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家耕搭最后一趟班车到苦竹岭下车，走十几里山路，蒋上两百九十九级台阶，到桂花坪天就黑下来了。大山里的十月夜，寒气疹人，雾霭在夜的帷幕上浮动，像是从地上涌起，又像是从天上飘落，它们游动着，飘浮着，直到占领了整个夜幕，把它濡黑。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浓浓的黑暗把一切都吞噬了，听不到狗叫的声音，只听到一只猫头鹰在低吟，声音鬼麻麻的，给黑夜增添了一丝阴森和恐怖。二狗家蒙窗户的塑料纸被撕破了，一条形塑料纸在风中飞舞着，像鬼挥动着灰白的手。
牛家耕走过古廊桥，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家里走去，远远就听见爸望福的咳嗽声，像游丝一样在夜气中飘动，他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望福得病已经两三年了，咳嗽、咯血、胸痛，街上的万郎中诊断为痨病。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卖了。牛家耕高中辍学后就去城里打工，也挣不了大钱，挣回一些小钱都给爸治病用了。望福诊诊停停．一直拖到现在越拖越严重了。
牛家耕推开两扇厚重的大门，走过灰白的天井。敲响了家门，就听到娘桂凤的声音：谁呀？牛家耕说：娘，是我。不一会桂凤把门的木栓抽开，打开门让他进去。桂凤问：过年还有两个多月呢，你咋就回了？牛家耕有些木讷地骗娘说：老板跑了，拿不到工钱只好回来了。桂凤瞪大眼睛说：那你这一年的汗水不是糟蹋了？望福听了忙说：他娘，家耕肯定还有消夜，快去弄消夜。不管挣有挣到钱，人回来了就好。说完又“喀喀喀”地咳起来，像一把锈了的锯，锯得人心发憷。牛家耕忙走到床前，望着爸消瘦又浮肿的脸关切地问：爸，好些了吗？望福有气无力地说：这病有得法诊，磨命啊！
牛家耕想宽慰爸过了年带他去城里诊病。可他空手回家的，心里没有底气，终于把到了嘴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含着泪紧紧地攥着爸的手，盯着他看。爸瘦得不成样子，灰白的头发支棱着像老鸦窝，脸蜡黄蜡黄的，黄得像一张黄表纸，一点血色都没有。下颏尖得像瓢把，眼眍到了底，两腮边有弯弓一样的褶子。万郎中说了，爸没有多少日子了。
到家了，牛家耕就感到了家的温暖，哪儿都是热陶陶，暖呼呼的。桂凤在火塘烧燃火，麻利地做了苕粉坨，还煎了两个荷包蛋。桂凤添了两大碗给牛家耕吃。牛家耕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桂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见他那吃相，忙说：耕儿，慢着吃，别噎着。牛家耕望了娘一眼，憨憨一笑又吃起来了。两大碗苕粉坨和两个荷包蛋不一会儿就被他吃得精光。桂凤说：耕儿，累了吧？赶快洗了去咽。
牛家耕洗了个澡就去他的房子咽去了，半夜里他突然惊叫起来。桂凤听见了忙披衣起床过去看，只见牛家耕惊恐地坐在床头，满头大汗。忙问：耕儿，咋啦？牛家耕这时已经镇静下来了，说：冇得事，我刚才做了个噩梦。你咽去吧！桂凤说：你是不是吓着了？牛家耕说。没有。桂凤回自己屋里对望福说。他爸，耕儿是不是被吓着了？望福说：这孩子是不是心里掖着事？我总感到他脸上的气色有些不对劲。桂凤说：心里掖着事也不会做噩梦，还是走夜路吓了的，咱替他喊吓。
待牛家耕睡熟后，桂凤舀来半桶水放在灶边，她让望福起来坐在水桶旁，一边用手搅动桶里的水，一边轻声地呼唤着：耕儿，你在外面吓着了，回来嘞！桂凤走出去打开大门，自远而近地应和着说：回来了，耕儿回来了。如此唤了三声后，桂凤窝着双手像捧着魂似的走向牛家耕，嘴里喃喃地说：回来了，耕儿回来了。桂凤走到牛家耕跟前，用双手轻轻拍在他胸前的被面上，仿佛一个人丢失的灵魂就真的找回来了。
2
第二天，牛家耕在家抱头睡了一整天，第三天就跟娘一起上山挖苕了。牛家耕先用镰刀割苕藤，割了苕藤的苕地裸露出来了，每一棵苕根处红苕将地面高高凸起，撑开条条裂痕。牛家耕脱下衣服挂在地边的树桠上，在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举起山锄向一棵红苕挖去，翻出来十来个大红苕。桂凤见了喜笑颜开。说：我还从来没看见过有今年这么好的苕啊！可惜你不在家，我只插了两亩多。
牛家耕说：明年我不出去了，就在家做农。
桂凤说：不出去也好，在外打工挣不回钱来，还不如在家做农。回来把媳妇接进门，我和你爸盼着抱孙子呢。尤其是你爸，说走就走了，不能拖了。你也二十二踩上二十三的边了，年纪越捱越大。冇得钱我去想办法借。
牛家耕像个闷葫芦默不作声。他一边挖苕，一边将挖起的红苕拎起来扔在身后。桂凤在后面抹除红苕的根蒂和土，然后堆好。
正说着的时候，媒婆菊英火急火燎地来了，远远就喊道：桂凤，听说家耕回了？
桂凤忙起身迎接。
牛家耕木愣愣站着喊道：菊英婶来了。
菊英说：家耕，你咋像个大姑娘似的，回来也不去秋红家，你到底什么时候接她进门？你老大不小了。如今的姑娘就像初夏树上的桃子，没长毛就被人家抢到嘴里吃了。你倒好，不急不慌，你是咋想的？
桂凤抢住话茬说：接，这就让他们到乡政府去扯证。
牛家耕说：那也太快了吧？
桂凤说：等什么等？你爸也等不及了。冇得钱我去借，无论如何先把秋红接进门再说。
菊英不满地说：再等黄瓜菜都凉了。说到这里菊英把桂凤扯到一边嘀咕着：我可听到风声，说二狗常约秋红玩呢。如果让脓头鼓起来了，就不好往下摁了。秋红和家耕是订了婚的，秋红娘看重你俩老的为人和家耕的忠诚厚道，也为这事急。
桂凤说：无论如何今年要他们把结婚证扯回来。
秋红家离桂花坪仅两里路，在桂凤的催逼下，牛家耕一大早走进了秋红家。秋红的娘彩云正在鸡笼前放鸡，她捉一只母鸡就抠一下鸡屁股眼，有蛋的放进鸡罩里．没蛋的母鸡和公鸡放走。牛家耕上前喊了一声：期娘（鄂南称岳母为期娘）。彩云回头见是牛家耕，用奚落的口吻说：家耕，稀客啊！牛家耕腼腆地一笑问：秋红在家吗？彩云用嘴巴一挑说：在绣房里呢！牛家耕“嗯”了一声就朝秋红房间走去。
秋红的门半掩着．她正在屋里对着镜子用梳子搭头发。从镜子里她看到了牛家耕，问：回来了？牛家耕说：回来了。秋红问：你不是说过年回的吗？牛家耕说：老板跑了，工资也黄了。秋红问：那咱俩的事咋说？牛家耕愣住了，好半天挤出一句话：等等再说吧！秋红问：是缺钱吗？牛家耕说：钱也缺。秋红说：我知道你家有难处，你爸也没几天日子了。我爸我娘说了，冇得钱也要我过去，好让你爸安心地走。牛家耕感激秋红一家人通情达理，这样的好事搁谁头上都将感激不尽。没想到牛家耕依然说：还是等等再说吧！我不害你。秋红恼了，气愤地说：牛家耕，你年头还催我结婚，说今年再打一年工，腊月回来就娶我。现在你咋还推？是不是你在外面有人了？牛家耕急得满脸通红说：秋红，我是那种人吗？秋红说：那是为什么？牛家耕说：我真的不想害你。秋红说：我没嫌你家穷呀。牛家耕想了想说：秋红，我爸没多少日子了，咱俩先去扯证。明年再结婚。秋红说：干吗非要到明年呢？明年你就有钱了？牛家耕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太寒酸了。你就别逼我好不好？秋红只好让步，便问：那什么时候去扯证？牛家耕说：把苕挖完了就去。
这时大门外有人喊：秋红在家吗？彩云从伙房出来见是二狗，便问：二狗，找秋红有事？二狗说：我给秋红送书，她在家吗？彩云说：在家，牛家耕来了，在她屋里。二狗迟疑了一会便大声喊：秋红。秋红听到了走出来接应：二狗，啥事？二狗说：你要的书我弄到了。说完把塑料袋里的书拿出来递给秋红，是长篇小说《湖光山色》。秋红接过书说：谢谢！我看完就还给你。二狗说：那我走了。秋红说：不进屋坐坐。二狗说：不了。然后诡谲地压低声音说：狐狸偷鸡来了？秋红脸一红说：狗嘴吐不出象牙。二狗笑着转身走了。
秋红回到屋里，牛家耕问：二狗送书来了？秋红说：无聊的时候看看书消磨时间。牛家耕问：你们经常来往？秋红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咋啦，吃醋了？你再不娶我，说不准人家娶我。牛家耕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愁云。
