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序:妈妈的指哨

序章

妈妈的指哨

一旦成功骑到斗蛇背上并抓住了它的犄角,战士们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操控斗蛇。只要抓住它们的犄角,不让它们低头,它们便不能钻到水中去。

1 斗蛇的慰灵笛

蒙眬中,艾琳听到了开门声。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漆黑中可以清晰地听到雨点不断敲打木屋顶的声音。

妈妈先是在厨房的洗手池边洗手,后来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卧室。她一钻进被窝,艾琳就闻见一股雨水中掺杂着斗蛇的味道。

驮着战士在水流中游动的斗蛇有着庞大的身躯,身躯表面的鳞片上沾满了特殊的黏液,散发出类似麝香的气味。骑在斗蛇身上的战士们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能闻出这种气味。

照顾斗蛇的妈妈身上也有这种气味。对艾琳来说,那是自她生来就闻惯了的妈妈的味道。

“妈妈,刚才打雷了吧?”

“远着呢,在山背后。别怕,睡吧。”

艾琳松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她脑海里浮现出妈妈的身影,妈妈总是用白皙的手小心而缓慢地抚摩斗蛇巨大的身体。艾琳特别喜欢妈妈凝视斗蛇时那种安详的眼神。

妈妈负责照看的是一种十分厉害的名叫“牙”的斗蛇。“牙”是斗蛇中的先锋,负责冲破敌阵,就连好友莎久和乔客的爸爸都不能看管“牙”居住的岩洞。艾琳一想到其他斗蛇众这么看重妈妈高超的医术,就觉得无比自豪,心脏几乎都要跳出来了。

妈妈照看斗蛇的时候艾琳总爱跟着去,不论是正在打水,还是缝衣服,艾琳都会毫不犹豫地把手头的事情一扔,就跟着去了。她十分渴望像妈妈那样摸一下斗蛇的鳞片,可妈妈总是说,绝对不行。

“斗蛇是种可怕的猛兽。只要你一靠近,它们立刻就会觉察,并且仰起头张开镰刀一样的嘴把你连头带肚子撕破,然后吞进肚里。”妈妈望着在岩洞深深的池水里蜿蜒游动的巨大斗蛇,平静地说道,“你看我经常接触它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千万不能自以为是。斗蛇是不会跟人亲近的,像它们这样的生物也不应该跟人亲近……我们斗蛇众接触斗蛇时,都是靠这个无音笛来使之麻痹而已。”妈妈拿出一个小笛子放在手掌上给艾琳看。

艾琳早已看惯了妈妈把笛子放到嘴唇上吹的动作。她还看到过战士们在训练时一齐往笛子里吹气,迅速地把鞍子搭到像大树干一样硬邦邦的斗蛇身体上,然后抓住它们头上两只长长的犄角,把腿一跨骑上去的样子。

一旦成功骑到斗蛇背上并抓住了它的犄角,战士们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操控斗蛇。只要抓住它们的犄角,不让它们低头,它们便不能钻到水中去。

斗蛇前后都有脚,脚上还长有锋利的脚指甲,要是在陆地上奔跑起来,它们的速度远超骏马。斗蛇在陆地上奔跑时看起来像条龙,但它们的栖息地原本在水中。当它们把脚紧贴腹部蜿蜒游动时,看身形完全就是蛇。斗蛇身上的鳞片坚硬无比,连长矛也刺不进去,驮着战士的斗蛇一旦冲进敌阵便会把敌军连人带马一起撕碎,十分残暴……

每到野生斗蛇产卵的季节,斗蛇众便会偷偷地从排列整齐的蛋巢中一个一个地采集斗蛇的蛋。当幼小的斗蛇从这些蛋中孵化出来以后,他们再把覆盖在斗蛇耳朵上像盖子一样的鳞片切除。

艾琳亲眼见过妈妈这样做。妈妈告诉她,切除其耳朵上的鳞片后,斗蛇就可以被无音笛操纵。战士们骑上斗蛇时,会在它们耳朵上戴上一个用斗蛇鳞片加工而成的盖子,防止斗蛇被敌人的笛子操控。

不知怎么了,妈妈神情黯然,一边看着斗蛇,一边把玩着笛子。

“等你长到十五岁,如果还想摸斗蛇,那时我们再商量吧。”

妈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飘忽,艾琳没敢继续问下去。可她心想,等满十五岁还要五年,实在是太漫长了,因为她每天都在琢磨:斗蛇身上那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七彩鳞片,摸起来到底是什么感觉?

莎久和乔客都认为艾琳是个怪人,因为她们觉得斗蛇很可怕,根本不愿意靠近。对此,艾琳倒也能理解,斗蛇的确是可怕的猛兽。

可不知为什么,艾琳就是对斗蛇痴迷得很。每每看见斗蛇舒展开身体潜入水底,旋即又裹挟着漆黑的水流蜿蜒盘卷,浮出水面的样子,虽说感到恐怖,浑身汗毛都快立起来了,可就是挪不开眼睛。

真想一整天就这样看着它们。

斗蛇晚上也会睡觉吗?每次妈妈深夜巡逻艾琳都想跟着去,可她就是起不来。其实,妈妈起身时艾琳也会醒来,只是眼皮就像被胶水粘住了似的,睁不开眼,所以直到现在一次还没去过呢。

艾琳总是在一片漆黑中沉沉睡去,等到妈妈再一次回到自己身边睡下时,又会醒来。

不知道睡了多久。

突然,一阵刺耳高亢的笛声响起,艾琳被惊醒了。

她看到妈妈正掀起被子。这时已是黎明时分,妈妈的身影比刚才看得更清楚一些。

笛声一直持续着。那是一种用力吹破金属管的声音,令人牙根直发痒。艾琳用双手捂住耳朵:“妈妈!这是什么声音?”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迅速地穿好衣服,把难穿的长靴撂在一边,趿拉上草鞋,丢下一句,“你待在这里!”就奔到外边去了。

艾琳怎么可能听妈妈的话就待在这里!

