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少年时期的生活,一直泡在极度贫困之中,目光所及,没有诗和远方,我们的眼下,得披起母亲勤俭持家的衣钵,端起锅碗瓢盆,学会柴米油盐的过日子,姐姐用她微薄的工资,素日里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钱,给父亲买了一件厚实的新棉袄,母亲生前给我做的那些棉鞋,都已经小了。
姐姐领着我扎进围在鞋摊上的人群里,挑了又挑,让我试了又试:怎么样,大小合适吗?
我说,就这双吧。
姐提着鞋子,像大人一样的讨价还价,一双五十五的保温鞋,还到三十,摊主不卖,姐拉着我就走,这一刻,她像极了父亲带我赶集买东西时的样子,悄悄跟我说,数到一二三,他准喊我们回来。
姐,你赢了,摊主见我们真像是要走了,把我俩喊了回来:三十就三十吧,真的,一分钱不挣你们的,亏着本呐。
妈的!他这么一说,要是我自己过来,都不好意思买了。
姐也像怕摊主会反悔似的,付了钱,提了鞋,拉着我就走,姐说,省下的二十五咱吃东西去。
在步行街后窄巷子里的小摊上,三块钱一大碗的羊肉汤,五毛钱一大块的烤牌,一共花九块钱,我俩吃饱饱的,浑身上下暖和和的。
每一分钱姐都算的清清楚楚,花于刀刃,物超所值。
姐问我:吃饱了没,不够,再给你买碗豆腐脑。
我说:够了,够了,早上吃的饺子在肚子里还没消化完呢。
姐瞪了我一个漂亮的大白眼:恶心,走,买火车票去。
人间最美而动人的烟火,不过是吃饱穿暖,日起日落的过好每一个鲜活的日子,一家一世界,相亲相爱。
我说姐:这辈子,谁要娶了善良,漂亮,贤惠的你,他家祖坟上何止冒青烟,那简直得一个劲的蹭蹭的往外喷火啊。
姐说我:你去江西半年,就学了个油嘴滑舌回来啊,我告诉你,你知道家里现在多困难,还有那么多债要还,不要给我想别的,脑子都用学习上,你告诉我,是不是在江西谈恋爱了,那个马什么会的,我接她好几个电话了,哪里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姐说,还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也谈恋爱了,但我也从来不会在姐面前撒谎,那样会有一千只,一万只,一千万只的蚂蚁在心里撕咬:嗯,河北的,人挺好,学习也好。
姐的口气变的语重心长:山高路远的,你一个人在那,我跟爸,山高皇帝远的,也管不着你,你也不小了,靠自觉啊,你给我记着一条,学的好,学的不好,毕业都得回来,谈恋爱我也不反对,要谈就谈个能带回来的,带不回来的,别给我瞎折腾,对了,那学校怎么样啊。
我告诉姐:在山脚下,挺大的。
姐第二个漂亮的大白眼瞪了过来:从小我就发现你经常缺心眼子,我问你那学校教的怎么样,有没有比俺们这的金山职中强。
我又该怎么和她说,在当下,高专专科生和本科生,上街一竹竿子能扫倒一片,读完四年拿一高职系统里的毕业证,实在是不划算,也不理想。
我想想,一年好几千学费呢,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姐一个承诺:今年夏天就升专了,你知道初中过去的,基础薄弱,读系统的大专很吃力的,我想主攻自考,考一个专业证就回来。
姐掏一百元给我:嗯,有想法就好,进去买票吧,我在门口等你。
我们来的时候,人有多多,回去就有多多人,车站里,第一辆班车塞满了,姐说不去挤了,逛累了,歇一会腿脚,等下一班,下一辆一来,你有劲,冲后面给我占一座。
我说:好嘞,这对我来说不难。
姐拍了拍我后脑勺:呵呵,说你愣头青吧,你也很听话,说你聪明吧,糊涂起来,村里好几个大傻子,你得算一个,哎,我实在忍不住,我问你,那个什么会,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我说:没有,侧脸看起来有点像那个李冰冰,学习挺好,对我也挺好的。
姐说:呵呵,你看中就行,我又忍不住想说你几句,你说家里那么多女孩子,小学和初中女同学也那么多,知根知底的,你不找一个,非得去江西找一个河北的,河北哪里的啊?
