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动物园

1.1987

雨停了。

米乐仰着头,让越来越小的雨滴落在脸上。当他感觉脸不再痒的时候,告诉爷爷雨停了。

米乐是全北京第一个知道雨停了的人。

雨停的意思就是现在可以出门了。爷爷昨天说过,今天要带米乐去动物园,但是一早就开始下雨。米乐盼着雨停,站在房檐下,把头探到雨里,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一个多小时了,连午饭都是在屋檐下吃的。

米乐对于这次动物园之行企盼已久,人生中的第一次都令人向往。其实以前也去过,年纪太小,不记得。现在,7岁的米乐已经从中央电视台的《动物世界》里储备了诸多动物知识,他不满足于“视上谈兵”,盼望看眼真的。

今天是一年级暑假的最后一天,明天就开学了,再不去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米乐和爷爷坐上家门口的7路公共汽车。

车上人不多,爷爷和米乐都有座,能坐着到终点站,是米乐人生中的幸福之一。

1987年的北京,还没有四环路,三环路刚刚打通,三环外已经是很远的地方了。米乐和爷爷住在二环里,动物园在西北二环外,坐公共汽车要半个多小时,对米乐来说那是很远的地方。

雨后的北京街道清爽,7路公共汽车在胡同里拐来拐去,每次转弯的时候,两节车厢中间的转盘就会旋转,米乐这时候总会站在上面,自己不用动,就能转来转去。汽车左转弯,转盘就逆时针运动;汽车右转弯,转盘就顺时针运动,米乐感觉自己要被转飞了,双腿和屁股暗暗用力,维持重心不移动,面无表情,心里却乐不可支,沉醉在这种游戏中。

动物园的门是冲南开的。米乐比现在还小的时候就能分清东南西北了,爷爷说话从来不用左右:出院门往西,到了胡同口奔北,路东的油盐店南边有棵香椿树,我就在树下下棋,吃饭去那喊我。

进了动物园的门,往北走一点然后往东拐,就能看到熊猫了。熊猫分大熊猫和小熊猫,看上去区别并不只在大小。米乐问爷爷,是不是小熊猫长大了就成大熊猫那样了,就像自己长大了也有爷爷那样的白头发了。爷爷说小熊猫不是熊猫,熊猫是国宝,小熊猫不是。米乐问那它为什么还叫小熊猫,爷爷说所以在它前面加个小字,就像你表哥,他也是我的孙子,但是外孙子,你是亲孙子。米乐听不懂,怎么姑姑的孩子就不是爷爷的孙子了?

熊猫馆再往东是猴山,猴子是米乐最喜欢的动物,因为他属猴,也因为猴和人最像,亲切。老老少少的猴子们分布在猴山各处,有的在接游人扔过来的食物,有的在追逐,有的什么也没干就老老实实地待着,还有的老猴在扒小猴的毛,从小猴身上找到什么放进嘴里。爷爷说那是老猴在给小猴择虱子,米乐问爷爷为什么猴子那么傻要吃虱子,爷爷说,所以人比猴高级。看着在一起的小猴和老猴,米乐觉得人也没比猴子聪明多少,他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看上去很像那小猴和老猴。

看到猴子,米乐除了想到自己和爷爷,还想到了学校的那些事儿和女同学芳芳。为什么人不能像猴子那样,无论老少,光吃东西和玩,干吗非要上学呢?这是米乐上了一年小学后最困惑的。尤其是学校里要分出对错,老师的提问,只有答对了才能得到一朵小红花,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墙上贴着所有学生的名字,老师说看谁的小红花最长——一朵朵小红花连在一起,就成了一条红色的长线。一年结束后,米乐的名字后面才是一个线头。

红线最长的是芳芳。芳芳学习好,唱歌好,长得也好。米乐能感受到,班里的很多男生都喜欢芳芳,因为她好看,都想和芳芳坐同桌,下课了故意在芳芳身边跑来跑去,却都不敢和芳芳挨得太近,也不敢承认自己喜欢芳芳,米乐也是其中之一。转机出现了,班上个子最高的男生欺负了个子最小的男生,个子小的男生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报复个子高的男生,揭露了一个事实:你放学后跟踪过芳芳!高个子男生满脸通红,绝望地回应:我就跟了,怎么着吧!

于是,班里自然默认芳芳和个子高的男生是一对了。对于这个“人为的组合”,米乐十分不满:芳芳同意了吗,你们就瞎配对!

虽然米乐也知道是瞎配对,但当这个说法越来越普及,以至于有人说芳芳是高个子男生媳妇的时候,米乐心里酸酸的。这时他还没从课本里学到“失恋”这个词。现在看着这些猴子,米乐在想:它们中间是否会有猴子因为“芳芳事件”而总感觉生活中少了点儿什么,无论再玩什么,快乐都打折了。

以前米乐最喜欢听芳芳在音乐课上唱歌了,一边唱《粉刷匠》还一边投入地比画,俨然手里真的拿着一把刷子:

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

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

刷了房顶又刷墙刷子飞舞忙

哎呀我的小鼻子变呀变了样

米乐家里刷房都是爸爸的事儿,粉刷匠应该是成年男人,芳芳却演绎出一个低龄女童粉刷匠,让米乐觉得很生动。但是芳芳成了高个子男生的媳妇后,米乐再听她唱这歌,总感觉芳芳要去高个子男生家刷房,成了一个勤劳的小媳妇。这歌在米乐耳朵里越来越难听了。米乐不再爱上音乐课。

此行米乐最想看的是狮子和老虎,它们是百兽之王,在学前班米乐已经知道“狐假虎威”这个成语。到了狮虎山,当听到旁边的叔叔给他的孩子讲解狮子和老虎都是猫科动物时,米乐投去了质疑的目光。猫那么小,狮子老虎怎么可能和猫是一个品种呢?

饲养员拎着一桶肉出来了,隔着栅栏门,扔向“狮虎山下等待某个游人掉下去好饱吃一顿的老虎”——这是米乐对老虎的看法。老虎扑向那一大片肉,撕咬起来,观看的人群骚动了,议论纷纷,有人举起相机。

米乐问爷爷,老虎吃耗子吗?爷爷说老虎只吃肉,不吃耗子。米乐看着刚才那个叔叔的背影说,那老虎肯定不是猫科的。

看完狮子、老虎,米乐已经很满足了,没想到动物园这么大,还有河马和大象。让米乐准备不足的是,河马和大象馆太臭了,这事儿赵忠祥可没在电视里说过。

最让米乐意外的是,雨后动物园的路面上钻出一条条蚯蚓,通体殷红,蠕动而行,个头儿大得像条小蛇。米乐真把它们当成蛇了,吓得拉着爷爷赶紧躲,说笼子里的蛇跑出来了,爷爷告诉米乐那是蚯蚓,生活在泥土里,因为下过雨,地里的水多了,它们就爬出来透透气,不咬人。爷爷拿起一条蚯蚓,要放到米乐手里。米乐不敢接,惊恐地看着它,头和脚长得一样,没有眼睛和牙齿,应该不是蛇。这才接过来,看它在手里翻趴,感觉凉凉的。

老师布置了暑假作业,除了必须写的,还有选做的——50字内的日记,不会的字可以用拼音,每写一篇就奖励一朵小红花。为了能多拿到一朵小红花,让自己的“线头”显得不那么难看,米乐决定回家后写一篇日记。他知道不能写暑假里自己曾多次期待赶紧开学见到芳芳,他知道写“雨后的动物园有很多蚯蚓,它们是唯一没有关进笼子里的动物”是安全的,也是别的同学不一定知道的。

收获了一篇日记,此次动物园之行超额完成任务。米乐心满意足地和爷爷在天黑前离开。动物园门口是好几趟车的始发站,除了7路车,还有102路和105路。以“1”开头的三位数公共汽车是无轨电车,米乐更喜欢坐电车,因为它们有“两条大辫子”,看着就有造型感。

始发站,就意味着有座位。米乐坐在电车里,很好奇:电车有电,为什么坐在里面却电不到我?