急切的声音悲鸣般响彻大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琳在睡衣外随意披了件外套,就着急忙慌地追着妈妈去了。

雨停了,草鞋在湿滑的地面上直打滑。许多人家都打开了门,斗蛇众纷纷走出来。他们身后跟着家人,大家一边议论着,一边跑向东边的悬崖,那里有好几个斗蛇居住的岩洞。那悲鸣般的笛声似乎就是从岩洞那边传来的。

岩洞的入口像是被巨人用手掰裂的灰色悬崖。悬崖的裂缝延伸得很高,裂缝下边与地面相接处的宽度可以并排通过几个大人。

岩洞的入口处有士兵站岗,目的是防止敌人的偷袭。瘆人的笛声让士兵们惊慌失措,他们往岩洞的深处张望,当看到艾琳的妈妈走在斗蛇众的最前头时,这才松了一口气,退到两旁让出路来。

岩洞里每隔数十步燃着一个火把,把湿漉漉的岩壁照得熠熠生辉。

进入岩洞,眼前是一大片空地,深处有许多小洞窟。洞窟与被称为“岩房”的独立岩洞相通。岩洞里还有被称作“池”的深水潭,用来饲养斗蛇。

三百多年前,先人是如何穿凿地底的已不得而知,挖掘出的水潭硕大无朋,令人叹为观止。但将喜好独处的十几头斗蛇放入同一池内,它们之间仍会因争夺地盘而相互残杀,所以地底建有无数的池。

池和池之间,由被称为“斗蛇道”的水路相连。平时用厚重的楮木板搭建水坝相隔,到了训练或作战时,水坝打开,战士便可乘坐斗蛇出阵。

此刻,地底如同卷起了噪声风暴。尖厉的笛声在无数的池中响起,又被岩壁反射回来。走进岩洞的人,不约而同地捂住耳朵,咬紧牙关。

斗蛇道的两旁有供人行走的通道。尽管洞内昏暗、难辨道路,但艾琳的妈妈不仅没有用手捂耳,还健步如飞,冲进了饲养“牙”的岩房。

当艾琳好不容易赶到妈妈所在的岩房时,几乎所有的斗蛇众都已到齐了。

大人们个个呆若木鸡。艾琳从人缝中钻到前面一看,眼前是一幅令人不可思议的景象。

昏暗的池水中漂浮着好几根巨大的圆木。妈妈浸在齐胸的水中,正要触碰那些圆木。

好一会儿,艾琳才辨认出那是什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牙’!”

艾琳正要冲到妈妈身边,不知是谁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回头抬眼一看,是爷爷。爷爷神色紧张,盯着妈妈:“死了吗?”

妈妈听到爷爷的问话,点了点头。

“五头都死了?”

妈妈又点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瘆人的笛声已经停止。寂静中,可以听到几个人的脚步声匆匆而来。不一会儿,三个斗蛇众冲进了岩房:“隔壁岩房的‘牙’也死了……”

斗蛇众一阵骚动。艾琳感到爷爷扳住自己肩膀的手更加用力,甚至让她感到有些疼痛。

“其他斗蛇怎么样?”

“‘胴’和‘尾’都没事。我们刚才在吹慰灵笛,它们现在还是有些亢奋,在池中游来游去,但没大碍。”

爷爷环视斗蛇众,口气严厉地说:“大家都各自回到当值的岩房去。斗蛇游水时过于兴奋,身体擦到岩壁会受伤。再也不能多折一头了。”

斗蛇众一齐点头答应,奔向岩房外。

爷爷目送众人离开后,来到池边。“什么……原因?”

妈妈没有回头,斗蛇已经僵直地浮在水面,妈妈翻检似的细看着鳞片。“还不清楚。”

“是因为瓦秀虫[1]聚集过多,窒息而死的吗?”

“看样子不是,腮部很干净,瓦秀虫是死后才聚集的。”

“你没有忘了喂特滋水[2]吧?半夜巡查的时候,没有发现异常?”

妈妈默默地摇摇头。

爷爷盯着妈妈看了片刻,语气生硬地说:“‘牙’都死了,这可是滔天大罪,监察官到了是要被讯问定罪的。”

妈妈缓缓地回过头,抬眼望着爷爷,然后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愿对此事负责。”

爷爷有些情急,攥紧了拳头:“对此事负责?索咏,我也难辞其咎。我是斗蛇众的头领,又是你的公公,监察官又怎么肯善罢甘休!他们肯定会逼问我,为什么要让你这个雾民来负责照看大公的珍宝‘牙’!”爷爷怒不可遏,声音有些发颤,“如果艾松没有留下遗言,如果不是你有了他的孩子……”爷爷喃喃自语,摇了摇头,“也不全是为了这些。的确,你的医术了得!我力排众议,是为了实现艾松的遗愿。谁料到会出这样的差错……”

爷爷嘴里迸出这几句话后,转身离开了岩房。

艾琳蹲下身,腿因为发软再也站不住了。“妈妈……妈妈……”

妈妈在艾琳的轻声呼唤中抬起头,魂不守舍地看着艾琳。过了一会儿,好像恢复了生气,微笑道:“不碍事。”

“爷爷说是大罪……”

“不碍事的。”妈妈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僵直的斗蛇身体,“爷爷虽这么说,但在爷爷的父亲那一代,也曾发生过‘牙’同时死亡的事。‘牙’虽然比其他斗蛇身大力大,但不如其他斗蛇耐病。这个大家都知道。”

妈妈仿佛感受不到池水的寒冷,专注地看着斗蛇。她的眼里透露出哀怜,同时也隐含着些许烦恼。

斗蛇众的交谈声顺着岩壁从深处的岩房传来,模糊而不真切。艾琳和妈妈久久地凝视着死去的斗蛇。

插在岩壁上的火把引来了无数的羽虫上下飞舞,其中也有许多落在了斗蛇身上。

看着看着,艾琳突然小声说:“妈妈,斗蛇死后气味会变吗?还是因为生病,气味才变的?”

妈妈好像被鞭子抽了一记,猛地抬起头,艾琳不由得一惊。

妈妈直视着艾琳问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艾琳眨了一下眼:“因为……因为这气味,和平时斗蛇的有些不同,所以我想这些奇怪的羽虫才会飞过来……”

妈妈直勾勾地盯着艾琳,艾琳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

妈妈轻声地追问道:“然后呢?”

艾琳眨着眼道:“瓦秀虫通常都在水里,我从来没有在岩房里看到过这样的羽虫。妈妈,你以前讲给我听过,什么样的花儿招什么样的虫子。同样的道理,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斗蛇的气味变了,所以才招来了这样的羽虫。”

妈妈的眼里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神色。

“艾琳,你……”妈妈的声音中带着感慨,刚开口却又摇了摇头,轻声道,“艾琳,这样的胡思乱想可不许对其他人说。”

“为什么?”

