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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他妈的。以为早过了为了“诗和远方”和装神弄鬼的“灵性生活”就往西藏跑的年纪,肉体的艳遇和心灵的洗涤,那是屌丝和脑残的产物,可到了(liǎo)还是去了。
姐们儿今年四十四,衣食无忧,住行不愁。我可不是中产,中产的年收入应该不过百万吧,我过了,说的也是税后。我应该是从四五年前开始收入过百的,现在又涨了,每年不动年薪,靠银行理财的利息,就够一年的生活费,当然不只是吃饭,也包括买衣服、买抗衰老化妆品和出国玩,既然说的是生活费,那就是生活里的一切费用。家里就我一个人,不养猫不养狗不养男人不养孩子,父亲打小就没怎么见过,后来又当了别人的父亲,母亲两年前不在了,就我一个人一年三十万够花了。所以,我的存款每年以百万在增长,隔年利息更多了。
我不是财迷,不是故意攒钱,是钱自己变多的。都是劳动所得,一分钟一分钟挣来的。有人说我可以退休了,说这话的一看就对中国近代史陌生,最近十年的通货膨胀,让我觉得就手里的这些钱,活到七十岁都不够。还有人让我要个孩子,说留那么多钱以后给谁呀。真是瞎操心,什么就以后给谁呀,我才四十四,离以后还早着呢。再说了,给谁不给谁,跟他有什么关系呀。他要是不这么说,将来他孩子需要,我资助个几十万不在话下。我对钱真没那么在意。
我不喜欢孩子。也不是不喜欢孩子,是不喜欢找个人结婚,然后生个孩子。别问我为什么,难道你没遇到过已婚人士在大家喝得挺美的时候突然唠叨起后悔生孩子后悔结婚、一个人挺好这样的话?每当听到这种抱怨,我并不会为自己的选择暗自得意,而是更加鞭策自己:一定要守住阵地,别忘初心。
我同学的孩子,最大的今年大学毕业。“95后”的小崽子都参加工作了,我大学毕业那年,他们才出生,现在都出来跟我抢工作了。时间真是个婊子,也是个戏子,无情无义。
我说话的习惯是上大学和前前前男友学的。他那时候是个小二货,专业小愤青,兼职上大学;现在是个老愤青,专业老二货,兼职过日子。以前我的语言风格不是这样的,强烈受他影响,世界观也被他改变。觉得活在这世界上,就得这么说话——当然进了公司,我还会人模狗样地say猫宁,下了班一起shopping,说的都不是人话。真奇怪,和人在一起的时候竟然不能说人话,自己一个人,倒能说人话了。人话就得像个二货那样说。
我恨我的前前前男友,也爱我的前前前男友。
如果还能遇到他,不用人话的方式,我会这样感谢他:谢谢你当年的坏,成就了我今天的好。如是用人话,就这样感谢他:滚蛋吧你,没有你,老娘也练不出今天的铜头铁臂金刚不坏!
所谓的好和铜头铁臂金刚不坏,就是妇女独立。我一点儿不介意妇女这个词,少女就是少女,妇女就是妇女。少女本来就独立,妇女独立,需要努力。他和我分手的那天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界上,除了自己,别指望任何人。你是自己最忠诚的粉丝,得为自己买单,要具备买单的能力。那时候我特别喜欢一本书的名字,就是希特勒的自传《我的奋斗》。书名一听就特狠的那种,书我没看过,就这书名,也具备知识产权价值。没什么可废话的,要独立,只有奋斗——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惰性斗、与贪图舒适斗、与企图坐享其成斗、与不思进取斗、与肥胖斗……累了困了,我就来顿麻辣烫,入口爽辣,胃里沸腾,额头出汗,浑身燥热,再来瓶冰啤,烦闷消散,瞬间满血复活。我的奋斗配麻辣烫,就是我作为女人的独立宣言。
对了,无论怎么吃,女人一定要保持清瘦。切记,不是保持身材,是保持清瘦,这样才有可能让一个即将四十五岁的女人看上去不像五十岁。
公司的“95后”小崽子说他们老加班熬夜喝咖啡,搞出了亚健康。我觉得这帮“95后”太娇气,拿着我毕业那会儿近十倍的工资,加个班就喊爹喊娘,真给他们爹妈丢脸。但我不跟他们讲这些道理,让他们听话的办法就是把他们怼回去,我说以后老娘儿陪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吃饭,我就什么时候吃;你们几点下班,我就几点离开公司,发在工作群里的消息,我要是超过十分钟没回复,罚两百红包。我还每周请他们吃饭,吃得比他们辣,喝得比他们多,不是犒劳,只为饭桌上也完爆他们。他们老实了。妈的,当领导,不来点儿狠的就玩不过他们。我每天斗志昂扬地出门,精力充沛,自带鸡血两升。人更清瘦,显得更年轻了,走在街上有外地大妈跟我打听路,喊我姑娘。这就是上天对我的奖励。
我以为自己无敌,掌控了一切,以为未来的路上已不可能再有黑暗,可还是㞞蛋了。四个月后,一次开着开着会,肚子突然疼起来,腹部胀、坠,我以为要来例假,就一直揉,接开水喝,却越喝越疼,不像例假的感觉。坚持开完会,我去了医院,大夫让我指了指疼的位置,说照个胃镜吧。结果出来,傻×了,胃癌。
大夫指着片子上胃内壁上的红色隆起说,这就是胃癌的标志性样貌。我看着它们,像一座座喷发的火山口。
我蒙了。他妈的,我肚子里长了火山,它们要喷发烧死我。
瞬间,我想到的是,活该!你他妈自找的!熬夜、吃饭不按时、浓咖啡、麻辣烫、烤串、缺觉、争强好胜,把自己争死了吧!
死亡是一种对人生的讽刺,再牛×,还是要死。
我问大夫,还有救吗?大夫说根据临床表现,消化系统出现不适才来医院检查被确诊是胃癌的,最多就剩一两年。
一年还是两年?我又问。大夫说,也有可能半年或三年,这就是一种说法,让我知道剩下的时间里该干点儿什么,更知道该不干什么了。
我说知道了,拿着检查结果和照片离开医院。
我没那么傻,听风就是雨,现在误诊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又去了更好的医院。
结果如出一辙。
现在你更能理解我为什么非要这么说话了吧,如果你只能活一年了,还会跟这个世界心平气和吗?
现在我更觉得前前前男友很棒了,他从十八岁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对这个世界该用什么态度。我爱他。他要是现在来找我,不嫌弃我是一癌症晚期,我愿意被他压在身下,狠狠折腾我吧。用不了多久我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只要能刷出存在感,什么事儿我都愿意干。
留给我的时间,就像每场球赛留给中国男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和一切没用的事情告别。曾经视为珍宝的东西,突然一文不值,都成身外之物。女性独立、社会地位、财富状况、人脉关系比不上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多享受一天阳光。如果我还有两年,那么以每天一万块的速度消费,到我离开那天,钱也是够花的。再多挣一分钱也是多余的。
我去辞职。告别奋斗了十年的公司,我是元老之一,成立之初便来到这里。公司发展到今天,效益不错,要不然也开不出这么高的工资。前年亏损了30亿,去年盈利负50亿,今年下半年要在纳斯达克上市,听说今年的任务是亏100亿。虽然一直是负的,但负的数字比同行业低一半,算很成功了。公司是一家视频网站,我的工作内容就是花钱买IP,然后开发。所谓开发,指的是完成拍摄。那么多IP,能有十分之一开发出来就不错了,但必须不停地买。如果不买,竞争对手就买走了,万一开发出来,我们还得花更高价钱买他们的成品在我们网站播出。每年百八十亿的亏损,是深挖洞广积粮,准备打硬仗。
谁花钱谁是甲方,他们都管我们叫甲方爸爸。这爸爸叫得让人心花怒放。当爸爸的当然得给孩子提要求,比如找找剧本的毛病,挑挑导演的缺点,指手画脚演员的脸。甲方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挺好的剧本在我们的要求下,经常被改得面目全非,导演也总被我们说糊涂了,不知道这片子还有没有开机的必要。其实我们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只有提点意见,才显得自己这个职位有存在的价值,才能完成KPI,对得起发的工资吧。有时候挑完毛病我也特心虚,担心乙方会说——你们那么懂,有本事自己原创一个。还好,乙方都很有涵养,没人这么跟我们说话,我们手里有钱,没人跟钱过不去。
我的辞职很突然,他们问我原因,我说就是累了,想歇歇。公司挽留我,提出加薪百分之十,我说不是钱的事儿,他们说百分之十五,我说真不是钱的事儿,他们谁也不信。爱信不信。
公司说现在走的话,股权无法兑现,我说我知道,不用兑。他们更觉得我一定是去了至少年薪翻倍的地方,说根据制度,我离职一年内不能去竞争公司。我说你们一百个放心,我哪儿都不去,就在家待着。见我油盐不进,公司只好要求我交接完工作再走,我说没问题,但交接时间不要超过一个月,咱们都高效点儿。
我还有百分之零点零几的股权,如果套现,又是几百万,但需要在这里继续工作三年。如果我的胃里没有那些火山,当然愿意得到这笔钱,可是那些蓄势待发的火山,让我觉得我和无论多少钱,在它面前都会被烧成灰烬,一点儿意义没有。
没有什么比时间更让我觉得值钱。
走出公司前,有人跟上来问,姐,你是打算自己创业了吗,有人给你投钱了吧,带上我好吗?我故作神秘一笑说,暂时保密!然后趾高气扬离开公司,让他们对我的未来充满无限幻想吧,让他们嫉妒我吧!