爷爷说等你长大,上完中学考上大学就知道了——就像长颈鹿,能看到很远。

想到自己的脸长在长颈鹿脖子上的效果,米乐坐在电车里笑了。

2.1997

香港回归了。

米乐已经高二,开学就高三了。刚刚结束了会考,米乐想去买两件新衣服,以崭新面貌迎接高三,走出考场骑上车,直奔动物园的服装批发市场。

作为一个北京西城区的人,米乐为自己户籍所在的区里能有北方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感到骄傲,就好像学校总说哪个伟人和名人曾在这里就读过,身为校友,米乐也感到自豪一样。

现在班里流行穿牛仔裤配校服上衣——大家的上半身都是一样的校服,坐在教室里,老师一眼看过去,都是遵守校规的好学生;一下课,跑出教室,则是各种颜色和粗细腿不同的牛仔裤,个人风格完全体现在下半身:Billy、真维斯、佐丹奴以及各种杂牌。相对于旅游鞋必须是名牌——耐克、彪马、锐步和阿迪达斯的风气,牛仔裤什么牌子并不重要。所以,班里的很多人都去“动批”买裤子,就像到了十二月,都去“天外天”批发新年贺卡一样——如果真有校风这件事,这才是校风,一所西城区普通高中的校风。

1997年的“动批”还没那么多全国各地来拿货的人,米乐走在“动批”商场的过道里,并没有十年后走在这里像走进殖民地的那种感觉。米乐挑了一条裤子,和店主砍价。砍价是米乐除了学校安排的功课外,人生里新学会的一项技能。

学校门口有一家小店,虽然不足十平方米,却能提供全校学生想买的东西:各种球类,各种文具,各种书刊、兵器模型、圣诞礼物甚至卫生巾和胸罩。米乐就是在这里学会了砍价,经常来买东西的同学给米乐算过一笔账:

“二十块钱的东西,每次砍到十八块钱,积少成多,不砍只能买九件的东西,砍完就能买十件了。”

作为理科班的学生,米乐当然听得懂这笔账,于是为了能买“不只十件而是十一件”,米乐会努力把二十块钱的东西砍到十六块钱。当他发现真能砍下来成交的时候,对那些一脸真诚嘴上说“知道你是学生,没挣你钱”的商家有了新的认识。

这次米乐也力图把裤子砍到自己认可的价格,但商家不肯卖,米乐知道这是商家怕你砍完价不买所采取的策略,多绷一会儿能试探出买家是否真想买,不是来逗咳嗽的。

“行了,不差这几块钱,给我拿一条吧!”米乐掏出砍到价格的钱数。

“一条更给不了这价。”商家见到钱,知道买主是真想买,为了多卖出点儿钱,又找个理由。

“我是来补货的。”米乐应对自如。贺卡有时候就需要补货,本来你不想送贺卡的同学先送你了,出于礼貌,只能回送,但已购买的贺卡里没有他的,只能再去买一趟,以“补货”为由,按批发的价格再买一两张。反正商家每月接触的人多,买没买过东西也不能都记住。

米乐说完话,东摸摸西看看,尽力表现得像个来拿货的贩子。但稚嫩的面庞和“过度的表演”让商家一眼就能看穿,商家依然绷着不卖,能多从米乐身上挣几块就挣几块,反正看店也没事儿干——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可以斗地主和看视频。商家并不戳穿米乐,会说:

“什么时候拿货都是我说的这价,再少就赔钱了。”

米乐已不是那个轻易相信人的小学生了,他把钱放到商家桌上的同时,拿起一张商家的名片,并放话:

“上回的名片找不着了,下次再来拿货。”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卖也没劲了。商家拿起钱,把裤子给米乐包上,双方都满意。米乐如释重负,扮演老成太累了,但未来一段时间仍得演下去。

买完衣服,出了批发市场,米乐意识到马路对面就是动物园,丝毫没有进去看看的想法。对动物感兴趣那是小孩的事儿,现在最让米乐感兴趣的是,如何提高自己在女生心目中的印象,所以会考一完就来买衣服了。

打扮好自己,是方法之一。米乐还有其他方法,比如博闻,无论课内还是课外的事情,知道得多,就能和女生建立话题,女生会主动找上门聊天。但从实际经验来看,丰富课内知识和课外知识是两件矛盾的事情。还有幽默,也是获取女生好感的手段,可以通过课上“接下茬儿”的方式,对老师的问题答非所问,跳跃思维,博全班一笑,班里二分之一是女生。

虽然米乐在这三点上有所实践,并取得一定成效,但至今还没拉过女生的手。班里已经有人亲过女生的嘴了。

“其实女生也想这事。”这是亲嘴男生得手后,在男厕所向米乐他们炫耀时说的话。作为过来人,亲嘴男生的经验是:别太要脸,主动挑明关系,只要不被拒绝,就带着女生去黑的地方,越黑越好,去了就水到渠成。

这种说法让米乐他们充满幻想,激动不已,但是他们迈不出这一步,因为太要脸了。他们怕被拒绝,一旦表白失败,日后将无颜面对该女生,更怕传出去,班上的种种眼神和蜚语不堪承受。

亲嘴男生之所以不怕,因为他和米乐他们不是一类人。虽然也在这上高中,但他不是考进来的,他妈妈做生意,他爸爸不知去向。亲嘴男生不以考大学为己任,从高一开学那天起,他就知道三年后他妈会安排他去国外上大学,所以他的高中生活可以迥异于正常高中生。老师们也知道他家里和学校领导有交情,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亲嘴男生家里有钱,上初中的时候,总有高年级学生在路上劫他。他不是舍不得被劫去的那几个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找附近几个小流氓拜师学艺,出现好勇斗狠的实践机会就踊跃参加,表现出一定天赋,很快便发展成一名合格的“坏学生”。他的书包里除了装有国家教委指定的学习教材,还比同龄人多了一把锃亮的小斧子,自诩已经是道上的人了,装备必须职业化。

上了高中,他的个子也高了,能够独立作战,那把小斧子,一入学就为他在全年级奠定了地位。他对自己的高中生活有清醒的认识:亲嘴和战斗,是十八岁前人生的两大主题。

他选择的这个女生,有一副厚厚的嘴唇,红艳饱满。在米乐看来,这红艳的嘴唇不仅是性感的标志,更是一朵小红花,像小学时候贴在每个人名字后面的小红花。这个男生已经先于米乐他们得到了。

但为了得到这朵小红花,这个男生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一开始这个男生就偷偷摸摸和女生在校外的胡同里避着人亲,后来爱情火焰越烧越旺,下了课公开就在教室里亲。于是不光自己班里的同学知道了他俩的关系,外班也知道了,下了课先不着急上厕所,纷纷趴在他们班后门看他俩亲嘴。

这种事情比谁的作文在区里获奖了传得快。不仅本校全年级都知道了,也传到了兄弟院校的同年级——每个高中生都有几个发小,因为中考分散在不同的高中、技校和中专,这种消息经常互通有无。亲嘴女孩有个初中男同学,考到一家外事职高,喜欢女孩许久,中考结束后表白被女孩拒绝。当他得知女孩在另一所高中被一个男生肆无忌惮地亲来亲去时,他叫上本校那些学厨师面点的同学,带上实习工具——菜刀和擀面杖,脱掉作为校服的黑西装,解开领带,穿着雪白的衬衣来“吓唬吓唬”这个男生。

当这个男生和女生放学后又在学校后门胡同的树下啃来啃去的时候,职高男生大喝一声,真吓唬到了这对痴情的男女。他俩以为树下不够黑,被教务主任发现了,及时分开嘴,而手臂还缠在一起。但当扭过头,看见是几个穿白衬衫的同龄人时,男生不慌不忙又在女生的嘴上亲了一下,才撤出胳膊,问道:怎么了?