我说姐:唐山的,我去江西又不是专门找对象的,遇上了,这就是缘吧。
姐笑了:还缘吧,我看是远吧,逮个蚂蚁搁地图上爬过去,还得一上午呢,哎,我问你,有把握成吗,能带她回来吗。
我说姐:你别问了,车来了,我给你抢座去。
我姐:哎,哎,我还没说完呢……
一个箭步,我已经窜走了。
寒假很快就要过去了,火车票到期了,啊,不是,是到动身离开的日期了,呆在家里的时间,只剩下两天了,这两天我要寸步不离的,好好的陪陪父亲。
早饭后,搁了碗筷,父亲雷打不动的,点上一袋旱烟叼嘴里,扛起铁掀就走,一步一吧嗒着,那呛人的烟味,悠悠的散在他身后,像一缕一缕漂浮着的绸带似的,我跟在后面闻的清清楚楚,熏的晕晕乎乎,那味道太浓烈了。
父亲带我转悠到自家麦地里,拍了几铁掀:今年雨水不多,地干,江西人吃麦子吗。
我说:不,没见有种的,多数吃米粉,那边插稻子的蛮多的,南方好多地方跟俺这也不一样,人家那边过年不吃饺子,吃汤圆,馄饨。
父亲说:好,走的远,看得多,好上学,人得往高处走,上不好个学,你瞅村后的这些地,种一季,一家人吃一季,一辈辈的转圆圈,老的走了,小的接着种。
父亲话里有话,我一听就懂,他的意思读书是农村孩子最直接有效的出路,近乎唯一。
虽然父亲斗字不识,只知道扁担倒了念个一字,但半生下来,于凡尘世俗中,人情世故里积累下来的那些道理,冰冷而深刻,植根于我成长的道路里变成一座座灯塔。
我俩走到大路边的桥头上,盘腿坐了下来,父亲以讲故事的方式,说起自己,东啊,我跟你说,我一辈子就吃亏在不识字上面,我小时候,跟前面你四大爷,玩的好,哎,他家好,有俩钱,他就上了好几年学堂,学一竹篮子的字回来,你瞅现在,村里有喜白事,谁不请他去做柜书,往那一坐,好烟好茶,你再再看院子里,俺们这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挖坑,抬棺材,洗碗,哪一个是好活,下雨,人家坐那有棚,你得穿雨衣在地里,给人把坑挖好了,挖不好,人家背后里说三道四的,说你不靠谱,你的名声就臭了,临你家有事了,就没人愿靠前了,你看你四大爷,帮完忙,主家悄悄塞他口袋里的是什么烟,九块一包的一品梅,你看我床边抽屉里攒下来的,两块七一包的红杉树,谁来串门我拿出来给谁抽,人比人,怎么比,肚里脑里没点墨水,手里没点手艺,你比不过,人和人不争吗,怎么不争,你瞅秋天那个白事上,你四大爷,人家四个人一桌,一大盘红烧肉,吃不完,你看俺们桌上,十个人一盘,一人一筷子,猪毛都不剩一根,你能去人家桌上夹一块过来吗,你不能,那桌肉你吃了烫嘴,那是人家写字挣的,你少一手,就争不了。东,我跟你说,你数学不好,就学语文,语文不好就好好练字,字你会写吧,天天横平竖直的写,写好了,以后就算回来种地,也能当个柜书,那个叫什么砖,穿,什么砖穿了?
我说:水滴石穿。
父亲指着我们前方干渠上的一排树:你懂就行,瞅干渠上的树没,夏天你走后我栽的,东边那几棵,以后做房梁的好苗子,西边那一排就不行了,长歪了,开春得刨了从新栽,你后天几点走?
我说:后天十点半火车,早晨八点就得出发去新浦。
父亲站了起来:嗯,你姐今天下午走,回去吧,吃过饭骑车把她送东头坐车去。
父亲扛着铁掀,在我前面走着,正午的阳光把他的影子圈在脚下,形成一个黑乎乎的环形,随着父亲拐来拐去的,那道影子变的又斜又长,形状多变,一会像朝着众人高喊的列宁,告诉世人贫农特别吃没文化的亏,一会又像盘坐在蒲团上的老子,滔滔不绝的向众弟子们传授着他的大道至简。
我一路低着头,盯着影子走回了家。姐东西都收拾好了,中饭也做好了:去锅屋把饺子都端过来,我吃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