我出了电梯,进了车里,从前排拿过纸巾,坐在后排大哭起来,坐着哭、躺着哭、抽泣着哭、呜咽着哭、号啕着哭……我羡慕那些还有欲望的人,虽然他们被欲望缠身,但他们还有机会跟着欲望一起茁壮成长,而我和我的欲望,都被拦腰劈断了。
我开始遍访名医,带着检验报告满北京城找人看。凡是能用医保卡的医院,都告诉我,过得开心点儿,想干吗就干吗吧。
我又去了不能用医保卡的地方,本来就不能报销,费用还很高,挂个号就八百八。我当然不在乎这八九百块钱,我是怕他们也说出一样的话:过得开心点儿,想干吗就干吗吧。
走进诊室,墙上贴着一张八卦图,还有一张人体经络图。一位中年男性端坐桌子正中央,他脑袋上方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墙上挂满各路明星和这位大夫的合影,他(她)们冲着画外善良地笑着,都是超一线的明星,不是那种随便演个戏的脸熟演员和歌手,我想这说明这位大夫的医术也是超一流的吧。我恭敬地把病例递到他面前,他拿起翻了翻,随后像扔废品一样,把病例往旁边一推说,我看病不依据这些,胳膊伸过来。
我照做,问他依据什么,他把手搭在我的脉搏上说——气。我不再说话,他双眼微闭,看样子是在感受我的气。墙上的那些明星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这些明星还没死,都是活的,是不是也侧面证明了正给我验气的这位名师医术高明呢?我多么希望自己遇到的是世外高人,多么希望人类医学此刻在我身上取得重大突破!
我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大夫睁开眼,撤走手,只说了四个字:需要调理。
我问我是不是胃癌,大夫说在他的行医标准里,没有癌症这个词,只有气畅、气滞、气虚、气旺这些症状,我属于气虚和气滞的。我问那我胃里的那些火山算什么,大夫说气滞导致地壳变迁,火山隆起,通气后,火山夷为平原,一切如初,生长万物。我说那我该怎么做呢?大夫说,首先放松心情,让脑子放空,想事儿是泄气的行为,想得越多,气越被泄走,自然会虚。其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违背自然规律,就会邪气侵入,阻碍正气运转,气滞导致局部器官变异,也就是火山隆起。再次要锻炼身体,运动让正气上扬,邪不压正,人一身正气了,邪气自然就无处藏身。此外还需要额外调理,说出来没什么科学道理,但心诚则灵。
我问额外的是什么,大夫说去请一串凤眼菩提的珠子,一定是要被喇嘛念经加持过的,喇嘛的级别越高,加持力越大,如果是大喇嘛用过的,效果尤佳。我问市场上的那些珠子不行吗,大夫说凡是被喇嘛加持过的珠子,都会被酥油泡过,喇嘛用过的珠子,也会沾满喇嘛手里的酥油。之所以要有酥油,是因为一颗颗拨动这些珠子的时候,酥油会把邪气带走,可以理解为“粘”走的,但不要用理性态度看待此事,否则会让功德减弱。拨动珠子的时候,心里什么都不要想,这也是在做让自己放空的练习,拨动次数越多,被“粘”走的邪气越多。
听着有点儿晕,我哪认识什么喇嘛呀,仅有的关于喇嘛的认知,还是从一个绕口令里来的:从南边来了个喇嘛,手里拎着五斤挞嘛,从北边来了个哑巴,腰里别着个喇叭,别着喇叭的哑巴要用喇叭换手里拎着挞嘛的喇嘛的挞嘛,拎着挞嘛的喇嘛不愿意用挞嘛换腰里别着喇叭的哑巴的喇叭……我问上哪儿找这么一串珠子,大夫说可遇不可求,要看缘分,让我动用一切资源找找看。我问这次需不需要先开一些药,大夫说是药三分毒,留在肚子里又是一分邪气,不用。
我想了解他这种治疗方法是不是中医,他说融贯中西,汇通古今,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我问他是佛教还是道教背景,他说都不是,不拘一格,治人为先。我往墙上的照片看了一眼又问道,他们都找您看过病吧,有谁和我的情况是一样的?大夫笑眯眯地说,都是我的病人,也都是我的朋友,我得替病人保密,更得替朋友保密。
听了这番话,我竟然乐观起来,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这点希望,让我愿意迎接明天了。
第二天,当然是去潘家园和十里河了,那卖珠子的多。
没想到北京这么多闲人。以往这个时间我正为开会收发邮件做PPT忙碌着,却有人此时为玩乐忙碌着,穿梭于花鸟鱼虫之间,不仅是上年纪的,还有小年轻儿,揉着核桃,穿着拖鞋,大裤衩上还别着把扇子。羡慕这些人。
我挨家打听,也做好准备,无论多少钱,只要东西对,当场就拿下。可听了我的要求后,卖家们表示他们只是做正经文玩生意,按文玩的标准进货,不搞封建迷信。倒是隔壁卖沉香的大姐,说她信佛,听说过这种被喇嘛加持过的念珠,建议我去念珠论坛看看,兴许能碰到转让的。
回到家,打开电脑,登录了大姐说的论坛。经过一天的寻找,我也被普及了丰富的念珠知识,看着论坛图片上的那些各种尺寸和色彩的珠子,也能说出一二了。大家晒的珠子都很漂亮,红中泛棕,色泽迷人,包浆厚重,光滑深邃,配饰华丽,但我并不需要一串漂亮的珠子。论坛有搜索功能,我输入关键词:喇嘛、酥油。
还真有几条信息。我仿佛看到灵丹妙药。
藏区确实有用酥油泡凤眼菩提子的传统,菩提子一下树,就被浸泡在酥油中,喇嘛会念经加持,然后做成佛珠,用于念佛计数。念一遍佛号,拨动一粒珠子,一串长的是108颗,转一圈算念了一百遍佛号,多出的那八次,作为念的时候心不在焉的补偿。除此外,还真有一种喇嘛用过的凤眼菩提珠,可以说,每个喇嘛都有念佛的功课,每位喇嘛都有一串念珠,这些念珠会流传到有缘人的手中。这些是我在这几条帖子里了解到的。
其中一条帖子,还晒出他的珠子照片,的确漂亮。他说去拉萨旅游的时候,寺里的喇嘛跟他聊得来,珠子就送他了,盛情难却,但也不能白拿人家珠子,就把自己的数码相机留下了,还有他拿着这串珠子和喇嘛的合影。最后说这串珠子受过密宗加持,功德无量,还留下个人微信,愿意结交广大珠子爱好者。
我加了他的微信,说是论坛上过来的,他二话不说,又给我发了几张珠子的照片。我看他朋友圈,晒着各类珠子,不像爱好者,更像开店的。
果不其然,聊了没两句话,他问我喜欢吗,可以忍痛割爱。我没问价格,已经对这串珠子的来历是否如他所说有了怀疑,我又看了一遍他的帖子,发现破绽重重。即便贴上了他和喇嘛的合影,但珠子在他手里,不足以说明是喇嘛送的,说不定就是他自己的,拿在手上和喇嘛照了张相而已。更重要的是,我不会把自己的宝贝发到网上炫耀,还留个微信。有了这一原则,再看其他帖子,也可断定为卖珠子的。
我决定自己去西藏找一串货真价实的酥油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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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拉萨机场,并没有看见和我约好的接机人。
人是我在网上认识的。决定自己来拉萨后,我在网上发了个帖子,说想找个当地导游,要求熟悉此地人文和民俗,具备引导深度游的能力,价格好说。我留下电话和微信,标明年纪,一是让对方清楚我的情况,知道该怎么接待,我不是来穷游的;二是让还抱着艳遇幻想以为我是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的人死了这份心。
我当然没把帖子发在珠子论坛,而是发到拉萨的贴吧,我知道每个城市的人,最爱浏览的除了门户网站,就是当地的贴吧,它就像胡同口的大槐树,聚满了街坊邻居。当然我也没说去拉萨是为了找珠子,怕珠子论坛的人又跟过来。
发帖的第二天,收到一条短信,发信人说自己常年在拉萨生活,可以带我领略拉萨风土人情,价格也好说。我回短信,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藏族人。我把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位藏族口音的男子,我问他多大岁数,他说三十三,我问他有车吗,他说有,私家车,全程接送。我问他认识喇嘛吗,他说认识,我问跟喇嘛熟吗,他说天天见。我全程在问,他一直在答。还算满意,我又问了价格,是我准备花费的三分之一。最后我表达了去拉萨其实是想找一串喇嘛加持过的珠子,问他好不好找,他说如果只是找珠子,建议我不要来拉萨,让我在网上找就好了,找到了也能快递,还省机票钱。我说我想亲自从喇嘛手里结缘一串或找一串喇嘛念过经的珠子,男子说那你确实应该来,因为我们这里确实有很多喇嘛。
我让他加我微信。自打辞职后,我把朋友圈全删了,让我的过往、现在以及未来不再展现,说不定哪天就嗝屁了,让大家提前习惯一下我的消失吧。所以,我不怕陌生人加微信。可是他不加,说不习惯用,还是打电话方便。我尊重了藏族同胞的简单纯朴。
订完机票,我又和他联系接机的事儿。他说拉萨机场不大,就一个出口,只要我能出来,他就能看见我。我说那么多人,你知道哪个是我吗,他说凭感觉能认出来。我问你感觉我应该什么样,他说一位内陆女性,一个人拉着箱子走出机场,就应该是我。我问你每次都这样接人吗,他说对,只要游客跟他交流的信息都是真的,他不会接错。为了保险,他说他会挂着一条白色的哈达,也让我能一眼认出他。
可是我已经在这站了二十分钟,并没有看到一个他妈的脖子上挂着哈达的男人,打电话也不通,倒是看见一个个游客在我面前上了车,向市区驶去,看得我心急火燎。我并不着急他们先比我先看到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就在那里,早会儿晚会儿都能看见,我担心他们不会也是来找珠子的吧,被他们抢在前面了!作为一个胃癌三期来到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的人来说,我时刻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这时候,一辆满身泥泞的面包车停在我面前,车窗正上方挂着一条白色的哈达。一个面色红黑、头发带卷的男子摘下哈达,匆匆下车,举到我的面前。你好,我是丹增,他说。浓郁的藏族普通话。人我倒是不意外,难道这辆面包就是他所说的私家车?我疑惑地看着车,疑惑地看着他。
你迟到了,电话也不通。我上来就表达了不满。
欠费了,现在充值了,你再试试。丹增憨厚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像牙膏广告的最后一个镜头。他又说,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去买哈达了。
你不是说能认出我吗,可以没有哈达,我说。可是我答应见面时会戴一条哈达的,扎西德勒!他又一次递上哈达。不能不接受了,我学着电视上的样子,低下头,让他披上。
请上车。丹增推开左右滑动的车门。
我走到车前,差点被车里飘出的气味顶出来。
全程都坐这辆车吗?我问。
对,二十四小时给你用,不拉酥油了。
拉什么?