男生刚刚又亲了的那一下,极大刺激了职高男生,他眼看着一个男人将嘴贴在自己心爱的女人嘴上,愤怒迫使他直接亮出家伙,从怀里掏出用了一年多切过数十根萝卜的菜刀。职高的同学们看到带头人启动了,也跟着掏出武器,拉开架势。

亲嘴女生认出职高男生,知道他是何用意,告诉他:你这样没用!

职高男生不是不知道这样对于爱情没用,但是他需要拿情敌出气。

亲嘴男生作为“道上的人”,当然能认清形势,他没有说一句话,在观察——突然,一个箭步,向一个双手背后身材瘦小的职高生冲去。他想以瘦小男生为突破口,将其撞倒,冲出包围。

他不是要跑。他知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次跑了,下回他们还会来堵他。他是要跑回教室拿东西——最近坠入爱河,放学也不背书包回家了,小斧子和书包都放在课桌里。有了锋利的武器,他才能单枪匹马从气势上和战斗力上与这伙人抗衡,赤手空拳肉搏,只有挨揍的份儿。

但是那个瘦小的职高男生,以为亲嘴男生要拿自己开练,瞬间胆怯起来,下意识把背后的双手举到面前,手里拿的水果尖刀露了出来,他的专业也随之暴露——冷拼。这是他第一次跟人打群架,本不想来,怕被笑话,便跟来了,但不会打,也不敢打,所以别人握着武器双手自然置于身体两侧的时候,他的双手是背后的。

因为亲嘴男生跑得太猛,水果刀举起得太快,两者来不及躲闪,撞在一起。

水果刀扎进亲嘴男生的眼睛。

亲嘴女生一声尖叫,响彻胡同。随后,她扶着树颤抖着呕吐起来。

亲嘴男生的左眼只看到刀尖一闪,便再也看不到刀尖了,而且什么也看不见了。世界在他眼里失去平衡,变了样。这种视觉体验使他疯狂。

“我操你妈!”

亲嘴男生一脚踹向瘦小男生,后者连同手里的尖刀,一起飞了出去。

本想“吓唬吓唬他就行了”的一伙人,吓到了自己。一些人扔下手里的家伙,拔腿就跑。

亲嘴男生捡起地上的菜刀,跌跌撞撞地向那群职高生冲去,没有人敢招架,四处溃散,狭窄的胡同里乱作一团。

用一只眼睛奔跑,比用一条腿奔跑还困难。短短几米,他摔了数个跟头,暴怒使他敏捷地又爬起来,举着菜刀冲向一个个模糊的黑影,包括无辜的路人。

高二物理会学到的光学知识,两只眼睛聚焦,才能将一个物体在三维空间定位,如果只用一只眼睛看,只能辨认物体所在的方向,无法锁定前后距离。所以他砍出去的刀,无一命中。

但他仍发疯般挥舞着菜刀,一脸血迹,左冲右突,似乎要平掉整条胡同。

本可以跑走的挑事职高男生,觉得不能就这么跑了,警察早晚会找到自己的。于是转向持刀者,喊道:别砍了,你谁也砍不着,先送你去医院!

亲嘴男生听到声音,已经不管早点去医院还有没有保住眼睛的可能,举着菜刀闻声而去。

职高男往后退,边退边重申:都别胡闹了,先去医院!

亲嘴男生知道自己再砍也未必能打中目标,换了战术,将菜刀向职高男扔去。虽然不能确定前后距离,他把目标想象成无限远,用尽全身力气。菜刀带着风声,向着职高男的脸飞去。职高男只能抬手挡脸,用手指化解掉刀刃的动能。

刀速太快,势大力沉。左手的大拇指在挡住刀刃的同时,也和手掌分了家。

职高男的人生在这一刻被改变。没了大拇指的他从此再也没法持锅颠勺了。他不得不换一个方向发展,转学酒店管理,少一个手指不影响给客人推行李车和接收小费,而且戴上手套也成了工作需要。

亲嘴男生的命运当然也随之改变。当他蒙着一只眼睛出现在学校的时候,有人自作聪明地说了句:他再亲嘴的时候,只需要闭上一只眼睛了。不久后,亲嘴男生另一只眼睛被感染,视力几乎为零,转到盲校。全班沉默了。

亲嘴女生那副厚厚的嘴唇,似乎再也没有张开过,继续留校上学,一个人放学回家,一个人迎接会考,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像一个没有朋友的哑巴。米乐看着她,像看着小学墙上的那些小红花,随着时光会自然褪色,一点点黯淡下去。班里也不再有人提及此事,悄无声息之下,纪律好多了。

不久后,全年级举办了十八岁成人典礼。其实大部分人才十七岁,学校说明年高三学业任务重了,没时间办。典礼上,校长、老师、学生代表都讲了话,最多被提及的词是“责任与梦想”,说来说去,责任就是做个好学生,梦想就是考上大学。虽是老生常谈,在这个气氛和环境里,米乐竟然被感染了,接受了“责任与梦想”,告诫自己:不要在十几岁正需要用眼睛看黑板和用手写字的时候,没了这种能力。

所以米乐能够接受没嘴可亲的现状,好在那些和女生日常接触的暧昧暂时可以在米乐青春期的孤独中注入一些光明。虽然诸多次和女生接触量变的累加也无法带来质的变化,米乐至少能控制着人生不发生骤变,他不敢想象亲嘴男生那种失控的人生会滑向哪里。

也许到了盲校,他依然是一只猛虎吧,米乐想。在米乐看来,人分两种:大人和小孩。大人都是一样的,小孩则各自不同,有人像老虎,有人像狗熊,有人像猫,有人像狗。如果问米乐像什么,他会觉得自己像猴子——不放弃对幸福和舒适的追求,又时刻提防着随时发生的危险,不会选择必须你死我活的道路生存。

如果告诉米乐,谈恋爱是安全的,米乐还真不知道找谁谈。女生甲的脸庞,女生乙的性格,女生丙的爱好,女生丁身材的挺拔,女生戊身材的娇小……米乐都觉得挺好。所以,跟每个女生都能说上几句话,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这就是米乐的十七岁,没什么特别的快乐,也没什么特别的忧愁。

他骑在自行车上快蹬了几步,赶在《新闻联播》前到家吃饭,这是他和父母不成文的约定。

也许考上大学就自由了,米乐骑着车想。

3.2007

米乐失恋了。

他和谈了五年多的女朋友,在大学毕业两年后,分手了。

米乐大学上的是电影学院录音专业,女朋友是同届文学系的,将来毕业了就是编剧。两人是在运动会上认识的,当时米乐准备参加男子一千五百米的比赛,女孩参加女子八百米的比赛,两人都在看台后面热身。女孩先做了三组高抬腿跑,又做了三组后踢腿跑,然后是三组冲刺跑,跑完路过米乐身边的时候,米乐由衷赞叹道:“真专业!”

女生谦虚而幽默地回应:“全靠热身把对手吓住。”

“你是体育特长生吗?”米乐问。

“不算特长,就是高中学习累了的时候喜欢跑。”女孩转动着脑袋给脖子热身,“你能帮我压压肩吗?”

米乐和女孩把手搭在对方的肩上,面对面俯下身,女孩控制着节奏,上下弹压。女孩的T恤衣领忽闪忽闪,米乐看到了里面的乳沟,两块洁白隆起的肉体被黑色的胸罩包裹着,呼之欲出。越是把视线挪开,越觉得里面拴了根儿绳子拽着他非看不可,越压觉得身体越硬。

这是米乐长这么大,最近距离和最大程度上看到的“真货”。

“真货”的主人撤掉胳膊,改作扩胸运动,问米乐:“你是哪系的?”