妈妈微笑着说:“因为……有些人喜欢疑神疑鬼,搬弄是非。艾琳是想帮妈妈,可也许会有人说你这是胡编乱造。”

艾琳锁起了眉头,因为妈妈的话她似懂非懂,好像是在故意搪塞她,却又不知道是为什么。

妈妈手扶岩床艰难地从水中爬上岸来。艾琳连忙赶到妈妈身边,拽着她的衣服帮她上岸。妈妈的身体被冻得像一块冰。

“谢谢。”妈妈轻声说,慈爱地抚摩了一下艾琳的头。

之后,妈妈转过身去,面向漂浮着斗蛇尸骸的池跪了下去。她低下头,前额触地,许久都一动不动。水从妈妈湿透的衣衫上滴落,又在她身边流淌开来,黑黢黢地荡了开去。

2 雾民

从温水浴场出来的时候,将山峦染成一片通红的夕阳正徐徐落下。

这是漫长的一天。

人们在洞窟的空地上铺好草席,将死去的斗蛇排放在上面,做好了准备工作,以便明天到达的监察官检查。之后,妈妈和其他斗蛇众在集会堂待了很久。

艾琳担心极了,直到午饭时分,妈妈和其他人还没有从集会堂里出来。邻居莎久的妈妈让艾琳在她家吃了午饭。

直到傍晚,妈妈才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出集会堂。她拉起在外等候的艾琳的手,一言不发地回到家中,换过衣服后像往常一样走去温水浴场。

斗蛇众整天都要浸泡在冰冷的池水中,因此,村落中温水浴场是必不可少的。但考虑到烧木柴有可能引发火灾,温水浴场建在了村庄的西头。

艾琳和妈妈通常会等其他斗蛇众和村里的妇女们洗完再进浴场。从艾琳记事起就是这样,她从未考虑过其中的缘故。今天温水浴场依然空无一人,和妈妈泡在热水里的艾琳,第一次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在没人的时候才可以来浴场。

妈妈和自己好像与村里其他人多少有些隔阂。

虽然从没有人当面点破,但想起平日里感受到的点点滴滴,似乎就有了这样的看法。

比如说,莎久的爷爷奶奶对莎久就更和气。他们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堂表兄弟也经常来往。

艾琳从未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过,她总有些莫名其妙地害怕身为斗蛇众头领的爷爷。新年或者其他节日的时候去看望爷爷奶奶,奶奶也会分些糕饼给自己,可从未对自己和妈妈露过笑脸。

爸爸的弟弟妹妹,还有他们的子女和自己也不怎么亲近。艾琳每次看见他们和爷爷奶奶有说有笑的,总奇怪为什么爷爷奶奶对自己和妈妈不苟言笑。但艾琳觉得这话问不出口,也就从来没有向妈妈打听过。

妈妈的个子比村里其他女人都高。

妈妈面庞的轮廓和眼眸的颜色也和村里其他人不同。

艾琳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不过,莎久曾问过她:“艾琳,你的眼睛和你妈妈一样都是绿色的。雾民的眼睛都是绿色的吗?”也许就是那时发现的吧。

莎久问的时候,压低了嗓子,有些战战兢兢的。“艾琳,你是不是也有魔力?人家说,雾民和村里的人通常是不能生小孩的,生下来的孩子叫‘魔孩’。艾琳,你被魔鬼附体了吗?”

那时,艾琳只是礼貌地微笑,并没有回答。因为她突然觉得还是不必认真,装糊涂更好。

并没有人教她这么做,艾琳只是觉得不闻不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可以让自己和妈妈过得不那么心累。

晚霞为山峦镶嵌了一道棱线,艾琳一边望着晚霞,一边抬头看着妈妈的侧脸。

妈妈曾经是雾民吗?爸爸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她是“魔孩”吗?

问题已经涌到了喉咙口,但艾琳却没有出声。

或许是感觉到了艾琳的目光,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晚霞的妈妈回过头看着艾琳。

“累了吧?”妈妈微笑着小声说,“今天晚饭我们吃野猪肉,好不好?”

艾琳吃了一惊。埋在酱缸里的野猪肉可是难得的佳肴,只有在庆典和祭祀时才有口福享用。

“真的?真的吃野猪肉?”

“对啊,今天饱饱地吃顿肉,解解乏,明天也好有力气干活儿呀。”

一到家,妈妈就让艾琳点燃炉灶,自己走进了里面的房间。出来的时候,妈妈手里拿着一个小包。

“妈妈,那是什么?”

妈妈没有回答艾琳的问题,只是说:“米已经淘好了,你煮一下。饭煮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也就回来了。”

妈妈说着就去了邻居莎久家。究竟过去干什么了呢?过了好久妈妈都没有回来。

当锅里的饭煮熟、香气四溢的时候,妈妈终于回来了。

妈妈蹲在灶台前察看火候。

“真香啊!肚子饿了吧?妈妈马上就给艾琳煮野猪肉。”

妈妈没有起身,而是呆呆地看着灶里的火。不一会儿,她突然从怀中掏出笛子,扔进了火中。

“妈妈!”

艾琳惊叫一声,妈妈站起身揽过艾琳的头。

“对不起,”妈妈声音沙哑地说,“妈妈实在有愧于你。今后再也不用拿着这个笛子了,妈妈心里轻松了许多。”

艾琳惊诧地问道:“为什么?妈妈,难道你讨厌照看斗蛇吗?”

妈妈摇摇头:“妈妈不讨厌照看斗蛇,但讨厌用这个笛子。”

妈妈下意识地抚摩着艾琳的头发,低声说道:“笛声一响,斗蛇就全身僵直,我真不愿意看到这些……被人操控的野兽太可怜了。在大自然里,生死是各由天命的。看到被人圈养的斗蛇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心里难受极了……”妈妈像是在自言自语。

“被人饲养后,斗蛇会变衰弱吗?”艾琳问道,“喂给它们的特滋水,不是会让它们更强壮吗?”

“喂食特滋水之后,‘牙’的硬度会增加,骨骼也比野生斗蛇更为粗大。但是,喂食特滋水也会让它们某些部位衰退。”

“哪些部位会衰退呢?”

妈妈把手搁在艾琳头上,思忖了片刻,像是有些后悔。“我说了一些你不该知道的东西。把妈妈刚才说的话忘掉吧。别的斗蛇众都不知道,你要是说出去,会出大事的……你跟妈妈发誓,绝不告诉别人。”

艾琳撇撇嘴。

妈妈经常说这句话。

“好,我发誓。可妈妈你得告诉我,斗蛇的什么部位会衰退?”