酥油,我是做酥油的。
你不是做导游的吗?
这几天不做酥油了,给你做导游,上车!
等会儿,我说我要找一个资深的导游——你第一次做导游?
我打小在这长大,没有不认识的地方,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命怎么这么不好,竟然赶上了一个棒槌。棒槌正咧着嘴,露着他的白牙笑。真他妈想退单,看到他那无辜和无邪的表情,觉得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对人别那么残忍,世界对我才不会太残忍。
硬着头皮上了车,车座套是纤维布的,泛着黑,好在有块洁白的坐垫,能让我坐上去。丹增说这是新买的,特意给我准备的。可是车座靠椅也油腻污黑,要不是身上的这些衣服对我不再重要了,我真想出钱让他当场就换一套座椅。
车子启动。之前我做过功课,机场到市区一个多小时。现在是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十点前可以入住酒店,好好休息一晚。
我把酒店名称告诉了丹增,他不知道这家酒店,拿过我的手机看了一眼地址,说没问题,能找到。我问他不需要输入导航里吗,他说他的脑子比导航好使,喜悦地开着车,太阳斜照在他的脸上,白牙在车内后视镜中更加凸显。他问我听音乐吗,我问什么音乐,他打开,是藏区歌曲,天高云阔的曲风。很配合窗外的风景,他说。
窗外的高山白云蓝天绿水真的很美,越美我越不敢看,闭上了眼睛。
大约开了一个小时,我问是不是快到了,丹增说对,快到了。我睁开眼,想看看拉萨市容。可是半个小时过去,窗外依然一片乡村风光。我问怎么还没到,丹增说快了。又过了半个小时,拉萨市容不但没出现,路还越来越颠簸,我看了一眼表,上车已经两个小时,我问到底什么时候到,丹增又说快了。我说这段路就一个多小时,现在已经开了两个小时,却越来越荒,你要把我拉哪儿去。丹增说这回真快了,之前开错方向了,再有半个小时,准到。我很诧异怎么能开错呢,高速公路就一个方向。丹增说没走高速,走的是国道,能省过路费。我说以后这些钱不用省,我来出。他说,不是谁出的事儿,挣钱都不容易,没必要的钱可以不花。我不得不表现一下甲方的威严,郑重告诉他,我来这不是为了省钱的,我是为了高兴的。他说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人。我也不客气地说,那是因为你第一次当导游,以后你会碰到很多。他竟然说,如果都是我这样的游客,他就不当了。要不是身处荒郊野地,我真想叫他停车,给他结账,让他该干吗干吗去。
车真的停了。我去!——不会他先把我赶下车吧,这是哪儿我都不知道,我看了眼手机,4G图标变成了E。
继续开吧。我语气稍稍缓和着说。
我也想开,车坏了。他下了车,掀开车盖,开始检修。
我算服了。一步错步步错,根据我以前的经验,开局不顺的事儿,后面波折会更多,在机场就不应该上他的车。
能修好吗?我也下了车。
看命吧!
竟然听到这个词——看命吧!什么叫看命吧?我他妈命好能来这吗,我他妈命好能赶上这辆破车吗!
我左右看了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见不着人影。姐也不是小白,我告诉这个藏族男子,来之前已经把手机定位了,如果我在哪儿出事,家人会报警,警察依据位置跟踪会找到他。他不紧不慢地说,你出不了事儿,只要你不自己乱跑。什么叫我乱跑,明明是他乱开,现在已经十点了,我不但没有住下,连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学过修车?我问。
没有,但经常能修好。他低头鼓捣着。
真搞不懂他们这的生活。
拉萨天黑得晚。北京时间晚上十点,这里还亮着。丹增修着车,我闲得无聊,拿出手机冲着远处的一条河拍照。丹增说那条河叫拉萨河,翻译成汉文是“快乐河”,让我多拍几张,还说这儿的日出特别好看。我他妈哪快乐得起来呀,属于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快乐河”又插进来一杠子。
我不是来旅游的。我直言不讳。
来都来了,看一看怕什么。他说。
我当然不能说怕时间不够用,我犯不上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说我胃里有火山会喷发。
天一点点黑下来,没有路灯,信号几乎为零,滴滴叫车软件打不开。他还让我打开手机的电筒,给他照着。我说怎么不用你自己的手机,他说他的手机没有手电功能,拿出一看,果然,一款非智能手机——怪不得不加微信。
我照了半天亮,得到的答复却是:看来命不太好,没修好。
我他妈什么时候命好过!
修不好还让我打着手电,浪费电量。电池已经显示红色,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他还理直气壮。
现在怎么办?我踢了一脚车轱辘。
往上看。他指了一下天上。
我一抬头,看见了璀璨的星空,被震撼了。
美吗?
赶紧修车!
这时候远处的路上出现两个亮点,一辆车正向这边开来,亮点越来越大。丹增放下手里的工具,站在路边,伸出大拇指,试图拦车。但来车视而不见,开过去了。
路上又一片漆黑。
拉萨的温度全靠日照,太阳一落山,气温骤降,尽管盛夏,晚上依然冰冷。我坐进车里,除了保护好自己,别的事儿无能为力,也不归我管。我把那条哈达打开,当成披巾,盖住自己。
丹增也回到车里。看到我裹在哈达里,说不能这样,哈达是圣物,应该恭敬。我说你不用管我,这时候你不应该出现在车里,应该去解决问题。他说再来车他会下去拦的,但是现在路上没有车。我说如果一直没有车怎么办。他说不会的,天亮了就会有车路过。
妈蛋,难道真要在这看日出。这是身体健康的十八岁少女干的事情,我这种人需要的是一张舒适的床,睡到自然醒。我没说话,裹紧哈达。
你应该时刻记着,世事无常。丹增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我他妈当然知道什么叫无常了,无常要不发生在我身上,我能来这吗,我不是来上课的,但没必要跟他说这些,我还是没理他。
我已经联系我的朋友了,他们会互相转告,想办法带咱们回到拉萨。丹增说。
反方向有光射过来,丹增赶紧跳下车,站到路的另一边拦车。依然未果。
丹增又回到车上,有些无奈,说如果是“藏”开头的车牌,就会停车。我说天那么黑,你怎么能看清车牌。他说他们没停车,一定不是藏族司机,所以车也是从外面开来的。我对他这种论断很不满,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我扭过脸,不再理他。
他突然一脸严肃地告诉我,这里晚上有时会有抢匪出现,到时候别太贪恋财产,要什么都给他……
我掏出手机,准备打救援电话,无论110、120还是119,只要能把我从这里弄走,多大代价都可以。先打了110,我说我困在路上了,周边可能有坏人,希望得到帮助。电话那头说如果需要拖车,就打道路救援电话,如果遇到险情,可以打这个报警电话,他们需要了解险情情况和具体位置,会决定派多少警力来处理。我试图说清到底是什么险情以及所在位置,但信号不太好,说话时断时续,讲着讲着,手机没电就自动关机了。
我管丹增要手机,他说刚才开玩笑的,这里没有坏人。看他若无其事且暗中得意的样子,倒真像是开玩笑。但我不跟他开玩笑,我说抢劫的人开的车,是“藏”开头的车牌吧!他呵呵一笑说,你们汉人嘴真厉害,然后乖乖掏出手机。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他朋友打来的,知道他的车坏在路上,准备过来接,丹增描述了位置,说不超过一个小时,他的朋友就会到这里,不用再联系其他救援了。我说你的朋友不会像你一样,一个小时的路程开三个小时吧。他说那也没关系,既然朋友说来,就一定会来,无论几点到,等就是了。
我想上厕所,也想喝水,从机场出来已经三个小时了。我先表达了喝水的愿望,他说没问题,拉萨河里的水可以喝。我问你们平时都喝那里的水吗,他说牦牛才喝,他们和内地人一样,喝纯净水,但是现在没水了,不想被渴死,只能喝那里的水。
见我沉默了,他笑着拿出两瓶矿泉水说,刚才开玩笑的。我接过矿泉水,拧开,严肃地告诉他:以后少开玩笑。他却说:你真厉害,能自己拧开瓶盖!
