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水的态度决定了城市的性格
如果使用地理学的讲述方式,这条河应该这样介绍:岷江出来,有一个分支叫走马河。到郫县(现在的郫都区),它被命名为清水河,到了成都西郊,它分成了两段“进城”,北面的是“府河”,南面的是“南河”,成都人叫它“府南河”。其实这是一种内河的视角。府河与南河,在合江亭又交汇一起,在古代,这里正好是城市的东缘。
府河、南河,100年前的成都人叫起它们的名字,一定非常随意。因为那时的成都,河流还有很多。如果我们看一幅成都平原的水文地图,会发现这里河流密布,就像一把扇子,手柄在都江堰那里。如果说别的南方城市有大河的话,成都则是以多取胜。
每年夏季,气象部门都会发出暴雨预警,出于防范心理,媒体会大力警示可能到来的洪水。2020年长江流域雨季雨量惊人,社交媒体上到处都是满满的江水,有些地区还发生了洪涝灾害。但是在成都,人们对此反应漠然。实际上,天府大道的积水,更能引起成都人的戏谑心情。锦江水位最高的时候,人们也不会担心,毕竟它很少冲击岸边,再说,它只是一条“小河”,永远不会让人感到危险。
成都因水而生、因水而兴,府南河见证了古蜀之地的变迁,也与成都人的生活紧密交织。
对河流的态度,决定了南方城市的两种性格。一方面,武汉人称自己为“码头文化”,他们和重庆人一样,说话声音大,因为在码头那样的地方,总是人声鼎沸。码头是一个江湖,讲究力量和信义,码头城市的人,性格也就更加豪爽。另一方面,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住在大河边的人们,得到了交通的巨大便利,更容易流动,可以到外地发展;而留守的,要防备和对抗每年可能到来的洪水,有着更强的忧患意识——这让码头城市的人们,总是更强悍一些。
成都则是另一种性格。由于李冰在战国时期就通过都江堰管束住了奔流而下的岷江,成都平原虽然河流密布,却很少发生洪涝灾害。成都并不是在都江堰那里发育出来,而是在更靠东的平原上。不管是三星堆、金沙还是后来考古发现的“十二桥遗址”,都证明这个城市起源于平原而不是河边。重庆、武汉在历史上“为河流所决定”,而成都正好相反,它控制了河流,从而让水来滋润城市。
美国作家萧拉瑟在《阿姆斯特丹:世界最自由的城市》中考察了这个城市的源流:中世纪的荷兰,还不是一个独立意义上的国家,阿姆斯特丹是欧洲三条河的入海口,长期洪水泛滥,那里的人们为了控制河流,不得不长期协商来想办法,最终他们通力协作,改造了那里的运河系统,不仅解决了水患,也为一个世界著名城市奠定了根基。
这种“协商精神”让阿姆斯特丹成为欧洲最自由、最包容的城市。荷兰人移民到北美开发的曼哈顿,最初叫“新尼德兰”,其实复制的就是阿姆斯特丹的文化,最终,那里崛起了纽约这个世界著名的都市。
成都的城市史,也和“控制河流”有关。
在今天的金沙遗址,人们发现了古代城市的遗址;在新津和彭州,也有类似发现,由此可以推测出这片土地很早就有人类聚居。李白说“九天开出一成都”,宋代则有“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这样的说法,都暗示这片土地很容易“生长出”城市。但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基础,那就是只有在都江堰建成之后,成都作为一个城市才获得了真正稳定的形态。
这很容易理解。在古代,洪涝灾害引起的饥荒和随之而来的动乱,可以轻易毁掉一个城市。只有一个地方获得持续的安宁太平,人们生活比较富裕,才有可能获得“三年成都”的机会。在都江堰建成之前,成都平原水患严重。暴雨季节,洪水从川西高原奔腾而下,沿着岷江倾泻而来,都江堰和成都的海拔落差接近300米。可以想见,当洪水到来时,人们一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秦国征服蜀国后,蜀郡太守张若主持成都的建城工作,时间大概是公元前311—公元前300年。张若当时建造了三座城池,除成都外,还有郫城与临邛,也就是现在的郫县和邛崃,几年前郫县已经撤县改区了。这种建城思想,纯粹是出于军事目的:三座城池互为犄角,一座被攻击时,另外两座可以前来增援。