妈妈微微一笑:“你想想,对野生斗蛇来说很寻常,可对养在池里的斗蛇来说却十分困难的事是什么?你一定能够找到答案。不过就算你找到了答案,也不能告诉别人——在你理解为何不能告诉别人之前,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说着,妈妈又捋了捋艾琳的头发,“去,把野猪肉从缸里拿出来吧。”

艾琳从缸里取出野猪肉,去掉了上面的酱。这时,妈妈分开灶里的灰,在上面铺了一张拉阔斯[3]的叶子。

艾琳睁大了双眼,瞪着拉阔斯的叶子问:“这是干什么?”

妈妈笑了:“等着瞧好了。”

妈妈接过野猪肉块,排放在叶子上,然后又挖了一些拉阔斯的甜果肉,放在肉块上。再在上面抹了些托伊酱[4],麻利地将叶子卷起来裹住肉块和果肉,最后在上面撒上了热灰。

等了许久,艾琳肚子已饿得咕咕直叫,妈妈这才把叶子包从灰里取出来,搁在没有上釉的大盘子里。

打开叶子,蒸汽升腾,一股甘甜的香味扑鼻而来。

“哇!”

焖烤的野猪肉口感柔软,甜果肉黏稠如汁和着辣酱早已入味。咬一口,脂香四溢。

“好吃吗?”

艾琳已经无暇他顾,嘴里咬着野猪肉一个劲儿地点头。

妈妈高兴地笑了:“把汁儿浇在饭上,试试看。”

把叶子上剩下的汁液浇在米饭上吃,同样鲜美无比。

“拉阔斯的叶子经冬不落,无论哪座山,只要到向阳的一侧,肯定能找到。妈妈以前在山上巡游的时候,经常用它来代替锅。和锅不同,叶子不但可以除去肉的腥味,还可以增添香味。”

听妈妈这么一说,艾琳停住了手。妈妈的表情十分宁静。事实上,这还是妈妈第一次说起她自己的往事。

“妈妈……”此刻,艾琳觉得正是问话的好时机,“妈妈,小时候你是不是不住在这个村里?那时你在哪儿呢?”

艾琳的心怦怦直跳。

看着艾琳紧张的神情,妈妈回答说:“我走过很多地方,四处游历。以前没告诉过你,你也没问过……艾琳,你是不是觉得不能问?”

艾琳点点头,妈妈也点点头:“艾琳已经到懂事的年龄了……今晚,妈妈就把我和爸爸的事都告诉你。”

说着,妈妈把盘子从膝头放下。

“今天,艾琳听到爷爷叫妈妈‘雾民’了吧。你觉得雾民是什么?村里人都以为是个子高高的,从浓雾中出现又在浓雾中消失的神秘人,他们有灵丹妙药,擅长医术,信仰奇妙的神灵,让人心生畏惧,对吗?”

艾琳微微点点头,妈妈眼角带笑:“在外人看来也许是这样的……是的,我们居无定所,我们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但是,所谓‘雾民’不过是人们以讹传讹,只因为浓雾与我们给人的印象相符,所以‘雾民’的叫法流传甚广罢了。其实我们的族名是‘勿致’,也就是‘不可做,须守戒’的意思。”

“勿致?守戒?”

“昔日过错,勿致重犯。这就是族里的戒律。妈妈从小就被教导,守戒重于守护己身,也重于守护家人之命。族人都固守祖训,勿致破戒,所以我们自称为‘勿致’。”

“昔日过错,是指什么?”

妈妈闭口不语,思索了片刻道:“会让人兽死绝的……悲惨过错。妈妈的祖先为了不让灭绝危机再度来临,立誓守戒,从此既不臣侍真王,也不出仕大公,而是巡游隐居于原野山林之中。

“妈妈的族人从降生之日起就被告诫要遵循规矩,如此绵延已经好几代了……族人不但不得与外族通婚,还得守着不得在一处定居的规矩。”妈妈脸带笑容,眼里却满是哀伤,“妈妈破戒了。妈妈和爸爸相遇后,决定在这个村子生活。从那时起,妈妈就不再是‘勿致’了。”

艾琳眨眨眼:“可是,妈妈的妈妈和爸爸现在在做什么呢?”

“妈妈的爸爸早就去世了……妈妈的妈妈和其他族人一样,应该还在某处游历吧。”

艾琳呆呆地看着妈妈,不知说什么好。

戒律也好,规矩也罢,艾琳都似懂非懂。妈妈和爸爸相遇之后住在这个村子,又有什么不可?这样的小事,就会让妈妈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吗?

艾琳眉头紧锁,拼命思考。

妈妈问道:“妈妈说的,太难了吧?”

“嗯……”

“是啊……不要紧,等今后你长成大人了,再想起妈妈的话,肯定会明白的。”说着,妈妈招招手。

艾琳放下盘子,站起身走到妈妈身边。像小时候那样,妈妈让艾琳坐在自己的膝头,从背后拥住了艾琳。

“妈妈和爸爸是在萨默克的岩山相遇的。妈妈在岩缝里寻找洽其墨[5]时,发现一个年轻人倒在岩石边。”

“那是爸爸吗?”

“是,爸爸那时正在猎鹿,不小心滑倒,跌下山崖了。”

“爸爸受伤了吗?”

“受伤了,撞到了头,腿也摔断了。”

“是妈妈救了爸爸吧?”

妈妈微笑着摇了摇艾琳。“是啊……妈妈和爸爸就这样相遇了。艾松……就是你爸爸,不像爷爷奶奶,爸爸是一个很和善的人。虽然话不多,但笑起来,就像太阳从云间露出脸一样,会让周围的一切都明亮起来。艾琳和爸爸一模一样……只要在妈妈身边,就会让妈妈感到温暖。”

说着,妈妈紧紧地搂住了艾琳。

3 妈妈的指哨

一队神情肃穆、持枪行进的士兵护着几名骑着马的官员顺着村道而来,艾琳躲在女人堆里张望着,内心忐忑不安。

几乎所有村民都集中到集会堂前的广场上,紧张不安地等候着监察官一行的到来。斗蛇众站在村民前面,排成一排,妈妈也在其中。

监察官身穿红衣,腰间围着宽大的装饰带,头戴黑冠。他并不下马,倨傲地看着斗蛇众:“‘牙’是大公的帐下至宝,你们竟然让十头尽数死了!有这回事儿?”

