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淮阴河不知终点,像个负重的老者,举步维艰。凉风袭来,平静的河面搓起无数皱纹,久久不愿散开。城东一片宽敞的高冈上,无数的衰草,不能自主,在凉风中起伏,飒飒作响。高冈的尽头有座新坟,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坟前祭拜。少年赤裸上身,头顶白绦,腰系麻绳,失声痛哭:“娘,信儿无能,救不了你……”
少年拜过、哭过,从身边拿起沾满泥土的剑,挖松泥土,再捧土填在坟头上。坟头堆得很高,少年仍填加不止。双手磨出血来,却全然不顾。
凉风袭来,少年紧缩一下身躯。这时,一件又肥又大的粗布短袄披在了他背上。他扭头看时,见是个清瘦的老者。老者表情严肃,性格刚毅,双目有神。少年看了一会儿,突然扑在他怀里,哭叫道:“司马爷爷。”
司马爷爷蹲下身,为少年擦去眼泪,问道:“韩信,天这样凉,衣服呢?”
“为娘裹脸了。”
司马爷爷怅然叹道:“在家尽孝,为国必忠。”
“爷爷,孩儿无能,没治好娘的病。”
司马爷爷严肃问道:“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病死的。”
“不,是秦狗逼死的。你娘本无过错,无端被抓进官府,遭受欺凌才生病的。”
韩信收起泪水,重重地点了点头。
司马爷爷拿起沾满泥土的剑,用衣袖拭净,剑露出不可掩饰的寒光。再看剑柄,看到上面刻有“楚王监造”四个字。他急忙问道:“剑从何来?”
“为父所传。”
“你父亲?他是楚国英雄吗?”
“妈妈临别时交给我的,什么也没说。”
“楚王剑,是用来表彰军功的,楚国只有三把。”
韩信激动地问道:“爷爷,认识我父亲?”
司马爷爷摇摇头:“不认识,但凭这把剑,你父亲不是平凡之辈。楚王监造,百炼成钢,天下难得。”
“这是真的?”
司马爷爷庄严地说道:“这剑不能用来挖泥土,要用它斩杀秦狗!”
司马爷爷把剑收在鞘内,还给韩信,而后语重心长道:“孩子,记住:楚国是被秦狗所灭,你父亲是被秦狗所杀,你母亲是被秦狗逼死的。秦狗是咱大楚的仇人。”
韩信小心地收起剑,认真点头:“孩儿记下了。”
司马爷爷把韩信搂在怀里,坐在坟前:“像你这么大时,我已经习书练剑了。如今,爷爷老了,大楚的希望都在你们身上。”
韩信急道:“爷爷,我也习书练剑。”
司马爷爷高兴极了,看着韩信:“习书练剑,为之何用?”
“斩杀秦狗,替父亲报仇!”
“好样的。替父亲报仇,为楚国雪恨。爷爷教你。”
“现在就教吗?”
“有志想学,到我家去。”
“爷爷,你是淮阴人吗?”
“是,也不是,说来话长。身世浮萍,漂泊淮阴,就是淮阴人。爷爷认识你,乃命中注定之事。走,跟爷爷回城。”
司马爷爷起身离去。韩信想了一下,披着短袄跟在他身后。斜阳下,一老一少,一高一矮,拖出两道斜长的身影。
司马爷爷住在城北一角,院落不大,中央是块磨得精光的土地。草房低矮,一束阳光从瓮窗射入,照着土墙上的“兵”字。韩信看着那个“兵”字,拘谨地问道:“爷爷,是你写的?”
司马爷爷惊问道:“孩子,你认识字?”
“妈妈教过我写字,学过‘兵’字。”
“喜欢吗?”
韩信肯定地点了点头。
司马爷爷愈加高兴:“兵的故事很多,只要你喜欢,爷爷慢慢给你讲。”
“现在就讲吗?”
“不忙。现在,咱得先填饱肚子。”
“爷爷,我不饿。”
“那好,跟爷爷做。”
司马爷爷掸掉身上的尘土,整装肃容,在“兵”字前端庄地坐下。韩信学着他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坐在他身边。司马爷爷看一眼韩信,一字一句地诵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韩信十分认真地跟着诵读:“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小小淮阴城,像天地棋局中的一颗闲子,无关紧要地被丢落在大平原上。三街五巷,几家店铺。马具皮革,铁铺酒垆,有气无力地勉强开张活着。轻风吹过,“无欺酒垆”的旗幌,懒懒地晃动一下。旗幌下七八个酒罐整齐地列成一排。一个少女认真地擦拭着酒罐上的浮尘,突然有个声音叫道:“买酒。”
少女抬头看,司马爷爷提着酒囊站在身边。少女微微一笑,问道:“爷爷亲自来打酒,韩信呢?”
司马爷爷笑道:“月娥姑娘,韩信有韩信的事。我来打酒,顺便逛逛街。”
待月娥接过酒囊,司马爷爷问道:“酒税又涨了?”
月娥点点头,诚恳道:“爷爷是老主顾,还按原价卖给您。”
司马爷爷恨恨地骂道:“搜刮民财,逼人造反!”
月娥斜望了一下不远处的县衙,使个眼色,轻声道:“爷爷——”
司马爷爷看了一眼县衙:“呸——”
这时,几个少年跑过来,为首的提着短刀,看见司马爷爷的酒囊,便做了个撒尿的姿势:“老头,这儿有壶酒,白送给你。”
跟帮的少年凑着热闹,哄笑道:“屠三儿哥,我这儿还有呢。”
司马爷爷无奈地笑道:“无长无少,岂有道理?”
屠三儿问道:“啥是道理?喝酒是道理?”
司马爷爷看着屠三儿,认真教导道:“看你们,东游西逛,岂能成事。淮阴少年,要有志气。”
屠三儿不服:“我没志气,谁有志气?”