我说,我还拧断过鸡脖子。他上半身往后一撤,像躲什么似的说:我们也吃鸡肉,但不是这样让鸡变成肉的。
我的目的达到了,不再理他,喝完水,自己下了车,找适合上厕所的地方。他按了一声喇叭,指着不远处的几棵树说:那后面可以。我厌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本来是打算去那里的,但是现在不能去了,又另寻他处。
我回来,却发现丹增不见了,车里车下都没有。瞬间,各种可怕的念头在我头脑中掠过:躲避责任逃跑了?真被人劫走了吧,我躲过一劫?不会是去偷看我上厕所了吧,虽然一切已被我视为身外之物,那也不能容忍这种猥琐的事情!
我按下喇叭不撒手,尖厉的声音划破夜空。丹增慌慌张张从另一侧跑来。
干什么去了?我问。
看!他捧着一些小蘑菇,举到我面前说,刚才采的。
捡这些破蘑菇有什么用?
吃。你一定爱吃。
我就不可能吃这玩意儿的。我万分肯定地说。
丹增打开车里的灯,从后备厢找出一个小纸盒,把蘑菇一个个整齐码放好,然后把盒子放在车里稳当的地方,又盖上后备厢。看他并不像是对待一把蘑菇,而是一把珠宝的那样,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问他,为了这几个蘑菇,如果刚才我遇到坏人怎么办?他说,你手机不是定位了吗,被劫走了我可以报警。他倒真信了,也好,至少离开前在他这,我是安全的。
终于,他朋友的车没有帮助我加深对“无常”的认识,及时赶到,甩出一根绳子,拉着这辆破面包,一颠一颠向拉萨市区驶去。
我坐在前面的车里,回头向后面的面包车看去,车里的灯一直亮着,方便前车了解后车的情况。丹增在车里手扶方向盘,得意地冲我招手,似乎在说:相信我,没错吧!然后伸出食指,又指向头顶。
我打开车窗,探出头,仰起脖,又看见了璀璨的夜空。
3
布达拉宫就在我的窗外。建在一座不高的山坡上,标志性的美学风格让人一眼就能认出。瓦蓝瓦蓝的天空下,白是一种鲜艳的白,红是一种凝固的红。外围有白塔,经幡舞动,人如蚂蚁般,绕着它在走。前面是一片广场,有车辆经过,后面一座更高的山衬托着它,山上有云,缓缓飘过,仪式感很强。
北京时间上午十一点,我拉开窗帘,看见了它。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算是看过布达拉宫了,找到珠子就回京。
昨晚睡得很不好,入住酒店已经凌晨。一路折腾,加上高原缺氧,又是新环境,没怎么睡着,想的都是珠子的事儿。天亮前勉强有了一段有效睡眠,珍惜来之不易的休息机会,我也不管几点了,就是睡。昨晚跟丹增约的是早上九点半在大堂等我,我迷迷瞪瞪给他发短信,说我准备好了会下去的,让他不要催。反正我花钱了,行程和时间都由我定。
十二点,我走出电梯,看到丹增正局促地坐在大堂的侧面沙发上。昨晚他说一定会把车修好,现在看到我,人松软下来,冲我招手,又露出白牙笑,看样子车真的修好了。我走过去,直接跟他说出发吧,没问他是怎么修的,也没问他修到几点睡没睡觉。他既然接了我这单,这些都是他该做的,就像我辞职前接的案子,无论干得多苦,不觉得别人欠了我。
丹增问我要不要先去吃饭,可以去吃石锅鸡,里面有各种营养食物,土鸡、松茸、野山菌……一想到这些东西塞进肚子给我满目疮痍的胃带来的麻烦,我就没了胃口,说只想喝点稀的。他说那就去喝酥油茶。
进了一家小店,丹增跟这很熟的样子,和谁都打招呼。我找了靠窗角的位置坐下,藏族服务员小姑娘拿着本儿过来问吃什么,我反问有菜单吗,丹增说这里用不到菜单,他来点就好了。丹增用藏语跟小姑娘说了些什么,小姑娘一边往本上记,一边呵呵笑,记完,看了我一眼说,稍等,然后转身走了。
我问丹增刚才和小姑娘说什么了,他说点餐呀。我说那她笑什么,丹增说他跟小姑娘说我是北京来的贵客,做好吃一点。我又问那她干吗那么看我,他说那是她觉得你好看,我说以后当着我的面别说藏语。
点的餐上来了。全部品尝了一口后,我得出结论,不愧是和北京有时差的地方,食物口味差距也大。酥油茶应该是全中国IP卖得最好的饮品,听着它就觉得应该喝一杯,喝下去却是腥的,味道和这个浪漫而文艺的名字一点不般配。酸奶倒是名副其实的酸奶,酸得你不想吃第二口。甜茶还能凑合喝喝,但也不敢多喝,糖会给癌细胞提供生长的能量,我在这方面已是半个专家。
丹增一个劲儿劝我多吃点,我说我饭量就这么大。见我不怎么吃,他也放不开,我说你尽管吃,不用管我,点的东西别浪费。
结账的时候,老板说不用了,他请客。丹增也说不用了,他们是朋友,就算招待北京来的客人了,然后他俩又用藏语嘻嘻哈哈说了些什么才离开。
上了车,我又重申了一遍,以后当着我的面别说藏语。丹增说没问题,问我要不要先去布达拉宫看看,我说不用,直接去找珠子。
丹增的表弟就是倒腾珠子的。我以为是开店的,或者至少有个摊位,结果丹增带着我在一个多岔路的路口找到他表弟,他表弟身上挂着各种珠子,胳膊上还套着珠子,正站着卖。
丹增说这里是拉萨最热闹的集市,想买货真价实的东西就来这,其他地方卖的都是针对游客的样子货。当地人管这叫“冲赛康”,就是集市的意思,戏称“高原上的义乌”。
得知我对珠子的要求后,表弟说我来晚了,每年5月是凤眼菩提子下树的时候,采摘完泡在酥油里,还真会有喇嘛来给加持,然后做成念珠。这类珠子,基本一上市就会卖光,因为这是准备修行的藏民的必需品,供不应求。准备修行的藏民,至少要磕十万个头,念十万遍咒语,需要一串这样的珠子来计数。丹增问一串剩下的都没有了吗,或者别人那里还有没有,表弟说大家都找这种珠子,现在都8月份了,有库存的也早清仓,但是再过九个月,又可以买明年的珠子了。
丹增一直用汉语在跟他的表弟交流。我说我等不到明年,就想这趟搞一串,可以加钱,有没有想转让的。表弟说藏民买到珠子后,这串珠子就会陪伴他一生,一般不会转让,藏人不会为了钱,改变自己的习惯。我问丹增怎么没有珠子,丹增说他每天还要工作,还要开车,手里拿着一串珠子不方便,还没准备修行,但也是早晚的事儿。我又问表弟,那些酥油泡过的珠子,真能粘走人的恶业吗?表弟狡黠一笑,说那是你们汉人故弄玄虚,给珠子涂上油,弄得黏糊糊的,说是酥油泡过喇嘛加持过,法力加倍,能卖高价,其实我们用酥油泡珠子,是因为这里干燥,怕珠子裂了。
放着钱不挣,所以我相信这些才是真话。我问丹增,你不是跟喇嘛熟吗,我买一串普通的珠子,请喇嘛加持一下怎么样?丹增说只要喇嘛这天心情好,应该没问题。我让表哥给我找了一串品相好的,很遗憾不是凤眼菩提的,问价钱的时候,我真希望能贵一些,结果价格比我想象的便宜多了,以致让我有了疑惑:才花这么点儿钱,能治病吗?但是这串品相确实很好,现在我除了是半个肿瘤专家,也是半个珠子专家。
带着这串珠子,丹增开车拉我去了拉萨郊区的一座寺庙。一进大门,丹增直接往旁边的一间小屋拐,说那间房子里住着他的同乡,每次他来供奉酥油,都交给这位同乡。