彩云喊吃饭了，牛家耕跟着秋红进了伙房。小饭桌上摆满了菜，还有一壶酒，牛家耕就有些感动。秋红的爸和哥在温州打工，只有彩云和秋红在家。牛家耕坐下来自己斟上一盅酒喝起来了。彩云用目光在牛家耕脸上绕来绕去，说：牛家耕，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娶秋红？牛家耕说：我就是来说这件事的。我打算挖完苕就和秋红去乡政府扯证。我爸怕是冇得多少日子了，好让他放心。彩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富人不经病，穷人不经债啊！这个家亏你娘了。把结婚证扯了，打算啥时候结婚？牛家耕愣了一下说：明年再看吧。彩云一听惊咋起来：啊，你心里还冇得个定盘星，还明年再说呢！那不行，这证不能去扯。牛家耕急了，摸了摸后脑勺说：那就明年端阳节吧！彩云说：那就说定了，你再推我可不答应了。我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牛家耕想了想说：期娘，我一定娶。
3
约好去乡政府扯证的时间天公不作美，早晨天就飘起了雪花。这雪天给本来满脸忧郁的牛家耕心头又蒙上阴影。牛家耕向秋红家走去，想告诉她等天晴了再去扯证，不想走到桂花林旁碰上了秋红。秋红今天显得格外灵醒，她上身穿米灰色羽绒服，下身着浅蓝色牛仔裤，脸上着意化了淡妆，脸庞柳红絮白，眉开眼笑。牛家耕不得不把想说的话咽进肚子里去。
一路上，秋红兴致勃勃，欢蹦乱跳，感染了满脸忧郁的牛家耕，他们愉快地来到苦竹岭，搭上了过路车，是开住武汉的。苦竹岭离桂花乡还有十公里路，车厢差不多坐满了，就剩后排三个座位。牛家耕拉着秋红坐上去。牛家耕让秋红坐里面靠窗的位子，他紧挨着她坐着。待坐定下来，秋红发现挨窗的椅缝处露出一片餐巾纸来，上下晃动了几下。秋红拨了拨牛家耕让他看。牛家耕好奇地伸手拿过来打开一看，上面是用血写的“救”字，两人大吃一惊。再仔细看看地上，又看到两张餐巾纸，捡起来一看，同样是用血写的“救”字。这是咋回事呢？很显然在牛家耕和秋红坐下之前就有人坐过这儿，他们是没有发现，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佯装不知走了呢？牛家耕不禁仔细打量起坐在前排的两个人来。前排坐着一男一女，都有些异样。男的三十多岁，满脸横肉，眉宇中间有一条刀疤。他的眼睛始终闭着，像是在睡觉，可又时不时半睁开来瞟女的一眼。女的脸部看不大清楚，被一个大口罩遮得严严实实，一双有些稚嫩的眼睛睁着，眼睛里透出一种少见的神色，有惊恐，有期待，又有无奈。这究竟是两个什么人？他们是什么关系？
救．还是不救？牛家耕用眼睛征求秋红的意见．秋红摇了摇头。牛家耕便闭目养神，可心里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扯着，撕扯得血淋淋的。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掉在秋红脚下。牛家耕睁眼一看是一面小圆镜子。他躬身捡了起来对前排的姑娘说：喂，同志，你的镜子掉了。姑娘扭头看了牛家耕一眼，牛家耕也看了她一眼，瞬间她那哀求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刀疤眉同时转过身来，说：给我。边说边伸手将小圆镜拿去了。刀疤眉狠狠地在姑娘腿上拧了一把，姑娘脸上突然触电般痉挛了一下．痛苦地转过身去，不再动弹了。
此时牛家耕想起自己进城打工的一次经历。那是牛家耕头一回外出打工，找不到事情做，只得去擦皮鞋糊口。一次，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来擦皮鞋，牛家耕擦得特别认真，年轻人反过来说他没擦好，不但不给钱，反把他的皮鞋箱踢飞了，擦鞋工具撒了一地。一个等客的出租车司机看见了，为他打抱不平，硬是要那家伙把皮鞋箱和擦鞋工具捡起来给他。当时牛家耕感激得眼泪扑簌簌地流。
牛家耕想到这里和秋红递了个眼色，还没等秋红反应过来，他就起身向车头走去。牛家耕和售票员耳语什么，售票员向老司机一指，让他直接对老司机说。牛家耕又转身找老司机轻轻地对他说，车上有坏人，让他把车开到乡派出所去。老司机愣了好久才点头。牛家耕做完这些返回座位，秋红脸上就涂满了埋怨的色彩，让牛家耕感到有些尴尬。
不一会儿刀疤眉喊道：司机，停车，我们下车。说完起身拉着姑娘往车门走。
老司机说：还没到站呢！
刀疤眉凶巴巴地说：你没到站，我到站了。停车！
老司机继续开车。
刀疤眉见老司机没停车，吼道：你停不停？你再不停我就砸车门了！
老司机无奈只好将车停下来了，车门开了。刀疤眉拽着姑娘下了车。姑娘在走下车门的那一刻回头望了一眼，眼睛里希望之火熄灭得一干二净。
牛家耕突然大声高喊：把姑娘留下来！然后对车内乘客说：同志们，这是姑娘用血写的三个“救”字，姑娘遇险了，我们不能见死不救。说完跳下车向刀疤眉追去。
刀疤眉见有人追上来了，抓住姑娘的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突然从皮靴里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来，喊道：别过来，你要过来，我捅死你！
牛家耕问：姑娘是你什么人？
刀疤眉说：我老婆！
牛家耕说：不像，你大她不少。
刀疤眉说：她是聋哑人，我娶她是她的福。边说边拉着姑娘跑。姑娘仿佛是行尸走肉，由着刀疤眉拉着跑，也不抗争，也不喊叫。
这时车上的乘客仍无动于衷，甚至有人催司机开车。秋红就在车窗前拼命喊着：牛家耕，你回来。车要开了！牛家耕似乎没听见，紧追上去挡住刀疤眉的去路。吼道：把姑娘放下，我问清楚了就放你们走。刀疤眉见势立即放下姑娘，向牛家耕猛扑过去。牛家耕大喊：姑娘快跑，到车上去。话音未落。刀疤眉挥刀刺了过来。牛家耕用左臂抵挡，刀划破了手腕，血流出来了，两人便扭成一团。刀疤眉力大无比，加上牛家耕左手受过伤，使不上劲来，凶残的刀疤眉将牛家耕压在地上，朝他的左手连砍两刀，牛家耕的左手就断在地上了。刀疤眉凶神恶煞地说：我砍断你一只手，让你长个记性，看你还多不多管闲事！这时姑娘扯下口罩，从嘴里抠出一团毛巾，大声呼喊：抓坏人呀！杀人了啊！老司机见状，忙从后背摸出两根尺余长的铁棒，自己拿一根，将另一根往车板上一丢，发出“嘭”的一声尖响，吼道：卵子割得一木瓢，都孬了？说完自己拿着铁棒下车了。这声音让乘客们一惊，片刻便有两个青年起身了，其中一个拿上铁棒，下了车朝刀疤眉追去。秋红也跟着追去了。刀疤眉见有人拿着家伙追来，慌忙爬起来，想拖着姑娘一起跑，迟疑了片刻，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拔腿朝山林的方向仓皇逃去。
刀疤眉逃走之后，姑娘扑到牛家耕身旁，捡起他断了的左手，号啕大哭，边哭边诉：大哥，你是为了我啊！不值啊！大哥，我对不住你啊！然后她脱下羽绒衣，将牛家耕的左手包住，血顿时将羽绒衣染红。老司机、秋红和两个青年赶来了。秋红扑到牛家耕身旁也大哭了起来。姑娘不停地对他们说：大哥手断了！老司机说：别哭了，哭有啥用，快送医院去！秋红和姑娘将牛家耕扶起往客车方向走去。
人们把牛家耕扶上车后，乘客们纷纷询问：
伤得咋样了？
手断了。
没生命危险吧？
没伤到其他地方。
万幸啊！快送医院接肢，迟了，怕是很难接上了。
老司机上了车，一踩油门，车跑得飞快。
秋红把牛家耕的手臂紧紧护在自己衣兜里，她还没有从惶恐中恍过神来。牛家耕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脸上扭曲出痛苦。人们就问那个姑娘，刚才发生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姑娘哭着当众说了。姑娘叫山桃，今年十九岁，家住通城岳菇山上。父母早逝，跟叔爸叔娘一起长大。十五岁辍学回家．十七岁外出武汉打工，不幸落人坏人手中，让她先搞传销，后逼她接客，受尽折磨和凌辱。半月前山桃被民警解救出来了，因身份证被老板收去了，她想回家补办身份证再去南方打工。可她做梦也没想到。老板的保镖找上门来了。她躲到楼上去了，可叔娘硬逼她下来，亲手将她交给老板的保镖，还说老板派人来接你，是瞧得起你。就这样老板的保镖把她带上路了，保镖威胁她说不听话就要杀死她。老板的保镖将毛巾塞进山桃嘴里，让她戴上大口罩，装作聋哑人跟随他走。上了长途客车，山桃害怕去他们那里，就求救。咬破指头先后偷偷写了三个“救”字，又有意将小圆镜掉到地上，最后还是牛家耕主持正义救了她。山桃感叹地说：是这位大哥救了我的命啊，我要真的被他们抓回去，我也不想活了！可我害了这位大哥，为了我，他的手被砍断了啊！山桃的一番述说，听得乘客们叹气的叹气，流泪的流泪。山桃的诉说秋红全都听进去了，她也为山桃的苦命悲伤。可即将成为自己男人的牛家耕一只手没了，她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这一现实。汽车驰过桂花乡政府门口，秋红一阵伤感，这本来是今天要来扯结婚证的地方，可现在不能去了。想到这她禁不住流下了一串串热泪。
4