“玩物丧志,荒废时光。看人家韩信,那才叫有志气!”
屠三儿不屑一顾:“你说那个孤儿?他算啥,做我的兵我都不见得要,还有志气呢?”
屠三儿说完,举刀发号施令:“捉鸟去。”
孩子们呼叫着跟在屠三儿身后,向城外跑去。司马爷爷看着孩子们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哼着小曲离去:“老程婴,舍骨肉,救下孤儿……”
司马爷爷刚刚走,店内传来低沉的叫声:“月娥,你进来。”
月娥跑进屋,父亲愠色道:“税涨多少了,还原价卖?”
“司马爷爷是老主顾了……”
“老主顾也不行。以后不能这样卖了!”
月娥不敢反驳,一言不语。
上弦新月,挂在树梢。水一样的月光,静静地泼洒在司马爷爷的院落里。淮阴城睡去了,司马爷爷的草屋却仍然响着读书声。瓮窗如月,给草庐送来一线光明,“兵”字前的木架,供奉着楚王剑。韩信和司马爷爷面“兵”而跪,轻声诵读:“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
诵读良久,司马爷爷停下来,韩信仍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诵读:“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司马爷爷听诵良久,问道:“都记住了?”
韩信得意道:“爷爷,《孙子》十三篇,孩儿都记下了。”
司马爷爷看韩信面有骄色,批评道:“你以为记住兵书就有本事了?没那么简单。即使你倒背如流,也是嘴上谈兵。用兵是凶险的事,来不得半点轻狂。”
韩信惭愧,急忙叩头:“爷爷,孩儿错了。”
司马爷爷看韩信认错,又鼓励道:“诵过不忘,奇才。但要铭记:诵而不用则虚,用而不活则死,活学活用则神。”
“谨遵爷爷教诲。”
司马爷爷停顿片刻,认真道:“习诵兵法,以待时机,天下有变,伸张正义。”
韩信坚定道:“推翻暴秦,为父亲报仇。”
“好样的。光复大楚,全靠你们了。”
“有爷爷的兵法,孩儿立志打败秦狗。”
“好,明晚练剑。”
“谢爷爷。”
春风踏着轻轻的脚步,徐徐吹来,吹绿了淮阴城的杨柳,中街上的大槐树也长出新芽。树上,几只雏鸟跟妈妈学试飞,一片喧闹。树下,屠三儿捉到雏鸟,关在笼子里诱捕母鸟。几个少年藏在树后,十分专注。司马爷爷哼着小曲,从远处走来,惊飞母鸟。屠三儿从树后蹿出来,不满地说道:“死老头儿,惊飞了我的鸟!”
司马爷爷看见屠三儿,笑道:“哟,大楚的子孙,不能光会捉鸟。”
“啥大楚小楚的,关我屁事?快躲开。”
司马爷爷无奈地摇头:“你们呀,和韩信比差得远了。”
屠三儿烦道:“又说那孤儿仔?他有何本事?”
司马爷爷认真道:“韩信是个有心计、有志气的孩子,你们应当向他学习。”
屠三儿一百个不满:“向他学习?狗屁!”
司马爷爷本想教导这些少年,看屠三儿朽木不可雕,便觉得话说多了,无奈离去。几个少年围在屠三儿身边,其中一个道:“听说,韩信正在跟司马老头学剑呢。”
屠三儿警惕地问道:“学剑干啥,想当淮阴老大吗?”
另一个悟道:“怪不得,司马老头总说他有志气。”
屠三儿受了委屈,忿忿地说道:“妈的,哪天找他比试比试,看到底谁的本领强。”
又一个道:“不捉鸟了,现在就去找他。”
屠三儿狠狠地攥紧拳头:“知道他在哪儿吗?”
“去河边钓鱼了。”
“跟我走。”
屠三儿一挥手,带头出城。几个少年来到城北淮阴河边,河水静静地流着,没有韩信的身影。屠三儿责备地看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又出主意:“一定在司马老头那儿。”
另一个兀地明白过来:“肯定在学剑。”
屠三儿又一挥手:“回城。”
几个少年像捕捉要犯似的,风风火火地回城,穿街走巷,来到司马爷爷门前。司马爷爷看见屠三儿来了,以为有正事,出院迎接:“淮阴少年,快进来。”
屠三儿怒气冲冲地问道:“韩信在这儿吗?”
司马爷爷看屠三儿兴师问罪的样子,有些不安,骗他们道:“找韩信?他不在这儿啊。”
“听说,孤儿仔跟你学剑,是真的吗?”
司马爷爷看着屠三儿,笑道:“讹传,是讹传。”
“啥讹传,有人看见了。我也学剑。”
司马爷爷转忧为喜,问道:“习武练剑,好事,但不知为何学剑?”
“做淮阴老大。”
司马爷爷语重心长道:“大楚的子孙,习武练剑,报效大楚才对。”
“大楚是啥东西?”
司马爷爷被问得哑口无言。屠三儿以为他想讲价钱,又道:“不让你白教,我爹给你钱。”
司马爷爷摇头不止:“弄错了,你弄错了,我不会剑法。不过,我有个朋友,很有本事。只是脾气有点古怪,他说,学剑必先学剑德。”
“啥是剑德?”
“剑德就是不斗狠,不斗私,为国家出力,为正义献身。”
“我不懂。你说,要多少钱?”
司马爷爷很失望,笑道:“真的弄错了。你们看,我站都站不稳呢,哪有什么本事?”
屠三儿不耐烦地说道:“没有还啰嗦啥?看见韩信告诉我。走!”