结果同乡不在,同屋有个年轻喇嘛在念咒。年轻喇嘛说丹增找的这位喇嘛还俗了,昨天离开了寺院。我听了还挺震惊,不亚于听到身边某个熟人出家了。丹增却早有准备似的,说他终于还俗了,挺好。
本来丹增想托他的同乡,把我的念珠送到大喇嘛那里,让大喇嘛加持一下,现在同乡不在了,丹增就问同屋的喇嘛,能帮这个忙吗?他平时总来找同乡,和这位喇嘛也熟了。我赶紧掏出两份准备好的红包,放在一旁,说一份供养他,一份供养大喇嘛。同屋喇嘛让我收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说,这事现在找他不合适。我问怎么不合适了,红包可以再厚点儿。他说不是这个意思,因为自己头两天刚刚破了戒,正在修忏悔法,出于为我好,最好这事儿不要找他。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丹增用藏语跟他聊了两句,然后告诉我,他们这有个说法叫缘起,念珠这种事儿需要一个好的缘起,也就是起个好头儿,持戒修行都好的喇嘛参与才是好的缘起,同屋的喇嘛觉得自己的罪业还没忏悔完,无法堪此重任。我说那就等他忏悔完,同屋喇嘛说要念四十万遍咒才算忏悔完,我问什么时候能念完,同屋喇嘛说什么都不干的话,也要念十天。丹增拉着我离开房间,没再耽误这位喇嘛的时间。
我问丹增接下来怎么办,丹增说别的喇嘛他也不认识,要不等十天以后再来看看这位喇嘛的情况。我说我等不了十天,丹增说这珠子对你这么重要吗,如果是为了念佛,心诚更重要,我说反正我就想尽快找到一串。
这时候路过和正在站立的藏民突然冲着一个方向纷纷跪下,丹增往门口一看,也赶紧跪下,告诉我迎面走来的这位是寺院的活佛,也就是大喇嘛。我没有这方面的训练和诉求,没有跪,看着大喇嘛在面前经过,后面跟着两位侍者。
突然,我看到他手腕上的佛珠。
我问丹增,我想问问活佛能不能把手腕上的佛珠送我。丹增说那是活佛,我说活佛不就是普度众生有求必应的菩萨吗,我不白要,可以供养他钱。丹增说,不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无论是怎么说的,我现在要是不问问,那就是在冒生命危险。出于对生的渴望,我向活佛走去。
丹增站起来,赶紧拉住我,我想甩开他的胳膊,但是他攥得太紧。眼看活佛就要上楼了,为了不错过这次机会,我用另一只手搪开丹增的胳膊,说:你没资格管我。
我当然觉得这样不合适,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做过公司高管的人,但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听不到别人告诉他要点儿脸的声音,只能听到自己喊救命的声音。
被我甩在身后的丹增似乎很愤怒,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眼睛都气红了,浑身发抖,然后一扭头,转身出了寺院。
他爱走不走,我不能白来拉萨一趟。我加快脚步,在大喇嘛上楼前,挡在了楼梯口。
从寺院出来,我看见丹增的那辆破面包车还停在门口,敞着车窗,他就坐在里面。我向车走去,丹增也不看我,仰头望天。
我走到车前,一拉,门开了,便坐了进去。
走吧。我说。
去哪儿?
回酒店休息。
丹增发动了车,把我送到酒店,一路没话。
我说我上去休息了,让丹增也先回去,明天的行程我计划一下再告诉他。丹增嗯了一声,出了大堂,向车走去。也没问我要没要到念珠。
我回到房间,洗了个脸,电话响了,服务员说有位叫丹增的先生在前台留了东西,让转交给我,我说送上来吧。
服务员送来的是一个信封,背面七扭八歪写了两行汉字,像小学生写的,写的是:对不起,接下来的行程不能接待了,请找其他能配合的导游吧,这两天的费用就不用了,算我半途而废的罚金吧,另附上三百元去机场的车费,我把你接来,也要负责把你送走。
我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三百块钱,两张一百的,两张五十的。我给前台打电话,问留下信封的人还在不在,他们说他已经开着车走了。
不能让一个藏族司机把我看扁了。
我用彩信给他发了一张照片。然后用短信告诉他,这不是什么火山,更不是他捡的那些蘑菇,这是我的胃,它有病,很严重的病,癌症。
我又发了第二条短信: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吃东西了吧,明白我为什么不去布达拉宫也要先找到珠子了吧,我在跟死神赛跑。
念珠找到了吗?丹增回了短信。
没有。
我没有得到大喇嘛的念珠。当我站在他的面前时,突然说不出话,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一位喇嘛,不仅仅是紧张。我的唐突出现并没有惊扰到他,他看着我,笑容就像头顶的阳光,慈祥安宁,厚重坚定,让我忘了自己的处境。之前一直紧绷的弦在这一刻,“啪”就断了,抽在我的脸上,似乎提醒着我:你真好意思要吗,哪怕给了你,真能治病,但你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吗,你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的最基本的东西,比起生病,这么活下去才是煎熬……我下意识双手合十,弯腰颔首,说了句扎西德勒,然后闪开身,让开路。大喇嘛笑了笑,仿佛原谅了一个来承认错误的孩子,跟我也说了句扎西德勒,便上了楼。我站在原地,完全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我跟丹增说,没开成口。
我去给你找珠子,三个小时后送来。
是丹增发来的。
我给他回短信:我已经不是一定要找到珠子了。
等我。他回了俩字。
随后又一条短信进来:你那么美,不会死的。
我笑了。
三个小时后,丹增真的把一串珠子放在我面前。配饰简单,珠体圆润,一层包浆已呈玻璃化,棕中泛红,散发着淡淡的奶香。
哪儿弄来的?
我妈的,真是喇嘛送给她的。
你妈妈有很多串吗?
只有这一串,她用了三十年,送她的喇嘛已经圆寂了。
那我不能要。
她听说你病了,很愿意送给你。
她以后用什么?
她说念佛不就是让人学会放下吗,连一串珠子都舍不得,怎么能放下。
多少钱?
送给你的。
那怎么行?
当然行,反正也是喇嘛送她的,你正好需要。
喇嘛为什么会送她?
我家以前是做酥油的,现在也做,每次做完她都给寺里送去一点儿。我三岁那年病了,她对喇嘛说准备为我磕十万个头,喇嘛就给了她这串念珠,后来我的病也好了。
我又拿起这串念珠看了看,颗颗晶莹,原本木质的东西,已被摩挲得剔透,既苍老,又亮新。我问丹增,我能去看看你妈妈吗?