艾琳的爷爷上前一步,深深地低下头:“大人说的是,万分惶恐。”

监察官眼睑不停地颤动,猛地怒吼道:“照管‘牙’的是哪一个?站出来!”

艾琳惊得差点儿跳了起来。

她看到妈妈向前走了几步,双手合十于胸前,深深低头,向监察官行了个大礼:“是我……”

监察官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你……这怎么可能?你不是雾民吗?”监察官将脸转向艾琳的爷爷,怒不可遏地吼道,“你这老头儿,疯了不成!让雾民的女人照管大公的帐下至宝?”

艾琳的爷爷表情僵硬,答道:“实在是对不起。只不过这女人医术的确高超……”

监察官挥起马鞭抽向爷爷,爷爷的额头立刻溅出了血花。爷爷单手按住额头,俯首不动。

“医术高超?或许如此吧。雾民中原本多有会使幻术之辈。不过,头领,你给我听仔细了,照管‘牙’之人,并非只看医术高超与否,对大公是否赤胆忠心才最为紧要。你身为斗蛇众头领,竟然如此不明事理吗?”

爷爷抬起头:“大人恐怕有所不知,这女人十年前已被雾民逐出,后与小儿成亲,已是这村中之人,不用再守雾民的规矩,可向大公效忠。”

监察官冷笑道:“何以见得?我听闻规矩乃雾民之无上至训,纵是亲生子嗣,违了规,那也是杀无赦的!”监察官瞪着妈妈,“为什么你照管的‘牙’都死了?你不是医术高超吗?想来应该可以探明死因。说来听听!”

妈妈语气生硬,回答道:“不敢惹怒大人……‘牙’是中毒而死的。”

周围一片寂静。

监察官皱眉道:“什么,中毒?什么意思?难道你投毒了?”

妈妈摇摇头:“不……斗蛇众都知道,喂食‘牙’的特滋水中有一种猛药成分。因为斗蛇身覆黏液,黏液有护体之功,所以将特滋水与黏液混合喂给斗蛇,不会伤其身体,反而有去芜存菁的功效。但昨天早晨,不知为什么,斗蛇身上出现多处黏液稀薄的症状。深夜我巡视时并没有发现,所以像平常一样喂食了特滋水……”

监察官眯起眼睛:“只在数小时之内,就有如此突变,原因何在?”

妈妈抬头望望监察官,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广场上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静。

监察官突然回首向身后的士兵发令:“给我绑了这女人,问完话,便行刑。”

艾琳身子一晃,心脏仿佛被锐器戳穿一般刺痛。“妈妈……”

艾琳刚要冲出去,站在一旁的莎久的妈妈从背后摁住了她。“不能去!”

艾琳正要哭喊,莎久的妈妈伸出肥厚的手掌捂住了艾琳的嘴不让她出声。

莎久的妈妈身强力壮。艾琳发疯一般挣扎,但根本甩不开莎久的妈妈的手掌。

妈妈被捆绑后带走了。艾琳只有泪眼模糊地看着一切就这样发生。

此后的三天,艾琳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据说,妈妈已经事先从攒下的工钱里拿出一大笔交给了莎久的父母,委托他们照看艾琳。莎久的父母把艾琳带回了家,好生劝慰,多有照顾。

本来应该由爷爷奶奶照看艾琳,但是妈妈知道他们对艾琳并不贴心,莎久的父母对此也有所察觉。

莎久和莎久的父母一直宽慰着艾琳,但所有的话听上去是那么遥远,除了哀痛和恐怖,艾琳已什么也感觉不到。

妈妈被带走的第三天深夜,艾琳起来小解。当从院子深处的厕所返回房间时,从莎久父母的卧室里传来了莎久的妈妈急切的声音:“你是说……明天凌晨就接受斗蛇裁决?”

“嘘,声音太大了,别吵醒了孩子们。”

丈夫的话让莎久的妈妈声音小了几分,不过她的大嗓门是天生的,在院子里照样听得见。

“这也太惨了吧。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动用这么残酷的死刑吧……”

莎久的爸爸小声说了些什么,之后又听到莎久的妈妈说:“哦……原来是这样。死的都是‘牙’,死因又不明确,连监察官也会受到大公的责罚,所以把责任都推到索咏头上。这也太过分了吧。”

听到这儿,艾琳放低脚步声奔出了院子。在朦胧月光的照映下,艾琳转到了莎久家的后面,穿过灌木丛,回到了自己家。

艾琳仿佛觉得有一双冰冷的手卡住了自己的头颈,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得去救妈妈!不然,明天凌晨,妈妈就会被斗蛇咬死。

艾琳以前听大人们说起过“斗蛇裁决”,这是一种无比残酷的刑罚,只有通敌者、反叛大公者才会被处以这样的极刑。罪犯的手脚被捆,脚上还要绑缚石鼓,然后被推入野生斗蛇大量出没的拉姑沼泽。

站在黑暗冰冷的厨房,艾琳不停地颤抖。

在莎久的妈妈发现自己不在,开始寻找之前,艾琳必须离开这里。如果在妈妈被处决之前被他们发现带回去,自己就再也出不去了。

艾琳知道拉姑沼泽的地点,但那儿离村子非常遥远。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会儿,只要一鼓作气坚持走下去,就能赶在行刑前到达。

艾琳出来时摘下了母亲挂在土屋墙上的短刀带在身上。短刀比她想象中的要重许多,沉得艾琳差点儿拿不住掉在地上。这把刀能够切开斗蛇坚硬的鳞片给斗蛇治疗,刀刃十分锋利,一定可以切断捆绑妈妈的绳索。

艾琳打算潜伏在拉姑沼泽边,妈妈一被扔进沼泽湖,她就游过去用这把短刀切断妈妈的绳索,这样一定可以救妈妈。

艾琳将短刀揣入怀中,从架子上取下一个行路灯。炉火已经变冷了,埋着的火种都已经消失了。艾琳赶快用取火石打出火苗,再把火苗移到灯芯上,行路灯亮了。她脱了草鞋换上一双皮制的短靴走出门去。

春天的月亮朦胧地悬挂在蓝色的夜空里。

树木和草丛全是一片片黑影静静地睡着。

艾琳咬着嘴唇开始行路。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无论怎样走,山路都一直绵延下去,偶尔还会出现不知何物的兽类,可以听到它们在树林中穿过的声音。