屠三儿一呼,几个少年从风而去。司马爷爷看着屠三儿的背影,为韩信多了几分忧虑。
淮阴河畔的小树林里,月影稀疏,韩信与司马爷爷正在练剑。司马爷爷紧衣束带,动作敏捷,剑法娴熟,白刃游蛇,时而行走如风,动如脱兔;时而静若处子,板眼分明。韩信跟在他身后,一丝不苟,认真习练。月影渐移,司马爷爷停下来,问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只是……”
“有何疑问?”
“不如兵书痛快。”
“读书重要,学剑同样重要。学剑不但可以强身健体,更能自卫杀敌。”
“孩儿一定认真学习。”
“学剑,关键在练。在习练中理解剑法,在习练中运用自如。”
“是,爷爷。”
“跟我做。”
司马爷爷持剑在前,轻轻运剑,缓急有度,剑行有力。慢转几个招式,有防守之意,突然出击,叫道:“金蛇吐芯。”
随着叫声,刃闪寒光,游蛇飞出,刺向前方。
韩信学着样子,突然一抖身,剑锋闪出,直取矮树。司马爷爷看后,赞道:“孩子,你入门了。”
“谢爷爷。”
“跟我做,‘泰山压顶’。”
司马爷爷说完,握剑在手,起步移动,轻转几个招式,突然双手举剑,跳在半空,使尽全身力气劈下。韩信做出同样动作,一声大叫,将眼前小树拦腰斩断。静静的月光,轻轻地洒在树下,月影稀疏,渐渐走低,两人不知疲倦,直到凌晨。
韩信得知屠三儿四处找他,非常小心,一连躲避他十几日。可淮阴城太小,站在东街喊一声,西街会震个跟头。一天,韩信去河边钓鱼,知道屠三儿跟来,暗自转个弯回城。他穿着不合体的长衫,背着剑,走僻径,绕小巷,想回司马爷爷那里,刚过主街,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孤儿仔,站住!”
韩信听是屠三儿的声音,心想,是福是祸,早晚有个了断。他停下来,转过身。屠三儿得意地走过来,远远讥讽道:“躲呀。钻进耗子洞,也要把你找出来。”
韩信沉住气,问道:“你想干啥?”
“干啥,和你决斗。”
“我斗不过你。”
“听说你学了本事,想当淮阴老大,是吗?”
“没有的事。”
“谁说没有,背把破剑,转来转去,想吓唬我吗?”
韩信坦诚道:“屠三儿哥,我斗不过你,更不想当淮阴老大。”
屠三儿看韩信胆怯,不依不饶:“诚心服我?”
“诚心。”
“诚心就从我胯下爬过去,叫淮阴人看看。”
韩信愕然,半晌不语。
“有人说你有大志,我只想见识见识。”屠三儿得意地笑着,叉开双腿挑衅,“爬呀。不爬也行,不爬就亮出你的剑,咱比个高低。”
屠三儿说着,一举手,身后的少年递上短刀。
闲人看街上有人斗狠,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不多时,聚了许多人。
屠三儿在众人面前,更显得神气。韩信难以俯身,再次恳求:“屠三儿哥,我真的斗不过你,甘心服输,听你调用。”
屠三儿愈加得意,双眼盯住韩信怀中的剑,笑道:“看你这把剑还像个物件,像你这样的懦夫,也配携带?给我吧。”
韩信护着剑,厉声回绝:“休想!”
韩信一吼,屠三儿暗自一惊,但他觉得韩信真的胆怯,又振作起来,又逼道:“不交剑,又不想出我胯下,只好决斗。来呀,咱斗个输赢。”
韩信躲避,几番想绕道走开,均难如愿。围观众人,七嘴八舌,多有指责,却无人劝解。屠三儿咄咄逼人,伸手拉扯住韩信。韩信握住剑柄,越攥越紧。想起“金蛇吐芯”招式,只要手一抖,就能把屠三儿的肚皮撕开。
月娥当垆,看街上聚了好多人,丢下酒垆也跑了过来。
屠三儿知道韩信不敢决斗,便抱着短刀,又叉开双腿,指道:“爬呀。爬过去,咱就算了结。”
韩信想了许久,紧握剑柄的手慢慢地松开了。突然,他俯下身子,从屠三儿的胯下爬过。
屠三儿得意,面对少年大笑:“看见了吧,孤儿仔甘拜下风啦。”
街上嘻笑怒骂怨,百态不一,只远远地指责屠三儿。月娥挤进人群,指责屠三儿,斥道:“你欺人太甚!”
屠三儿见众怒难犯,虚张声势道:“我们俩的事,与你何干?”
韩信趁月娥指责屠三儿的时机,只身逃进小巷。
夜深了,没有韩信的身影。司马爷爷徘徊在庭院中,脚步涩滞。月影滑落,他背对草房叫道:“韩信,出来吧。”
韩信纵身从房顶跳下来,惭愧道:“爷爷,孩儿无脸见您。”
司马爷爷转过身,怅惘道:“我本想教育屠三儿,谁知竟害了你。”
“孩儿无能,让爷爷见笑了。”
“我没有笑你,只想知道:众人面前,受胯下之辱,何为?”
韩信沉思片刻,坚定答道:“听爷爷教诲,不斗私,不斗狠。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面斗,此不足为勇也。大丈夫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孩儿岂能因区区小事,毁掉鹏程远志?”
司马爷爷突然搂住韩信,叹息道:“忍常人不可忍之辱,必成常人不能成之事。孩子,你大志在胸,遇事不乱,爷爷佩服你。”
“只要爷爷理解,孩儿就心安了。”
“凭你手中之剑,十个屠三儿也撂倒了,可你没那样做,正是你过人之处。爷爷奔波大半生,与你结成忘年之交,足矣。走,去城外。”
韩信感动不已:“谢爷爷。”
韩信当街受胯下之辱,很快在淮阴城传开了。有人说韩信胆怯无能,有人说屠三儿仗势欺人。但韩信有司马爷爷理解,心地坦然。一天,他走在街上,一群孩子围过来,其中一个问道:“韩信,胯下臊味好闻吗?”
