资金差点喝到阎王五爹那儿去了,我不批评你,虽然没人逼你喝,但你要修路资金心切,你喝的是糊涂酒,闹了笑话,可也是英雄酒,我看着心疼。”
肖丙子在底下拉起喉咙说:“公款喝酒还英雄酒,是腐败酒。”
马三爷说:“肖丙子,我听到你说话了。我说英雄酒,是我说的,你举报去,看我怕不怕!今天,要修这条路,我同意,不仅同意,还要欢呼!以后,就省得我再每天修修补补了……”马三爷说着从兜里拿出一个存折,说,“这是我八十岁大寿时,我儿子媳妇给我的寿礼,一千元存折,咱捐了。我虽然不属于一事一议对象,但我今天必须自罚,我在任时没把路修好,这一千块钱,算是自罚三杯!”
许会计说:“您郎嘎一杯三百三呀!”
马三爷将存折硬塞给了许会计,说:“有了这条路,我哪儿也不去了,荆州不去,武汉不去,北京也不去!大伙看看,咱这天露湖,蓝天碧水,空气干净,葡萄飘香,要多美有多美。人老了,在这湖边钓点小鱼,喝点小酒,吹点小风,睡点小觉,过点小日子,不赛过神仙吗?”
说完,挥着锹扬长而去。
许会计扬起存折,对大伙说:“咱们的老书记、老军人马三爷真不是我们安排的托,事先咱们都没想到,洪书记,这钱收不收?”
洪家胜说:“先放着,登记上。”
肖丙子说:“这可是将咱们一军,让三爷做这么大的诱饵,咱们不跟还不行了!”
钢子说:“我说丙子,你是咋搞的?你在村里是富人,你还这么嚼牙,这么抠!”
许会计说:“人哪,何必把别人想得如此不堪,把村委会想得如此不堪,把三爷想得如此不堪?古语说,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人行亮亮堂堂的善,不搞弯弯拐拐的鬼,何等幸福,为人为己,都是佳话……”
洪家胜说:“修好的路,大伙走,又不是村委会村支部的专用路,丙子你走得比别人还多,你三天两头去镇里进货,你卖农药化肥,卖葡萄苗木,是从哪儿运来,又从哪里运走,总不能飞去飞来吧?”
钢子说:“是呀,你肖丙子会翻筋斗云,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
大伙七嘴八舌地说,洪书记差点丢了性命,弄来了这些钱,咱们再交点小钱,就能走大路,值!有的说,别人交我交就是了……
洪家胜说:“路如果修好了,我们想在与国道交会的路口,竖两块大广告牌,一块写上‘荆江县天露湾千亩葡萄基地’,另一块牌子写上‘荆江县葡萄研究中心’……”
这下沸腾了,村民起哄并笑翻说,哪有千亩基地呀,这不是吹牛吗?还县葡萄研究中心,县里的牌子让咱们村挂么?
洪家胜也哈哈自嘲地笑了,说:“所以你们干不成大事,干大事要有远见,我们短短几年就有了两三百亩,千亩的面积莫非很难呀?我就不信!再说了,我们为啥不能代表荆江县研究种葡萄?研究种葡萄是有科技含量的,不是忽悠。研究中心,就是确定我们的中心地位,我们这些泥腿杆子也能研究葡萄,比农科所的人强,农科所的人还不知道吃葡萄吐不吐葡萄皮哩!”村民又一阵哄笑。洪家胜说,“咱们的葡萄研究中心,一无人员,二无经费,三无场地,就是个‘三无’产品。但我们近百户葡农,哪一个现在不是研究员?全县现在种植葡萄不都是来我们村学习请教么?我们没有办公室,我们的研究中心是我们天露湾全部的田野!先把牌子挂起,先入为主,咱们挂了,看哪个村再敢挂!”
许会计说:“就是这个理!”
洪家胜最后说:“咱们村穷,做广告牌子的钱没有,我已经在镇里找收购废品的人联系好了,买几个大洋铁油桶,裁开一焊,用喷塑布一蒙,就是漂亮的大广告牌了。路一修好,大广告牌一竖,咱们村在国道上就长脸了!就等于冲向了国道!”