这是一种“多中心”的构想,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也说明一个事实:尽管在此之前成都平原就有城市文明(金沙遗址等都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在秦国时,并没有出现一个大型中心城市。张若在成都周边挖了好几个大水塘用来蓄水,就是因为当时水患严重,如果只设一个中心,很有可能遭遇毁灭。
几十年后,李冰出任蜀郡太守,才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片土地的命运。都江堰的建造,成功控制住了岷江,给成都平原带来了长时间的安宁太平。成都在历史上并非没有危机,明末张献忠的进攻就曾让这个城市差点毁灭,但是它始终有一种内部的稳定性。成都是一个建立在自发秩序基础上的“自由生长”的城市,50公里外的都江堰,为它提供了支撑和动力。
都江堰工程开始于公元前256年,李冰的“整体思想”是,用一个类似鱼嘴的设计,把岷江分成两条水流,将其中一条水流引入成都平原,分洪减灾,引水灌溉。简单来讲,他要实现的是这样的目的:水多的时候,就通过河网,在整个成都平原化解掉;水少的时候,就把水拦下来,蓄一部分,干旱的时候可以放水灌溉。
这样,成都平原300万亩良田,从此旱涝保收,成为“天府之国”。它为秦国统一全国提供了物质支撑,在此后的2000多年,这片土地一直是中国稳定的粮仓。诸葛亮和刘备认为,得到这片土地,就足以和中原政权抗衡,他们在成都扎根后,诸葛亮专门派部队保护都江堰;唐代安史之乱,唐玄宗仓皇出逃,能够想到的唯一安全之地就是成都;抗日战争进入持久战,成都再次成为中国“可靠的大后方”,四川一个省几乎提供了全国一半的物资,用以和日本周旋。
都江堰采取的是“岁修”制度,每年都要检修,到清明节,这里都会举行放水活动。这是祭祀和纪念,也从水利的角度宣布了一年的开始——天气转暖,很快就要迎来雨季。每年举办活动的日子,就成了节日,但是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它又有一种时间的意味:只有时刻保持更新,才能让这片土地得以稳固。
“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对外地游客来说,都江堰和青城山,可能只是作为一日游的目的地,但这种行程未免显得粗疏。“拜水”不应该是走马观花地在景区走一遍,而是应该边看边想,因为都江堰这一工程,可能蕴含着某种激动人心的“哲学”,甚至都江堰本身就是一种“道”。
它的建造过程隐含特别的意义:一个外乡人来到成都,做成如此伟大的事业,从此把成都和中原牢牢连接在一起,使成都成为中国文化的后花园。李冰可以看作是第一个著名的“蓉漂”。在成都的历史中,最有影响力的三个人应该是李冰、诸葛亮和杜甫,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外乡人。
成都文化的双重性就在这里:由于出川不易,这里自成体系;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管是“走出去”的还是“走进来”的,可能都是非凡的人物。外来者来到这里,会带来不同的思维,激活本土文化,成都的包容性就此诞生。而这一包容性的形成基础,最早就是由李冰奠定的。李冰几乎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岷江的水患问题,也从根本上塑造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生活,带给人们一种长久的安全感——这几乎是宗教意义上的。
成都人戏称自己的城市是“成姆斯特丹”,地铁里也出现了“成姆斯特丹”的海报,年轻人看了会心一笑,他们想到的可能是这个城市对少数群体的包容,这一点和阿姆斯特丹一样。成就阿姆斯特丹的,是“协商精神”,而成就成都的,是公元前256年那次至关重要的人事任命,它让一个叫李冰的人来到这里。当时,秦国的关中地区由于修建郑国渠,也被称为“天府之国”。历史上有好几个地方都叫“天府之国”,但最终只有成都将这个称号保持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