艾琳嘴里念着“妈妈,妈妈……”,径直走下去。

要是救了妈妈……艾琳已经在心中开始盘算往后的生活了:“我和妈妈两个人离开村子,去各地闯荡生活就好。反正妈妈自己小时候也是那样生活的嘛。”

艾琳想着和妈妈一起走在山间田野,想着和妈妈一起穿梭在遥远的街市,想起野猪肉那香喷喷的味道以及妈妈往日的慈爱和温暖,渐渐地不再害怕眼前这黑黢黢的山路。

树林消失了,眼前出现了一片芦苇平原,天色已经逐渐变成淡蓝色。天已经亮了,眼看着天空开始变为略带红色的灰色。

艾琳正要钻进芦苇丛时,忽然听到了鼓声。鼓声“咚——咚——”地在空气中回响,惊起的水鸟嗖地腾空而起,飞散开来。

鼓声不断。

长在沼泽湖里的芦苇比艾琳的个子还要高,尽管看不到鼓在哪里,但妈妈一定就在那个大鼓的附近。

这么一想,一种可怕的不祥之感掠过艾琳的心头。说不定鼓声就是妈妈行刑的信号,难道说鼓声一停妈妈就要被扔进沼泽湖了吗?

鼓声不断加快,催得人心发慌。艾琳想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可芦苇丛中又湿又滑,脚很难拔出,非常难走。尽管她的手被锋利的芦苇叶割破,但她丝毫没有减慢速度,一直朝着鼓声的方向前进。她心想:“我一定要赶在鼓声停止之前赶到妈妈身边!”

太阳升起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经十分明亮。

拨开芦苇,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一大片铁灰色的水面延伸到遥远的天际。艾琳想起妈妈说过,这片沼泽由不同的河流连接几个沼泽和湖泊而成,最西边一直通到隔壁真王的领地。

野营地就在沼泽的对面,士兵们正用巨大的鼓槌敲着大鼓。其他士兵把小船运到沼泽湖里。几个男人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其中一个骑在马上的大概就是监察官吧。

站在沼泽湖旁的不仅有士兵,还有艾琳的爷爷以及斗蛇众中级别较高的人。艾琳屏住呼吸,看到妈妈从帐篷中被拉了出来。

看到妈妈的样子,艾琳禁不住浑身发冷。

妈妈浑身都是血,手被绑在身后,被士兵从腋下抱起拖着走。

艾琳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悲痛,还有巨大的愤怒。

艾琳看见妈妈脚下绑着粗粗的绳子,绳子的末端缠在一起,似乎绑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妈妈被人拖上小船时,艾琳从怀里抽出短刀,扔掉刀鞘。

载着妈妈的小船被人推到沼泽湖的上游。

自己能游到那里吗?

尽管那是一段相当远的距离,但自己一定能够办得到。——艾琳蹲进芦苇丛里脱掉短靴,正要跳入沼泽湖时却发现一只手拿着短刀是没办法游泳的。

还是揣进怀里好吗?

可那样的话游泳时可能会掉落。

就在艾琳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小船继续前行。

艾琳来不及多想,只好把短刀放进嘴里,她决定用牙齿紧紧地咬住短刀游泳。她一跳入沼泽,冰冷的湖水立刻将她包围了。

由于嘴里含着短刀,艾琳没办法换气,只得把头伸出水面,用嘴角露出的一点儿空隙和鼻子呼吸。可是短刀实在太重了,不一会儿艾琳的下巴就开始失去知觉了。

咚!一声特别巨大的鼓声响起,艾琳看到妈妈从小船上被推下了水,顿时水花四起。小船上的人确定妈妈已经落水后便立即改变方向,驶回岸边。

妈妈一下子沉入水中,看不到人,但她的头马上又露出了水面。艾琳拼命抬起快要被短刀的重量压垮的下巴,奋力朝着妈妈的方向游去。

“那是什么东西?是狗吗?”一名岸上的士兵看到并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不……不是狗,是个小孩。”成排的士兵开始骚动起来。

“那小孩嘴里含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刀子。那小孩是想救人吗?”

一名士兵举起弓来,并转头仰望监察官。“要射吗?”

骑在马上的监察官手搭凉棚,看着那个上下起伏如同溺水一般游在水中的小小身影,不屑地一笑:“不必了……你看!”

沼泽的水面上现出了一些奇怪的波纹,似乎要把妈妈包围起来。好像水面下有好几只巨大的动物在盘旋泅水。

“看样子鼓声已经吵醒了斗蛇,它们已经发现我们投下去的活饵了。”

艾琳的爷爷微张开嘴巴,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年仅十岁的小孙女为了营救妈妈奋力游动的样子实在是太令人心痛了。

不过,这样也好。反正那孩子也是“魔孩”,和她妈妈一起死,也是福气。和异族交媾生下来的污秽之女,本就不该被生下来。以这种方式匡正已经犯下的错误,这也是大自然的定数吧。

尽管心里这样想,当爷爷看到斗蛇黑色的背部缓缓地在孙女身后的水面上浮出时,他的心里还是一阵发紧。

索咏拼命地把脸伸出水面。

尽管水不是很深,可她的脚仍然无法碰到沼泽湖底。只不过绑在脚上的石头似乎已经沉到沼泽底,脚上的重量因此感觉变轻了。而为了吸引斗蛇被深深扎伤的腹部正不断地涌出鲜血,索咏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和这些鲜血一起流逝。

就在索咏好不容易睁开被人打肿的眼睛时,眼前的景象简直难以置信。

艾琳正在游向这里,她竟然在朝这里游着!

她嘴里衔着什么?

是一把短刀!

当明白了年幼的女儿想干什么以后,索咏觉得身体里一股热流涌上喉咙,她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艾琳!”

索咏用被绑住的脚踢水,拼命想接近女儿。

艾琳随时可能溺水,由于短刀太重,艾琳能听到自己嘴里积攒的唾液随着呼吸呼呼作响。

艾琳被迫用右手取出口里的短刀,开始仅用左手游泳。

“艾琳,抓住妈妈,快抓住妈妈的肩!”

就在艾琳的小手挣扎着抓住妈妈肩膀的同时,索咏看到女儿身后的水面上隆起了什么。

是斗蛇!