“录音。”米乐也跟着扩胸。

“我文学。”女孩看向米乐,自我介绍。

米乐看清了女孩的脸,也有一副厚厚的嘴唇,眼睛大而坚毅,一眨不眨,在表演系算不上好看的,在文学系可以当美女了。

运动会后,米乐和女孩总能在校园遇到。电影学院小,就两栋宿舍楼和一座食堂,不想见着比见着难。每次女孩的出现,总会让米乐在心底对她“真货”的样貌重新回味一番。米乐盼着,最好真实生活中两人能多点儿交集。

平安夜的晚上,录音系的大一新生开联欢会,第二天是周末,散会后米乐骑着自行车出校门,准备回家。每个周末他都回家,家里做好吃的,改善生活。

米乐在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女孩,正穿着羽绒服冻得哆哆嗦嗦左顾右盼。米乐问女孩干什么呢,女孩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同宿舍的女生都出去玩了,她正好趁宿舍没人用电脑,写了一个短片剧本。这是她心里积压许久的一篇东西,写完如释重负,看着窗外圣诞气氛浓重,自己一个人在宿舍里倍感没劲,想找点事儿干。

米乐说那我带你去教堂玩吧,女生说好啊,还没去过教堂。她是外地考到北京的,她家所在的城市没有教堂。

米乐就在学校门口的立式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说晚上和明天都不回去了,要和同学在学校过圣诞。

女孩跳上米乐的自行车,跟他去了缸瓦市的教堂。活动还没结束,唱诗班正合唱《哈利路亚》,人很多,大厅挤满了人。两人就站在外排看,隔着一群人。

米乐对这里没什么兴趣,他家离这就两站地,上中学的时候天天路过,小时候没事就进来玩,早没了新鲜感。倒是女孩兴致高涨,踮起脚尖伸着脖子看。

看了会儿,女孩的小腿肚子酸了,蹲在地上。教堂上空回荡着唱诗班圣洁的歌声,米乐找了个能坐的地方,两人席地而坐,面前是一排排腿,像两个旷课的孩子,相视一笑。

该做祷告了,牧师上台。两人站起来,女孩双手握在胸前,头微低,闭上眼,像众人一样煞有介事地祈愿。米乐已经把手抬到胸前,想了想又放下了,祝家人安康自己学业进步什么的都太俗,又没什么不俗的,就不走这个形式了。

米乐在众人默默祈祷的时候,拿出便携录音机,按下录音键——录音老师在课堂上说过:任何时候都是有声音的,哪怕无声也是一种声音。米乐觉得,此时人们衣服窸窸窣窣的摩擦和轻重不一的呼吸声,是人面对神和命运时最真实的声音。

最后是全场人在牧师的带领下说了句:阿门!

众人散去,米乐心满意足地关上录音机。

从教堂出来,米乐问女孩刚才许的什么愿。女孩不说,说说出来就不灵了。米乐说你还挺信这些,女孩说要做成事,除了自己努力,也得靠上天眷顾。米乐觉得女孩幼稚。

快十二点了,街上的人并未减少,都是米乐这么大的学生。女孩问米乐还能去哪儿玩,米乐说一般这点他都在家睡觉了。

“你家现在有人吗?”女孩问。

“当然有。”米乐十分肯定地说,之前他给家里打电话,女孩也知道。

“那现在去哪儿?”

米乐看出来了,女孩还不想回宿舍睡觉,但米乐也不知道能去哪儿,两人就沿着路溜达,米乐推着自行车。

“你刷过夜吗?”女孩问米乐。

“刷过。”

“在哪儿?”

“长安街。国庆四十五周年,老师带着我们站路口帮国家维持秩序,天亮了才回家。”米乐的中学离天安门很近。

“这不算,我说的是玩。”

“那没有,你呢?”

“也没有。”女孩说。

于是两个没有刷夜经验的少男少女,沿着教堂门口的西单北大街走。总得聊点儿什么,米乐问女孩之前短片剧本写的什么故事。女孩说写一个小姑娘,平安夜一个人在家等圣诞老人钻烟囱送礼物。圣诞老人来了,她把烟囱和壁炉堵住了,不让圣诞老人出来,问圣诞老人为什么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给人送礼物。圣诞老人说多做善事才能上天堂,小姑娘说那她也送圣诞老人一件礼物,说着就钻到烟囱里,要把自己送给圣诞老人,让圣诞老人带她去天堂,故事完。

“没结尾?”米乐听完的第一反应。

“不是每个故事都有结尾。”

“也对。为什么写这么一个故事?”

“我也不知道。”

米乐觉得,此情此景,与其探讨艺术,不如干点儿别的。一个画面突然浮现:三个月前和女孩在运动会上互压肩膀,女孩的T恤衣领忽闪忽闪,Y字形的乳沟被黑色的胸罩拱起,露出的两块洁白肉体呼之欲出。

已经走到北太平庄桥,不能再走了,拐弯就是蓟门桥,电影学院就在那,就这么回学校有点遗憾。于是米乐邀请女孩在桥下的露天排档坐一坐,吃一碗街边的北京名吃——卤煮火烧。

拖延时间也是一种不回学校的办法。

卤煮上来了,热气腾腾,煮熟的大肠和肺头散发着特有的气味。女孩竟然觉得好吃,她是四川的,说像毛血旺。

看女孩吃得开心,米乐要了两瓶啤酒,给她倒上,女孩没拒绝。米乐一瓶喝完,女孩的那瓶也喝完了,说还可以再来一瓶,她高中住校,晚上在宿舍经常和同学喝。

又上了两瓶。喝完酒的米乐觉得这个夜晚应该发生点儿什么。女孩那副厚厚的嘴唇,刚吃完卤煮,鲜红湿润,如同两段烤熟的香肠,饱满油亮,想让人品尝。大学的自由,就是可以品尝的意思吧,米乐想。

米乐又想起两年前亲嘴男生和他说的那句话:别太要脸,带着女生去黑的地方,越黑越好,其实这事女生也想。

街上的人已经不多了。

此时对这个女孩的渴望,究竟是精神需求还是生理需要,米乐也搞不清楚,他甚至觉得这是一回事儿——你能说感官体验的美妙不会让精神上也获得满足吗?也不能否认精神上想跟一个人在一起,首先是对这人的容貌肥瘦乃至气味没有反感。

在卤煮吃完前,米乐想好了下一步计划。结完账后,米乐建议:去前面的“元大都遗址公园”看看。那里不用门票,没有围栏,里面是一片土坡和一条河,土坡上是高高低低的树,密不透风,米乐想不到再有比这还黑的地方了。

其实这个公园就在电影学院的北面,女孩虽然没有进去过,也经常路过。她知道那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只是不愿就这么回宿舍,不管去哪里。她的室友说好了晚上都不回去。

两人顺利地进了公园,河面已经结冰,越往里走越黑,放眼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一片寂静。

“你冷吗?”米乐把手搭在女孩的肩上后才问。

“可以。”

米乐听不出“可以”是“不太冷”还是“可以把手放这”的意思,反正女孩没有拒绝,先搭着再说。

小时候米乐在马路上看见勾肩搭背的男女,就觉得他们是一家子了,两人之间可以无话不说,无事不做。此时米乐和这个女孩也正以同样的姿势走在路上,他不知道是否意味着也可以干任何事情了呢?