出租车在远山县人民医院门前停下，秋红和山桃扶着牛家耕匆匆走了进去，将他送进外科门诊。给牛家耕诊治的是骨外科王主任。王主任五十开外，是主任医师，他给牛家耕看了，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又用卫生布包好断手，然后说：县医院目前还不能做接肢手术，你们迅速转武汉同济医院。断肢接肢一般在六小时以内有效，超过六小时就很难成功了。秋红听了一下就失去了主张，不知如何是好。接肢需多少钱？武汉她去都没去过，她的头一下就蒙了。待镇静下来后，秋红问王主任：请问接肢需要多少钱？王主任说：至少得带两万去。秋红的头又蒙了，待在那里不动了。王主任催促道：你还待在这里做啥？还不赶快转院，耽搁久了就接不上了。秋红急得哭诉起来：我们乡下人哪来那么多钱呀！他是为救人被砍的，这好人今后还有人做吗？谁能帮帮咱啊！山桃也哭了起来，说：大哥就是为救我被砍掉手的，大家行行好，救救他吧！两个女人的哭喊声引来不少人围观，人们只是同情、惋惜，两万块钱谁也拿不出来啊！这时围观者中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说：你这属见义勇为行为。去找县政府，找他们解决钱去。不解决今后还有谁见义勇为？山桃听了转忧为喜，忙问：老大爷，县政府在哪？老者说：你坐二路公汽到民政局站下车，过了马路就到了。山桃听了就对秋红说：大姐，我找他们去。秋红说：等你找到他们，就是能拿到钱，黄花菜也凉了。一直变成闷葫芦的牛家耕，由于伤口处置后减轻了些疼痛，面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彻底断掉了接肢的念想。两万块，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啊，哪去拿啊！从出事到现在已经三个多小时了，就是县政府把钱放在那里等你拿到手，还要转到武汉同济医院，三个小时也找不到医院。他本来就没想到断肢再接，于是他毅然决然地对秋红说：秋红，咱回去。王主任也无能为力，只是摇头。当他听说伤者要回去，忙说：你千万不能这样回啊！就是不接肢，你也得住院治疗，一旦感染了，就难办了。秋红问：住院需多少钱？王主任说：两三千吧！秋红说：两三千也交不起啊！我们是去乡政府领结婚证的，没想到遇上这种事。王主任听后备受感动，忙说：这样吧，我把牛家耕的事和我们院长说说，看能不能先入院。然后你们去争取钱补交过来。秋红和山桃忙说：那就太谢谢你了。
王主任一会儿回到门诊对秋红和山桃说：院长同意让牛同志先住院治疗。你们尽快去找政府反映，把钱弄来交上，不然就要扣我的工资。三个人听了对王主任感激不尽。王主任交代完后，就让人帮牛家耕办了入院手续。
牛家耕住进了外科楼，下午医生给牛家耕打吊针的时候，他突然犯起犟脾气来了。牛家耕让秋红和山桃都走，说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静。秋红说：我们一起出来的，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一个人回去呀！我走了，谁照顾你？山桃也不肯走，说：大哥，你为我丢了一只手，我得去找县政府讨钱给你诊手啊！牛家耕发怒了，说：你们不走是不是，你们都不走我走！秋红就哭，边哭边说：牛家耕，我知道你心里苦，可你也怨不得我。不管你娶不娶我，我都得照顾你到出院。山桃也哭，哭声越来越大。她不敢对牛家耕说什么，她拥住秋红哭诉着：大姐，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找你们麻烦的，是我害了你和大哥啊！我这就去找县政府要钱。秋红也搂住山桃，她什么也没说，能怪罪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吗？不能啊！她是无辜的。两个女人的哭声惊动了护士和病友们，他们得知牛家耕的事迹后，既敬佩又同情，纷纷安慰他们。山桃在县城举目无亲，而且对县城很陌生。有一位病友说他认识宣传部的谭飞科长，便掏出手机立即给谭飞打了电话，让他来采访牛家耕见义勇为的先进事迹。打完电话他说：关于牛家耕住院费问题，等谭科长的文章出来了就解决了，让她们放心。秋红和山桃感激不尽。在众人的安慰下牛家耕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了。
大约半小时后，谭飞带着电视台的记者走进了牛家耕病房。可没想到的是牛家耕拒绝采访，他用被子蒙住头，给两位记者吃了闭门羹。秋红就轻声对两位记者说，牛家耕情绪不好，让他们别采访他了。两位记者就分别将秋红和山桃悄悄找到护士办公室采访。秋红想，能够把牛家耕宣传出去，说不定对他有好处。她就把牛家耕救人的经过详细地说了。山桃以受害者和被救者双重身份说得声泪俱下。谭飞兴奋不已，而电视台记者则十分扫兴。关于牛家耕住院医疗费问题，谭科长答应了，他马上找见义勇为办公室派人来办理。
谭飞走了，围观的人散了，病房也安静下来了。秋红和山桃坐在牛家耕旁边守候着，一边一个。牛家耕想起来了，自己今天是不可能回去了，应该给家里告诉一声。他便对秋红说：秋红，你回去吧！假若不回去一个，两家人都不得安宁。秋红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可她是走留两难。她凝视着牛家耕默默无语，愣了好久才挤出一句话来：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我们在县城，今天回不去了。牛家耕说：不行，你今天必须回去。山桃快言快语说：大姐，你就回去吧，这儿有我呢！我一直照扶到大哥出院再走。牛家耕说：山桃姑娘你也走。我除了断了一只手，其他都好好的，生活能自理。你走吧，我现在需要安静。山桃说：你是为我失去一只手的，我不能不管你。牛家耕急了，说：我的手断不断都与你无关，你回去吧！山桃说：我不回去，回去又被那保镖抓去咋办？等你好了我就去南方打工。牛家耕生气地说：我现在和你没一点关系，我叫你走，你必须走。山桃急得泪眼婆娑，依然愣在那里没动。牛家耕吼道：你走哇！山桃好像受到好大的委屈．哭声一下爆发出来了。护士和病友又围过来了．弄清情况后，都对山桃和牛家耕寄予深深的同情。护士长见状将山桃劝了出来。
人们散去之后，牛家耕又开始逼秋红走：秋红．你马上回去，告诉我爸我娘，说我们扯证了，说我到同学那里去了。我知道他们迟早都会知道这事的，等我回去自己对他们说，好吗？秋红说：我咋忍心将你一个人留下？牛家耕说：是我让你走的。你就放心走吧，不然你娘会急死的，对你的名誉也不好。秋红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牛家耕说：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经过深思熟虑，正式向你提出解除婚约。我成残疾人了，我不想连累任何人。牛家耕说这话时显得很坦然。秋红听后也不觉得突然，因为她十分了解牛家耕。秋红也想到这个问题，她不可能嫁给一个残疾人，幸亏没有与他扯证，扯了证还真麻烦了，可她不好说出来。现在牛家耕自己说出来，她遮遮掩掩地说：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呢？牛家耕说：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你走吧！秋红仍然坐着没动，她想就算我要离开你，也不能这个时候离开啊！如果那样别人会怎么看她？牛家耕恼了，愤愤地说：你咋还不走呀？你不要再烦我了！秋红听了很不是滋味，说：好，我走，可我劝告你，你那犟脾气不改，将来还有吃亏的时候。说完把自己身上的钱掏出来，拿出五百元给了牛家耕，说：你留着用，你娘那边我知道该怎么说．你就放心吧！牛家耕不接她的钱，说：你拿走，我身上有钱。秋红生气了说：我的钱不脏。说完气呼呼地走了，水泥地上响起了“笃笃笃”的皮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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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之后牛家耕出院了，住院费由县政府出的。县见义勇为基金会还给了他四千块钱的奖金。牛家耕失去的左手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这让他黯然神伤。可这又能怨谁呢？牛家耕为了救人丢了左手．他并不后悔，他担心的是父母知道了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一只手没了，婚姻也没了，他们该怎样面对这个严酷的现实？尤其是爸，他可以说只盼我结婚生子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今后的日月怎么过啊！他咋能宽心地走呢？