韩信绕开,继续前行。孩子们看韩信真的怯懦,追上来拦住去路,其中一个学着屠三儿,叉开双腿指道:“爬过去,咱就了结了。”
韩信愤怒,握紧双拳,大吼一声:“滚开——”
韩信吼声如雷,孩子们吓得四处逃散。
无欺酒垆。月娥正忙着。韩信走来,面对月娥拱手施礼:“谢姐姐仗义直言,韩信有礼了。”
月娥看一眼韩信,气道:“看屠三儿欺负人,我受不了,算不上仗义。但我不明白,众人面前,你怎能俯下身躯,出人胯下呢?”
韩信诚恳地说道:“姐姐不知,韩信家仇国恨在身,岂能与乡间泼皮无赖斗狠?和屠三儿拼命,死则轻于鸿毛。”
月娥大悟:“原来你大志在胸,不想和屠三儿决斗,并非怯懦,是吗?”
韩信点点头。
月娥自责道:“姐姐错怪你了。”
“谢姐姐理解。”
韩信谢过月娥,堂堂正正地离去。月娥审视他,看出他一身正气。
一日早起,韩信见淮阴县衙忽然升起“秦”字大旗。血红色的狼牙旗,像刚刚染过,篆体“秦”字盘在旗帜中央。篆体规范,粗壮有力,但在淮阴人的眼里比牛屎还难看。一队装备整齐的士兵,从县衙里跑出来,守在大门两侧。淮阴人早听说天下变了,但谁也不相信。看见秦兵,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了。当天,县衙贴出布告,接着,一老者在秦兵的看护下,打着铜锣,满街喧叫:“天下一统,大秦为政。皇帝敕令,庶民恪守。谋反者族,杀人者诛;怨谤者罪,辍耕者罚。一人犯科,邻里连坐……”
听到叫声,淮阴人无不怵然,像避瘟疫一样,远远地躲开。锣声走街串巷,往复不止。无欺酒垆没有开张,低垂的旗幌,像霜打过的菜叶。下午,胆大的人出来看布告。县吏面对众人宣讲:“楚国旧臣、军人,逃匿淮阴者,速到县衙登记。逾期不报者,以谋反罪论处;家存兵器,速交县衙,有藏匿不报者,以谋反罪论处;炊耕刀具,十户一把,逾期不缴者,以谋反罪论处……”
布告前,人越聚越多,都屏着气息,面带恐惧,倾听宣讲。月娥也来观看,和众人一样,不敢出声。这时,韩信背着剑从城外走来。人们看到韩信,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县吏看见韩信带剑走来,远远地叫道:“负剑者,过来。”
韩信不知法令,到县吏前,理直气壮地问道:“唤我何事?”
“看大秦法令了吗?”
“大秦,没看过。”
县吏骂道:“庶子,当今是大秦天下,把剑交出来。”
“这是我的剑,凭啥交给你?”
“凭啥,就凭这张布告。”
韩信不惧,辩道:“布告又没说缴我的剑。”
两人正在辩论,县令从衙内走出,愠怒道:“呀!鼠胆包天。抗法者反,抓起来,先拿他审问!”
两个士兵走了过来,月娥急忙上前,央求道:“县令大人,韩信刚从城外来,不知法令。偏野小民,不知事理,大人切莫计较。布告刚刚贴出来,淮阴人都不知道呢,剑交给您就是了。”
月娥说着,从韩信身上夺下剑,交给县令。
韩信没有动,任月娥处置。县令接过剑,斜眼看着韩信,挑衅道:“敢不交,就拿你试法。看你的脑壳硬,还是大秦的法律硬!”
“大人息怒,剑不是已经交了吗?我们都是大秦的子民,请您宽恕。”月娥和县令说过好话,转身对韩信道,“韩信兄弟,剑交了,我们走吧。”
月娥说完,拉起韩信离开人群。
县令欣赏起那把剑,没再理会韩信。他拔剑出鞘,寒光耀眼。县令避开寒光,脱声叫道:“好剑,好剑啊!”
韩信失去宝剑,像丢了魂魄,很晚才回去。司马爷爷收拾好行囊,独自在黑暗中端坐。韩信觉得不对劲,没敢提剑的事。司马爷爷首先开口,庄重道:“秦狗并吞六国,整治天下,要杀人了。孩子,爷爷叫司马剑,是从楚王城中杀出来的,秦狗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得离开淮阴。记住: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你是大楚的子孙,拯救天下,全靠你们了。”
韩信从没见过司马爷爷如此严肃,顿觉责任重大,关切地问道:“爷爷,你去哪里?”
“浪迹天涯,不知所终。”
韩信认真地点了点头:“爷爷,您的教诲孩儿都记下了,我不会给楚人丢脸的。”
“孩子,你少有大志,将来必成大器。”司马剑说完,把一个布包留给韩信,“这是爷爷给你默写的《鬼谷子兵法》,熟记之后,把它烧掉。”
韩信跪地磕头,双手接过兵法。
“爷爷的身世不要和外人讲,秦狗当道,小心为上。我走后,你好自为之……”
韩信跪地聆听,忽然,街上狗声大叫,连成一片。司马剑警觉,起身操剑:“秦狗来了,我得马上走了。”
韩信机警,把兵书系在腰间:“爷爷,我跟您一起走。”
“不行。我此去行踪不定,山高路远,凶多吉少。秦狗只来抓我,与你无关。你要潜伏心志,以待天时……”
这时,街上吆喝声渐近:“在这里,就在这里——”
接着,有人砸门,喊道:“司马剑,开门!快开门——”
司马剑向房后一指,示意韩信躲开,然后挺身而出,一跃冲到门外,大叫道:“爷爷在这里!”