米乐把女孩搂得更紧一点,女孩索性靠在米乐的肩上。这一行为给了米乐极大的鼓励,他搂着女孩脱离主路,踏着草地,向一排排挡住月光的树走去。

两人颇有默契地在最近的一棵树前停下,米乐从女孩肩上撤下胳膊,两人面对面站着。米乐张开双臂,从腰部的位置抱住女孩,女孩也一样抱住他。米乐半垂下头,女孩发丝间洗发香波的味道,在深夜的冷空气中,格外清新。

米乐深深地吸了一口,调动自己的洗头经验,试图分析出女孩用的洗发液是什么牌子的。显然此时自己得出答案不如问出答案,现在不需要做题,需要互动。

“你用什么洗的头?”米乐觉得自己说话的腔调变了,多了几分甜腻。

“好闻吗?”女孩的音调也变了。

“好闻。”

米乐在说完话的同时,把嘴贴在了女孩的嘴上。

柔软。这是米乐第一次全方位体会嘴唇的质感。之前他只能处在嘴唇内部的视点来体验自己的,现在他多了嘴唇外部的视点,有了对嘴唇外层特征的体会。

应该把舌头也伸进去,米乐具备一些理论知识,这些知识及时指导着他的实践。

女孩的两排牙齿像虚掩的门,被米乐的舌头轻轻一拨,就开了。里面的主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迎客,米乐的舌头在里面找了一圈,才遇到主人——女孩的舌头和她的这张嘴比起来,小得有些不匹配,细细的,尖尖的。米乐怕它跑掉,就用力嘬住,它也在用实际行动表态:我跑不了。

两人如胶似漆地吻在一起。这一刻,米乐觉得自己对世界的认识终于达到当年亲嘴男生的高度。

米乐的两只手不再停在女生的背后一动不动,开始上下游走。为了获得更好的抓地力,还伸到女生的羽绒服和毛衣之间——既为了循序渐进,下一步再往秋衣里伸,也为了暖暖手,别一下把女生冰着。

隔着毛衣,米乐摸到了胸罩带。米乐揪了一下,松紧带被拉起,米乐一松手,松紧带“啪”的一声打在女生的背上。

“坏蛋!”女生收回舌头,撤出嘴说道。

这似乎是对米乐的鼓励,米乐的理解是:还能再坏点儿不?

当然能!米乐的一只手挪到了前面,按住了在他脑海中浮现过无数次的那块隆起。

因为米乐变换了动作,女生的手无法再从米乐的身后搂住他,自然垂下来。不知道是成心,还是无意,碰到了米乐的两腿之间(米乐穿的是李宁牌运动裤),被他已经坚硬的东西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女孩意外之余,并无斥责。

“呵呵。”米乐一笑,心照不宣。

“外面冷。”女孩突然说。

“那就找个暖和的地方。”

1998年的北京,不是都需要身份证登记才能住宿的。米乐找了一家旅馆,交了押金,拿着房卡和女生上了楼。

进入房间,两人也没客气,直奔主题。在把之前公园里的事情简单重复了一下后,米乐把已经不凉的手伸进女生的秋衣里,他想:这回能看清女孩黑色胸罩的全貌了。

结果,是件绿色的。这更让米乐觉得:里面的世界出乎意料地精彩。

女生并不扭捏,配合着米乐的动作,伸胳膊、脱掉套头毛衣、躺下……

米乐根据高中看毛片儿的经验,能够应付眼前的情景。他耳边回荡起刚刚教堂里《哈利路亚》的歌声。

这晚,文学系女生在米乐身下发出呢喃的声音,米乐听了想给录下来。

米乐觉得自己的名字后面也可以加上一朵小红花了。

两人就这么一天天好下来了,一起吃饭,一起考试,一起升级、毕业,然后各自进入剧组工作。

尽管两人一开始没有明确关系,但是大学这三年多的日子,显然过成了男女朋友。每天要么见面,要么打电话发短信,直到毕业。

毕业后进入剧组,这种情况发生了改变。米乐以录音助理的身份去片场拍摄,女生以跟组编剧的身份在剧组驻地修改剧本,两人相隔千里。当女孩想电话联系一下的时候,米乐这边现场正在同期录音,不方便通话。当米乐忙完给女孩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女孩正和其他编剧商讨剧情,不光不方便通话,连短信都不方便回,剧本出不来,全组停工。

两人每天都要联系一下的节奏就这么被打乱了,有时候三四天才联系,匆匆几句话,便又各忙各的。

一部戏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两人一年见不上几面,见了面也一起待不了几天,又奔赴下一个剧组。影视行业的氛围就是两个字——名利。大家想趁年轻,多参与几部片子,多些机会和关注,早点儿成为“大师”。成为“大师”,是这个行业所有从业人员的终极目标。

于是两人谁也没有考虑现状是否适合两个人的感情,或者两人都考虑了,也都认同不适合,但顾不上改变。每年上千部影视剧在开机,竞争激烈,容不得休息。

就这样过了两年,各自拍了七八部戏,米乐越来越觉得哪儿不对劲,认为有必要和女孩聊聊了,正好两人都刚从剧组回来,女孩也想和米乐聊聊。

两人见了面,又三个月没见到了,米乐觉得有些生分。像以往一样,两人吃了饭,看了一个电影,然后去了女孩那。女孩毕业后在北京租了房子,那也就成了两人约会的地方,房租也理所当然由米乐来付。

米乐有一套房子的钥匙,到了门口准备掏钥匙,女孩说她换锁了。米乐问为什么换,女孩说她的钥匙丢了,为了进门,找开锁的捅开,以前的锁就不能用了。

进了屋,米乐往沙发上一坐,说钥匙丢了完全可以打电话让他送一副来,女孩却突然说:

“以后房租我自己交吧?”

“怎么了?”

“咱俩分开吧。”女孩坐得离米乐很远。

“为什么?”米乐蒙得站了起来。

其实米乐也想找女孩聊聊两人还适不适合交往下去,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关系名存实亡,没剪断时理还乱,牵扯太多,累。虽然女孩的提议正中米乐下怀,但是他诧异的是为什么女孩比他还着急分手。

女孩直截了当:“我有人了。”

“谁?”

女孩说了一个名字,米乐知道,是个行业里的“大师”级编剧,岁数不小了,是女孩刚刚结束的这部戏的总编剧。

“他能当你爷爷了!”米乐觉得这绿帽子戴得令人发指,义愤填膺,“你俩上床了?”

“你没必要这么说。”女孩还保持着冷静,“是上了。”

“你跟他,图什么?”

“我跟他能聊到一块去。”

“聊养生?”

“幼稚!”

幼稚——这是米乐和女孩第一次约会时,女孩留给米乐的印象,没想到现在女孩用这词给他定性了。

米乐想,事已至此,索性我就再幼稚点,于是走到女孩面前,把她抱到床上,按倒,准备脱她的衣服。

“我和你没关系了!”女孩挣扎着。

“你和他好的时候,你们俩也没关系。”米乐掀起了她的毛衣,手伸了进去。

毛衣不是纯羊毛的,噼里啪啦冒静电。米乐怕静电,这更刺激了他。

“他占了我的便宜,我也得占他的便宜!”米乐去解女孩的裤子。

“你这是强奸……”女孩拳打脚踢。

“谁让你通奸!”米乐动作没停。

“其实咱俩并不合适,我和你好,也是当初因为空虚。”女孩放弃抵抗,任由米乐摆布。

米乐曾多次剖析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也知道主要原因是女孩当初一个人来北京上学,没伴儿,所以和他好了。两人算不上一见钟情,也算不上情投意合。

“大学毕业前反正也得找个男朋友,要不然就太怪了,正好你出现了,其实咱俩不合适。”女孩并不惭愧,“其实你也一样。”

“那我现在也空虚。”米乐解开了自己的裤子,只有硬来才让他解气。

“咱们都不是小孩了,知道该怎么面对空虚了。”女孩用手挡住自己最要害的部位,就是不让米乐进入。

米乐觉得被上了一堂生动的课:空虚时需要我,不空虚了就觉得我没用。我空虚了却不管我,因为我长大了,得学会面对空虚——怎么听着这么有道理,又那么没道理啊,长没长大也是你说了算,我就觉得我还没长大!