牛家耕行走在山路上，愈走心情愈沉重。山外的雪已快化尽，山里的雪四处可见，时而可听到雪压竹的断裂声。四周的群山之巅覆盖着皑皑冰雪，像是戴着一顶顶白帽。牛家耕登上两百九十九级台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灰沓沓地坐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发蔫。夜幕渐渐降临，山岚升起来了，寒气袭人。他向村庄望去，古屋、古桥、古树，慢慢迷糊成黛色的剪影，炊烟从黑屋顶上缓缓升起，向四周漫延成一条乳白色的缎子，在山腰间飘游。灯火明明灭灭，狗吠高高低低，是谁在唤孩子，那声音绵长，在山谷久久回荡。这就是他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乡啊，他能感受到她深沉的呼吸和她脉搏的跳动。爸躺在床上呻吟，娘正在火塘旁忙着做宵夜，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焦虑地盼自己回家呢！嗨，这脓头迟早是要穿疱的，瞒不过去的。想到这牛家耕毅然向自己家走去。
牛家耕敲开了大门，令他万万没想到开门的竟是山桃。牛家耕疑惑地问：你咋到我家来了？
山桃说出了缘由：那天护士长将山桃喊走之后，说牛家耕的未婚妻在照顾他，劝山桃离开牛家耕。山桃万般无奈地说她身无半文咋走呀？她便求护士长帮她找点事做，等大哥出院了她就走。护士长想了想答应了，让她帮忙做清洁。山桃就这样留下来了。山桃趁牛家耕外出的时候到他病房来帮他整理床铺，还买了些水果放在他床头柜上。山桃还向同房的病友打听相关情况。病友说牛家耕情绪不稳定，吵着要出院，还把女友赶走了，要与她解除婚约。这手断了可要影响他一辈子啊！病友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枚钉子深深扎进山桃的心里，好生疼痛啊！就在这个时候山桃滋生了照顾牛家耕一辈子的想法。于是，第二天山桃找到桂花坪牛家耕的家来了。山桃进门就给两位老人跪下，请求两位老人恕罪。桂凤见了忙把山桃扶起来问缘由。山桃就把牛家耕救她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当桂凤听到牛家耕断了一只手，和秋红解除婚约时，一下子就晕倒过去了。望福急得干咳了一阵也不省人事。山桃见了大声哭喊：救人呀！救人呀！左邻右舍的村民听到牛家耕家出事了，也都过来了。帮桂凤掐人中，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掐回来了。又给望福顺气，从死神手中将他拽回来了。待他们清醒后，大家又纷纷安慰他们。山桃也乖巧，一个劲地表示要照顾牛家耕一辈子，孝敬两老一辈子。山桃的话谁都能听出弦外之音，望福和桂凤听了心里也就熨帖了许多。
牛家耕听完山桃的叙述埋怨道：谁让你到我家来的，你明天就走。
这时桂凤走过来说：我留下她了，她又没有个家，你让她到哪去？
牛家耕见桂凤出来了，喊了一声娘！
桂凤“嗯”了一声，忙上前来抓住儿子光秃秃的手臂就哭：儿啊，你的命咋这苦啊！儿啊，今后这日子咋过呀？
牛家耕心如刀绞，他也想哭，可他立即就横下心来，扶着桂凤说：娘。你别哭了，哭有什么用？能把我的手哭好你就哭，哭不好你就别哭了。一只手难道就不活命了？
桂凤听了就不哭了，三个人相携着走进屋里去。牛家耕来到望福身边喊了一声“爸！”望福转过身来看了看牛家耕，颤抖地说：事情都这样了，认命吧！你要好好活下去，咱牛家还得靠你续香火啊！说完浑浊的眼泪就从眼角流下来了。
桂凤说：儿呀，你莫去打工了，就和我一起在家种田地！我帮衬着你，慢慢熬日子！
山桃说：还有我呢，我什么都能干。如果大哥不嫌弃我的话，我就留在你们家不走了。
牛家耕心里有许多难言的苦衷。秋红是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了，连扯结婚证都不可能去了。爸这一关咋过呢？山桃呢，她是难中之人，我不能趁人之危，害人家一辈子啊！我得让她走。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说：山桃，你明天必须走，我不需要你可怜我，你也不欠我什么。
山桃说：我不走，我没有家，你要我到哪里去？大哥，你是不是嫌弃我？说着说着就嘤嘤地哭起来了。
山桃的话只有牛家耕听得懂，老板逼她接客的事山桃不可能告诉桂凤。山里人封建，最见不得这种事。桂凤若知道她有这种事还不立马将她赶了。
桂凤见状把牛家耕拉到里屋说：家耕，山桃这闺女怪可怜的，你让她走，她无依无靠走到哪里去？山桃这闺女相貌也不赖，不比别人差。她愿留下来做你媳妇是你修来的福。
牛家耕说：娘，我不能因为救了人家就要娶人家做老婆，那是不是太不仁义了？
桂凤说：秋红是不会再和你在一起了，她把彩礼都给退回来了，说是你提出来解除婚约的。今后你一只手怎么找人啊？山桃这闺女不错，蛮勤快，做事上娘的心，我看得中。这是她愿意的，又不是你逼她的。再说你爸已经病成这样了，你咋就不让他放心地走呢？人活来活去活什么，不就活个传宗接代嘛！
牛家耕听了不置可否。
6
宵夜之后．牛家耕对娘说，想把县里奖给他的那四千块钱，拿去送爸到市中心医院彻底检查一次．看到底是什么病。娘迟疑了一下说：你爸的病怕是诊不好了，何必花那个冤枉钱。这钱你留着接媳妇。牛家耕说：咱就尽心吧，万一能诊好呢？你们就我这一个崽，让我尽一点孝道吧！桂凤见牛家耕把话说到这个分上，便说：你去问问你爸吧，看他怎么说。牛家耕走到爸床头，对他说：爸，明天我带你去市中心医院诊病，乡村郎中水平低，我怕误诊了。望福听了说：那得一大坨钱花啊！牛家耕说：我这有四千块呢。望福问：你哪来四千块钱？牛家耕说：县里奖的。望福说：用你那钱我折阳寿啊！牛家耕说：诊好你的病，咱家日子就好过了。望福说：那就去看看吧，能诊好就是我的福分，诊不好就别花那冤枉钱了，我也不想再拖累你们了。
翌日，牛家耕背着望福搭车来到温泉市中心医院。牛家耕给爸挂了专家号，牛家耕觉得找个专家看才有把握把爸的病诊好。能诊好爸的病，今后的日子就好过了啊！在候诊室的坐椅上，望福却一反常态，一言不语，可他心里一下都没平静过。望福想到医院这一检查，能诊好肺病该多好啊！那将一好百好。如果肺病诊好了，他要勤扒苦做干两年，让儿子把媳妇娶进门，再抱上孙子。如果诊不好，我也不能再拖累他娘俩了。望福就这么不停地在脑子里想着这件事。等喊到望福的名字时，牛家耕扶起望福走进诊断室。给望福看病的专家姓石，是内科主任。石主任让望福介绍了自己的病情，望福如实作了介绍。然后石主任用手在望福脸上按了按，又用听诊器在胸部这儿听听，那儿听听，自言自语地说：这脸都肿了，哪是肺结核啊，这乡村医生害人哩！最后他开了几张单子，有做化验的，有做Ｂ超的，有做CT的。一上午牛家耕带着望福楼上楼下地跑。牛家耕拿着一些结果又来找石主任．石主任看了看眉头紧皱。牛家耕从石主任的表情读出问题来了，忙把爸扶到外面走廊上坐着，他反身进屋，附在石主任的耳朵上问：石主任，我爸的病有治吗？石主任做出无可奈何的神态说：没治了．肺癌晚期。牛家耕听后悔恨交加，心里像有无数只虫咬一样，希望就像充满了氢气的气球被针扎破了一样，很快就瘪了下去，整个身子也随之疲软得不行了。石主任开了些药给牛家耕，对他说：回去后．他想吃啥就给他吃啥，准备后事吧！没必要搞化疗，你们也搞不起。
从市中心医院出来，牛家耕父子俩搭上了长途汽车。在汽车上，牛家耕缄默不语。望福见牛家耕不吭声，看出了什么，问：牛家耕，你老实告诉我，我得的是啥病？牛家耕还是不敢开口，想了一阵后结结巴巴地说：肺炎，问题不大。望福盯着他说：你骗我。我是不是得了癌症？牛家耕心虚得很，不敢看他的眼睛。最后说：是比较严重的肺炎，能诊好的。望福说：我知道是癌，石主任脸上那颜色我看得出来，你就别骗我了。