顿时,街上响起杂乱的打斗声,韩信趁机从房后逃离了。
暗夜里,传来急促的叫声:“放箭,快放箭——”
不多时,司马剑的草房燃起大火。
韩信望着大火,抹掉眼角的泪水,逃到城外。淮阴河边,一棵老柳,弯腰驼背,像个慈祥的老人。韩信爬上树,把兵书藏进洞里。此时四方寂静,旷野茫茫。韩信不知司马爷爷的生死,突然大哭:“爷爷——”
大秦来了,司马爷爷走了,韩信失去生活的依托,变成流浪儿。四处为家,最难挨的是吃饭。少吃一顿,肚子就发疯似的号叫。肚子是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韩信厚着脸皮,东食西宿,南北凑合,日子一长,人多厌之。一天,他在城里转了半天,没找到吃的,于是下乡找南昌亭长混饭吃。亭长高山忠厚老实,和韩信还有一段情缘。他的宝剑就是高山带回来的。韩信猜想他认识自己父亲,可追问多次,高山也没说清楚。不是胡乱搪塞,就是一言不语。时间一长,韩信也失去了信心,好在高山还有几分热情,有吃的就会拿出来给韩信。高山婶子却是个十分尖刻的人,明里暗里,早露出讨厌韩信的情绪。韩信看在眼里,装作不知,他也是没有办法。乡间小路不知有多漫长,韩信记不清走了多少时间,终于来到了,敲响了亭长的家门。敲过数次,门终于开启一道缝,里面探出一张让人讨厌、刀削一样的脸。韩信迟疑片刻,问道:“婶婶,我找大叔,想问问我父亲的情况。”
高山妻把门堵得严严实实,不耐烦地说道:“这话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的耳朵都磨出老茧了。”
“可、可是,大叔一直都没说清楚。”
“有啥好说的,是不是没处吃饭了?”
“有饭,吃一口更好。”
高山妻瞪起绿豆一般的眼睛,尖刻地说道:“谁家的米饭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这年头,哪粒米不是汗珠子泡出来的。你在我家吃的饭,够喂两口肥猪了。大千世界,不能总坑我一家吧……”
韩信无言以对,但没有离开。
高山妻见韩信不走,催促道:“高山早就出去了,明天再找他说话,我还有事呢。”
高山妻说完,便要关门。这时,高山从房里走出来,吆喝道:“怎能这样,怎能……进来吧。”
韩信也不客气,走进院子。高山妻狠狠地看了韩信一眼,发出鸡鸣般的哽咽。韩信随高山入室,高山妻跟在他们的后面,见儿子小淘手执烧火棍闯入,便扯过小淘,劈头盖脸就打,骂道:“你这丧气的,还不给我滚?白花花的米饭,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烧火棍横空飞舞,在韩信眼前晃来晃去。高山毫无面子,护着韩信,又看小淘,想夺下烧火棍:“怎能这样?这成啥了……”
“你敢打我?”高山妻突然把烧火棍砸到高山身上,而后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哭道,“这个家,没有你一草一木。不是我,你早饿死在路边了。不是我父兄,你能做亭长?你从军的事我还瞒着呢,说出去,马上砍你的脑袋……”
高山慌了,像见到鬼似的,掩住妻子的嘴:“夫人,千万别、别说。”
高山妻号啕大哭,竟打起滚来:“我真倒霉呀,吃我的,喝我的,还养个白吃的,这是哪辈子欠的债啊……”
韩信尴尬极了,觉得无法容身,想了一下,愤然离去。高山眼睁睁地看着韩信出门,没敢挽留。
六月天气,一片燥热。韩信空腹走在小路上,不知落脚何处。微风吹来,一阵谷香挑拨着他的胃口。远远望去,暗红的黍子在风中荡起波浪,谷香随风飘来,诱惑着韩信。他站住脚,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四下望去,空无一人,他一狠心,闪身钻进庄稼地。高高的黍子,站在里面不见人影。韩信饿得不行,折一穗,搓下还没成熟的果实,塞进嘴里,又甜又香。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韩信得到一时的满足。谁料,小路上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接着传来一声吆喝:“捉贼——”
韩信大惊,转身向外看,远处又有几个人正往这里跑过来。韩信扔掉黍子,叹道:“按秦律,盗窃要斩手的。”
清澈的淮阴河懒懒地流着,河边大槐树枝繁叶茂,树下几块大青石被磨得精光。青石旁,几个女人谈天说地,正在清洗丝棉。不远处的老柳树,枝叶稀疏,像个驼背的老人,躬着身子,垂条落在水面。王妈妈向老柳树下张望多次,自语道:“钓鱼的那个孩子怎没来呢?”
“你是说钻别人裤裆的那个孤儿仔?”一个问道。
“是呀。孤苦伶仃,怪可怜的。”
“出事了,前几天偷庄稼,叫人捉了个正着。”
“论法应当斩手。南昌亭长死活给保下来了。”又一个插言道。
“我正为这事担心呢。偷东西总不是好事,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饿死呀。”
“这年头法律多如牛毛,不小心就会遭殃。”
王妈妈说着话,又不断地朝县城方向张望,还是没有看见韩信的身影。日晷渐移,始终不见韩信的身影。一种不安的情绪,重重地压在王妈妈的心头。
早晨,淮阴城炊烟袅袅,饭香飘飘,韩信不知所终地走在街上。无欺酒垆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一家饼铺刚刚开门。饼铺的麦香悠然飘来,像魔鬼一样勾引着韩信的胃口,他无法抵御地咽着口水,不由自主地向饼铺走来。店主看见韩信,急忙把饼端回铺内,关上店门。韩信停下脚步,伫足良久,向城外走去。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韩信,你别走。”
“月娥姐姐?”