好几条斗蛇正在绕着她们盘旋——这是斗蛇们在发现较大猎物时彼此之间所进行的“对峙”。包围着猎物的斗蛇们一圈圈地绕着,逐渐互相接近,并以此衡量彼此的力量。最后,最强壮的斗蛇便会一举袭击猎物……

“妈……妈妈……”艾琳被水呛得止不住地咳嗽,嘴里嘟囔着,“手……绳子……”

索咏转过身,尽力配合地把手腕伸向女儿。艾琳调整呼吸,鼓起双腮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后潜入水里。

绑手腕的绳子很粗,吸水后还变得更硬,索咏尽力拉松绳子,好让女儿容易割断。专用于切割斗蛇鳞片的短刀锋利无比,尽管艾琳力气不大,但反复割了几次之后,绳索上竟然也出现了裂口。

索咏感觉到绳子正一点儿一点儿被割开,于是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扯断了绳子。

索咏紧紧搂住女儿,把她向上举了起来。

艾琳的头一露出水面,便不停地咳嗽。“谢谢……谢谢宝贝……”索咏紧紧地搂住女儿,用自己的脸去蹭她的小脸蛋。

“妈……妈妈,还有脚上的绳子……”

“没事,脚上的绳子我自己来,给我刀。”

就在艾琳把短刀交给妈妈的时候,索咏感觉到在她们周围盘旋的斗蛇行动发生了变化——“对峙”似乎结束了。

已经没时间割断脚上的绳子了,很快第一条斗蛇就会袭来。

自己身负重伤,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性了。但还有一个方法能救艾琳——然而就算是为了女儿的性命,也是不可以使用这个方法的,那是从她出生开始就被告知的刻骨铭心的戒律。

索咏明白,若是当着岸上那些人这样做,此后将会招致更可怕的灾难,这后果是自己一个人的生命根本无法弥补的。

索咏看着年幼的女儿泪水斑斑的脸,她内心痛苦的挣扎就在她看见这张脸的瞬间消失了。

索咏抱着女儿低声说:“艾琳,妈妈待会儿要做的事,你绝对不可以模仿。因为妈妈犯了大罪。”

艾琳不明白妈妈的意思,只是望着妈妈。

妈妈用一只手抚摩艾琳的头,微笑着说:“你要活下去,要幸福地活着。”

说完,妈妈抛开短刀,把手指伸进嘴里,用力吹起了指哨。

就在这高亢的哨声响起的一瞬间,斗蛇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刚才还波澜四起的沼泽湖逐渐恢复了平静。

斗蛇的身体并没有变得僵硬,而是保持安静停止了动作,并抬起长脖子凝视着艾琳的妈妈。

“怎么回事?那女人干了什么?”监察官皱着眉头询问艾琳的爷爷。

爷爷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像是吹了指哨……”

“可是,斗蛇完全不动了,指哨会有这等威力吗?”

艾琳的爷爷铁青着脸,呆呆地说:“不会,应该不可能……就算是无音笛,也无法控制这些野生斗蛇……”

艾琳的妈妈忽高忽低地吹着指哨。最后,她用力地吹出抑扬顿挫的奇妙笛声来,听到索咏哨声的斗蛇仿佛猎狗听到犬笛一般,在听到最后一道声响的瞬间,全都向索咏靠过来。

艾琳发出了一声尖叫——因为斗蛇巨大的头部掀起水花朝她靠近。斗蛇那水草一般的触须碰到艾琳的脸颊,一股腥气和甜甜的黏液味扑面而来。

艾琳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举了起来,妈妈把手伸进她的腋窝,把她抱了起来:“艾琳,抓住斗蛇的角!骑到斗蛇背上!”

艾琳死命伸长手,抓住斗蛇的角,接着攀上斗蛇满是黏液的背。

“腿紧紧夹住斗蛇的身体!不可以松开它的犄角!”妈妈大声嘱咐之后,又吹起指哨。

就在这一刹那,斗蛇开始游动。它的速度奇快无比,艾琳用双手抓住斗蛇的两个犄角,双腿用力夹紧以防掉落,同时慌张地回头看着妈妈。

“妈妈!妈妈!”

她听见妈妈的声音:“去吧!不要回头!快去吧!”

妈妈旋即被围绕着的斗蛇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妈妈!”

艾琳的哭喊声被水花声盖过。她本想从斗蛇身上下来,但是黏液却像胶水一样将她的衣服和斗蛇的鳞片紧紧地粘在一起,让她无法脱身。

斗蛇左右摆动,激起巨大的水花,宛如要将沼泽撕破般直朝着西方飞快地游去。

妈妈的身影和艾琳所生长的故乡瞬间消失得毫无踪影,眼前只留下一望无际的铁灰色的水面。

4 精灵兽

在纤细的树枝影子环绕着的夜空里,星星闪烁着。

一个女孩抱着做晚餐要用的木柴,在森林中箭步行走。她身穿泛绿的灰外套,头上包着头巾,身影就像野兽一般融入树林,并不显眼。

突然,远处传来了类似小铃铛的细微声响。

女孩猛然停下脚步,只见萤火似的绿色光点在眼前聚集起来,那些黄绿色的小光点闪烁着,瞬间聚集在一起,形成了鸟的形状。

精灵鸟!

精灵鸟在树木之间飞舞着,当它的光芒停在某个东西上时,刚才还像是树影般的黑色物体,立刻现出了人的模样。

散发出萤火虫光芒的精灵鸟啪的一声变成无数的光电,仿佛闪耀的浮尘子似的,在人影周围交错飞动,没多久又聚集在一起,这次是停在人影的头部——那里有类似树枝的两只角,最后缓缓地融进人影之中。

人影开始发出朦胧的萤火虫光芒。

精灵兽看起来和人类的模样非常相似,但绝对不是人类,它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那双眨也不眨的金色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女孩。

女孩颤抖着把木柴放在地上,跪下来。她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侧耳倾听。

野兽一张开嘴巴,铃声般的声音随即变尖,无数的声音重叠起来,汇集成同一个声响。女孩屏住气,努力想听清楚那个和人类语言非常类似的声音。

很快,铃声消失,无数的光点从精灵兽的头部消失,女孩还来不及眨眼,精灵兽的身影便同时消失在森林的暗处。

女孩的额头浮现出细细的汗珠,口中不断重复着精灵兽刚才告诉她的话。她连木柴都忘了捡,开始拔腿狂奔。

连猎人都没到过的丛林深处,在峡谷的悬崖中间,有一个山洞。

山洞的入口很小,隐蔽在繁茂的蕨类植物和灌木丛之中,就算有人走近,也很难找到,但只要一钻进入口,就会看到桃花源一般的广大空间。

这个山洞和斗蛇的岩洞十分相似,只不过这里非常干燥,不同于斗蛇岩洞的潮湿。

山洞的石壁上有十七个深深的凹洞,每个凹洞都像是一户人家,洞口还挂着厚厚的门帘。每个门帘的里面,都铺着用高超技术织成的毛毯,这种毛毯连水都渗不进去。而灶台上则点着火,这是个非常舒适的空间。