望福自从进城诊病回来之后，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常常泪水涟涟。还常常当着桂凤、牛家耕和山桃的面，感叹地说：我见不到儿子接媳妇了，见不到孙子了！这时桂凤听了就和牛家耕和山桃使眼色，说：伢他爸，山桃不是到咱家来了吗？她就是咱的儿媳妇。望福说：你骗我啊！山桃也聪慧，脸羞红着忙上前捏住望福瘦格郎筋的手，安抚他说：爸，我是你儿媳妇。望福问：你们去乡政府扯证了没有？没扯证就不能算数啊！桂凤就说：马上去扯证。说完用手捅了捅牛家耕的腰。牛家耕说：爸，我们明天就去扯证。望福说：扯了证我就落心了，爸就惦着你这宗事啊！从望福房间出来，山桃去问桂凤：大娘，你真认我做你儿媳妇了？桂凤说：那是安慰病人的。桂凤愣了一会反问过去：山桃，你愿意嫁给我家家耕吗？山桃满口答应说：愿意。桂凤问：你不后悔？山桃说：不后悔。不知大哥嫌弃我不？桂凤说：我去问问他。桂凤就去问牛家耕。牛家耕没有答应。桂凤问：我在你爸面前说的就真的是瞎说了？人家山桃都同意了，你咋还不同意？别左拣右拣，拣落梅花落灯盏。到头来打光棍就迟了。牛家耕说：我明天去借个结婚证给爸看看。桂凤问：那照片呢？牛家耕说：我等会对山桃说说，去照一张蒙上去不就行了。桂凤说：你想得美，你不和人家结婚，人家会和你一起去照相？牛家耕说：我试试看。我为她丢了一只手，就要她和我照张相还能不肯？桂凤说：反正山桃我是看中了，你好生想想吧！你爸是看不到孙子了，难道你也不想让我看见孙子吗？桂凤说着说着就伤心地落下了眼泪。
牛家耕对山桃说了照合影的事，山桃犹犹豫豫答应了。只是山桃感到有些委屈，和牛家耕照合影不是为了结婚，只是为了糊弄他爸的。山桃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想是不是牛家耕知道自己被老板逼迫接客了，嫌弃我了啊！我那时犯糊涂了，咋就当着车上那么多人说这话呢？我应该让耻辱永远烂在肚子里，我真该死，可后悔也来不及了。山桃直截了当问牛家耕是不是因为有那事嫌弃她。牛家耕一个劲地否认。可山桃逼问牛家耕为什么不娶她时，牛家耕说不出缘由来。只是说等一两年再说。山桃说：我反正没有家，我就在你家等你一两年，你若是嫌弃我，我立即就走。牛家耕说：我也没说嫌弃你。
第二天，牛家耕和山桃为了避开村人的目光，天不亮就一前一后地出村了。到街上去照了相，牛家耕又去找一个同学借来了结婚证，他用透明胶带将照片盖在人家照片上面。晚上牛家耕将结婚证拿去给望福看，好在望福不识字。望福看儿子的结婚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扯了证就好，选个黄道吉日把婚结了，我是看不见了，孙子也看不见了。说着说着浑浊的老泪就流出来了，慢慢地爬过脸颊．爬过耳朵，落到了枕头上。
也许是望福看见了儿子的结婚证精神好多了，话也多了起来，常常说一些过去的事情。白天，桂凤丢下一些不要紧的事，陪望福唠嗑。晚上让牛家耕陪他唠嗑，想以此驱散望福心头上的阴云。望福身上一痛起来就大汗淋漓，悲惨地呻吟，叫人不寒而栗。桂凤常常是整夜整夜不能睡觉。这天下半夜，桂凤实在是熬不住了，往山桃床上一倒睡着了，一直睡到天大亮了才醒。桂凤醒来就去看望福，门就推不开了。她心里惊咋了一下，立刻感到情况不妙。她火急火燎地一边敲门一边喊叫，屋里仍没有动静。桂凤喊不开门，急了，去喊牛家耕：家耕，不好了，你爸把门反拴着不开门，人也喊不应，你赶快来打开门。牛家耕听后也慌了，赶来一脚把门踹开，进门一看，就看见望福已经吊死在木楼梯上了。桂凤一见到望福上吊身亡，立即扑了上去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死鬼，你醒醒呀！你咋走这条路呀！死鬼，你咋这么狠心啊，腿一伸，眼一闭就走了，丢下我不管了呀！哭着喊着就晕了过去。牛家耕赶快把娘弄到床上，请人给她掐人中。自己就忙爸的后事去了。
亲戚好友们来了，哭天喊地热闹了一阵，见了死人最后一面后，望福很快就入殓了。棺木盖边沿钉上了长长的铁扒钉，又在盖顶中间位置放一张犁头铁压邪。然后摆设祭台。不断有人来给望福上香、烧纸、下跪、磕头。牛家耕披麻戴孝一直陪在旁边向来人下跪回礼。第三天，唢呐声、鞭炮声、哭泣声，连成一片．既热闹，又悲壮。望福的棺木就抬上了祖坟山入了墓穴。不一会儿，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坟包就堆成了。
7
望福死后，牛家耕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只知道闷头做事，挖地、挑粪、窖豆、剜麦，什么都做，他有意识地要锻炼自己独臂劳动的技能。牛家耕只有一只手了，不可能出去打工了，也不愿再出去打工了，他铁心在家种田地了。现在爸走了，他必须把田地种好，让母子俩的日子渐渐好起来，让娘享几年清福。牛家耕对农事家事作了个分工，他让山桃做家内一摊子事，让娘帮自己做田地菜园里的事。牛家耕有意让自己和山桃拉开距离，他怕别人说三道四。娘说他不该把山桃当成佣人了，可山桃却很乐意，觉得牛家耕这是把她当成自家人了，每天有事做感到充实，做好了桂凤夸她，她就感到有一种成就感，心里甜蜜蜜的。山桃愈是这样就愈发逗桂凤喜欢。桂凤也就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关系处理得十分融洽。牛家耕见了心里也高兴。
宵夜之后，牛家耕喜欢一个人走上古廊桥，坐在桥买的石礅上，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波光粼粼的伯泉河上．古桥飞跨，古树掩映，桥头石磴坐着一个人．画面古朴而典雅。也不知他在看啥想啥。忽一日牛家耕记起宜昌某旅游景点的水轮车，而且他还在水轮车旁照了张照片。他想若能在桥头上首的石堰上安个水轮车，这儿的景色就更美了。于是他决定做个水轮车安在那里，水轮车一安，说不准会有人来看景致呢！第二天牛家耕就照着照片上的样子“叮叮哐哐”鼓捣起来了。三天之后一部水轮车就在古桥上首的石堰上“吱呀吱呀”地转动起来了。
腊月中旬的一天，谭飞带来两个人，一个是省报肖记者，一个是市电视台李记者，他们是到桂花坪来找牛家耕作深度采访的。谭飞还带来了他写的发表在《楚南日报》上的《断臂书写见义勇为之歌》的通讯，整整一大版。谭飞把报纸递到牛家耕手上时，不无遗憾地说：如果有张照片就好了。牛家耕接过报纸看了一遍，就淡然地折叠起来了。谭飞还给他带来了一个企业老板捐给他的三千块钱。牛家耕本来是不想要的，想想爸治病和安葬还欠下一些钱，就收下来了。谭飞向牛家耕介绍了两位记者，说明来意。牛家耕显得很淡漠，说：你这不是写了吗？没必要再写了。谭飞说：牛家耕同志，现在社会上需要的就是见义勇为的精神，县委宣传部要我把你的事迹写成典型材料，向县政府、市政府申报见义勇为积极分子。市电视台也要采访你的事迹，将你推荐上去参加“感动楚南十大先进人物”评选活动。省报也要采写你的事迹，在全省进行宣传。这是好事啊！见义勇为积极分子还有奖励呢，最少五千元，最高两万元。这不但是你自己的光荣，也是我县、我市的光荣啊！牛家耕说：我的事你都写进报纸了，我真冇得么事说的了。李记者忙说：牛家耕同志，我需要拍你几个镜头，你再随便说些感受就行了。譬如抓坏人时你是怎么想的？牛家耕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上不得镜头，一拍照我就头发晕。谭飞也帮着劝说，牛家耕就是不肯上镜，李记者无可奈何只好作罢。谭飞显得很尴尬，这是他当记者有史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谭飞请牛家耕带他们去找人采访，牛家耕不肯去，他说：你们自己去吧。李记者是搞摄影摄像的，不愿和谭飞他们一起去采访。刚才进村时他发现这个地方风景很美。扛着摄像机拍风景去了。牛家耕听说李记者要去拍风景也跟着去了。谭飞只好带着肖记者去找牛家耕家人和邻居采访了。
李记者走上古廊桥，桥门两边嵌着一副刻在条石上的对联，字迹清晰可见。右联是“水秀山清古道萦纡墨第”，左联是“峰回路转小桥飞跨牛家”。白泉河从山涧淌出，蜿蜒穿村而过，形成了一幅古朴典雅的迷人的农家风俗画卷：河水清澈透亮，水中游鱼、虾、蟹清晰可见；两岸河沿，皆用青石块垒起，民居处巨形块石砌成宽阔的洗衣埠；一道石堰拦河筑起，清幽幽的河水聚集在堰头上，然后翻了一个跟头，跌出白花花的瀑布，溅出一河浪花：一水轮车兀然矗立于堰头左端，悠然转动着，那“咿咿呀呀”的转轮声，好似在向人们诉说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桥两端河沿是明代古宅，青砖到檐，青瓦盖顶，垛墙斜伸，屋宇绵亘，鳞次栉比。站在桥头，环视四周。远看，青山环绕，阡陌纵横；近看，绿树掩映，河水清澈。古老的廊桥，古老的村舍，古老的桂树，以及那日夜转悠着的古老的水轮车，组成了一幅天然的图画。李记者感叹道：“这儿真美啊！”
牛家耕向李记者介绍：老屋因年代太久，大多成了危房，加上到坪上要爬两百九十九级台阶，许多户就到坪下盖房了。现在桂花坪只剩下七户人家了，桥东三户，桥西四户。说到这里牛家耕鼓起勇气问：李记者，你看那山像什么？
李记者顺着牛家耕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层山峦重叠出的轮廓正好勾勒出一个人睡着的样子，便说：像个躺着的人。
牛家耕问：你说像不像睡观音的样子，从发髻到身子，活似平躺着的观音老母。