韩信回头看去,无欺酒店的门开了,月娥向他跑来,远远地叫着:“走,到我店里去。”
韩信看一眼月娥,轻轻摇头。
月娥跑到跟前,拉住韩信:“我店里有饼,你只管吃。”
韩信抑制住泪水,喃喃道:“我、我配不上你。”
“我找你做事,没别的意思。跟我走。”
这时,一个严厉的声音从月娥身后传来:“回来,店里来客人了。”
韩信望去,田伯父正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月娥。韩信一拱手:“谢姐姐好意。”然后,他毅然向城外走去。
淮阴河边,韩信爬上老柳树,取下钓鱼竿,把鱼钩投在水里。不争气的肚子咕咕地叫,几乎造反了。鱼不咬钩,也走了。日上一竿,河边的女人又来了。几个人说说笑笑,搅动着河水。虽然离得还远,但他觉得,这一闹,鱼更不敢来了。于是,他怀抱钓鱼竿,恹恹地睡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个声音叫他:“孩子,还没吃饭吧。”
韩信睁开眼,是王妈妈。她抱着砂罐,和蔼可亲。韩信惊问道:“妈妈在问我?”
王妈妈放下罐子,打开盖,叫道:“孩子,吃吧。”
饭食像一道光亮,闪在韩信面前。他毫不客气,一跃而起,抱起砂罐,狼吞虎咽,不多时,一罐子米饭被他吃得精光。吃过饭,韩信流泪道:“孩儿流浪淮阴,乞讨为食,世人厌之,避之唯恐不及。妈妈却主动赐饭,让孩儿感动。我日后若有出头之日,必以千金报之。”
王妈妈严肃道:“听说你是楚将后代,看不得你颓唐,只望你自强自立,奋发向上,何需你报答?”
韩信认真地说道:“孩儿不会种田,不懂商贾,但有志向。若无用武之地,或许沉沦,形同泥土;倘有用武之时,孩儿必奋发有为,惊天动地。”
王妈妈感动道:“你四处流浪,我原以为你不求上进,荒唐颓废,听你这几句话不同凡响,妈妈知道自己错怪你了。”
“孩儿受胯下之辱,遭世人白眼,苟且偷生,只待天时。”
“孩子,看你树下烧毁的残片,是兵书……”
韩信警惕,四下望一眼,轻声道:“还请妈妈守口如瓶。”
王妈妈点头:“孩子,妈妈住河阳村,只二里路,到我家去吧。”
无欺酒垆。田伯父庄严地坐在床头,田伯母在一边。月娥央求道:“父亲,叫韩信来咱家吧,你一年不如一年,韩信可是好帮手啊。”
“那小子游手好闲,世人厌之,淮阴人避之唯恐不及,为何偏要他做帮手?”
“父亲,你错怪他了。韩信可是有大志的人啊。”
“我家不要大志,只需安分。”
“不要大志也成,他还有一身力气呢。”
田伯母插言道:“姑娘大了,心事多,但终身大事,不是儿戏。”
月娥红着脸分辩道:“妈妈,不是那个意思。”
田伯母说情,田伯父终于软下来,思忖良久,说道:“他来可以,但有个约定。”
“有何约定,父亲只管说。”
“韩信来这里只做帮手,别的事,免提。”
月娥高兴道:“看你说的,除了干活,还有啥事?”
田伯伯想了一下:“明天叫他来吧。”
月娥脸一红,答道:“他在门外候着呢。”
田伯父狠狠地看了一眼月娥,正色道:“叫他进来。”
韩信拘谨地入室,施礼。田伯父无语,田伯母却有几分高兴,说道:“坐吧,坐下说话。”
韩信小心地坐下。
田伯母劝道:“孩子,别拘束。以后在一起做事呢。”
韩信自悲道:“孩儿无依无靠,流浪为食,不配来你家做事。”
田伯母又劝道:“月娥叫你来,就没嫌你穷。只要用心,好好干,以后会好的。”
田伯父端坐不语,突然冷冷地问道:“听说你练过剑?”
“不瞒伯父,有这事。”
“学那东西做啥?”
“司马爷爷说过,大楚的子孙,要为国家出力。”
田伯父斜看了他一眼:“那东西不当饭吃,以后学记账,为田家出力就够了。”
韩信不敢分辩,默默点头。
田伯父又看了他一眼,吩咐道:“要紧的,再进些酒来。”
田伯父说完,先自出门。韩信不知所为,月娥捅了他一下,轻声道:“跟父亲去呀。”
韩信醒悟,急忙跟田伯父出门。
月娥了解韩信,知道他不是堕落汉。两人走近,接触多了,感情像春天的小草,慢慢长起来。时间一长,田伯父只好认账。
司马爷爷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韩信在田家起早贪晚,庸庸碌碌,自以为大志难伸,谁知突然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楚人陈胜、吴广发难,揭竿而起,大张义旗,反叛暴秦。而后,又不断有新消息传来:会稽项梁、项羽造反,攻城略地,势不可当;沛县刘邦、萧何响应,斩杀县令,再扯义旗;赵、魏、韩、齐遗臣,先后起兵,复立旧国。山东豪杰,蜂拥而起,天下大乱。
消息传到淮阴,人多恐惧,韩信却兴奋不已,暗道:“天下叛秦,正是我施展大志,英雄用武之机。”
天下说变就变了。在淮阴人不敢僭越秦法时,一支队伍杀到了城外。土冈上,迎风飘扬着“楚”字大旗。大旗下,队伍严整,将士手执利刃,严阵以待。主将项梁,骑红马、持长枪在前。谋士范增、首将项羽、次将钟离昧等数十骑立马两侧。项梁回望将士,枪指淮阴,高叫道:“攻取淮阴,斩杀秦狗——”
项梁一声令下,项羽纵马在前,高呼道:“推翻暴秦,张我大楚!杀——”
众将士杀声震天,潮水般地向淮阴城涌来。
淮阴城内,铜锣爆响。县吏登临城头,绕城打锣,惊呼骇叫:“贼人造反,攻我淮阴,全城军民,快快守城!”