“明白了,你就是想被圣诞老人干!”米乐想起第一次和女孩约会,就因为她为了写圣诞老人的剧本,没能和同宿舍女生一起出去外,落单了孤独,才有了米乐的机会。

“你混蛋!”女孩不再遮挡要害,腾出手打了米乐一个嘴巴。

一个响亮的嘴巴。米乐感觉畅快,这才是自己的成人典礼。

用几年在一起的时光变成一个嘴巴,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有教育意义的呢?生活从来不按你想象的来,认清这一点,才能从王子娶了公主、坏人被绳之以法的童话中走出来,才算长大。女孩并没有错,当年平安夜她在上帝面前许的愿就是自己能成为一个让人记住的编剧,写出好剧本。现在她跟着一个“大师”,离写出好剧本越来越近了,将来别人会记住她的,米乐决定从此刻忘掉她。

米乐提上裤子,从女孩身上下来,也替她把毛衣和裤子拉上,说了句:

“我走了。”

便离开这里。

原来失去的感觉还能这么好。这是米乐第三次体会到分别的滋味,这次他多体会出一种凛冽的快感。

第一次是小学二年级,芳芳因为搬家,转学走了。这让他很伤感,人生第一次有了这样一种感受,整整一个学期都闷闷不乐,他怀疑此后多年一直不喜欢去学校的思想就是这时候养成的。后来上了初中,他知道这种感受叫做伤感。

第二次是爷爷去世。米乐上高一,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的难受叫做伤感。此刻涌起的这种熟悉的感受瞬间便连接到和芳芳分别的那次。看不见的芳芳,和摆在桌上的爷爷的照片却已经没有爷爷这个人的事实,都实实在在让米乐体会到分别的滋味。

前两次别离像龙卷风,有一股巨大的裹挟能力,带着米乐往悲伤和绝望里扎,对此米乐无能为力,只能靠时间和遗忘让自己从无助中走出来。

而这次,走出女孩家,寒风吹在脸上,米乐却涌起一种“悲伤你把我怎么着不了”的力量。也许是真的长大了,也许是在剧组待久了,习惯了面对麻烦——剧组就是一个麻烦的生产基地,每天每时都在发生,发生了就得解决。现在米乐发现自己面对不如意时的第一反应,不是伤痛,而是接受并解决。

以前米乐就希望世界按他期盼的那样,如有违背,则不愿接受,试图扭转、控制,控制不了便痛苦不堪。现在他看清活着的本质不是让生活顺应自己,而是自己去解决生活中的问题,一次次攻克的过程才是人之为人的意义。

况且生活还有无限可能,明年就是北京奥运会了,谁也不知道中国办奥运会什么样,按以往对外国城市办奥运的印象,肯定特热闹。生活这么热闹,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当然,这少不了前两次分别的痛苦对米乐的培训——芳芳没有白转学,爷爷也没有白死!

这更让米乐觉得:无论生活怎样,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或许现在分开,是为日后重新恋爱做准备。这么一想,米乐更没事儿了。

果然,米乐开始了新的恋爱。两年的剧组生活把他掏空了,每天一早就出工,晚上收工,然后一伙子人吃吃喝喝混到深夜,仓促睡去,第二天一早又昏头涨脑地出工,为中国影视行业的建设添砖加瓦,日复一日。米乐厌倦了,考了录音系的研究生,回学校继续上学,躲个清净。当然,这也是他在失恋后,选择的疗伤方式。

那天米乐正在录音系等导师,导师要出书,找他们几个研究生吃饭商议此事。一个女孩探头探脑出现在录音系门口,看见米乐,问道:

“你是录音系的吗?”

“是。”

“那你一定会录音吧?”

“怎么了?”

“我是导演系的,拍个作业,想找个录音师。”

眼前的女导演面颊洁白,鼻梁高挺,双唇粉润,一脸稚嫩。米乐说:

“什么时候开机?”

女生是导演系大一的学生,拍的是一个3分钟短片作业,一共拍摄了两天,米乐去做了录音。剪辑完成后全班播放,老师打分是最高的。女生要请米乐吃饭。

导演系的学生短片都是自己花钱拍摄,主要开销是吃饭和交通,米乐垫付了若干次转场打车和全组盒饭的费用。每次制片主任(也是学生担任)来报销或取现,片场一忙起来,女生顾不上,米乐就掏出钱,让制片主任别打扰导演。关了机,女生要把钱给米乐,米乐不要,总共也没多少钱,就当扶持青年导演了。

短片受到老师好评,米乐功不可没,尤其是当女生得知米乐是录音系的研究生且拍过很多戏后,更要请米乐吃饭表示感谢。

“杀鸡焉用牛刀,一定得请你吃顿饭。”女孩郑重邀请,她当初只想去录音系找个低年级的本科生帮忙。

米乐当然接受了。

饭就是他俩吃的。米乐给女生讲了他上学时候学校里的趣事,女生饶有兴趣地听着。女生给米乐讲她为什么复读也要考导演系,米乐图谋不轨地听着。两人越聊越熟。

快吃完的时候,女生说导演系也上表演课,老师让他们下次课每人模仿一种动物,她要模仿的是熊。米乐问为什么不模仿别的,女生说因为她抽签抽到的是熊,可是她不知道熊有什么特点。米乐说这好办,带你去动物园看一眼就明白了。

米乐打车带女孩去了动物园。两人进了门,直奔熊山。偌大的一片园子,只有两头熊,一头在睡觉,一头趴着一动不动,撅着屁股,肥胖的身躯生动地演绎着一个懒字。

“这可怎么办,我总不能也演个一动不动吧。”女孩有点犯难。

米乐掏出手机,里面存了一些声音资料,其中有一段狗熊的叫,他刚给一部乡村生态电影做了录音。趴着的狗熊听到声音,懒洋洋站起来,缓缓朝米乐他们这边爬来。

爬到跟前,隔着笼子,狗熊抬头看了一眼声音的出处,露出嘴里的两排獠牙,终于有了点儿活力。米乐晃动着手机,调大音量。狗熊后退着地,屁股发力,站了起来,扒着两只前爪,俨然一个成年的人类。虽有一副獠牙,却长了一双呆萌的小眼睛,跟肥硕的身材和大脸比起来,不成比例的精致,小出一种羞涩胆怯的效果。

旁边写着“禁止喂食”的牌子,还是有人投递了食物,狗熊竟然腾空而起,飞着接住了食物。

“我知道该怎么演了。”女孩如获至宝。阳光照在她青春娇嫩的脸上。

这一刻,米乐在女孩身上发现了芳芳的影子。

两人离开动物园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动物园门口始发站也有回电影学院的公交车,北京的常住人口已经越来越多,始发站并不意味着能有座位了。

米乐打了车,带着女孩,驶向“黑的地方”。

4.2017

米乐当爹了。

儿子叫乐高,目前一岁半。小区里的狗和家里的蟑螂是乐高唯一见过的活体动物和昆虫。米乐决定带乐高去动物园看看。

米乐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平房潮,去动物园前见得最多的昆虫是土鳖。现在住楼房,土鳖没了,蟑螂多了。乐高可能这辈子不会见到土鳖了。

乐高的妈妈就是当年找米乐拍短片的那个女导演。当初米乐抱着“扶持青年导演”的计划,一扶持就是十年。女孩没当上导演,当了妈,此时正给乐高喂奶,做去动物园出发前的准备——喂饱了乐高路上不闹。

“85后”的妈妈,喂奶最多就喂到孩子一岁,然后迫不及待地重返社会。乐高的妈妈在乐高一岁的时候,也想过要不要给孩子断奶,开始工作,怀孕分娩加喂奶,她已经脱离社会快两年了。

但是开始工作又能怎样呢?2016年全国电影票房超过四百五十亿,看似繁荣,好片子却寥寥,人们不再看重内容,而是看它的商业价值:是不是IP,有多少脑残粉,场面可能有多大,能请来什么明星……以前拍电影是导演中心制,创作准备充足了就能开机,现在导演成了打工的,制片方说了算,不需要你太多个人创作,只需要你把合同执行好了。这种环境下,新导演想拍片,难上加难。乐高妈妈班一共十七个人,今年都过了而立之年,还没一个人拍出故事长片。女生们在一起聊天会说:处女的过程不长,处女作的过程还真他妈漫长。