李记者又仔细看了看，惊喜道：像，越看越像，像极了！李记者边看边用摄像机和照相机轮番拍照，还趁牛家耕不注意时偷拍了他几张照片，也没见他喊头晕。心里骂道，臭小子，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对于记者来采访牛家耕的事迹，桂凤和山桃都非常热情，这与牛家耕的冷漠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记者问什么她们就答什么，配合十分默契。左右邻居又都夸牛家耕人品好，勤快，孝道，列举了许多生动的例子。两个记者很满意。
8
牛家耕家里也就三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白天各做各的事，除一日三餐和晚上外，碰面得少。晚上一家围在火塘烤火，牛家耕和山桃总隔着桂凤坐着，又无话可说，显得尴尬。这天晚上三个人猫在火塘边烤火，桂凤起身串门去了，着意留下牛家耕和山桃。牛家耕问山桃：你就不想回家看看？
山桃说：我没家。你是不是又要赶我走？
牛家耕说：没有那意思，你留下来正好给我娘做个伴。她还真缺个闺女和她心疼呢。你又勤快，嘴巴又甜，看得出我娘很喜欢你。
山桃问：你嫌弃我吗？
牛家耕说：我没说嫌弃你呀！
山桃说：那我想嫁给你，你为啥不答应？
牛家耕将断臂摇了摇说：我不配。
山桃说：我不嫌弃。
牛家耕闭口不语。
山桃起身坐到大娘坐的椅上，说：我摸摸你的断臂行吗？
牛家耕依然闭口不语。
山桃就麻着胆子伸手把牛家耕的断臂抓住贴到自己脸上，眼泪就流出来了。牛家耕一任她抓着哭着，依然闭口不语，心里则在倒海翻江。大约一袋烟工夫，牛家耕突然说：娘来了。山桃触电般松了手，坐回到自己坐的椅上。片刻山桃发现桂凤没有来，埋怨道：你好坏，你骗人。牛家耕第一次对山桃笑了笑，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牛家耕将企业老板捐送的钱还了欠账，用余下的钱一咬牙买了一台十八寸的彩色电视机。这样桂花坪就有了第一台彩色电视机。桂凤先是埋怨牛家耕不该买。牛家耕买回后她看上一眼就高兴了，说：这就跟看电影一样啊！这东西好。晚上不再坐黑牢了。你爸不在了，他早就念叨着买电视机的，一直没买成。牛家耕说：爸死了，你就替他多看看吧！因为有了电视机，这个年坪上增加了热闹的气氛，坪上也就七户人家，桂凤每晚宵夜后把电视打开，喊左邻右舍过来看，喊河对面的人过来看。吵闹声，嬉笑声响起来了，老屋都快要被撑破了。
跨过新年的门槛，走过正月就到了二月。桂花坪树上穿上了嫩绿色的婚纱，油菜花开了，梨花、桃花、李花、豆花也都相继开了，花香四处弥漫。春天来了．牛家耕一家人就忙活开了。给麦苗追肥，育苕苗、翻苕地、窖花生、备秧田。
一天．李记者匆匆赶来找到牛家耕，要牛家耕带他补拍几张照片和几个镜头，说马上要用。还告诉他电视风光片《古朴典雅小山村》也安排在近期播出。李记者从挎包里掏出一沓照片给牛家耕。牛家耕接过来翻看，兴奋不已，脱口而出：哇，桂花坪有这么美？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李记者说：牛家耕同志，我想跟你借样东西？牛家耕说：借啥东西你只管说。李记者一笑说：把山桃借给我拍几张照片，照片里没人不活。行吗？牛家耕说：行！山桃听说李记者要给她照相，喜上眉梢，换上她自己喜欢的衣服，随李记者去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李记者和山桃回来了。山桃回来后就系上围兜下伙房了。李记者把照相机打开让牛家耕欣赏他照的相片。李记者说：春天桂花坪真美，加上有山桃衬着，画面就锦上添花了。牛家耕看着相机里山桃的相片惊讶了。山桃原来竟这样美，她的美是那种清纯甜润的美，眼睛双眼皮又宽又深，眉宇间现出一丝羞赧，樱桃小嘴微微抿着，抿出甜甜的两个小酒窝，一丝笑在小酒窝里荡漾。
吃中饭的时候，李记者夸山桃的菜弄得好吃，问她跟谁从师的。山桃说：是跟大娘学的。桂凤说：我有啥学的，这伢心灵手巧，做啥像啥。山桃不好意思了，说：大娘，你别夸我了，我受不起。李记者说：牛家耕，你家如果开餐馆，就凭山桃这手艺，生意准好。牛家耕说：山高路远，鬼也不上桂花坪来，还开餐馆呢！李记者说：你等着瞧，桂花坪在电视上一播，在报纸上一登，看有没有人来！牛家耕高兴地说：那就托你的洪福了。
又一天．牛家耕牵一头水牛在家门口犁田，看见花花绿绿的一群男女像麻雀一样从山下飞上来了。他们时而在古廊桥照相，时而观赏古民居，时而品评观音山，时而下河捉鱼蟹虾。后来有十几个人围过来，看耍猴似的看牛家耕犁田。一个高个子向牛家耕走过来，大声问：大哥，贵姓？牛家耕说：姓牛，耕牛的牛。高个子笑了笑说：你还挺幽默的。牛家耕说：我真的姓耕牛的牛。高个子说：我想用你的牛照张相，耽搁你的时间补钱给你行吗？牛家耕爽快地答应了，说：照张相给啥钱，你照吧！旁边的人听了感触地说：山里人真朴实好客。高个子就脱去鞋袜，卷起裤管下田了。他扶住犁尾巴，叫牛家耕让开些好让同伴拍照。谁知牛家耕刚走两步，牛也走起来了，差点把高个子拖倒在水田里。牛家耕见了立即转身把高个子扶住，一声吆喝牛停了。高个子吓出一身冷汗，撒手要上岸。牛家耕将他拉住，说：牛认生哩，你扶住犁尾巴，我站到牛前面去，再拍照。高个子照办了，这次拍成功了。所有的男同志都要下田拍照片，牛家耕毫不厌烦地帮他们降住牛，让他们一个个拍了照片。高个子这时才发现大哥身上有不协调的地方，原来他只有一只手，不禁肃然起敬。女同志不敢下田去拍照，央求牛家耕把牛牵上岸给她们拍照，牛家耕也答应了。等这群人拍完照一上午也就完了。高个子从身上掏出三十块钱给牛家耕，牛家耕不接。高个子说：大哥，我们是市工行团支部的，电视和报纸介绍了你们桂花坪，便组织团员来春游，没想到桂花坪这么美！今天太感谢你了，耽搁你这么长时间，给你三十块钱算是你的误工补助，你一定得拿着。一位女同志插嘴说：这钱公家要报销的，你就拿着吧！高个子就把钱硬塞进他口袋里了。高个子又问：我们想到农户家吃饭，不知道有没有人家能够安排十六个人的午饭？要不，就到你家去吃。牛家耕为难地说：怕是弄不赢了！高个子忙说：弄点随菜便饭就行了，吃了我们付钱。牛家耕想了想答应了，说：好，争取一个半小时吃饭。有人介绍高个子是团支部书记，姓郭。郭书记说：正好我们还没玩够呢！我们再去玩一个多小时。牛家耕便告诉他家的方位，让他们按时回来吃饭。
牛家耕把牛放到田塍吃草去了，转身紧麻溜回家，把游客吃饭的事告诉了桂凤和山桃，三个人立即忙碌起来了。牛家耕打飞脚到坪下割肉、称鱼、端豆腐，一个哈欠工夫就回来了。又忙着打扫堂屋，在堂屋铺桌椅碗筷。桂凤让隔壁豁妈帮忙煮大锅饭，打锅巴粥，焖红心苕。山桃忙着摘菜、洗菜、炒菜。一家人风风火火忙了近一个时辰，饭熟了。
玩得有些疲倦的这群年轻人向牛家耕家走来。牛家耕召唤大伙吃饭。堂屋两桌席已经铺就，十菜一汤，热气腾腾。郭书记就招呼大家上桌，吃饭的吃饭，喝酒的喝酒。
牛家耕没上桌，吊着一只空袖筒在旁边劝吃，说：都是乡下家常菜，味不好，饭要吃饱。大锅里有锅巴粥。罗锅里有焖红心苕，喜欢吃的自己去添。就有人去大锅里添锅巴粥，就有人去罗锅里拣红心苕。
一位女青年剥开一个修长的红心苕，肉红艳艳的，软乎乎的，咬一口，那个甜那个香呀就沁人心田，惊叫起来：哇，真好吃！大家听了就争着去罗锅拣红心苕，一会儿就抢光了。
这时山桃端着一炖钵糊汤来给席上添加，有个姑娘发现她像报纸登的那姑娘，就问：姑娘，你叫啥名字？
山桃嫣然一笑说：叫山桃。
那姑娘问：照片上那姑娘是你吧？
山桃莫名其妙，问：啥照片？
那姑娘拿出一张报纸，指着一张山姑背衬古廊桥、手扶水轮车的照片，问：是你吗？
山桃仔细瞧了瞧，兴奋地说：我的相片啥时上报纸了？大姐，你这张报纸能不能送给我做个纪念？
那姑娘说：好，送给你做个纪念。
山桃激动地说：谢谢你！
郭书记忽然问牛家耕：大哥，那个牛家耕是你们村里的吗？
山桃抢着说：弄了半天你们还不认识牛家耕。大哥就是牛家耕。
郭书记忙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你的事迹登报了！
牛家耕脸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没记者写的那么好。
郭书记转过身来问山桃：那你就是被牛家耕救下来的那个山桃？
山桃说：正是。
郭书记高兴地说：有幸和你们两位认识。
饭后郭书记请牛家耕和山桃和他们一起合影留念。牛家耕不肯。郭书记却坚持硬拉住他不放。山桃跑得无影无踪，他们只好和牛家耕一个人照。他们将牛家耕拥在中间，牛家耕的形象显得有些猥琐。
9