街巷里也有县吏打着铜锣,转圈呼叫:“贼人造反,攻打淮阴,全城军民,快快守城——”
淮阴百姓,无人响应,反而关窗闭户,深深地躲在家里。
县令坚守城门,组织官兵,急呼:“快,关闭城门!”
官兵十几人,推动厚重的城门,严严实实地关闭,又挂上三道门闩,然后抬来圆木,顶在门后。最后,他们挪来巨石,顶住城门。
县丞亲临城头指挥:“快,坚守城池!”
官兵城上城下,跑来跑去。手执刀枪,登临城头,扼守垛口。
城外,喊杀声震耳欲聋,四面攻城。钟离昧一马当先,将士奋勇攀登,率先破城。一片掩杀,官军纷纷逃窜。钟离昧率将士杀到城门前,县令持剑,负隅顽抗。钟离昧一声大叫,斩杀县令,夺得佩剑,打开城门。项羽一马当先,纵身杀入城内。
项羽骑着乌骓马,手执长戟,横扫残军,县尉纵马逃走。项羽手疾马快,追在身后,大叫一声,把县尉挑在半空,摔死在地上。
韩信扒着土窗,看得真切,捶窗叫好:“真乃英雄也!”
月娥恐惧,忙把韩信拉离窗口,急道:“快躲起来。”
韩信兴致不减,回首恨道:“秦狗完了。”
月娥把韩信拉到墙脚,惊恐不已:“吓死我了……”
第二天,县衙升起“楚”字大旗。楚旗鲜艳,猎猎迎风。韩信不顾月娥的劝说,胡乱吃过饭,向县衙走去。
大槐树下,悬挂一面白旗,白旗中央是个硕大的“兵”字。旗下聚了好多人,韩信急往前赶。一队士兵走来,韩信迎过去问道:“敢问将士,你们是哪路义军?”
“楚军。”
“是项燕的部队吗?”
“项梁的。”
韩信正在疑惑,一个士兵回身解释道:“项燕、项梁是父子,一家人。”
韩信心中释疑,兴备不已。士兵离去后,他迅速向兵旗跑去。募兵站,一张木桌前,几个人正在登记。书记官看清一个年轻人,问道:“姓名?”
“张成。”
“年龄?”
“二十。”
“为何当兵?”
“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书记官又问道:“当兵很苦,受得了吗?”
“小民吃苦水长大的,不怕。”
“好,你可以从军了。”
书记官说完,拿过一块“兵”字木牌,写上张成的名字,递过去:“拿着它,到县衙领兵器,领衣服,吃饭。”
张成高兴,手持腰牌退出。韩信看张成兴奋地离去,挤上前,面对书记官:“我也从军。”
“为何从军?”
“灭秦。”
书记官抬头看了一眼韩信,赞道:“有志气,报上姓名?”
“韩信。”
“凭你的志气,准予从军。”
书记官采取同样的操作,登记后发给韩信木牌。韩信退出队列。张成没有走,迎上前问道:“你叫韩信?”
韩信点了点头。
“我叫张成。走,咱一块去县衙。”
韩信望了一眼县衙,迟疑道:“你先去吧,我独自出来,还没和我家月娥说呢。”
“唉,有了家口,就是麻烦。”
韩信苦笑了一下,看了一眼张成。把木牌藏在怀里,回到酒垆。
韩信出门,月娥不放心,正在门口张望。韩信脚步轻快,远远地走来。月娥看他兴奋异常,问道:“干啥去了?乱纷纷的,不知人家多担心啊。”
韩信没理会月娥的感受,兴冲冲地问道:“月娥,知道是谁的队伍吗?”
“谁的队伍?”
“楚军。”
“楚军又怎样?”
“爷爷说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暴秦亡定了。”
韩信说着,奋奋欲飞,与月娥一同进屋。月娥心生疑窦,问道:“刚才你干啥去了?”
韩信毫不隐瞒,拉住月娥的手,认真地说道:“月娥,我要当兵了。你不会反对吧?”
月娥愕然:“好好的日子,当啥兵啊?”
“月娥,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你可不能拦我。”
月娥不语,默默流下泪来:“我知道你有大志,可你一走,我和孩子咋办?”
韩信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地说道:“月娥,我也不想离开你们,可暴秦不灭,天下难安。从军灭秦,是我平生之志啊。”
月娥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低头泣道:“韩郎大志,月娥理解,只怕父亲不同意。”
“从军灭秦,宿愿在胸,还请娘子帮忙。”
两人正说着,田伯父已经站到身后。他沉着脸,异样地看着韩信,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想当兵?”
韩信一惊,抬起头坚定地说道:“是的,岳父。”
“休想!”
田伯父断然扔下一句话,愤然离去。韩信觉得不妙,急忙跟在岳父身后,进入室内。月娥踌躇了一下,擦掉眼泪,也跟进来。
田伯父盛怒,指着韩信斥道:“那咋叫当兵,那是造反!”
韩信没有顺从,迎头辩道:“岳父,秦王并吞六国,残暴天下,楚人苦秦已久。反叛暴秦,顺应天理民心,造反又怎样?”
田伯父厉声斥责:“造反,是灭族之罪!你想想,哪个造反的得到好下场了?”