没想到,这次一事一议收到的钱很快就有了七八万,大家卖葡萄后,手头也宽裕多了。
开完会,下起雨来。雨水在屋檐上形成小瀑布,溅得叭叭直响,几只鸡龟缩在屋檐下。洪家胜与钢子和许会计商量,是不是去医院看看金满仓。这时,一辆大众轿车突然停在了村委会门口,从车上下来两个陌生人,将几只躲雨的鸡吓得跑进雨中。
来人自称市委办公室的,一个是副主任赵向明,一个是工作人员小高,他们是路过就拐进了村里,想看看村里的葡萄。
市委办公室的赵副主任来了,洪家胜忙叫许会计找毛巾让他们擦擦,赶快倒茶。并说起几年前他爱人和千金来调研过的往事。
小高说:“赵主任是想了解一下你们村种葡萄的情况。”
洪家胜拿出工作笔记本说:“……我给赵主任简单汇报一下,我们全村两百九十六户,一千五百一十人,现在有九十八户种上了葡萄,有葡萄两百零二亩,我们这里传统是一千平方米一亩,相当于标准亩的三百亩。现在我们主要种的有巨峰、高墨和京亚,主打是高墨,高墨最多,有一百八十亩的样子,其他就是巨峰和京亚。今年我们的高墨长势喜人,是初果,估计收成约有七八十万斤,明年就可达到一百五六十万斤……”
赵向明对他们大赞:“没想到,你们村短短几年就有这么多葡萄。我是荆州农学院毕业的,对你们种葡萄很感兴趣,早就想来,现在你们的发展规模不错,势头很好,一路过来,路两边都是葡萄,成为葡萄种植专业村已粗具规模。”
许会计说:“我们主要是露地葡萄,没有一个大棚,不中看,想做大棚,我们洪书记高瞻远瞩,胸怀大志,心中早有规划,可就是没钱,也不知市里有没有这方面的补贴?”
赵向明笑笑说:“现在好像还没有。”
洪家胜说:“关于葡萄种植的一些问题,钢子书记,你把袁世道叫来,赵主任,我们村里成立了一个葡萄协会,会长叫金满仓,是第一个种葡萄的人,技术很好,他现在住院不在家,我让我们副书记钢子叫其他副会长来详细跟您汇报。”
赵向明说:“不用,不用,我们去你们葡萄园看看……”
出了村委会,碰上了穿着雨衣骑车去学校的金甜甜,洪家胜让她下车,给赵向明介绍说:“这就是金满仓会长的女儿,叫金甜甜,她跟我儿子是同学,上次您郎嘎爱人和千金来,您郎嘎的千金和他们还照了一张合影的。”
赵向明对金甜甜说:“噢,我在我女儿的房间里看到了你们的合影。希望你们都考上大学,为村里争光,为父母争气。”
金甜甜说:“谢谢赵叔叔,也请您郎嘎给怡月带个信,我们这里的葡萄又熟了,希望她到我们这里来玩,一起摘葡萄,摘莲蓬,摘荷花。”
赵向明说:“好呀,我一定把你的信带到!”
没等到拆石膏,钱花完了,金满仓坚决要出院。
回家的当天,他拄着双拐来到了自己的葡萄园,满目荒凉,心中更荒凉。这哪是他的葡萄园,满地都是已经掉落后腐烂和干瘪的葡萄、发蔫的葡萄藤、疯长的杂草。他心情沉重,坐在田头,听到背后咳嗽了一声,一看,是潘忠银。潘忠银说,你刚出院,跑田里来干啥?金满仓说,急呀。潘忠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家躺着吧,别急,急也没用。金满仓说,不急不行,田里的活没人干,葡萄也烂在地里了,不急是假的,钱花了,腿还没好。潘忠银说,等拆了石膏复诊再说,明天我和小琴来帮你整理园子。
金满仓拄着拐杖,小心地走上湖边的小道,他很想来看看,一旦离开这天露湖,就会想它。
浪动芦苇,风吹荷叶,渐渐有了秋色的寂寥。茫茫大湖,总会把人的郁闷吹得一干二净,把心熨平,这湖可真是个怪物,能洗心哩。
他的拐杖戳到了一个硬东西,低头一看,是只甲鱼,想往水里爬。金满仓用拐杖抵住,蹲下去抓住了甲鱼,还不小哩。
回到家,金满仓老远就喊:“翠娥,看我捡了个啥?”余翠娥一看,是一只大王八,问:“忠银给你的?”