到桂花坪来游玩的人日渐增多，尤其是休息日，多时竟达到上百人。桂花坪只有七户人家，其中有两户只有老人没有接待能力。来的人大都找到牛家耕家来吃饭，牛家耕就在自家大门上面挂了个“农家乐土菜馆”的牌子。牛家耕和桂凤商量，把没接待能力的豁妈、胡爹请到自家帮忙，除吃喝外，每人每天给三十块钱。另外把来吃饭的游客分散到各家去，让大家都赚点钱。于是坪上就时常听到牛家耕对着河对面呼唤。土地叔，来客了，你过来领去吧！±地叔就应：好哩，来了！牛家耕又喊：桃仙婶，你家七个，我让他们过来了。桃仙婶就应：呃！一喊一应，藏不住的喜悦就在河面上飘荡，是那样的和睦与温馨。
坪上的土特产品也走俏起来了，什么桃呀，李呀，山泡呀，红苕呀，竹笋呀，嫩瓜崽呀，蚕豌豆呀，苦菜团呀，都有人买。常常供不应求。游客说这里远离尘世，没环境污染，买的是放心果，吃的是放心菜。坪上人的口袋渐渐鼓涨起来了。
坪下的人有不少是从坪上搬下去的，坪上他们有老屋。他们见坪上发了，一些人回坪上来修捡老屋，开餐馆，办旅社。桂花坪从来没有这样蓬勃兴旺过。
二狗也是从坪上搬下去的，“三八”妇女节结的婚，老婆就是秋红。秋红退了牛家耕的彩礼后，二狗就缠上她了，他们的进展很快，没两个月就达到如胶似漆的地步。二狗听说牛家耕开餐馆发了，也要回桂花坪开餐馆。秋红不让他来，但拗不过他，还是跟他一起来了。二狗欲把整个桂花坪的游客统起来吃独食，有了这种企图，二狗便把全部家当赌进来了，还借了两万元的债，把垮塌的老屋修起来了，添置了冰箱、彩电、空调、沙发，还从外面请了一个大师傅做菜和四个浓妆艳抹的小姐做招待员。饭店取名“仙女饭庄”。开张那天二狗接客接了三十多桌，礼花放了五十箱，把桂花坪炸得天翻地覆。
开始几天游客都被吸引到“仙女饭庄”去了。可后来游客渐渐不去了，一是价格太贵，几乎比别人贵一倍。二是菜和城里差不多，没有特色。但游客很愿意进农家吃随菜便饭，尤其愿意去牛家耕的“农家乐”吃土菜。既好吃又实惠，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仙女饭庄”开张一个月竞亏了六七千元。二狗恼羞成怒，一气之下把算盘摔得粉碎。当着秋红的面把气撒向“农家乐”，把牛家耕鄙了一顿，把山桃贱了一顿。说牛家耕丢了一只手，换回一个臭婊子，兔子尾巴长不了！秋红听了就感到有愧，后悔不该把山桃的事如实对二狗说了。秋红求他别扯事拉非，为此两人吵了一夜，秋红哭了一夜。
第二天，二狗去找阴阳先生问症结。阴阳先生说：你家大门正前方正对着一块木板，是那木板犯煞，拿掉就好了。二狗回来把这事对秋红说了，他们两人按阴阳先生所说，将目光顺大门朝前看，也没看到什么木板之类的东西。
晚上二狗又站在门口看，忽然二狗看见牛家耕家门口电灯照亮了悬挂在门顶上“农家乐土菜馆”的牌子，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对秋红说：找到了．木板我找到了。他用手朝前指着“农家乐土菜馆”牌子说：就是这块木牌子害了咱，咱得想法将它除掉。
秋红说：人家牌子挂得好好的，又没招惹你，你凭啥取人家牌子？
二狗气恼了说：咋啦，心疼了？那你就去和那一只手过去呀！
秋红气哭了，说：二狗，你是不是人？咋尽说狗话！
二狗听了抬手扇了秋红两耳光，说：看我咋治“农家乐”，我让他们自己摘牌子。还有那个臭婊子山桃……
秋红挨了打，又听到二狗败坏山桃的名誉，转身出门了，哭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
二狗吼道：你要到哪里去？是不是找……
正在这时．牛家耕打着手电筒过来了，脸色很难看地冲着二狗和秋红说：咋啦，小两口吵嘴了？
二狗把后面的“牛家耕去”四个字哽在喉咙里了，气愤的表情僵硬在脸上，旋即融化成一丝尴尬的笑挂在嘴角。秋红被人劝住了，见是牛家耕也没吭声。
二狗笑着说：是牛家耕呵，快进屋坐。秋红回去倒茶。
三个人就向屋里走去。
牛家耕说：听说你们这个月亏了，我心里也急，你们一上来，投资这么大，亏了咋回本呀？
二狗说：咋不是呢，我正着急。这不，为这事正和秋红吵起来了。家耕，亏你还为我们的事急。
牛家耕说：都是坪上人嘛，谁家没有个伤风咳嗽的时候。
二狗说：你坐，坐着说。
牛家耕坐下了。秋红泡了一杯茶递给他，他接过茶说：今晚我来只是给你们提提建议，供你们参考。二狗说：你说，我听着。牛家耕便说开了：开始你们就把饭店弄大弄洋了，投资太大占资金。再就是你的菜都学城里做的，啥东西靠外面买进来，哪能不贵？人家到山里来就想吃山里土菜。三是人请多了，坐着都要发工资。光这三项就加大了开支，能不亏吗？
二狗听了顿开茅塞，连连点头称是。
最后牛家耕说：屋里说话，窗外有耳。刚才你不是说我家木招牌犯煞吗？我本来是不信这些的，但我不想让它胀你们的眼睛，坏你们的生意，我马上换成大理石的，这该可以了吧！
二狗有些难为情地说：那我就不好意思了，谢谢！
牛家耕话锋一转，严厉地说：但我有句话放在这儿，用砖头压上，你二狗和秋红给我记牢，今后你们再败坏山桃名誉，别怪我不客气！说完起身愤然而去。
二狗和秋红便痴在那里，像霜打的苕叶蔫下去了。
10
桂花乡派出所雷所长让村支书搭信过来了，说牛家耕已被县公安局确定为推荐参评市见义勇为先进分子的唯一对象，马上就填表申报了，根据他的事迹准能评上。评上后市里还将召开见义勇为先进分子颁奖大会，给每个人颁发奖金一万元。消息是村支书专程从坪下赶到坪上告诉牛家耕的。村支书对牛家耕说：雷所长已把申报表领来了。他说要亲自上门找你填表，让你这几天别走远了。牛家耕疑惑地问：他找我除了填表还有其他事吗？村支书说：只说找你填表。说完后拍着牛家耕的肩头说：牛家耕呀，你这次可为咱村、咱乡、咱县争了光哩！都说你憨，我看你一点都不憨，脑袋瓜灵着呢！你看安一个水轮车就把桂花坪的旅游带动起来了，还发现了睡观音像。那天在乡里开旅游工作会议，县旅游局宋局长对我说，他们打算开发桂花坪风景区。你的贡献大着呢！牛家耕听了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咱桂花坪能建成风景区，村民的日子就好过了。村支书说：是呀，真要建成风景区，你呀，功不可没啊！忽然牛家耕支支吾吾地说：支书．我求你跟雷所长说说，那个见义勇为先进分子我就不参加评了！村支书听后气恼地说：扯鸡巴蛋！人家想评还没资格评呢！再说，参不参评又不由你说了算，是由县里确定的。我不跟你哕嗦了，我还有事。说完转身走了。牛家耕就痴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村支书渐渐走远的背影。
牛家耕要被评为全市见义勇为先进分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坪上坪下都为牛家耕高兴，都夸这伢不错。说他勤快、厚道、善良，说他憨人有憨的福，丢了一只手，不仅得钱，还干得一个灵醒女崽，值！然而有一件事让大伙大惑不解。山里人常说：母猪不摆尾，公猪不上身。人家女崽尾巴都摆到他床上了，他还不晓得拢身，是不是有啥毛病？
山桃来牛家耕家一晃大半年了，和坪上的人也混熟了．就有人麻着胆向山桃探虚实。一天．河西岸的秀嫂在桥头小卖部打酱油，刚好碰上山桃在那里称盐，两个人闲聊起来。秀嫂说：妹子，我打个谜语你猜。山桃笑着答应了。秀嫂说：女人身上一条缝，一个按来一个弄。打一用具。你猜是啥？山桃满脸羞红说：秀嫂，你坏，我不猜。秀嫂哈哈大笑说：是铡刀。山桃想了想说：像。秀嫂更放肆了，说：你在牛家耕家待半年了，你见没见到牛家耕那根东西？山桃脸一下红到脖子了，扭头就跑。秀嫂大声说：妹子，大胆往前走，我望你喜酒喝哩！然后就“咯咯咯”地笑起来了，笑声追赶着山桃的脚步声。
又一天．豁妈和山桃在河边洗衣。豁妈问山桃：闺女，今年多大了？山桃说：二十了。豁妈说：哟，都到婚嫁年龄了，啥时办喜事呢？山桃说：不晓得。大娘早就答应了，牛家耕不表态。豁妈问：你是真心想嫁给他？山桃点了点头，说：嗯。豁妈说：牛家耕这伢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实，善良，冇口冇嘴。你要主动些。山桃又点了点头，说：嗯。豁妈说：这事我和你大娘替你做主了，闺女，难得你对牛家耕一片爱心。山桃说：难为您了。
豁妈从洗衣埠回来向桂凤献了一计，桂凤连连称妙。桂凤也为儿子的婚事怄气，你说他憨吧，也不至于憨到对女人不动心吧！有时她真担心牛家耕身上真有啥毛病。豁妈一说桂凤立马就答应了。桂凤委婉地与山桃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山桃爽快地答应了。山桃也想试试牛家耕，是嫌弃她，还是身上有病？若是身上有病得赶快去诊啊，不然牛家就真的断烟火了。