丹增犹豫了一下说,可以,明天。
4
我比约定时间提前十分钟下楼,丹增和他的车已经在那里了。他说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家在郊区的村子里。我问他这两天都回家住了吗,他说没有,就睡车里了。
我们出发了。我手里拿着那串念珠,一颗颗拨动,注意力全部在拨动珠子的动作上,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如果这是一种转移疗法的话,确实见效了,至少我现在没有因为日子所剩无几而更难过,我又有能力欣赏窗外的天高云阔了。到拉萨三天了,我才发现天能这么蓝。
一块蓝天连着另一块蓝天,跟着蓝天走,就不觉得时间长。丹增的家坐落在蓝天延长线的山坡上,一条河在下面经过,面包车可以开到家门口。门外就是草地,散放着几十头牦牛,安静地吃着草,对人和车的到来无动于衷。
丹增的家还是那种藏式老房子,泥坯的墙壁,毛毡的屋顶,上下两层。泥巴外墙上贴着一片片像普洱茶一样圆饼状的东西,丹增说那是正在晾晒的牦牛粪,可以烧火。屋里宽木条铺的地板上,码放着一个个圆木桶,有的短粗,带着拎手,有的细长,里面还插了木棒。
丹增的妈妈从二楼下来,背有些驼,穿着藏式的袍子,也拿了一条白色的哈达,笑吟吟地向我走来,给我戴上,我们用扎西德勒互相问候。我掏出昨天晚上特意出门挑选的礼物,一串绿松石项链。丹增今年三十三,我推算,他妈妈应该在六十岁左右,我观察了街上这个年龄的藏族妇女后,觉得送松石项链不会突兀。丹增妈妈不要,我也很直接,说您送了我念珠,无论怎么我也得送您一件礼物。丹增妈妈说她送我念珠不是为了和我换礼物的,我说我知道,但回送您一件,我才过意得去。丹增妈妈仍死活不要,丹增劝她收下,这样我能高兴一些。他妈妈这才不再往我手里推,让我坐下喝茶,她去打酥油茶。丹增说我喝不惯酥油茶,翻箱倒柜找铁观音,是他去成都带回来的,我说别找了,我应该学着接受各种味道,就酥油茶吧。
丹增切下一块酥油,放进打茶筒,又加入盐粒,开始搅拌。我问他酥油是怎么来的,丹增指着地板上的那些木桶说,用这种水桶接好牦牛奶,然后再用这种有木棒的长筒打,酥油就出来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到,牦牛奶是白色的液体,怎么就能打出黄色的酥油呢?丹增说,等打的时候你看了就知道了。
丹增说他之前每天就是打酥油,打好后拉到拉萨的市区,给酥油茶店和寺庙送货,日复一日,觉得无趣,打算换种工作,就在网上接了我的单,想转行做导游。但是经过这几天,发现导游并不好做。我说也许是你没遇对游客,换成别人,你可能会爱上导游这一行。他说也未必,他发现自己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先要了解汉人的生活习惯,知道汉人喜欢什么。他说外面的那辆面包车他就很喜欢,但是估计没有汉族游客会喜欢。我说如果你结合自己的优势,比如安排游客深度游,来这里近距离接触牦牛,或者参与打酥油的过程,最后再吃一顿藏餐,也是一种可能,我现在就打算这样实践一次。丹增说真的可以吗,我说当然,如果你家有多余的房间,还可以安排游客住一晚,丹增说,真有。
晚上丹增的妈妈给我做了藏面和土豆饼,吃着很顺口。吃完,我在外面烤火,欣赏着太阳落山。这里的夜晚很静,听不到车声,只有噼里啪啦木柴燃烧的声音。
丹增妈妈抱着劈柴来填火,填完,搬了凳子坐在我一旁说,姑娘,想开些。
我点点头,冲她笑笑。
她又说,藏人有个传统,接受的教育是从出生那天,就把自己观想为要死了,这样每天还活着,就能快乐地生活。
太阳沉入山底,丹增拎着木桶,去远处的山坡上挤奶。丹增妈妈说,三十年前,丹增得了一场奇怪的病,这里治不好,也没有条件去内地治,她就把丹增当作已经死了,每天也当成自己活着的最后一天,念佛,打酥油,一部分卖掉,一部分送去寺庙。她没有被有可能发生的丧子之痛控制,每天睁眼看到丹增还活着,自己也活着,便努力快乐地去过每一天,感受日常生活中的点滴美好。几年下来,丹增奇迹般地好了,她自己也没有减少一天的快乐。
他妈的,我怎么才来西藏,应该早三十年来才对。我应该第一次考试不及格的时候就来,应该第一次失恋后就来,应该第一次被老板骂的时候就来……那样,我这三十年就是快乐的。可是没有来,我这三十年,越活越错。
藏区宁静的夜晚,能让人想明白很多事情。
昨晚挤好的牦牛奶,经过一宿沉淀,开始固化,可以打酥油了。
丹增把沉淀过的牦牛奶倒进“雪董”里,就是之前我看到的那种细长的木桶,拿着像活塞一样的木棒上下挤压。他说这个过程是把奶打散,让液体和固体分离,当然不是几下就能做到的,需要上千下。我尝试了几下,木棒和桶壁贴着紧密,加上半稠不干的奶水的黏合,没点儿力气还真干不好这活儿。丹增妈妈说,力气是干着干着就有了的。
丹增挤压木棒上百次后,静置一会儿,兑入温水,再打,如此反复。渐渐地,木棒上出现固态的奶渣,丹增说,酥油就快出来了。很快,雪董里出现了米黄色的酥油,已经从白色的奶液中分离出来。丹增捞出酥油,用手挤压,挤出残存的奶水,酥油就算做好了,金黄软嫩。
需要把酥油送到订购的店里。丹增打算让邻居家的十八岁小伙去,他当导游的这几天,就是支付了小伙工钱,让小伙帮着打酥油、送酥油。我说还是你继续送吧,我陪你去,也算旅游了。我帮丹增把酥油装进车,跟他的妈妈告别。丹增妈妈送了我一句话,她说心本身像天空般广大,遇到问题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检查心是不是还像头顶这片虚空一样,可以容纳万物。丹增说他就是因为听了妈妈的这句话,现在不爽了就抬起头看看天,很管用。
离开了丹增家,他妈妈把我们送到门外,看着车开走。临走前,我悄悄把他妈妈的那串珠子留在二楼的佛堂。我觉得我的心正在变大,可以装下没有一串珠子这件事情了。
在去往拉萨的路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位“调气治病”的神医打来的,他说有个好消息,他遇到了一串合乎标准的念珠,主人着急用钱,忍痛割爱,准备出让。我问多少钱,他说主人要十五万。我说好,我考虑一下。他说这个价格还有商量,我说好,我考虑一下。他说治病要抓紧,我说好,我考虑一下。我终于搞清一个事实:原来“神医”是卖珠子的。第一次去他的诊所时我也没辨认一下,墙上那些和明星的合影是不是PS的。我放弃了奢望,接受了那些能用医保卡的医院开出的诊断。
我和丹增先去了大昭寺。院子里有一群藏民在干活,年轻的男男女女唱着歌,踩在一片未干的泥地上,每人手里拿着等身高的一根棍,下端是一个圆形的底部呈平面状的麻布墩,配合着欢快的踏步,一起跺打在泥地上,看样子是想夯实脚下的这块地,整齐划一。歌是藏语的,曲调上口,我站在一旁,欣赏地跟着唱。一个年轻女孩走过来,把她手里的木棍递给我,拉我站到那片泥地上,参与其中。我都好久没唱过歌了,更好久没跳过舞,跟着他们的节奏,好像回到了中学的联欢会。头顶的阳光,也像那年夏天操场上的。丹增用我的手机替我拍照,宛如当年在操场经过,总希望有男生看过来一样。
海拔高的地方,平原来的人,稍一运动就喘。跳累了,我把木棍还给那个女孩,她冲我伸了一个大拇指,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从修图效果看,调高了对比度。我喜欢这双眼睛。
我和丹增进了寺院的庙宇。他拿出一块酥油,让我放到点燃的酥油灯旁。他说等灯碗里的酥油快烧完了,会有人把供在外面的酥油添进去。还给了我一个口罩,免得嘴里和鼻子里的飞沫溅到酥油上。
我捧着酥油来到佛像前,第一次做这种事儿,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恭敬。以前我只相信自己,但是刚刚,在我进来前,在大昭寺广场上看到一位藏族妇女磕长头,每走三步就俯身贴地,虔诚礼拜。她左右手拴了两根绳子,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三人同行,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虔诚,旁若无人。看到这位女性以及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将如此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当成生活里的一种日常时,我觉得她们无比自由,无比高贵,无比平等,深深被她们的坚定折服。此时,面对油灯,我觉得该放下所有累赘的想法,打开自己,把自己交出去。
看着暗黄色的火苗,我突然意识到,万事万物都是一股能量,能量越强,火焰越旺,但最终都会熄灭。油灯长明,是因为有人不停地往里添酥油,完成了火焰的一代代转世与流传,身体总有完蛋的那一天,但只要有勇气,灵魂就可以不灭。勇气是人类之光长明的酥油。
供完酥油,丹增说绕着大昭寺转一圈会很吉祥,我说那就转三圈。每次绕到大昭寺门口的时候,都会看到一个男人,闭着眼睛,伸着手指头,朝大昭寺的外墙壁走去,那里镶嵌着一个小石碑,上面有洞。丹增说,如果闭着眼睛能把手指插进洞里,代表来年会顺利。
我试了一下,站在石碑对面,闭上眼,举着手指走过去。一下就成功了。丹增说,太棒了,你一定会康复的!我开心地笑了。
然后我们又去了布达拉宫,我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卫生间上了厕所,也算不虚此行。中午,我让丹增带我去吃石锅鸡,还喝了啤酒。拉萨牌啤酒很好喝,丹增说这是因为这里的水是全世界最干净的水。是呀,如果我一直喝这里的水长大,一定不会得现在这病,能喝到这里的水是种福分,有福分的人不会每天堵车、加班、熬夜、一个人有苦说不出。
吃完饭,我们去给茶馆送酥油。这次我没有着急走,要了一壶酥油茶,坐在窗边,慢慢地喝,享受着拉萨午后的阳光。好久没有这么惬意地喝个下午茶了,十年前在北京的CBD上班的时候,就盼着在写字楼下的咖啡馆喝个下午茶,没等喝上,我的工作就换到海淀了,中关村的下午茶也没享受几次,我就来西藏找珠子了,到了这里,再不喝就来不及了。我看着窗外过往的藏民,有人拿着转经筒,有人带着狗,还有拿着单反的年轻游客,举着相机对着各种土著场面一通拍。我突然萌生一个想法,也在这开一家酥油茶店。我不能待着等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我开始观察记录这家酥油店的各种细节。我不是要作为这家店的竞争对手,而是和这家店一样,为所有在路上的人提供一个歇脚的地方——身体需要歇,心更需要歇。
