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早来的婚姻

就在王华的前途光明,日子见好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就是家庭内部的关系问题:如何处理儿子王守仁和续弦的赵夫人以及侧室杨氏的关系?

在这个家庭中,有新的继母,还有从情理上推测,和王守仁的生母有着隔阂的侧室杨氏,再加上又有了新的弟妹,父亲心思也不可能全部放在王守仁身上。而王守仁正处青春期,带有反叛的性格,这从他曾到关外的行动可略见一斑。

如何处置这些关系,成了王华以及十七岁的王守仁必须面对的问题。

这时,给王守仁带来温暖的,是诸让。

诸让,和王华在京城关系很好,时常相互走动,对于王守仁也比较赏识。诸让看到王守仁一些突兀的举动,心中颇有感触:王华续弦了,他这时还不满四十岁,有几个孩子。长子的母亲已经去世,此后王守仁怎么办呢?看他思辨敏捷,心有大志,所以盘算,想将女儿许之。

回家后,和妻子张氏商量定了,[15]就和王华商谈,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王守仁。这对于当时内心孤独而有些自卑的王守仁,实在是一种很大的温暖,因而他对于舅姑非常孝顺。[16]

如前所述,就在成化皇帝去世的这一年,王守仁十七岁,和祖父一起,从北京回了故乡。

诸让这时被派往江西为官,当参议。[17]得知王守仁回了故乡,就写信给王华,要王守仁到江西去成婚。王华写信给王守仁,命他前往。

让长子在母亲丧期刚满,十七岁的年纪就独身远道前往南昌,到未来的岳父那里迎亲结婚,这有点违背常理,然而也是必然的选择。也就是说,家中有着促使王华、王守仁这样做的原因。

那么,原因何在?

就王守仁而言,父亲在北京,官场上仕途正忙,家中弟妹要照顾。自己如果到北京,必须继续面对继母、弟妹等新的家庭关系。这对于一个正处于青春敏感期的少年来说,心理的感受可想而知。

自己随祖父从北京回到故乡浙东的余姚,依然是过去的老屋。屋在人非,母亲亡故。自己丧期已满。[18] 祖父、祖母已经老了。虽然三叔王衮还有几个堂兄弟都在,但毕竟不是父母,无法一直靠在别人身边过活。

经历过北京繁华的年轻的王守仁,或许会觉得故乡这浙东的山村,宁静的世界有点闭塞,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

王守仁也许感觉到孤独,同时,内心中更冲涌着大丈夫仗剑走天涯的豪情。他觉得自己长大了,选择离开是合理的。

从王华的角度看,他理解王守仁所处的境况。老友诸让非常喜欢王守仁,这时,诸让被任命为江西布政司参议,在江西当官,因而让儿子到他那儿去,解决婚姻大事,独立门户,脱离家中各种关系的羁绊;同时,让他受到更多的人生历练。这倒是一个妥善的安排。

从诸让的角度看,他关心着未来的女婿王守仁,也考虑到了王华的情况,积极促成王守仁的南昌之行。

诸让写了信,邀王守仁到南昌来结婚。王华也催促王守仁前往。王守仁后来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况:

岳父怜悯我中年丧失了母亲,给我父亲写信问候,并教诲我。在弘治己酉(二年)那年,他到江西当参政,来信叫我去。我当时或许还有点犹犹豫豫,父亲答应了,并对我说:“你岳父有命,你还敢磨磨蹭蹭?”[19]

在故乡、北京、南昌三处的选择中,南昌成了王守仁和家族选择的结果。

这年七月,王守仁从故乡出发,经浙西,前往南昌,到后来的岳父家中。

诸让当时是江西布政司参议。这又是一个新的环境。

王守仁从浙江出发,到了南昌,那里除了未来的岳父以外,一切都是陌生的。

岳父安排他在自己的官署中住下。守仁开始慢慢地熟悉环境。官署即江西布政使司的衙门。[20]

明代江西南昌一带,道教兴盛,流行净明道,漂浮着道教、神仙养生的氛围。[21]著名的道观有铁柱宫。在成化年间,尊封道士为天师,使得宣扬炼丹养气、修身保精的风气在民间愈发流行。

诸家的人,对于这位未来的姑爷,是友好和欢迎的。这从王守仁留存的、后来给诸家人士的文字中,可以感觉到。[22]岳父诸让也是一个讲求儒学之人。在当时,婚姻多由父母之命,身为儒官之家的小姐当然遵从。

作为大家的闺秀,按理,她当也只有近二十岁。要和一个从来没有谋面、既无功名、又无家财的年轻人结婚,即使在五百年前,大概也还是会有些心理上的波折吧。可以想象,小姐的态度就是:顺从、冷静,但不热情。[23]

年纪仅仅只有十七岁的王守仁,虽说经过在北京的那些日子,已经渐趋成熟,但毕竟还充溢着青涩的味道。

他会想到些什么呢?

——想到自己这十多年来的境遇:从贫困宁静的浙东山村,到官宦喧闹的北京城;从慈祥亲切的祖父母、温顺勤勉的母亲,到奔波升腾的父亲;

——想到书斋中读过的《四书》,北方奔驰着的骑马射箭。文人、将军、侠客、隐士、道士、神仙,不同的人生境况;

——或许,还会想到小姐模样,自己以后的生活前景,甚至还有对于成亲结婚,多少带有神秘感的忐忑。

凡此等等,都会在他脑海中展现,影响着他的情绪。

结婚大喜的日子临近了,虽说诸让生性淡泊,但毕竟是官宦之家的喜事,不会过于平淡。

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家人在准备着。

婚礼之日,宾客汇集,多是岳父家人。看着众人的忙碌,独自等待的王守仁感到有点落寞。

母亲的去世,父亲的续娶,自己的孤独一身,有志而未酬,如今飘零在此,加上自己身体状况未必很好,他感到迷茫和不安。

突然想起,到南昌以后,曾在铁柱宫听道士讲过的养生之道、阴阳之事,于是,便独自前往铁柱宫。

他在宫内四处转,见到室内有道士打坐,便唱喏进入。相谈之下,发现此人并非本地道士,于是和他谈及养生吐纳之法。道士将道教内丹派“八卦收鼎炼丹”之类的道法向他细细讲述。[24]不知不觉,已经入夜。天黑,无法返回,王守仁就在铁柱宫内留下了。他或许还有想就此出家的冲动。

诸府的人,忙碌停当,这才发现新郎不知去向了。

于是全府上下,一起寻找。新娘则坐在房中等待,个中滋味,不言而喻。

当夜天色昏暗,无法寻得,只好等到天明再说。小姐就在新婚之日,孤单单地过了一夜。[25]

这就是王守仁结婚的一幕。

这一幕当然是翻过去了,但是,这对于结婚当事人的日后生活会留下什么样的影子呢?

如果说北京的生活,使王守仁感受到了官场的动荡、北方的旷野和莽苍;那么在南昌的生活,使他更多地受到了人生的洗练、受到了更多的宗教和文化的熏染。