“我抓到的。”
“你这个样子能抓甲鱼?”
“让我碰上了。”
“老话说,捡到甲鱼费腊肉,我到哪儿找腊肉去?”
“就这样炖一样好吃。”
潘忠银给金满仓送了些高粱酒来,五斤的塑料壶,说是在对岸酒坊放的酒。看到地上一只大王八,问是哪儿来的,金满仓就说是在田埂上踩到的,正好叫上世道咱们吃了。潘忠银就说他家还有腊肉,便回家又取来了半刀腊肉。
袁世道来,骑上了他的“红鸡公”,就是嘉陵摩托。这亮瞎了眼,一发动,屁屁屁的声音很是拉风气派。他说,咱们走村串户、去城里卖葡萄,自行车太累,你看,我这后面驮两个筐,两百斤,一飙就走,不费吹灰之力。
喝着酒,金满仓就把自己不想干会长的想法说了,他说,想干也干不了,腿是废掉了,让他们再选个人干,你们俩都能干。可袁世道和潘忠银让他别这样想,潘忠银说,今天咱哥仨在这里喝酒,虽然喝的不是鸡血酒,我发誓,如果满仓哥你真残了,你的葡萄我和世道帮你种,帮你收,帮你卖。袁世道说,这话也正是我要说的。
金满仓喝得眼泪直流,触到了伤心事,喝下去一杯,亮出空杯说,谢谢两位老弟,但我髋关节骨折,好了也干不成重活,这辈子算是完结了。好劝歹劝,劝去劝来,发现他女儿甜甜也突然哭起来。这酒越喝越沉重,大家就散了。
金满仓不喜欢见人哭,但是他自己先哭的,见女儿泪眼婆娑,一顿酒不欢而散,就发了脾气,说:“你爸还没死,你哭啥哩,号丧咧!”这一吼,女儿也不敢出声了,面壁而立。余翠娥收拾碗筷,说:“还不是你先哭的,你说这辈子完结了,甜甜不吓住了么?”金满仓本来心情不好,老婆还在说他,就火了,说:“都是我的错,我去死行不行?!”余翠娥也不敢吭声了。
女儿痴站在那儿,突然甩出一句话:“我高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挣钱给您郎嘎治腿!”
金满仓最怕听这句话,这伢也跟他一样,倔,天生是个倔丫头,果真如此,那就坏大事了。他恶狠狠地教训女儿:“放屁!你如果拿我的腿为由头不好好读书,我就不客气的!”
可女儿赌气哭着跑了出去。
她想这个时候洪大江一定会在湖里游泳,果然看到湖中心有个划水的人影,她就喊:“大江哥!”
那个人影渐渐游近了,是洪大江,见金甜甜来了,便喊她:“甜甜,接着!”只见一道白光一闪,大江扔上来一条鲫鱼,少说有一斤重。那鲫鱼一道金脊,在青草丛中蹦跶。金甜甜摁住鱼,折了一条柳枝,穿起鱼鳃。
站在浅水里的洪大江发现金甜甜脸上有泪痕,问:“甜甜你怎么了,哪个欺负你了?”
金甜甜说:“没有啊,没谁欺负我。”她提着鱼,“挂这里,你别忘了提回去。”
洪大江说:“给你的,熬鱼汤给你爸喝。”
他又扎了一个猛子,在湖底扯了几根白白的藕带,扔了上来:“这个也给你爸炒了下酒,做酸辣藕带。”
金甜甜洗了一根藕带,拿起就生吃了一口说:“真甜!”可是,看到他又一个猛子扎进去,好长时间没有起来,她慌了,对着平静的湖面大喊:“大江哥,大江哥,你在哪里?……”
金甜甜急得哭了,岸边突然翻起了大水花,洪大江猛地钻出水面,还浇了她一捧水,把她的衣裳都浇湿了,金甜甜破涕为笑说:“你要死呀!”
金甜甜本想告诉他自己的想法,洪大江从水里爬上岸来,金甜甜面对穿着短裤的他,羞怍欲走,也就不想说了,谢了他的鱼和藕带,匆匆离开。
洪大江摸着湿湿的脑袋,望着她的背影,又跳进湖里,溅起一片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