待够了,丹增问我还想去哪儿,我说想去第一晚路过的拉萨河看看,那天太黑了,什么都没看见。丹增说如果想靠近河边,只能走那天的国道,我说没事儿,车坏了我有经验了。我们愉快地上路。
丹增介绍着,拉萨河是雅鲁藏布江的一条支流,他们村子的那条河,又是拉萨河的一条支流。他们小时候做完坏事后悔了,就会把自己的道歉写在纸条上,叠成船放进家门口的那条河,纸船顺流而下,会被冲进雅鲁藏布江。雅鲁藏布江有灵性,可以洗涤一切罪恶。我说那看来我需要叠一艘大船,不知拉萨河能不能载动。丹增说我看着不像那么坏的人,哪怕我真的那样拧断过鸡的脖子,一张作业本的纸可能写不下,一张报纸也应该够了。我又开心地笑了——我好像真的还有救。
车子驶过一片农田,有人在地里牵着牦牛干活。看到这一幕,我觉得之前的自己和那些牦牛没什么两样。我的农田就是写字楼,每天早上扎进去,天黑了才出来,还为自己能够忙碌着沾沾自喜。牦牛没有选择,难道写字楼里的人也没有选择的能力吗,或者说,人类共同选择了GDP,这是不是人类最失败的地方?别说我反人类,是人类自己选择当一头牦牛,不拿自己当人的。
我突然想到了丹增的那位喇嘛老乡,问丹增怎么看待他还俗的事情。丹增说由衷地替他高兴,终于越狱成功,他早就不想当喇嘛了。在寺里他要遵守种种规定,按时上课下课考试背书,他喜欢的是画画,画唐卡。他觉得画佛像的时候,心就是平静的,不需要背那些枯燥的东西,记住了也许有用,但对他没用,他越背越乱。丹增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强扭不来。我没说话。丹增看出我心有不甘,又说,无论什么命,尽情地去活,开心地去活就是了,反正都是命中注定。说完自己嘿嘿傻笑起来,笑得像个孩子,我想下辈子如果还做人,有选择机会的话,就选一个也能这样笑的命运。
路的斜前方出现了雪山,我说就这吧,去河边看看。丹增把车开下公路,停在一片有草的地方。
水面上的野鸭子因为我们的到来,往远挪了挪,和我们保持着距离,也不飞走。已近黄昏,远处的雪山在斜阳的映照下白里透出微黄,有了邻家的味道,不像之前那么巍峨冷漠了。水流缓慢,没有我想象的清澈。丹增说这是圣水,可以洗头。之前听了他们叠纸船放进河里忏悔的故事,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蘸蘸这里的水。
我俯身跪在地上,头贴近河面,看着一股股河水在眼前流走,像往事一样不再回头。水面上倒映着雪山,山峰已经被夕阳染红,像一座座火山……我意识到自己又开始被下滑的命运缠绕,一闭眼,头扎进水里。
河水冰凉。我知道多凉的水也不会扑灭肚子里的火山,知道被河水冲洗只是滋养一下美好的愿望,一些事实是无法更改的。心即便再宽广,能舍弃一切身外之物,却装不下自己就要消失这件事儿。我哭了,在水里哭得稀里哗啦,也许我的眼泪能流进雅鲁藏布江,但河水带不走我的悲伤。我他妈不想死。
在水里呛了水,但我不愿意抬起头,不敢面对水面上的世界,如果现在能沉到水底就此结束痛苦,我非常乐意。
我在水里剧烈地咳嗽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突然感觉肩膀被一双手抓住,我知道那双手要把我从水里拉起,我抗争着,拼命不被它拉起。
还是没有坚持住,我的头从水里拔出,我闭着眼睛被放倒在草地上。丹增在我耳边喊着:睁开眼!睁开眼!我闭得更紧了。
这时丹增说了一句话,是我从拿到胃镜照片以来,听到的最宽慰人心的话:死不是对人的惩罚——你更不要惩罚自己。
我睁开了眼,看见了正上方的天空,湛蓝、广袤、无垠。
对,能让我看到这么美的天,肯定不是在惩罚我,我为什么要惩罚自己。我是比别人少活了几十年,但我永远停留在现在,比别人少经历了衰老,我没有输,我要为自己高奏凯歌。
丹增又说了一句话:没有谁能一直活着,活着是一种偶然。他说这些话都是那个喇嘛同乡告诉他的。
对,所有人和这个世界,都是偶然相遇。我给当成了必然,我沮丧个屁呀!在这种偶然里,我应该尽情去快乐。
我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丹增倒立的半张脸,他在我头顶的位置俯下身,在我额头亲了一下,说了句:You are beautiful!
我先是一愣,随即在我体内潜藏了多年的火药被点燃。我都多少年没被男人亲过了,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话了,这也是上天的恩赐吗?
我坐起来,和他面对面,冲着他的嘴咬了过去,我俩黏在一起。我们像电影里两个摔跤的孩子,胳膊交织在一起,滚来滚去。
一块大石头挡住了我俩的去路。在大石头后面,丹增的手伸进我的衣服。我享受着,同时也冷静地对他说:这里不行。
丹增说你等一下,然后冲着车跑去,竟然拿出一顶帐篷,支了起来。铺好地垫,丹增坐在里面,拍着地垫说:进来吧,很软的!
现在想想,脸还热,依然有点害臊,我怎么就那么为老不尊,看到周围没人,真钻进去了。但当时真的是义无反顾,为什么不纵容自己一次呢,我们都是被世界偶然搁置在此的生灵。
事后,丹增竟然在我耳边说了句:I love you more than anything。我哈哈大笑,问他哪儿学来的,他说从电影里学的,我问什么电影,他说是英文电影。为了当好导游,他经常去网吧看英文电影。我说你是个坏导游,就记住这一句话了吧。他说没办法,就这句话好记。我又问他车上怎么有帐篷,总干这种事情吗,他说这种事儿第一次在帐篷里,做导游不知道游客会选哪里玩,游客住宾馆酒店,他就睡帐篷,可以省住店钱。我说今晚你就住我那吧,他笑了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说那天在酥油茶店,他跟服务员说我是他的女朋友,没想到成真了。我说今天不代表什么,以后也不要这么说了,我回去后你就把我忘了。
丹增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也会把你忘掉。他说要是忘不了怎么办呢?我说没有什么是忘不了的,生活自然会帮你解决这事儿。
我现在不需要丹增这样一个男朋友,不是因为我是北京人他是西藏人,不是因为我比他大,只因为我在倒计时,不希望冲过终点的时候,给身后的人增加负担和遗憾。
拉萨用的是北京时间,生活时间比北京晚两个小时。这个季节早上七点,北京的人已经忙碌上了,拉萨的天才刚亮。晚上九点北京的天已经黑了,拉萨的太阳还没落山。慢的这两个小时,让拉萨的生活像比北京慢了两倍。
在拉萨待的这几天,像来到另一个世界。现在,我要回到原来的那个世界去了,因为我的身体更难受了,需要去医院了。
丹增把我送到机场。告别前,我跟他说,再说一遍那句话吧,听了真让人舒服。丹增又说了遍:You are beautiful!
我跟他说,Goodbye!
飞机起飞。
看着窗外,我回想着拉萨发生的事儿和听到的话,仿佛穿成一串念珠,在心里拨动着。那些雄伟的河流和数千米的雪山从更高的位置看下去,如此渺小,如此不值得一提。难道生命比它们更坚固,更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东西吗?
走进安检通道前,丹增叫住我,要送给我一句话。他说藏人有个习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不会抱怨别人,而是认为问题一定出在自己身上,因为自己前世——如果有前世——做的事情,或者说今天以前做的事情,导致了自己此时此刻的状况,他让我以后试试这么去想问题。
坐在飞机上,我试了一下。如果当真这么去想,那么首先就能接受现状了,无论自己现在的好,还是不好,都不包裹着自己了——哪怕是面对快要死了这件事儿。瞬间对世界的怨恨少了,有限的时间里,更愿意去做不只是满足当下的事情,对能产生更长远意义的事情有兴趣了。
当然,这是另一套逻辑。可如果这套逻辑能让人喜悦,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没什么可怕的,北京我回来了!
5
回到北京,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我已经从三期的上半段,顺滑地发展到下半段,接下来就会是四期。我问四期以后是什么,大夫说四期没有以后,人就没了。
火山终于要喷发了。
大夫给了我一套方案,先进行放化疗,看肿瘤是否减小,如果减小,可以不着急做手术,如果又变大了,就马上手术。但是,所谓术后的康复,无非就是多活一天是一天。我没有家人,大夫和我说得很明白。我得提前为自己签字。
我否定了这套方案。
因为我怀孕了。
我不能让孩子在生命开始的第一个月里就要被放化疗的紫外线照射。不愿意在切掉胃的时候,碰到子宫,打扰孩子睡觉。不能让孩子那么小就跟着我被麻药麻痹,我清醒一天,就让他(她)多清醒一天。
癌症患者怀孕,是个利好。逼着我多活一些时间。
大夫不建议生下来,因为不做化疗,肿瘤会继续增长,直奔四期。我说几期都没事儿,我只想安心养胎。大夫说,万一在胎儿出生前,你坚持不住了,胎儿很可能会死在腹中。我说我知道,但如果我不这样做,把孩子拿掉,然后例行公事去化疗,最后我俩谁也活不成,她(他)现在已经在我肚子里了,我只能保她(他)。
为另一个生命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件事在某种时候,不是很难,甚至是一种举手之劳。
大夫说,你身体都这样了,怎么不注意点儿。我反问注意点儿什么,不是你们让我由着性子的吗,我由着了,怀了孕的事实证明,我确实没多大压力。只是我不明白了,都说高原上含氧量少,精子存活率低,我怎么一下就怀了,这个岁数算高龄产妇了,生命力在我身上竟然还这么旺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命运——在我从地球上消失前,又补充了一个?