女孩子气喘吁吁地钻进山洞的入口,站在开阔的空地上,吹起鸟鸣一般的口哨。

口哨声在岩洞中回响,大空地四周的十七张厚门帘瞬间被掀起,人们从门帘里头走了出来。这些人当中有老人,有青壮年,也有小孩,每个人身材都很高大,都有一双绿色的瞳孔。

白发老头儿和一个老妇人走到女孩身边。

“什么事?”老妇人用平静的声音询问。

女孩开口说:“我……我……好像遇到精灵兽了。精灵鸟停在长角的野兽身上,让野兽说话了。”

女孩听到人们轻轻倒抽了一口气。一个人喃喃道:“什么?这里的森林还有存活的精灵兽吗?它们不是都灭绝了吗?”

老妇人转过头,示意那个人闭嘴,接着她再次面向女孩,提高声调催促道:“精灵兽对你说了什么?”

女孩紧握拳头后又松开,试图平息身体的颤抖后,才开口说:“我的经历少,不知道有没有听错。精灵兽好像说——‘驯兽秘技’被人使用了,有人吹了控制斗蛇的指哨。”

老妇人的表情顿时僵住,她转头看着站在旁边的老头儿,老头儿便对背后站着的老人们招招手。

老人们立刻围成一圈,站在中央的女孩紧张得脸色惨白。

“精灵兽只说了这些?”

“对,就说了这些。”

“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接着,老妇人对站在后面的众人说:“下面我们要召开长老会,之后会将讨论的结果告诉大家,请大家先回到各自的房洞里。”

人们鞠躬散去,纷纷回到房洞里,长老们留下来,围坐在空地上。

“有人吹了控制斗蛇的指哨,那打破戒律的人应该是索咏吧。”

老妇人这样说完,其中一名长老——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妇人便挺直身子,额头触到地上:“对不起!养出那种女儿全是我的责任。”

长老们注视着在地上叩头的妇人。

先前掌握主导权的那个老妇人用平静的声音说:“她原本是个聪明善良而又坚强的好女孩,没想到竟然会使用‘驯兽秘技’。”

这时,又一名长老开了口:“还是先派‘侦查者’去查查发生了什么事吧,查清楚她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吹出指哨的。”

其他的长老点点头。其中一个表情阴沉地说:“这件事必须尽快处理,如果她是在众人面前吹指哨的话——人们就会知道我们能操纵斗蛇。这件事迟早会传到大公的耳朵里,这样一来,大公肯定会疯狂地寻找我们,并追问我们操纵斗蛇的办法。”

长老们纷纷点头。

老妇人说:“这件事一定要告诉全族的人,叫大家躲起来,在水落石出之前必须保持警惕,我们也不能再到人们居住的村落去。”

精灵兽出现四天后,去索咏所在的斗蛇村调查的年轻的“侦查者”回来了。

听完年轻人的报告后,长老们个个露出复杂的表情,全都陷入了沉默。

“索咏已经被处死了啊。”身为大长老的老妇人喃喃地念叨着。

年轻人低着头,咬着牙说:“听说行刑的手法……十分残忍,监察官为了保全自己,故意把斗蛇的死捏造成是索咏一手策划的,并对她处以了最严厉的刑罚。只不过……”年轻人抬起脸,“不过奇怪的是,索咏的确和斗蛇的死有相当大的关系。因为我偷偷查看过斗蛇的尸体,发现黏液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好像是到繁殖期了。”

长老们皱起眉头,他们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其中一个老妇人哀伤地点点头:“聪明的索咏不可能没发觉黏液的变化。索咏应该是在知道的情况下,继续给斗蛇喂特滋水的吧——特滋水对黏液产生变化的‘牙’来说可是致命的毒……”

大长老低声说:“索咏还是遵守了戒律。”她看着默默流泪的索咏的妈妈。

“你的女儿并没有忘记本族的规矩。明知道自己可能会遭受刑罚,还是选择让斗蛇死亡,以免斗蛇黏液产生变化的秘密因此泄露出去。”

索咏的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流着泪哽咽着说:“可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斗蛇吃掉,在关键时刻,索咏还是选择了母女亲情……”

长老们一脸悲哀。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身为大长老的老妇人开口了:“索咏的女儿呢?”

年轻人摇摇头:“纳森试着追踪了,可那附近水路十分复杂,要想找出斗蛇走过的水路相当困难。况且,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也不可能一直抓得住斗蛇……”

长老们和年轻人都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夜啼的鸟儿拖着长音的鸣叫声从远方传来,显得异常悲凉。在那叫声即将融入深夜的静谧时,年轻人开口说:“索咏和她年幼的女儿真的很可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监察官是个胆小鬼。”

长老们用眼神催促着年轻人,于是年轻人用清晰的声音继续说道:“监察官怕自己因为督导不周被问罪,更畏惧自己的仕途会因此留下污点。我偷偷听见村子里的人说,监察官严格禁止斗蛇众向任何人泄露索咏是雾民一事。”

长老们闻言之后露出了放心的神色:“是吗?那就好。”

大长老悄声说:“那么,索咏使用了‘驯兽秘技’的事,也没有传开吧?”

年轻人点点头:“我想应该没有。”

“辛苦你了。以后也不能松懈,要继续观察监察官的动静。无论如何,只要打破戒律都有可能招致灾祸,我们再也不能因我们的技能为世人带来灾难了。变成精灵的先祖们也正是因为打破了戒律才会……为了避免事态恶化,先祖们才会附在精灵兽身上告诫我们吧。”

老妇人用平静的语气补充道:“就算事情没有传到大公的耳朵里,我们族人也绝对不能成为传闻的主角。总而言之,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国家,藏身于山林比较好——直到由这件事引发的传闻彻底消失为止。”

长老们使劲地点点头。

注释

[1]一种发光虫。

[2]一种加药草的水,专门用来喂食“牙”。

[3]甜果树。

[4]一种辣酱。

[5]一种花为紫色的植物,可用来治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