反正也没电影拍,加上乐高那么喜欢吃奶,就再喂一年吧——国际卫生组织颁定的标准是喂到孩子两岁尤佳。母乳喂养有助于增进母子感情,给孩子建立安全感,且含有配方奶粉所不具备的微量元素。既然中国电影跟打了激素似的飞速发展,满腔热血想哺育中国电影不成,那就死心塌地哺育中国婴幼儿吧。

乐高吃完奶,三口人穿戴整齐,出了门。

天气已经暖和了。立春后风明显多了,北京的雾霾不那么严重了,乐高拉着爸爸妈妈的手,站在小区门口的路边,晒着太阳,等打车软件派的车来接。

米乐已经搬到朝阳区了,他家和动物园正好是地图上的对角线,即便不怎么堵车,也要一个小时才能到。动物园所在的二环周边,房价已经十二万一平方米,交通拥堵,不适宜出行和居住。前两年西城区“两会”上,区委书记算了一笔账,动物园地区有2万多个服装批发商,每年给西城经济带来效益约6000万元,但政府支付的交通、环境等管理费用超过1亿元。此后的两年,“动批”30万平方米的市场陆续被疏解,从业人员和流动人口也减少了数万,但人和车的稠密程度依然让人头疼。所以米乐他们没开车去。

接车的司机是位老师傅,以前在国营出租车公司开车,这两年线上打车对传统出租车冲击太大,公司不得不改头换面。换了一批新车,也研发了一款打车App,培训这些老师傅用智能手机接单,并通过前期烧钱给客户发红包的方式拉拢用户。米乐和这辆车的因缘,就是想把收到的红包花出去。

坐在车里,乐高一手拉着妈妈,一手拉着米乐,阳光照在他幸福的小脸上。米乐想起自己第一次和爷爷去动物园,那时候的他可能也这么幸福吧。好好享受吧,这种时光不会一直有,米乐握紧了米高的小手。

米乐很久没有出门了,最近三个月他都在家里带孩子。七年前,他和电影学院的两个同学办了个影视公司,本来想大家一起拍点小成本文艺片,结果迟迟没拍成,为了生存,公司就接了几个帮别的电影宣传的活儿。那时候中国电影市场刚复苏,观众没什么观影经验,需要引导,米乐他们是学电影的,就从专业角度做了一些营销,包括找影评人从技术上写评论、从美学上找传承、从社会风气上找结合点,甚至不惜剧透引发对剧情的争论,吸引观众走进电影院。效果出奇地好,本来都是小成本的电影,纷纷成了票房黑马,收入远超制片方的预期。

公司有了美誉度,有大片儿来寻求合作。大片儿的话题本来就多,做不做宣传都万众瞩目,毕竟明星阵容在那,票房少也少不到哪儿去。公司做完大片的宣传,一跃成为行业内屈指可数的电影营销公司,既有以小博大的成功案例,又为国际知名导演的电影操过刀。各种制片人登门拜访,带着合同和样片,期待自己的电影被点石成金。越是垃圾的影片开出的价格越难以拒绝,为了钱,公司接了两部,效果都不理想。但依然有人找上门,价格依然让人无法拒绝。米乐他们有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贷款买了房。

一夜之间,各种热钱都跑到影视行业。各大中小城市都在盖电影院,各种土豪纷纷成了影业公司,千奇百怪的电影纷纷登上银幕,市场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么好骗了,上映后丑态百出,但行业热情不减,北京的每一座咖啡厅里都有人在商议着什么时候开机范冰冰有没有档期一个亿不够还可以再追一个亿。

这时候有一家航母级别的影视公司要收购米乐他们的公司,开价不菲。米乐和两个合伙人同学关上门,开诚布公地就这事聊了一个礼拜。

同学A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卖。现在电影市场越来越难做,营销公司也多了,竞争激烈,利润越来越少,有的片子他们前期看好,还参与了投资,结果票房惨败,损失不小。虽然整体票房很高,但留给每个人的空间越来越小,不如套现走人。

同学B的意思是倒不着急卖,应该趁现在市场正热,拉热钱进来,投十部片子,以公司现在的知名度,可以签不保本协议,赔了也不用担风险。十部片子陆续三年内上映,只要成功五部,就能跃上一个新台阶。有了之前的营销案例和这十部片子的版权积累,可以试着创业板IPO,到时候市值至少是现在卖价的二十倍以上。

米乐则认为应该回到七年前做公司的初衷,是为了做点有品位和价值的电影,电影做好了,钱自然能挣着,虽然慢点儿。对于上市,米乐觉得这是一股不正之风,身边很多同行都在计划这事儿,什么时候学电影的最终目标是为了当上市公司的老板了?如果这样,当初报考商学院好了。而且从现状看,吵吵着要上市的都是拍不出好电影的公司,用上市当成自欺的毒品麻醉自己。对于卖公司,米乐强烈反对,因为这是三个人好不容易做起来的,从注册资本十万块——三个人凑的钱,一点点发展壮大,办公室从每月四千块的民宅小区搬到现在的CBD写字楼,从拿一台笔记本接活儿,到现在有了专业的机房,知识储备和生活热情都是最好的时候,像一个少年刚刚到了壮年,正准备实现人生价值,却突然告诉他退休吧。卖公司的好处当然也显而易见,可以套现,但套了现又有什么用呢?

“当然有用!”同学A万分肯定。

“你现在的钱不够花吗,咱们这收入在中国已经算中产了。”

“中产个屁!”同学A摔碎了一个杯子,“敢情你们家是北京的!”

仨人一直喝着酒,像当年在宿舍讨论电影一样,热烈而真诚,同学A的过度反应让米乐毫无准备。

“一口一个好作品,你以为你是艺术家吗?”同学A没了杯子,索性拿起红酒瓶直接吹了一大口,然后抹了一把嘴边沾的红酒,像刚吐过血。

米乐没说话。学艺术的不成文约定,当说一个人是艺术家的时候,要么是对这个人最大的尊重,要么是最大的侮辱。米乐知道,这是因为他阻碍别人挣钱了。

什么时候他们三人的关系变成“分钱”了?

小二十年前,三个人同一宿舍,只有米乐家是北京的。他俩钱不够花的时候,都管米乐借,因为哪怕不能及时还上,米乐也不至于饿死,还可以回家吃饭,所以他们能还上的时候也先不还。毕业后,米乐有一段时间挣不到钱,还要替文学系女孩出房租,他俩那段日子挣钱快,就资助米乐。所以他们后来能摽在一起做公司,也是多年来“有钱一起花”的良好风气使然,怎么现在变成抢钱花了?

或许卖掉公司的收益会是当年他们一个月生活费的一万倍。这一万倍把他们的关系也放大了一万倍,看得更清楚了。

好的红酒,喝完嘴唇、牙齿和舌头也会变紫。同学A张开“血盆大口”,对“中产个屁”做着激烈陈词:

“北京四环里的房价平均都八万一平了,我快四十了,一家三口还挤在六十平方米的一居室,孩子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来了都得打地铺,还不敢一起来,地上躺不下四个人。就这样,还得庆幸当初一狠心一咬牙贷款买了套一居室。搁现在,首付都费劲。”

“还那么多人没房呢。”米乐插了一句,“我不也一家三口住一居吗?”

“但是凭什么我就得是那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我怎么就不能住大点儿的房子?大不大先搁一边,我家老大已经六岁了,马上就上小学了,可是我家那房不是学区房,孩子是外地户口,连鸡巴北京的小学都不让上,只能回老家,老家是鸡巴什么教育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一上来就输在起跑线上了吗?”