一天晚上下起了暴雨，还伴着电闪雷鸣。夜深了。村人睡尽了。山桃突然“哎哟哎哟”地喊叫起来了。桂凤把牛家耕喊起来，要他陪山桃去看郎中。山桃说：天下这大的雨咋走？可能是吃了啥受凉了。桂凤说：耕儿，你就陪陪山桃，我去熬糊米水给她喝，消消肚里的气。桂凤就去火塘生了火，抓了一把米放进铁锅炒糊，加上水熬成黑糊糊的糊米水．喊牛家耕端去给山桃喝，并叮嘱牛家耕陪山桃多坐会儿。然后桂凤出门了，走时就把门悄悄上了锁。山桃喝完糊米水把碗给了牛家耕，牛家耕拿着碗转身出去，这才发现房门被反锁了。他喊娘开门。桂凤来了，在窗口外向屋里丢话：你个苕货，喊什么喊？怕别人听不见是不？公鸡晓得打水，公狗晓得拉纤。你咋连鸡狗都不如？今晚这门娘是不会开了，你看着办吧！牛家耕听后一脸的无奈。山桃这时开口了，说：大哥，你就这么嫌弃我吗？牛家耕说：山桃，你别逼我了，我真的不是嫌弃你。山桃说：那你为什么不娶我？不碰我？你嫌我脏是不是？牛家耕急得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为你好。山桃说：你要是为我好，就娶我，免得我无家可归。牛家耕被这话顶得毫无退路了，突然说：我杀人了！我是个杀人逃犯！山桃惊愕了，睁大眼睛盯着他，好一阵说：你胡说！牛家耕一本正经地说：真的，我不骗你，不然我早就娶了你。山桃问：你咋杀人了？我不信。牛家耕说：我也是被逼的。于是牛家耕就把他杀人的经过全说了。
去年春，牛家耕好不容易在东莞一家公司做保安，而且做得不错。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保安部主管查哨，发现公司保险柜被人撬开了，丢了十一万人民币和两万港币。公司经理知道了大发雷霆，把十几个保安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怒之下把他们全部开除了。牛家耕也被开除了，可他那个晚上不当班。
第二天，牛家耕去了劳务市场。他转了两个小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后来他发现一个塌鼻子小伙在注视自己，牛家耕朝他笑了笑。塌鼻子也朝他笑了笑，问：活还没找着？牛家耕说：没找着。塌鼻子说：有人托我招几个人干活，你去不去？牛家耕问：干什么活？塌鼻子说：去了你就知道了。牛家耕问：多少钱一个月？塌鼻子说：少的一个月八百元左右，干得好两三千也是有可能的。牛家耕想了想答应去试试。塌鼻子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他就把牛家耕带到一栋偏僻的楼房前停住了，让他自己上二楼去。临走时塌鼻子挺仗义地对他说：出门在外要小心，千万别把身份证交出去，不要轻易说出真地名和真姓名。牛家耕打心眼感激他的关心。牛家耕往那栋楼房走去。这时塌鼻子喊了声：胖哥．人给你带来了。楼梯口的胖子说：你走吧！塌鼻子就转身走了。
牛家耕没有理会楼梯口的胖子，他径直上了二楼。见有扇门边吊了个“保安汽车运载公司”的小牌子，便走了进去。里边有六七个人，一个刀条脸的人起身问：来上班的？牛家耕说：来上班的。刀条脸说：好，跟我来。刀条脸把牛家耕带到三楼一间房里，让牛家耕坐。刀条脸问：你叫什么名字？牛家耕答：姓牛。牛家耕忽然想起塌鼻子的叮嘱，忙解释说：文刀刘，叫刘家峡。刀条脸说：就是刘家峡电站的刘家峡？牛家耕“嗯”了一声。刀条脸说：你把身份证拿出来给我看看。牛家耕说：身份证没带．你要看我这就去拿。牛家耕想，你这是什么破企业，厂房没厂房，办公室不像办公室，我还不想在这儿干呢。刀条脸说：那就算了。你把家庭地址写给我。说完从桌上拿来纸和笔递给牛家耕。牛家耕就写了起来，他把湖北写成湖南，把远山写成浏阳，把桂花坪写成芙蓉坪。写完就交给刀条脸。刀条脸接过后，陡然露出了一副吓人的面孔，说：刘家峡同志，你现在正式成为我们的职员，一切听我们安排，叫你干啥就干啥，不干的话你就别想活着出去，你的家人也别想安宁。干一阵了，你万一不想干了，你得给我找个替死鬼才能脱身。刀条脸一番话让牛家耕吓出一身冷汗，这才知道自己当了塌鼻子的替死鬼，可后悔晚矣！牛家耕问：干啥工作？刀条脸说：明着对你说了吧，就是制造车祸，找车主索赔。牛家耕还是听不懂。刀条脸说：就是让你骑自行车去招惹高级轿车，造成车祸，找他们赔钱。牛家耕说：那不是玩命吗？我不干！刀条脸说：由不得你干不干了，你小心行事是不会玩命的。中午我带你试一回。说完就把他带到西头一个套间，这里有三男一女，手臂和腿上都绑上了绷带，有的还上着夹板。牛家耕就感到一下子跌进了地狱。
吃了中饭刀条脸就来喊牛家耕，交给他一辆自行车．让他推着朝国道方向走去。刀条脸和胖子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后面还跟着五六个人。上了国道后，牛家耕和刀条脸停下，胖子继续朝前走了五十多米也停下了。待前面驶来一辆豪华轿车，刀条脸逼牛家耕推车冲过去。牛家耕不肯，刀条脸就一边威胁他，一边将他连人带车推将过去。豪华轿车按响喇叭减速了。就在豪华轿车要从牛家耕身边驰过时，刀条脸将他猛地一推，撞上豪华轿车，顿时人倒车翻。牛家耕挣扎着正想爬起来，没想到刀条脸上来就将他的手臂“叭”的一声折断了，牛家耕感到钻心的痛。车祸就这样制造成功了。后来有人将牛家耕弄到医院看法医，拍片、鉴定、治疗。刀条脸他们也不让他住院，直接将他用出租车送回来了。
两个星期后，牛家耕感觉到手臂的痛轻些了，想想两个星期前的那一幕他就惧怕，再在这里待下去，说不准哪天就丧命车轮下，而索赔款都是人家的。牛家耕就思谋着逃走，逃也许还有个生路。家里有病父和老娘盼他回去啊！一个下雨的深夜，牛家耕偷偷从排污管道滑到二楼时，一不小心把二楼的遮雨板碰上了，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牛家耕落地就跑。刀条脸发现了追出来，随后胖子也追出来了。跑出两多米远，刀条脸追上牛家耕，将他抓住。由于惯性两人一齐倒在地上。牛家耕慌了，拾起身边一块石头．竭尽全力向刀条脸头上砸去，刀条脸没吭一声就歪过去了。牛家耕推开刀条脸拔腿就跑。牛家耕逃出来后躲在一个老乡那里养伤，养好伤就逃回家了。
山桃听完牛家耕的叙述早已泪流满面，悲泣地说：大哥，你杀人是他们逼的，你有啥罪啊！
牛家耕说：那天救你，要不是我被刀条脸折断了手臂，那家伙哪是我的对手！我和他扭打时，他又扭折了我的断臂，我使不上劲来，这样我的左臂才被那家伙砍断了。
山桃说：大哥，你的命咋也这么苦啊！
牛家耕说：杀人偿命这道理我懂。可我家有病父．有老母．我没尽孝心不甘啊！所以我就逃回来了。人虽回来了．可我的心没一天安宁过。你说我一个杀人犯能娶秋红吗？能娶你吗？谭科长把我宣传出去了，还要评我为全市见义勇为先进分子，按理说我应感谢人家才对，可我的心里成天像被乌云堵着。你说一个杀人犯如果当上了见义勇为先进分子，那不是给政府脸上抹黑吗？
山桃说：大哥，你的心咋这么苦啊！
牛家耕说：我在东莞打工时听到当地有一首民歌叫《苦刺心，苦淋淋》，我就是那种感觉啊！
山桃急得六神无主，像问牛家耕，又像问自己：这可咋办呢？
牛家耕说：我受不了了，我要去自首。
山桃又是一惊问：去自首？
牛家耕说：嗯，去自首。就这么活着比坐牢还难受。
山桃问：那政府会咋判呢？
牛家耕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他咋判就咋判吧！我打算明天就去自首。山桃你明天也走吧！
山桃毫不迟疑地说：我不走，听你说到这些我更不会走了。明天你就放心去自首吧！大娘交给我了．“农家乐”交给我了。你走后你的事我来对大娘说。不管你坐牢坐到哪年，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牛家耕吃惊地望着山桃问：你是真心的？
山桃点了点头说：真心的。
牛家耕将淤积在心里的那团乌云吐出来了，一吐为快，顿觉一缕阳光照亮了他阴暗了许多日子的胸膛。他轻松而又激动地走过去，将山桃搂得紧紧的，像要把她整个儿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山桃痴痴地盯着牛家耕看，好像要把他看个透似的，然后对牛家耕说：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牛家耕问：啥事？
山桃含情脉脉地说：你先答应了我才说。
牛家耕爽快地说：好，我答应你。
山桃说：我想给你留个种。”
牛家耕听了激动地紧紧抱住山桃，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心里的苦啊也随着化开了。
天亮了，雨停了，云散了，日头升起来了，是一个艳阳天。山野清新明亮，庄稼青翠欲滴。牛家耕上路了。他走上古廊桥，环视了一眼桂花坪，看看水轮车，看看远山那卧观音像，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自家门口，山桃和娘正凝视着他。牛家耕向她们挥了挥手，然后走过古廊桥，沿着白泉河向坪下走去，向乡派出所走去……
原载2011年第6期《芳草·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