韩信争辩道:“不反也难活命。岳父,看看淮阴,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兵役徭役,如负大山;县官县吏,如狼似虎;淮阴青年,失之六七,谁家有好日子过?不反等死,造反或许能闯条生路。”
田伯父看着韩信,如同陌生人。他没想到,一向顺从的韩信,今天竟如此胆大妄为。他憋红了脸,说不出话。韩信看岳父无语,又解释道:“岳父大人,韩信在淮阴忍让嘲讽,甘受胯下之辱,为的是有朝一日,施展大志。孩儿读书练剑,等的就是这一天。当下正是用武之机,不让我走,死不甘心……”
田伯父根本没听韩信的解释,韩信话没说完,他怒道:“想当兵,除非你再活一回!”
田伯父怒吼一句,丢下二人,再次离去。韩信一片迷茫,不知所为。月娥想了想,追出门外。
夜,月光静静地洒在院子里,流银淌水。无欺酒垆浸在迷茫的月色中,没有一丝声响。月娥跪在父亲面前,两行泪水被月光映得晶莹秀亮。田伯父坐在黑暗中一言不语。看着女儿,许久许久,然后起身叹道:“好歹你要跟他一辈子,父亲怕你受苦才这样坚决。祸福只在你一句话,现在收心还来得及,切不可草率而为。”
月娥沉思半晌,噙住泪水:“父亲,韩信夙愿,坚如磐石,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孩儿理解韩信。结识他,是命中注定的,您就别拦了。”
田伯父痛心疾首,连声道:“罢,罢,罢!”
月娥一阵惊喜,急问道:“父亲,您答应了?”
“答应,没那么简单。”田伯父轻轻扶起月娥,“让他进来。”
韩信入室,和月娥站在一起。田伯父沉默良久,对韩信道:“你听着,天下从军,亲人挂念,大凶大恶,九死一生。我拼杀半辈子,从齐到楚,才寻得一片静土。你却鬼迷心窍,妄图功名,实在浅薄。我心肠虽冷,但看不得月娥的眼泪。我有一难事,终未破解。如果你能帮我解决,当兵的事,由你。若解决不了,别再提当兵的事。”
韩信不知岳父有何难事,一时无语。月娥急问:“不知父亲有何难事?”
田伯父面对韩信,固执道:“你先答应。行,还是不行?”
韩信想了一下,肯定地答道:“就依岳父。”
月娥看了一眼韩信:“凭天由命,谁也不能反悔。”
两人同时看了一眼月娥,皆默然无语。田伯父起身,从箱内拿出玉连环手镯,交给韩信:“这套鸳鸯玉镯在田家流传三世了,没人能解开。解开玉镯,当兵的事由你;解不开,老老实实地过日子。”
田伯父态度坚决,不容半点商量。韩信小心地接过连环玉镯,仔细端详:两只玉环,相互套在一起,是用一块独玉打制而成的。玉镯打制精巧,琢磨细腻,是套死环。月娥看出了父亲的用意,听天由命,随他做吧。
韩信手持玉环,端详良久,一筹莫展。月光渐移,时限将尽,田伯父得意道:“解不开就还给我吧,以后别再提当兵的事。”
韩信见岳父逼得紧,急中生智。把玉镯扣在掌中一用力,答道:“岳父大人,玉镯解开了。”
田伯父斥道:“只会胡说,这是套死环,怎么能解开?”
韩信张开双手,玉镯断成三截。田伯父大惊,怒道:“你、你怎敢毁掉我的传家宝。”
“岳父大人,出奇制胜,此为兵法。不破不解,出奇计,方有奇功,孩儿何过?”韩信从容应对。
田伯父无言以对,接过破碎的玉环,感叹不已,良久,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你有大志,善机变,真的与众不同。去吧。”
韩信突然跪在岳父面前,认认真真地磕头:“待孩儿建立军功,回乡加倍报答老人。”
月娥看得目瞪口呆,看韩信真的要离去,突然转过身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下来。
天下着小雨,楚军离开淮阴,向北进发,城内一片混乱。韩信一身戎装,腰挎短刀,从县衙里跑出来。月娥看了好久,才认出他。没想到,一转身的工夫,韩信竟变成了陌生人。月娥有话说不出来,哽咽几下,扑进韩信的怀里,泪如泉涌。
韩信为月娥擦去泪水,安慰道:“姐姐恩情,韩信永不敢忘。待推翻大秦,回乡再与你朝夕相处。也许立下军功,分几亩田产,咱的日子就更好了。”
月娥苦笑了几下,流着泪水:“我不要军功,只望你平安回来。”
“韩信从小丧父失母,命硬,啥事也难不倒我。”
月娥擦掉泪水,从肩上取下布包,交给韩信。打开看时,两件衣服,一双布鞋,还有个红布包。月娥指道:“这是父亲的布鞋,还没上脚呢。红布包是家乡的泥土。这一去,天南地北,不知走到何方,水土不服,会生病的。母亲说,在吃水的井里撒一点乡土,就没事了。”
韩信感动道:“谢谢父母双亲,待我回来,当牛做马,孝敬他们。”
两人正说着,张成从身边跑过,远远地叫道:“韩大哥,队伍出发了,快走吧。”
韩信应承着,转身离去。月娥突然叫道:“等等。”
韩信停下脚步。月娥撸下玉镯,取下头簪,刻了一个“月”字,叮嘱道:“这一走,天各一方,不知何时见面。带上它,就是我在你身边。”
韩信收起玉镯,藏进怀里,随手摸出“兵”字腰牌,交给月娥:“留给你,上面有我的名字。”
月娥收起来木牌,抬头再看韩信,已经找不到人影。韩信混在队伍里,像一滴水,流入江河,像一颗泥土,化进苍茫的大地。
月娥呼喊着,不顾一切地向前追赶,一直追到城外,然后登上高冈,向韩信远去的方向,使劲地挥手。不知不觉间,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淌下来,和眼泪搅在一起,世界顿时变得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