“那你家老二将来怎么办?”同学B又插了一句话。

“还鸡巴能怎么办,想办法买学区房呗,我老婆说了,买不到就把老二打了,现在怀孕两个月,留给我的时间就剩七个月了。”同学A话音里带着哭腔,“我在北京只有一件事情可做,就是挣钱。甭说这点儿雾霾,北京就是下刀子,我也不回老家,更不让孩子回老家,我们回不去了……”

同学二十年,米乐头一次看到他这种表现:面红耳赤久久不退,连谢顶处的皮肤也沾染了红色,这似乎是和这个不公平世界对抗仅剩的力量。

三人沉默了足有五分钟。午后的太阳慷慨地照进来,气氛却冰冷僵硬,像一句许巍的歌词:窗外阳光灿烂,我却没有温暖。

同学A打破沉默,把之前的一句话又重申一遍:

“敢情你家是北京的——生下来拥有的就是我们奋斗三十年也未必能得到的!”

话说到这份上,米乐知道该怎么做了。多年前,米乐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的是:“敢情你们能天天跟媳妇在一起腻味。”

那时候,米乐和文学系女生刚分手,他们分手的原因似乎是因为那女生跟了别人,但米乐自己清楚,即便没有这件事儿,他也会和这个女生分手,因为那时候他也出轨了。

常年的剧组生活,日复一日的剧组工作,让人乏味而寂寞。收工后找个物美价廉的饭馆胡吃海塞一顿,用酒精麻醉自己,回到房间,要么昏昏睡去,要么更加不愿睡去,不愿一人独守空房。剧组的男男女女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发出短信,试探着,躁动的分子在体内跳跃着,它们需要遇到另一些分子。米乐约到了剧组的场记女孩,那部戏他俩每天在一起,戏拍完了,两人默契地回到之前各自的生活中。

一开始米乐还有些担忧,不知道该把女孩的手机号存成什么名字,最后选择了一个中性的名字——“场记”,别的戏的场记米乐都存了真名,这个场记有别于其他场记,索性就存成“场记”。但是女孩一次也没联系过米乐,慢慢地,米乐知道自己多虑了,也更新了对女孩的认识,原来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场记”。

这件事情,文学系的女孩作为米乐的女朋友,应该是不知道的。但米乐还是有些不安,觉得应该让她知道——至少应该知道两人长期两地分居所带来的弊病。所以米乐约了女孩聊聊,没想到女孩先提出结束两人的关系,并说她在外面有人了。这时候如果米乐说“我也有过人”,就好像因为“被抛弃”要故意给自己找回面子似的,一个男人犯不上这样。所以米乐宁可隐瞒,也没有说出真相,反正已经分手了。

后来米乐喝多了,把这事儿说了,同学A、B和他们的女朋友都在场。同学A的女朋友听完,质问米乐你怎么能这样呢?

“敢情你们能天天在一起腻味。”当时米乐也是一副无辜的语气。

“那有什么区别吗?”A的女朋友问。

“当然有。”米乐说。

“我看没有,你就是给自己找理由。”A的女朋友说。

米乐没有辩解,他知道这事情不是靠说就能让对方理解的。

当年米乐对自己和场记女孩的事儿没有自责,此刻他也无法生起对同学的责怪。他知道同学A说的那些在北京的困境真的不是找理由,对于当事人来说那是货真价实的活下去的障碍,就像自己当年对“孤独”的畏惧一样。在那种需要解救的状态下,自己连一宿都熬不过去,何况别人要熬过一生,而且还事关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米乐太能理解了。他同意了卖掉公司。

在承诺书上签字的时候,同学A还在解释,也像是忏悔:

“我现在挣钱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房子涨价的速度,没有点儿意外之财,我们一家都得完蛋。”

同学B在A摔杯子后,除了问了二胎那句话,也没再发表意见。他还没有结婚,没有家庭负担,所以敢用三年的时间赌公司上市,现在股权能变现,赌不赌都无所谓了。

于是公司成了别人的。

但变现容易套现难,得继续给公司打工满三年,方可拿钱离开。想混掉这三年日子,也不是太容易。母公司派来嫡系入驻,当了他们的领导,他们不再有决策权,参与什么片子是领导的事儿,他们只需要付出专业性的劳动。

米乐毕竟是高等学府学电影的,对电影建立了审美,可以说是热爱。当看着自己热爱的东西被别人糟蹋还得想各种恶趣味铺天盖地宣传的时候,米乐不想干了。于是就以照看孩子为由,不再去公司。

照看孩子真的不是托词,而是米乐实实在在要做的一件事情。三个月前孩子一周岁了,这一年里,他就没怎么管过孩子,每天出门的时候,孩子还没醒,回家的时候,孩子已经睡着了。给孩子过一周岁生日,米乐拍了很多照片,整理照片的时候,连同孩子刚出生时的照片一起看了一遍,发现当初那个像只剥了皮的兔子似的新生儿,如今已经人模狗样。这种变化让米乐欣慰又惭愧,觉得自己错失了很多。尤其是上礼拜孩子还在地上爬,突然出去晒了一下午太阳,回来就能站着走了。孩子的成长速度太快了,米乐不希望儿子某一天以一个陌生的面貌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想陪伴孩子成长。签署的继续为公司服务三年的承诺,爱他妈咋办就咋办吧,班再继续上下去,孩子就会跑了,想跟他玩都追不上了。

于是就有了这次动物园之行。

动物园的大门依然是三十年前的样子,灰色欧式浮雕建筑,和北京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的人一样,饱受着阳光、风沙、雨雪和雾霾的侵蚀,仍屹立不倒。

在检票口头顶上探头的监控下,米乐又一次走进动物园。

不知道三十年前的那批“老朋友”所剩有几?很多动物的寿命不超过三十年,它们和米乐只有一面之缘,然后便在这个世界消失,或许投胎转世日后还会以别的生命形式与米乐相见。

熊猫依然一副我是国宝谁也不屌的淡定样儿,长颈鹿的脖子还是那么长,狗熊照旧懒洋洋,老虎狮子还真是猫科动物但威严不减,大象馆的味道没那么冲了但还是时刻提醒着人们这里的主人消化系统良好,老猴仍在给小猴“择虱子然后放进嘴里”——现在米乐能告诉乐高,那不是择虱子吃,是在找小猴身上的盐粒吃,猴子喜欢有味道的东西。

猴山上面修了地铁十三号线,以前露天的一大片山似乎是变小了,加了顶棚,也有可能是山没变,米乐大了,所以觉得山小了。米乐带着乐高看猴的时候,头顶过了好几趟城铁,铁轨将城区和昌平连接。以前一说昌平,都不觉得是北京。现在昌平、门头沟这些地方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首都的一部分,但是北京却早已不是北京了。

站在城铁的下面,看着猴子,过往的一幕幕在米乐眼前浮现:爷爷、芳芳、亲嘴男生、编剧女生、大学宿舍同学……米乐突然觉得,自己这三十年来一直未曾离开动物园。无论是动物,还是人,本质上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都在为了得到小红花,尽量安全而舒适地活着。这一刻,米乐的小红花就是他的儿子乐高。

乐高还不怎么会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丝毫不影响他表达看见各种动物后的喜悦。每看到一种动物便发出惊喜的喊叫或鼓掌,全身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快乐,行为举止跟小猴没什么区别,这种天然的快乐是米乐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的了。看着乐高,米乐在想,生命的意义到底是知道电车为什么电不到人,还是能每天亲嘴,抑或是写出好剧本买上学区房?——人类的动物园向来不缺少这种价值观的训练并将此作为人之为人和成功的标志。身为其中的一只动物,米乐为自己和同类的处境感到悲凉,可生于此,除了满腔热情地活着,也别无选择。

离开动物园时,门口的电子屏显示着:今日进园人数48367人,出园人数34292人,在园人数14075人。

米乐问乐高:

“动物园好玩吗?”

乐高第一次蹦出人生中的两个字,声音嘹亮:

“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