大夫说,那就进行姑息性治疗吧。意思应该是:姑且歇着吧,听天由命了。
继高考之后,我又可以用天数倒计时了。
以前我的工作是孵化IP,这时候我才对“孵化”有了真正的认识。它需要用心、投入,以及坚定。我必须坚定一个信念:一定能活到十个月以后,无论过程怎样。
现在总说“80后”“90后”的母亲越来越多,缺乏育儿经验,说得好像我们“70后”天生就会养孩子似的,我也是第一次怀孕,我也是一头雾水,我也是幸福又惶恐。而且我还没忘,肚子里除了孩子,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火山口。产科大夫让我多吃,肿瘤科大夫让我少吃,如同给我出了一道题:进水管每分钟进水量是多少,出水管每分钟出水量是多少,问多少分钟池子里的水能蓄满。
此前四十四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减少焦虑,不要畏手畏脚,患得患失。
我打电话给丹增,问他想要个孩子吗,他说做梦都想,可是婚都没结,想也是白想。我说我怀孕了,丹增停顿了片刻,问道,是我的吗?我说对,我也没想到和你会有一个孩子,我想把孩子生下来。丹增说太好了,他卖几头牦牛,把钱给我,迎接这个孩子的出生。我说牦牛不用卖,继续挤奶,继续做酥油,孩子在我肚子里,我自己解决。他要来照顾我,我拒绝了,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现在的狼狈。我说不习惯身边一直有个男人,我会在私立医院生下这个孩子,这里一应俱全,尽管放心。
过了两天,丹增来电话,说他现在什么事儿都做不下去,只想来看我,我说那你帮我做件事儿吧。我让丹增换个智能手机,注册微信,然后去拉萨市区找一家干净的门脸房,拍下图片和视频给我看,我要开一家酥油店。
丹增照我的要求,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八十平方米,不大不小,我很满意。然后我又微信遥控丹增,找到当地的设计师,做了简单的装修,购买了适合的餐桌餐椅。他熟悉拉萨,总能把开销控制在我的预算内。我让丹增以后每天把做好的酥油拉到店里,做这个店的供货商,同时也当店长,打理这个店。我要把这个店留给肚子里的孩子。
我此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高兴。不求回报地付出,能为别人做点什么,有一种通透的、从头发到脚趾渗透的幸福。我真的相信世界上有一种人会无怨无悔地帮助他人,因为随之而来的意义感,是别的事情替代不了的。听说这时候体内会分泌多巴胺,让人快乐,使人上瘾,所以当某些人被这种多巴胺控制的时候,帮助别人会成为一生所求。
我开始呕吐。不知道是孕期特色,还是胃癌特色。吃不下一点东西。更瘦了。
新店开业了,丹增发来照片,看到路人坐在这里歇脚喝茶,我有了一种踏实的幸福。
头两天预检时,听到一对候诊的年轻夫妻聊天,说某个商业明星已安全着陆,带着光环和资产退休了,然后两人列举出各自掌握的数字,讨论他到底套现了三个亿还是五个亿。我现在已经听不太懂这样的谈话了,从拿到体检报告的那刻起,我的意识就飞到高空看着我的肉身,它时刻告诉着我什么是无用功。如果那个商业明星没有孩子,精子活力当然是越多个亿越好,越多越能孕育生命,创造奇迹,但三五亿的钱,有什么用呢?我三十万开了一个酥油茶馆,已经满足到头了。
丹增还发来单独一张桌子的照片,说这张桌子谁也不给用,免得蹭得黏糊糊,将来留给孩子写作业。
有了信念,一件事情就能坚持下来。我顽强地活过了十个月。
临产前,有些紧张,还是把丹增叫来了。想太疼的时候,身边得有个男人递上胳膊让我抓着。
丹增咧嘴露着白牙,打开包给我看,他带来了酥油和小蘑菇。还带来了糌粑,让我尝尝自己店里的口味。
看到这些,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丹增:我的样子有没有吓到你?
我知道我瘦了很多。为了让孩子获得足够的营养,我剪成了寸头。
丹增说:You are beautiful!
我笑了。
丹增的头发比我在拉萨见到他时长了很多,他说留头发代表一种决心。我问什么决心,他说一种必胜的决心。
我的情况特殊,预产期前两天就住进医院。医生让我选择顺产还是剖腹产,我没什么可考虑的,当然是顺产,听说顺产的孩子面对世界的时候,会更顽强——因为他(她)是靠自己的努力钻出黑暗,进入光明的。
大夫说,你这年龄和身体,顺产风险巨大。我说我已经是破产的人了,不在乎风险,只要利于孩子,怎么都行。大夫说我们会尊重你的愿望,但实际情况怎样,还要看那时孩子的情况和你的身体情况。我知道,其实就是看命——看我的命,也看孩子的命。
我的命确实不怎么好。但我现在觉得,命运并不是如影随形的,它站在你的对面,接受它,它就和你附体,成为命运;不接受它,它就像幻影,自动会消失,没资格成为命运。这是我和命运的最后一战。
意志力是一把剑,我得每天把它擦亮。
开始疼了,出现宫缩。我知道快了,让丹增喂我牦牛肉干吃,补充体能。
子宫开口一指多的时候,大夫说接下来会很疼。我说我现在最不怕的就是疼,疼能让我刷出存在感。我被推进产房。
丹增陪我进了产房,在旁边守着,比我还紧张。不知道是不是私立医院的原因,大夫们对这个即将成为父亲的藏族男人很友好,告诉他可以打开电视,看点儿轻松的节目,别给产妇造成更大压力。丹增打开了电视,停留在一个旅游频道,画面上都是蓝天白云。
我打了无痛分娩的针,对胎儿是没有影响的。说是无痛,更是一剂心理安慰,依然很疼。或者说,我不知道如果没打这针,会不会更疼。大夫不时进来检查一下,要等到宫口开到五指。
疼痛越来越频繁,开始无间断的疼痛,也就是一直疼。还没生,我已经大汗淋漓。
大夫又一次检查完说,可以生了。
助产师的团队进来了,戴上手套,指挥我该怎么做。我照做,以极尽难堪之态将自己打开。颜面在此刻是多余的,已然如此,我更拼命地照着大夫说的做。
疼痛使我在燃烧,我不害怕,相反,还很痛快,似乎火焰会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烧尽了,剩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我。
比疼痛更强烈的念头,是我还活着。我飞进茫茫宇宙,坠入星辰大海。
丹增在一旁加油,说我不会有事的,因为我已经准确地把手指放进了大昭寺门口的石洞里,这说明我会顺利的。
我叫喊着说,对,我会没事儿的,我是女王,我现在想吃麻辣烫,还有冰镇啤酒。我说我没劲儿了,什么也不管了,现在就想吃麻辣烫,我要补充体力。丹增说没问题,然后转头跑掉。这个淳朴的孩子父亲,真以为无菌产房会让他带麻辣烫进来吗?
如果只有闭着眼把手指插进洞里才能带来好运,希望这个说法是种玩笑。那天在大昭寺门口,我伸着手指走过去的时候,微微睁开了眼,我没有时间在那练到戳准再回北京。
现在,我想吃麻辣烫。我看见了大昭寺门口的那个男人,还在举着手指反复练习着……我看见大昭寺里我跳过舞的那片泥地上,已经安放了一座佛像,有人在那里点亮酥油灯。
现在,我想吃麻辣烫。我终于看见我那些找不到的美容院充值卡、各种餐厅的VIP卡、各种颜色的口红被我掉在了哪里。我终于看见我想穿的那双高跟鞋原来放在了哪家洗鞋店……
现在,我想吃麻辣烫。我看到了辽阔的天空,不是电视上的,也不是头顶上的,是心里的无边无际。
现在,我想吃麻辣烫。如果丹增真能给我端来麻辣烫,我要感谢他。我还要感谢所有人,感谢前前前男友,感谢那个让我找珠子的伪医,感谢老天让我来这个世间走一遭,四十五年经历了很多,看到了很多,如果真的有来世,我想我会明白很多……
我想吃麻辣烫。他妈的,怎么还没端来。他妈的,再见吧,我的亲们!
我想吃麻辣烫。太好了,就要来了。我看见丹增把酥油放到铁锅里加热,变成滚烫的液体,又放入辣椒花椒,煸炒。然后把穿好的蔬菜——竟然是那些小蘑菇——放进油锅……他是要给我做酥油麻辣烫吗?
欻啦一声,蘑菇串被放进麻辣的酥油锅里。我仿佛听到丹增在说——活着是一种偶然。也仿佛听到身下传来一声清亮的啼哭——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